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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兹

2021-08-28于琇荣

当代人 2021年8期
关键词:艾莉老路老叶

天很冷,有股子雪味,有股子花椒味。哗,旁边房间传来马桶冲水声。街上的嘈杂渐渐远去,城市笼罩在深冬提早降临的昏暗里,一只流浪猫轻踮着毛茸茸的脚掌走过花坛,慢慢穿过院落,消失在车棚阴影中。

这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虽然有雪,但阳光和煦,一排长长的冰溜挂在屋檐,晶莹剔透。老叶站在窗前,看漫天飞雪一点点覆盖大地。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这儿,他试图回忆,弄清楚自己怎么到了这儿,最后放弃了,他想就这样坐着,他也是这样做的。他坐了很久很久。

午餐的时间到了,有人问他,吃点儿什么?他摇了摇头,继续这样坐着,像从没有离开过一样,平静、持久,没有缘由。他正深陷在混沌中茫然无措。如果我知道会这样,一定拿起笔,记下几点几分自己做了什么,在警察追问的时候对答如流,让该死的猜疑无机可乘。

可惜,他不知道。

此时,他空着肚子站在询问室。屋里没人,空荡荡的,一套银白色金属桌椅比雪还冷。他掖紧羽绒服,站在玻璃窗前,继续看漫天飞雪。

“你什么时候参加的舞蹈队?”警官问。

什么时候?老叶一脸困惑,不是囿于记忆,而是对日期概念的缺失。他的日子是那么模糊,没有季节变化,甚至连一点可以用来想象的依据都没有。只依稀在与儿子的关联中得到辨识——“儿子离家的前两天”或“六十六大寿儿子买唐装那年”——以儿子作为时间节点,思路渐渐清晰。

“一个多月吧。”老叶笃定地回答,并追加一个莫名奇妙的理由,“发现冰箱咸鸭蛋的第三天。”把自己封闭在家专心琢磨棋谱的老叶,一个月前打开冰箱,在恒温柜发现一枚裂纹里爬满蛆的咸鸭蛋。

警官想象不出参加舞蹈队和鸭蛋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在笔录本上写下了:一个月前。

“职业?”警官继续问。

老葉有些恍惚,医生还是修鞋匠?就目前而言,他觉得自己寡言沉稳的神态,整洁得体甚至有些奢侈的穿着,符合医生的体面。“医生。”他答道。

警官对此深信不疑,低头记录了下来。

“你最后一次见到老路是什么时候?”警官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换了个舒适的坐姿,中性碳素笔在手指间心不在焉地旋转着。

最后一次见到老路?老叶想着,眼前仿佛出现一道蓝灰色窄门。“你要去哪儿?”老路手撑住门框,嗓音像一块油腻五花肉,激动得微微发颤。他在阻止艾莉离开。艾莉恐惧地使劲往墙里缩,大红的交谊舞裙无力地低垂着,像一滩陈年的蚊子血。剧场里乱哄哄的,退场的拥挤,椅子的碰撞,亢奋的大呼小叫。追光灯熄灭,前排场地灯熄灭,人们行动快了起来,嘈杂里混入了抱怨和诅咒。没人注意,化妆间角落里那道蓝灰色窄门前的两个人,除了老叶。准确地说,整晚老叶的眼神像追光灯就从没离开过艾莉。推开门,就是一条堆放道具和杂物的巷子。巷子昏暗幽深,唯一的光源来自剧场豆腐块一样的逼仄后窗口。寒风打着唿哨穿过一排古老的悬铃木枝丫,房檐的冰溜子像一排恶兽狰狞的獠牙,闪着寒光。一切仿佛是从夜里延伸出来。

“散场的时候,在剧场后门见过老路,至于几点给忘记了,本来想一起走,后来他说有事我就先走了。”老叶回答。

“哦?”警察上身前俯,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其他出口人太多,老路打开后门说这条小路人少清净,离家近。”老叶边说边扭动身子。椅子的凉像冰一样穿透羽绒裤钻进心里,让他不得不对未来心存忌惮。他的回答愈发谨慎,不肯多说一个字。

显然警官很失望,他把笔一掷,颓然地恢复到原来的舒适坐姿,睨视着眼前这个干瘦的老人说道:“也就是说老路出事时你没在现场。”

“没有没有,”老叶吓得舌头发硬,连连否认,“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

沉默。无形的较量在空气中浮动。老叶感到一股逼迫的力量向他涌来,他眼神慌乱,局促地在两个警官身上跳动,像所有第一次面对询问的老实人一样。终于,他按捺不住,小心地问:“老路死了?”

“没有,还在昏迷,”警官说完,递给老叶一张报纸, “读出来。”

这是一桩杀人后将尸体埋在床下的案件。假如老叶冷静理智,脸上像挂了一层霜一样,警察可能会怀疑,可事实却非如此,老叶脸色惨白,双手剧烈颤抖,报纸随之发出哗啦啦的摩擦声。如果椅子不是固定在水泥地上,他也许会从上面跌落下来。他继续念着,嘴被下了咒似的,源源不断机械地吐着一个又一个血腥的字眼。

等他再抬起头,一脸死灰,惊恐的眼神无辜地四处张望,像一只惊魂未定的麻雀。

警官放下戒备。无疑,这又是一次无效的询问,一想到还需要对十几个舞蹈队老人进行同样的问询,就让人沮丧。

“签上字,回去吧。”警官翻看着笔录,准备联系下一个问询的人。

老叶如释重负。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句:“你腿是怎么跛的?”

“哦,医疗事故,一个简单的臀部注射,却被同事打在了运动神经上。”老叶慌忙解释。直到警察低头忙其他的事,老叶才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门口。腿麻了。

风雪已停,天际线收走最后一缕阳光,路灯亮起,沿街房檐下一排排尖利的冰溜子闪着五彩光影,给人一种气温回升的错觉。

老叶满腹心事地走出派出所。不出所料,在云水巷口,他看到艾莉撑一把蓝格布伞站在刺柏树下,尖锐的金属伞头直挺挺刺向街边刺柏。刺柏古老,旁逸斜出,横跨整个人行道,延伸至围墙内足有一米开外。艾莉顶风走过来,蹙着眉,愁苦堆积在眼角,齐刷刷一茬新生的白发让人生出莫名的苍凉感,像日暮西垂。老叶停顿几秒,再走起路来便感觉整个人像雪在飘。

老叶时常想,人真是奇怪,从第一次见到艾莉,就觉得这个将自己一针打成残疾的女人很熟悉,他仿佛中了蛊,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无论是她提着两盒点心啜泣着请求原谅,还是在广场舞蹈队把他由修鞋匠介绍为医生,他都欣然接受。

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丈夫车祸意外身亡,神情恍惚也在情理之中。但老伴儿显然不这样认为,她从一堆凌乱布料里探出一张青白憔悴的脸,眼神散乱,愣怔着,专心消化隐藏在那句话背后的东西。当她意识到原谅与钱有关时,勃然大怒,抓起正在缝边的裤子往老叶身上使劲一扔,厉声喊道:“缝一条裤子边三块五,你治腿就花了五百多,你凭啥原谅?明天我就去医院闹,没个万八千的这事没完。”老叶本能地扭头躲闪,裤子挂在凌乱的电线上荡了几下,落到了地上。地上太脏了,没了釉面的水泥地沙砾外露,到处是结成网絮的尘土。老伴儿哎呦一声,从缝纫机前几步蹿出,一把抓起裤子心疼地掸着。老叶望着她因痛苦而微张的干裂嘴唇,有种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在老伴儿没有发作之前,忙拖着那条无力的左腿匆匆逃出了家,留下两扇残破木门在夜色里吱呀吱呀地晃荡着。

老叶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出现在商场前那棵大槐树底下,把赚到的每一分钱交到老伴儿手里。老叶人实在,不仅针脚密致结实,得了空儿,就拿着块麂皮把客人脏兮兮的鞋擦得干干净净。直到老伴儿在他清晨醒来那一刻死去时,他才陡然生出一种对命运缴械投降的感觉。他摸摸左脸颊,仿佛老伴儿临睡前湿热的呼吸余温依旧。他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无常和身体衰败的现实。他没有悲伤,没有更多留恋,偶尔两声难以自抑的痛哭也并非出自本意,更不是对厄运的愤怒,他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冷漠,以至于儿子由此生出恨意。在老伴儿埋葬后的第三个黄昏,儿子不辞而别。

后来,商场改为服饰卖场,鞋的款式越多,修补鞋子的人越少。老叶倚着树打了三天盹,看着透过枝叶落在身上的点碎阳光,突然想到棋子。从那以后,钉鞋机的旁边多了一副棋盘。摆残棋,五元一盘。他变得更加沉默,日夜沉迷于研究残棋古籍,什么七星聚会、丹凤朝阳……有天他感觉通透贯穿大脑,生命在瞬间开悟:人患得失,局赌输赢,原是本分。所以,当艾莉介绍自己是医生时,他瞬间就明白了艾莉的用意。

“怎么等了这么久?没事吧?”艾莉声音小,在风雪里打着旋,话刚出口就被吹走了。

“没事。”老叶接过伞,收起,挎在手臂上。指了指艾莉腋窝衣服褶皱上的积雪,沉默着往前走。身后,留下一行逶迤的蛇形雪痕。艾莉抖搂掉积雪,疾步追了上来。

“听说血水流了一地,人和柏油路都冻在一起成了冰坨子,最后还是用铁锹铲开的。”听了艾莉的话,老叶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艾莉没在现场,但那副惨状她仿佛亲眼所见,就像一把刀向胸口直插过来,她能体味到强烈的痛感。

“用什么杀的?”艾莉问。

“锥子。”老叶脱口而出。

“锥子?”艾莉惊叫起来。

老叶仿佛从梦魇中惊醒,补充道,“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

作为老路三年半的舞伴,老叶理解艾莉的反应。如果自己不出现,她将还会是老路的舞伴吧?没有任何征兆,俩人怀揣着心事同时陷入沉默。

起初,老叶也有舞伴,叫胖霞。和所有老年人一样,她的容貌已经褪为烟雾缭绕可有可无的背景,坐着,尚可忍耐,站起来,腹部和臀部像各扣了半个篮球,胖得可以放下一杯茶。这个惯常用“咹”字做语气助词的女人站到老叶面前,犹如巨石从山顶滚落,稍有迟疑,就有瞬间被摧毁的危险。于是,当胖霞发出邀请,老叶立刻成了牧羊人抱在怀里的鞭子,在她快速变换的舞步带领下张皇失措。这无疑是一对滑稽的组合,但每个看到胖霞舞动的人都会赞叹这个盘着钢丝发一身赘肉的身体的灵活性。

如果跳舞只是健身,只是打發时间的工具,还没上升到比赛选拔,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自从知道舞蹈队即将选拔的消息后,胖霞的身体里便隐藏了另一个人,被她用语言事无巨细地描述得活色生香。老叶理解她的抱怨和委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她口中的那个人真的站在眼前,老叶一定会退出舞伴的角色——这次表演是国标舞,狐步仅是其中一部分,老叶实在没有站在舞台中央的勇气。

音乐响起,老叶把胖霞带进舞池,伸出胳膊搂住她,在华尔兹舞曲的伴奏下努力踮起左脚尖,迈着大步,在她夸张摇摆的身体旁保持双肩平衡。他能闻到她腋下发出的一阵阵气味,不是汗液的酸腐,像商河老豆腐上面的那一层油花花的芝麻香味。他开始揣测,那里一定堆积着厚厚的紫罗兰粉。

“我下腰的时候你要用力托住,咹。”胖霞使劲按了按老叶环在她后腰上的手抱怨着,“我以前的舞伴特有力量,哪怕失去重心就要倒在地上,他也能稳稳地托起来,再马上接三个大转。”

老叶歉意地看着她,又看看在身边翩翩起舞的人,暗想,她口中以前的自己,应该在百斤以内吧。老叶皱紧眉头,头顶升起热腾腾的雾气——他已经尽力了。

“你这样不行,”胖霞突然甩开老叶的胳膊,暴躁地说,“你看,又踩到我脚了,你的腿就不能快点。咹?”

老叶尴尬地挓挲着双手,一脸不知所措的歉意。

“我们换一下吧。”艾莉停下舞步,对胖霞说。

“什么?”胖霞和老路同时脱口而出。两人的表情一喜一怒,像上海滑稽戏的宣传图页。

“凭什么啊?和他跳舞?你和他跳舞?简直就是笑话嘛。”老路气急败坏,手几乎指到老叶的鼻子上。

胖霞一脸错愕,脸涨得通红,眼睛发出亢奋的光,看看老路,又紧张地看着艾莉,深怕她反悔似的。

“我们可是领舞,他,你看看他,根本就不可能入选,你不能拿舞蹈队的荣誉开玩笑。”老路蹿到艾莉跟前,弓着身,脸对着脸直视着艾莉焦急地劝说。燕尾服的后襟像淋了雨的燕子羽毛,在身后沮丧地耷拉着。

“你不用,你不用……”老叶嚅喏着,刻意挺拔的身姿慢慢弯了下来。

艾莉看看老叶,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扭头对老路说,“不是还有一周训练时间吗?我和老叶先练习,如果真的不行,我们继续是一组。”

老路看她没有回旋的余地,转身,头也不回愤恨地走进龙爪槐树影里,幽怨地瞪着艾莉,任胖霞再三邀请,也不肯跳一支舞。

多年来艾莉第一次和老叶说话。

老叶没想到会在这遇到她,他也没有再见她的欲望,虽然他原谅了她——她总莫名地让他心神不宁,好像心里含着一个词,却说不出口。显然,她更不愿意见到。在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神里确认无误后,她曾失踪三天,是老路打无数个电话央告来的。来了以后,便远远躲避着,和他在广场呈对角线存在。

当晚,艾莉来到老叶家门口,院墙外,紫藤愈发粗壮,枝条越过围墙,爬向巷道。艾莉站在门口向院里探头看了看,却不肯踏进院门。她还记得老叶媳妇把她带的礼物扔出来的事。

“她走了,肺癌,花了十几万也没治好。”老叶说着,回头望了望,仿佛老伴儿会从屋里走出来似的。

“哦。”艾莉表情悲怆,把装皮鞋的袋子递给老叶,说,“这是我找人特制的鞋,右脚鞋跟加高了一块,你试试合脚不。”

“这、这,这个。”老叶慌得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在他接过鞋,嘴里喃喃不清时,艾莉已转身离开,没有客套,没有惯常的寒暄,就像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出门买菜一样寻常。

老叶忙追上去。在去往公交站的路上,艾莉说,在她退休三个月后,陷入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茫,才发现所谓清闲的内核就是无聊。她跪在地上用湿布擦拭过每个角落,又用干布把浸在每条地砖缝的水渍吸干;把西红柿用开水烫皮,切成三角、菱形最后剁成花椒粒大小的丁儿包饺子,包豆腐馅、辣椒馅、蘑菇馅……有一天,她正专注地和一袋潮霉的大米较劲,突然听到一个词“土著”,忍不住哈哈大笑,她确信那是一档严肃的科普节目,完整的句子应该是“艾尔斯岩的国家公园巨岩下仍保留着无穷魅力的土著壁画”,没有任何笑点,但她依然失控地笑。嘴角咧得生疼,她在笑;肠胃痉挛地疼,她还在笑;捡好的大米洒落一地,她依然在笑。不知过了多久,在满脸泪水的笑声里她平静了下来,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各种窃语龇着细碎的银牙从房间各个角落钻出来,钻进耳朵,钻进血液,搅得她心神不宁。她仰躺在地板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直到月色爬过窗户,填满整个房间。

“人,总要活啊。”她说。此后,她整个人处于零度状态,既没有浓烈情绪,也没有偏离生活轨迹的欲望,用她的话说——对未来没有了任何指望。

老叶忽然想起挂着蓝色窗帘十三年未变样的儿子的房间,感觉自己猛地被一把钝刀子剖开似的,痛苦从伤口里流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老叶一阵莫名的慌张。

艾莉仿佛看穿老叶的心思,漆黑夜色,老叶隐约捕捉到艾莉善意的笑。

两人走着,沉默着,脚下传来窸窸窣窣破碎的声音。直到艾莉上车,老叶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回到家,老叶穿上皮鞋,尝试在堂屋里跳了几个舞步,感觉非常舒适,除了在起止亮相时右腿高些,跳舞时和正常人一样。他习惯地翻看鞋底,发现右脚鞋跟被撬开了,里面用橡胶皮加高了几公分。手伸进鞋里,他摸到一排细密的四棱铁钉,其中有两枚钉子穿透鞋底,摸起来隐约有针刺的感觉。他把鞋套在钉鞋板上,想再修理一下,在举起锤子的瞬间,又放了下来,决定忍受钉子的刺痛,仿佛改变,就是对艾莉的辜负。

夜深了,他满心欢喜地把散发着浓郁皮革味的鞋放在枕边。他浑身战栗,深冬的夜风冷却不了他内心的燥热,在冷热剑拔弩张的冲突中,他的心在喉咙口急促跳动。汽车从小巷驶过,窗帘飘逸的阴影随之在屋顶盘旋,困倦突然袭来,他搓磨着骨节粗大的手,甜蜜地笑了。

“你恨他吗?”艾莉打破沉默,突然问道。

如同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老叶呆站在原地,瞠目看着走在前面的艾莉说不出话来。她想说什么?或者她在影射什么?老叶脑子飞速转动,马走日,象走田,炮呢?他脖颈不由猛地打了个激灵,仿佛一门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他的后脑。

“哎,走啊。”艾莉回头漫不经心地喊他。天太冷了,她在原地边紧跺着脚,边用戴着毛线手套的双手捂住脸颊取暖。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内心真像她表现得那样漫不经心吗?还是背后隐藏着其他事物?老叶忽然感觉眼前这个女人如此难以捉摸,陌生感瞬間击中了他。

“老路吗?我为什么恨他?”他问道。他没察觉,自己的声音突然冷得像耳边刮过的风。

“他放错音乐啊,害得我们差点在台上出丑。”

老叶悬着的心放下来。他知道,人与人几乎不存在真正的了解,但再尖刻的指责也好过遮掩的谎言。他笑了,走近艾莉。

“他对我说,他是故意的。”艾莉说完,两人并排继续往前走。

老叶知道她说的是周五选拔比赛。当时老叶以肩为平衡点,努力掌控着双腿的高度,挽着艾莉从侧幕走上舞台——舞蹈裤肥绰,这并不难做到。

第一支曲子是伦巴。艾莉的头刚好到老叶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在若即若离的舞姿里,他能闻到她发型定型剂的阵阵香味,舞台灯光和大红舞裙下的体温,加大了香剂的挥发。她很紧张。意识到这点的老叶表现得更加卖力,臀部重心移动得小心而干脆——他必须要送她到汇演舞台。

第二支曲子出现了一点问题,本来评委考虑到老年人行动迟缓把恰恰去掉了,但老路却放了一首恰恰舞曲《Maker》。快速的节奏感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在愣怔几秒之后,舞者迅速进入状态,跟着节奏舞动起来。老叶歉意地看着艾莉,一动不动。艾莉理解他,连续的双腿跳跃会让他变成肢体不协调的小丑。她静静看着侧幕的老路,猜测这是他的疏忽还是故意报复。好在音乐很快被评委制止,换成狐步华尔兹。老叶笑了,右脸颊酒窝盛满自信,他手轻轻一牵,艾莉顺势滑入舞台中央。再没这样完美的舞者,音乐仿佛融入他们的身体,动作轻盈,舒展流畅,似行云流水,潇洒从容,虽然老叶清晰感受到鞋跟的钉子尖像沙砾,在折磨着他的脚。

当晚,老路就死在剧场后门的巷子里。

想到这,老叶宽厚地说:“这有啥,谁做事还不出点错。”说完,双手抱拳放在嘴边呵气取暖。

“你冷?”艾莉停下脚步,边摘手套边说,“来,给你手套,我马上就到公交站了。”两人的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五十米外的大榕树。大榕树往左是柳泉巷子,通往老叶家,往前是公交站,艾莉家在两站地之外。

“不不不……”不等老叶说完,手套已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

他略一迟疑,还是把手套戴上。她的决定总是对的,老叶心想。比如把他的身份由修鞋匠改为医生,虽然冷漠的表情和简洁到吝啬的介绍根本不符合老友重逢的常态,但人们毫无怀疑地相信了,并把跳了一年的舞曲换成了狐步华尔兹,使老叶身体的缺憾变成了优势,轻盈得像一颗落在荷叶中的露珠起伏跌宕,在飞速旋转中找到了快乐。当然,他也在竭力抹掉体内一个修鞋匠的痕迹。手套瘦小,像不合体的衣服紧箍着双手,裸露着的半截手腕暴露在寒风里,他似乎感觉比先前更加寒冷。

站在大榕树下望去,柳泉巷像通往地心深处的甬道,漆黑一片令人心悸。紧绷的神经让老叶急于回家,急于把自己扔到硬邦邦的床板上。他没再坚持送艾莉去公交站,望着艾莉的背影,他突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和动力,连同艾莉。安然无恙成了他现在唯一渴求的事。

艾莉内心有些惆怅,伞尖在雪地留下忧伤的划痕。这时,刺耳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艾莉掏出手机,电话里传来冷峻的声音:“你是艾莉女士吗?我是警察,请明天上午九点到西城派出所……”悬而未决的电话被放在一边,艾莉望着走进巷子里的跛脚老叶陷入沉思。

漆黑的巷道,老叶开始后悔离开艾莉,他有些事要和她探讨,想让她告诉自己死后灵魂的去处,以及决定彻底改变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想知道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害怕黑暗和有着彩色皮肤的软体动物?他回头,屋檐下冰溜子像两排恶狼的獠牙,而自己正置身恶口。无论怎样,我终于成功改变了自己,从神态到行为,仿佛世界一夜之间多出一个人来。这样想来,老叶心里有些释然。当然,相应的,也必须消失一个人,哦,不,对舞蹈队而言,是消失两个人——自己和老路。

(于琇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曾获山东省首届齐鲁散文奖、长河文学奖、“齐鲁文化之星”称号。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无处安放》,长篇小说《南风歌》,散文集《碎碎念》。)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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