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作品中的精神疗愈和自我救赎*
2021-08-28孟辰
孟 辰
(辽宁大学公共基础学院,辽宁沈阳 110036)
村上春树是日本现当代文学作家的领军人物,他的作品极具国际化,广为人知。从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到最新力作《刺杀骑士团长》都受到了极高的关注,一部分归功于他的语言风格,另一重要原因是他的作品关注了集体记忆以及记忆影响下普通人的精神疗愈等核心问题,从作品中可以清晰窥见。无论是《寻羊冒险记》《奇鸟行状录》《刺杀骑士团长》等长篇小说,还是《去中国的小船》《托尼瀑谷》等短篇小说均涉及这一主题。
失去自我所带来的精神创伤在村上的小说中屡有体现。《寻羊冒险记》中象征着邪恶势力的“羊”从“羊博士”的体内离开,“羊博士”自我迷失,剩下的只有躯壳,好似生活在“地狱”之中。《奇鸟行状录》中间宫中尉在战后一直活在战时记忆的阴影中,失去了全部生的信念,也只剩下了一副躯壳。《托尼瀑谷》中对于战争久久不能释怀的“父子”尽管经济上富有,却已然失去了“心”。《刺杀骑士团长》中雨田具彦对于往事闭口不提,黑暗、孤独始终如幽灵般无法抹去。雨田继彦因为难以承受战争的惨烈和血腥而选择了自杀。
如果把小说中所描写的精神创伤比作生病的话,那么最终与恶进行了断,治愈内心创伤,恢复个人内心的平静,重获新生便是对疾病的彻底治疗。在《朝日新闻》2017年4月2日的报道中,村上表示:“故事虽不具有即效力,但我相信故事将以时间为友。肯定给人以力量。如果可能,但愿给人以好的力量”村上春树试图在小说中寻求历史真相,直面真实的记忆,最终治愈心灵创伤。
一、找寻自我
《寻羊冒险记》中“我”与“羊”和黑西服秘书之间的决战体现了这一点。小说围绕寻羊展开,好友“鼠”寄来一张羊的照片,将“我”卷入到麻烦中,“我”开始了寻羊之旅。意外发现“羊”的邪恶属性,“羊”试图钻进“鼠”体内以控制它的思想。最终“鼠”为了斩断潜意识的控制,把自己吊死在厨房梁上。“我”替死去的“鼠”接好炸药引线,把想成为“羊”宿主的阴险的黑西服秘书炸死。与思想控制的头目做了了结。
在这里,“羊”的设定意味深长,村上也表述了这个隐喻的无形化,给人以很多种猜测。在日本,“羊”是舶来品,日本本土是没有“羊”的,而“羊”的引入象征了西方的思想的传入,是日本政府推进现代化的产物,明治时期政府鼓励养羊,力图脱离亚洲的束缚,全面迎接西方思想,这种思想意识也随着集体转入到个人,于是作为领头的“羊”,西方的思想也不顾一切地推向个人,表现了外界对于个体的束缚。“羊”将其思想植入进“鼠”的头脑中,象征了权力者对思想的更改。
这里提及的“鼠”是“我”的好友,原本生性懦弱,但是在面对“羊”的思想控制时,“鼠”并没有屈服,他展现了强烈的反抗精神和战斗姿态。宁愿付出生命,也不愿意成为傀儡,以死亡来了断被操纵的人生,表现出了毅然决然体现了对集体束缚的超越。可以说这种对抗的本质也是对于解脱他人束缚的渴望,是对于自我意识的追求,保存了自我的完整性并治愈了内心的创伤。
而另外一个角色“羊博士”也是如此,他一直受到“羊”的思想的控制,在黑西服秘书被炸死之后,被“羊”掏空的“羊博士”对“我”说,“一切都结束了。”,“羊博士”一直被“羊”控制并做违心的事情,对于他本人来说迷失自我所造成的心灵创伤是无比巨大的。小说最后描写了“羊博士”趴在写字台上失声恸哭的场面,这种释放,是失去自我的感伤。“羊博士”在被头目“羊”抽离了思想后成了空壳,连感情都没有了。然而当一切都结束时,“羊博士”的恸哭把所有挤压的情绪都释放了出来,体现了精神层面的自我重构,这种重构的过程是对束缚的反抗,在整个过程中重塑了个体记忆,进而有助于认清自我,使得精神上得到了解脱。
二、抵抗现实的洪流
在另外一部作品《奇鸟行状录》中,村上塑造了绵谷升这个人物。他财力雄厚,有大量的权势,善于利用公众的情绪,代表了拥有权力的政客。他将权力意志灌输给普通民众,控制人的思想,很多人因此而丧失自我,正是创伤的本源。那作者是如何与之对决的呢?主人公冈田亨利用污水之井钻进非现实的世界,力图解救被绵谷升控制的妻子久美子,他一点点接近真实的久美子,通过游戏闯关的形式将妻子久美子从绵谷升的手中夺回,最终将她从黑暗中带回到真实的世界。主人公冈田亨在“超现实”空间中杀死了绵谷升,从根本上消除了“恶”势力,与思想控制者作了决断。随着黑暗势力被清除,黑暗通道的枯井也恢复了活力。
小说中曾经参与战争的间宫中尉在战后返回日本,失去了至亲,整个人成了空壳。在战争中他既是一个加害者,同时也是一个受害者。他卷入到这场战争中,参与了对于他国的侵略,另一方面,又目睹了战争的惨烈,遭受了重大的内心创伤。所以,当他回国时,他虽然当了社会课教师,在高中教地理和历史,但只是一个个完成被分配的现实任务,在真正意义上并没有活着,和别人之间也不存在感情的纽带了。然而他还是总能想起战争的一些惨烈的场面,这种自我的缺失对个人的内心影响是深刻的,持久的。
村上春树在“解题”中提道,“暴力这东西或人的活动所产生的恶性物的存在——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历史事实,在某种情况下是无可回避的。”在《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中他也曾说过,“我花了这么多年时间最后到达的暴力性这个结论,也可以说是为了对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进行一场清算。所以归根到底我们的课题其实是要把这个应该与历史平衡的暴力性带到哪里去。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
代表了权力意志的绵谷升被最终击杀,笠原May、冈田亨、久美子等人找回自我。重获自由,从心灵上得到净化,这种思想上的决算让人倍感轻松。村上春树用与思想的控制做了断的方式解决了人在现实和潜意识中的精神层面的问题,正如刘岩所述“村上在创作中不仅以寓言的方式呈现了战后日本人的精神结构而且自觉承担了日本战后精神史的善后工作。”小说的结尾,笠原May带冈田亨来看洁净清凉的水塘。这里空气明澈,使冈田亨感到欣喜,一切回归了自然本色,冈田亨决心等久美子出狱后,和她一起开启新的生活,从而修复内在的记忆创伤。
三、有关历史记忆的精神疗愈
在《刺杀骑士团长》中精神治愈性也表现得尤为突出。该作品分为两部分内容,第一部分为“显性理念篇”,第二部分为“流变隐喻篇”。无论是“理念”还是“隐喻”都与自我和精神疗愈相关。全书围绕《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来描写。雨田具彦家中的一幅《刺杀骑士团长》的画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为了弄清这幅画的真正含义,开始探寻雨田具彦的身世,发现他参与了在维也纳的纳粹高官暗杀未遂事件。事件当事者除了雨田具彦都被杀害,有关事件的秘密文件全都被销毁,其中的史实被彻底埋藏在历史黑暗之中。雨田具彦即使在记忆确凿的时候也守口如瓶。
除了雨田具彦本人,他的弟弟雨田继彦也有着一段与战争相关的身世。他本来是东京音乐学校的学生,还很有天分,不料在大学期间被征兵参与了“南京大屠杀”战争。途中的血腥体验让雨田继彦遭受了心灵的创伤,于一九三八年六月返回家中,切割了手腕,在老家自杀。作为钢琴演奏家,雨田继彦一向很在意自己的双手。在返回家中后以必死的信念了断了自己,暗示了弟弟继彦对于战争的无比绝望。被迫卷入战争,也体现了弟弟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的双重身份。在不断地内心冲突中,弟弟继彦失去了自我,承受了心灵的巨大创伤。
无论是雨田具彦还是弟弟继彦都经历了法西斯战争,目睹了战争的惨烈场面。就连雨田具彦的儿子雨田政彦也隐约中感到了这段记忆的传承。可以说,雨田一家的悲惨经历是令人同情的。然而一个家族在战后无法平复内心的伤痛,只能不断地躲避和逃离,其主要原因是政府对于战争的暧昧解释。这种态度致使普通民众无处安放自己的战争记忆,只能深陷痛苦的回忆。
这幅画的作者雨田具彦亲历了法西斯战争,失去了心爱的人,对于战争不愿再回忆和提及,内心极度孤独、封闭。大多数人无法获得真实的历史记忆。经历过战争的雨田具彦本人始终没有说出事件真相,把全部的秘密寄托于名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画中,然而这幅画没有被公之于众,而是被藏在隐秘处,几乎无人知晓。而这个秘密恰好被主人公“我”发现。“我”帮助作为“理念”象征的画中人物骑士团长从这幅画上显形,力图从无声到有声还原记忆真相。
所谓的“理念”只有被他人认识才成立并且受种种制约,这里暗示了一种被他人灌输的意识的控制,并不是一种正义的行为,而是一种对历史记忆的篡改行为。在被他人束缚的过程中缺失了自我。那如何找回自我?治愈内心的创伤呢?只有将记忆重构,找回真实历史才能实现本我的恢复,因此小说中描写了骑士团长的显形。骑士本是西方的东西,却被雨田具彦画在日本画中,隐喻了西方思想在日本的传播,以及战争带来的残酷性。小说将骑士团长复活,体现了作家村上春树对于历史的重构,力图将丢失的记忆部分重新找回。
在伊豆高原的疗养机构的房间内,雨田具彦目睹了“我”将象征着“理念”的骑士团长刺死,最终得到了自我救赎的雨田具彦安然辞世,他死的时候嘴角甚至浮出类似微笑的表情。似乎从内心上也得到了慰藉。在小说的结局处,本来打算离婚的“我”又回到了妻子的身边,重启幸福生活,个人的生活回归了正轨,一切又开启了新的篇章。无论是“我”还是雨田具彦,最终都从内心的波涛汹涌中恢复了平静。这本身就是一种对精神的治愈,而这种精神疗愈都源于对历史记忆的重构和摆脱他人束缚的自我认同。
四、结语
毋庸置疑,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围绕记忆创伤进行精神疗愈是一个重要主题。村上对于记忆遗留下的创伤,有着自己的体会。这可能与经历过战争的父亲对他的影响有关。2019年6月村上春树在《文艺春秋》杂志上发表了《弃猫,提起父亲时我要讲述的往事》一文。回忆了父亲参与战争的经历以及战争给自己和父亲留下的创伤。父亲是京都和尚之子,获得了“少僧都”的职位,本有机会继承家业,但20岁时还在上学的父亲被卷入到战争中。父亲很少向“我”提及战争的事情,但是每天早上都要在佛前祈祷很久。父亲对于处置中国战犯的场面记忆深刻,一直怀有对中国军人的敬意。这种残忍的光景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创伤,而“我”觉得这个创伤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很显然,无论是父亲还是村上春树本人都背负了沉重的历史印记,在世代间传递的记忆创伤让村上春树每当回忆起来,内心都无法平静。他意识到,抹去记忆并不能治愈创伤,于是村上通过故事的形式与险恶的环境进行抗争,唤醒民众的意识,释放个人的内在情感,最终让人们得到精神的救赎。
村上春树在作品中揭开伤疤,治愈创伤体现了他的社会责任感。作品不仅关注了个人的内心体验,解放获取内心自由,而且更多地关注了历史和个体的关系,力图追回丢失的集体记忆,将碎片化的记忆重构,还原故事真相,让个人的灵魂尊严浮现出来。
但是村上春树的作品没有歇斯底里,而是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将现实与非现实结合,以“寻找”“挖洞”等模式带领读者找到了记忆的源头,与“暧昧”做了一场对决。而“寻找”和“挖洞”似乎是以游戏的方式进行的,这种写法是精心设计的,有利于接纳更多的读者。除此之外,小说中村上春树巧妙地使用了隐喻、时空转换等写作手法,给人感觉是变化多端的,也让人产生了很多的解读方式。但是正如学者孟庆枢所说,虽然村上本人经常谈他的写作是信马由缰,但是从来不存在绝对的无目的。村上从创作伊始就把他的创作与疗愈结合起来了。村上小说的语言看似波澜不惊,却表达了不受传统社会规则束缚,不拘泥于传统思想的热烈渴望,体现了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