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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飞燕儿

2021-08-27刘涛

清明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井燕儿大车

刘涛

宋树真像棵树,长得又高又瘦,十五六岁身高就有一米七八左右。其实放在今天看,宋树并不算高,基本属于中等身材。可那个年代普遍缺乏营养,十五六岁身高就达到一米七八,也算稀罕。

我家住街东,宋树家住街西,我们两家正对着门。宋树家属于大家口,父母二人,六个孩子,宋树是老大,下面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宋树的父亲在国营煤店里卖木柴。那年月,煤店主要卖煤,也卖木柴,煤和木柴是市民冬天生炉子取暖做饭必不可少的两样。木柴都是木器厂或锯材厂没用的边边角角,统一运到各个煤店,凭票证限量供给市民。宋树的父亲,我们都叫宋大爷,瘦瘦的,一看就没什么力气,整天坐在磅秤前,给前来买木柴的市民过磅。这活不累,也有小小的权力,关系好的,磅头就高高的;不认识的,磅头就平平的。

宋树的母亲宋大娘就不一般了,她是拉大车的。大车就是地排车,现在早绝迹了,可当年却是主要的运输工具。地排车是木制的,长长的车身,两根车把,两个胶轮。拉车的人双手握住两根车把驾辕,一条拉车绳从左肩斜挎在身,全凭力量拉动车子。车身最多能装一吨货,一个人拉一吨货,那得多大的力气啊!

拉地排车的是苦力,和在码头卸船扛大包的人一样,属于社会最底层。后来政府将各大车店合并在一起,成立了一个运输单位,拉大车的人也属于国家职工。拉大车的几乎没有女性,都是些虎背熊腰的爷们儿,宋大娘是个例外。兴许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拉大车又挣钱多,宋大娘迫不得已才干上了这行。

宋大娘拉大车,引起小街上人们的同情。我父母就经常在家里议论这事。母亲说:“宋树他妈生了六个孩子,身体还这么好,能拉大车。”

父亲说:“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她不拉大车怎么办?一家八口张着嘴要吃饭的。”

母亲说:“我就是想吃苦,这个活也干不了啊。”

父亲说:“还是没逼着,逼着什么都能干。”

母亲便叹口气,表示无奈。

宋树的小弟弟太小,不能干活,宋树和他大弟二弟,只要是放了学,便去帮着母亲拉边绳。所谓拉边绳,当地人叫“拉崖儿”,就是说拉大车的如果碰到上坡路,自己是绝对拉不上去的,得需要一个人帮着拉边绳。上了坡,拉边绳的能挣五分钱。这种活大人不干,都是孩子们干。我们小街上的孩子,都拉过崖儿,拉崖的绳自己做,带着绳来到上坡处,碰到拉大车的,就喊:“拉着吧?拉着吧?”如果人家不理,就是不需要;如果人家点点头,就赶紧跑过去,把绳上的铁钩挂在车帮一边的铁环上,用力帮着拉车。宋树和他的两个弟弟帮母亲拉崖儿,就不光是上坡路了,平路也拉,而且还要装车卸车,全程到底,纯粹是为了帮母亲减轻劳力负担。

宋树在小街的孩子里属于老大哥,和他一般大的,要么在农村当知青,要么在兵团当战士,要么早早上班当了工人。宋树不知为什么,中学毕业后既没下乡也没去兵团,更谈不上就业进工厂,一直帮着母亲拉大车。拉大车的活不是一干一整天,上午拉一趟,下午拉一趟,其余时间他就在小街上当孩子头,领着我们这些比他小七八岁的孩子,逮土蚱(蟋蟀)、网鸟、钓鱼、抗拐(左腿抬起弯成三角搭在右腿上,右手握住左脚,单腿蹦跳与对方碰撞,一方被撞得放下左腿,算是输了)等等,玩得天昏地暗。

其实宋树最喜欢玩的项目是跳水,一到夏天,便领着我们这些孩子翻墙进入港务局,来到码头边,脱了衣服,换上用两条红领巾缝制的三角泳裤,站在码头大坝上往海里跳。港务局不是随便可以进的,几个大门都有守卫,凭工作证才能进去。我们这些孩子只能翻墙而入,在堆满货物的货场上东躲西藏,鬼鬼祟祟,避开工作人员的视线。来到码头就好了,码头上都是些卸船扛大包的工人,谁也不管我们。

宋树最拿手的就是跳飞燕儿。他后退几步,然后起跑,到了码头边沿,双腿一蹬,身子腾空而起,双手向上成扇形展开,然后迅速收回,向两侧平伸出去,如飞翔中的燕子,头仰起,还大喊一声:“飞——吧!”在即将落水时双手合拢向前伸,头朝下,身子呈三十五度角扎入水中。这就叫跳飞燕儿。

宋树一跳飞燕儿就拉不住了,不跳够了不走。我们这些比他小的孩子玩够了,就穿上衣服,耐着骄阳的烘烤等他,有时候能等一个多小时。我们疲惫至极,都不看他了,只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喊:“飞——吧!”“飞——吧!”然后就是扑通扑通落水的声音。早晚涨上潮水,大坝顶离着水面太近,再跳就没意思了,宋树才罢休。

我们不会跳飞燕儿,只会跳冰棍。跳冰棍就是直着身子跳下去,脚先落水,在水中身子也要保持直立。我们问宋树跟谁学的跳飞燕儿?他说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的,很羡慕,然后就自己琢磨动作,便学会了。宋树说不出那部电影的名字,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部电影,毕竟,我们这些孩子看电影的机会很有限,除了学校组织每人交七分钱去看场电影,平时谁家也舍不得花一毛钱让孩子闲着没事去看电影。

我们不知道宋树看的是什么电影,很着急,再追问,他就打哈哈了,一会儿说他是跟海鸥学的,说那些海鸥展开雪白的翅膀,在天空自由翱翔,飛着飞着,一头就扎进了海里;一会儿又说他是在梦中学的,在一个梦里,他生出一对翅膀,像鸟一样在天空飞,越过大海,又翻过高山,一群燕子围绕在他的身边,接着,他看见了下面的大海,开始降落,一群燕子也跟着降落,他看到燕子们的翅膀都不扇动了,而是向下滑行,那姿势漂亮极了。梦醒后,再来到海边跳水,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跳飞燕儿……我们听得既莫名其妙又心旌荡漾。

于是,我们也学着宋树跳飞燕儿,可是不敢在水位低时跳,都是涨满了潮再跳。就是这样也掌握不好,往往是横着身子跌入水中,跌得肚皮通红生疼,宋树便幸灾乐祸笑话我们。宋树比我们大七八岁,所以穿泳裤;我们就无所谓了,到了码头边,脱了衣服,光着腚跳水,即便有港务局的女工路过,我们不在意,她们也不在意。

宋树在小街上的名声不太好,不是说他干了什么违法的事,而是左邻右舍的家长怕宋树带着孩子们四处乱跑,容易出危险。

有一年初秋,学校还没开学,宋树提前两天和我们几个孩子策划,要带我们去浮山捉鱼。浮山在城市的东郊,远离市区十几里地,我们都没去过。宋树说,浮山根下,有条小河,河水很浅,里面的草鱼、鲫鱼多得往外蹦。宋树还说他家有网,我们得多准备几个瓶子、小桶装鱼。

我们都很兴奋,像是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探险,纷纷向宋树打听路怎么走,早上几点出发等等。

我说:“我带上我家的铁桶。”

宋树问我什么铁桶,我说就是接自来水用的铁桶。他摇摇头:“不行,太大了,十几里路,提这么大的桶来回走得累死。”

我有些失望,低下头拼命想,家里还有什么小一点的容器。

宋树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什么也不用准备了。到时候,你爸妈上班了,全体到你家,用你家的油煎几个苞米饼子,带在路上当饭吃。”

我说好。

两天后的早晨,父母前脚出门上班,宋树后脚就到了我家。随后,又有几个小伙伴进门。宋树用我家的菜刀,把五六个苞米饼子切成片,我赶紧生起灶火,拿出母亲炼好的一大碗猪油。宋树亲自操作,用了半碗猪油,把饼子片煎得两面焦酥,咬一口喷香。然后,锁上门,我们上路了。

浮山好远啊!顶着骄阳,我们足足走了一上午。饿了,就吃油煎饼子;渴了,就去居民院里,找个水龙头喝一通。郊外的风景倒是不错,出了市区,涌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苞谷绿油油,蔬菜青翠翠,不知名的鸟儿东边飞起,西边落下。弯曲土路上的行人都是农民,女的裹着各色头巾,男的扛着锄头,偶尔还有几只羊迎面走来。清新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粪肥味儿。

好不容易到了浮山脚下,我们累得腿都软了,坐在地上休息了好一阵,才起身走进庄稼地。穿过一片苞谷地,果然,在一块菜地边上,看到了一条小溪。小溪的水是从山那边流过来的,水流缓慢,清澈见底。溪水不深,瞠下去,也就没过小腿。小溪里有不少游动的鱼,但不是宋树所说的“鱼多得都往外蹦”。我们脱了鞋,下到小溪里忙活起来。宋树的网其实就是一张一米见方的纱网,这种纱网是城里人夏天贴在窗户上防蚊子用的。宋树带着三个孩子,一人扯着纱网的一只角,把纱网浸在水中,逆流而上,网到鱼,就提起来往岸上一甩。我负责捡鱼,捡到鱼就放在事先存了水的瓶子或小桶里。我们嘻嘻哈哈快活了两个多小时,捉了几十条鱼,便收了工。这时,宋树却脱了衣服。我们感到奇怪,这是想干啥?宋树脱得精光,惹得我们哄笑起来。宋树突然趴进小溪里,双手伸展出去,摆出跳飞燕儿的动作,嘴里还喊着:“飞——吧!”他眯起眼睛,身子左右摆动,神情有些迷醉,仿佛不是卧在浅浅的小溪里,而是搏击在波涛起伏的大海里。

我们更乐了,一边笑一边朝他喊:“宋大傻子!宋大傻子!”

宋树享受够了,慢慢起身,穿上衣服,然后抬手指向南边,说:“那边就是海,还有渔码头,咱们去跳飞燕儿?”

我说:“别闹了,回家,我爸妈快下班了。”

其他小伙伴也急着要走,宋树就不说海了,领着我们往回走。

夕阳西下,我们走在乡间的大道上,又饿又渴——油煎饼子早吃完了,郊外是农村,也没有自来水龙头提供水喝。我们垂头丧气,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宋树对我们说:“不行,走不动了,咱们坐公交车回去。”我们大吃一惊,身上没钱,怎么坐车?宋树又说:“走,去公交车站捡废票。”我们知道,拿着废票上车,有时可以蒙混过去,有时会被售票员识破。我们心里都七上八下,一言不发地跟着宋树往车站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了公交车站。当时,我们这座城市通往东部郊外的公交车就这一路,一小时发一班。从城里的终点站到郊外的终点站,差不多得一个半小时,相当于长途车了。

车站上只有三两个人等车,宋树让我们在一旁等着,他低着头,满地找废票。车站周边的地上确实有不少下车人扔掉的废票,这些废票被走来走去的人踩得浑身是灰土,还有的已经破损了。宋树捡起几张看起来还算新的废票,凑到嘴边吹去灰土,再小心翼翼地在汗衫上擦,擦了正面擦反面,早晚擦干净了,就使个眼色让我们离开车站以躲人耳目。宋树把车票一人一张分给我们,小声说:“一会儿来车,咱们分开上车,别聚在一起。上了车也别在一起,到站各下各的,听见没有?”

一个叫小小的孩子问:“查票怎么办?”

宋树说:“别紧张,装作没事,把票递过去,售票员也就瞥一眼算了。如果你紧张,售票员能看出来,那就完了。”

正说着,车来了。那种跑郊外的公交车都是旧车,车身沾满尘土,开起来轰隆轰隆响,又是土路,坑坑洼洼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车上人很多,一个挤一个站着,满车都是汗酸和脚臭味儿。一个女售票员在车厢前头不停地喊:“没买票的快买票啦,没买票的快买票啦……”

我看到宋树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那张车票竟被他贴在下嘴唇上。下嘴唇上贴着车票,给人一种满不在乎悠然自得的感觉。他双手向上成扇形伸展,握着头顶的横杆扶手,很像跳飞燕儿的姿势。而我就不自在了,那张票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团火,心里很紧张,头上直冒汗。太阳落下时,终于到站了。两个车门一开,人们河水一样淌下去。我随人流到了车门前,刚迈出一條腿,就被售票员一把拽住——她要看我的票。我万分惊恐,像只撞到网上的小鸟。我看到宋树和其他小伙伴都蒙混过去了,尤其是宋树,展开双臂,曲腿一蹬,像跳飞燕儿一样从车门的台阶上蹦了下去。我仿佛听到他在喊:“飞——吧!”而我却被带到了车站办公室。拿着废票上车就是逃票,念我是个小孩子,身上也没钱补票,车队队长训斥一顿就放我走了。

回到家中,已是满天繁星,我挨了父亲一顿狠揍,哭叫声震动了整条小街。有好几家邻居的叔叔阿姨闯进家门,拉扯开父亲,拯救了我。

宋树帮母亲拉车,还是蛮辛苦的。有时候,我们看到他驾辕拉车,母亲在一侧拉边绳。驾辕拉车的宋树,也像跳飞燕儿。他双臂向两侧展开,双手紧握左右两个车把柄,弓着腰,低着头,一副准备扎进水里的姿势。由于用力,他脸憋得通红,汗水从头上流下来,迷住双眼。宋树一抬头,发现我们在看他,就腾出左手抹一把脸,挤出一丝笑,朝我们喊:“明天下午去码头跳飞燕儿吧?”

宋大娘呵斥他:“敢!砸断你的腿!”

港务局的码头也不是我们想去就去的,有时候翻墙进入,恰恰碰到看货场的巡逻人员,对方大喝:“干什么?小兔崽子!滚出去!”我们四散而逃,只能再翻墙出来。可东部郊区的那口大井,却是我们跳水洗澡的好地方。那口井很大,直径约有三四米,是农民浇地用的机井。那地方比浮山近,我们从家里步行,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大井附近,是一片又一片菜地,菜地里有许多土蚱。菜地里的土蚱,可能是有菜管够吃的原因,个头很大,尽管斗起来没有万国公墓的土蚱凶猛,但数量多,逮起来不费事,也深深吸引着我们这些孩子。

到了夏天,小街的孩子们要么翻墙去港务局码头跳水,要么成群结队去东郊那口大井跳水洗澡逮土蚱。反正不管去哪里,只要有宋树,他就是我们的领队和头目。大井里是淡水,宋树出了个好主意,让孩子们从家里带块肥皂头,到了大井,跳够了水,就浑身抹一遍肥皂,然后再跳入水中,等于洗澡了。哇!这可得了孩子们的劲儿。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洗澡理发都要凭票的,家长们工作的单位,每月只随工资发一次票。我们这些孩子,夏天在家里用洗衣盆盛上凉水擦擦身子,冬天只有过春节前才可以进澡堂洗一次澡。来到大井,浑身抹上肥皂,再跳進水里,就等于进澡堂洗了一次澡,而且我们还是隔三岔五就来一次,多上算啊!

宋树来到大井也跳飞燕儿,只不过井与海相比,显得太小,宋树不能正常发挥。他不敢起跑,只是站在井沿上,展开双臂,头也不扬了,双腿一曲一蹬,身子几乎是直着上去,再呈三十度角往下扎进水里。我们这些小孩依然跳冰棍,扑通扑通往井里乱跳。宋树嫌太挤,有好几次不让我们跳,只他一个人跳飞燕儿。由于展不开,宋树在大井跳飞燕儿姿势很难看,一点不像飞翔的燕子,倒像一只弯腰的大虾。我们不断嘲笑他,他却不在意,一遍又一遍地跳飞燕儿,嘴里喊着:“飞——吧!飞——吧!飞——吧……”

有一次,我们在大井里跳完水,穿上衣服要往回走,这时,一个农民路过,他好像嗅到了什么气味,问我们:“打肥皂了?”

我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看着他,不做声。他盯着我们挨个看,从上到下看,一下子看到我们手里的肥皂了。他大怒:“你们这些混蛋!井水里掺了肥皂怎么浇地?想把俺的菜都药死?”说罢向我们扑来。宋树一声“快撤”,我们撒丫子就跑,惊慌失措,连滚带爬,越过菜地,来到大路上。那农民在后面追,追不上,就捡地上的石头朝我们扔。一块石头打在宋树的肩上,宋树哎哟了一声,回头朝农民大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足足跑出去二里地,那农民才罢休,我们都累得蹲在地上大口喘气。我连惊带吓,肚子里翻江倒海,呕吐起来。宋树过来拍我的后背,说:“怎么回事?不是病了吧?”

我说:“下次来大井,别带肥皂了。”

宋树说:“不带了不带了,光跳水,我跳飞燕儿,你们跳冰棍。”

这次大井遇险后不久,宋树来了好运,被招了工。宋树进厂当工人,与他的大弟弟有关。当时内蒙古建设兵团来城市招兵买马,一位领队的现役军官在不同的动员大会上表示:兵团是准军事单位,战士们一律穿不带帽徽领章的军装,和平时期搞建设,战时就拿枪,按月发工资,享受国营工厂工人的待遇……宋树的大弟弟中学毕业后,在家帮母亲拉了一年大车,想出去见见世面,便报了名。大弟弟报名去兵团,宋树就来机会了。当时的政策是,家庭子女中只要有一个下乡当知青或去兵团当战士,另一个子女就可以进工厂就业。宋树就是沾了这个政策的光,被招进了一家化工厂。

我们去玩耍的浮山和大井都在城市东郊,宋树所在的那家工厂在北郊,上下班要坐火车。那种火车专门拉在北郊几家工厂上下班的工人,我们叫闷罐车。也就是说,车厢里没有客车的桌椅,都是长条板凳,也不装饰,车厢上下左右四个面都是铁皮,仅比拉牲畜的车厢稍好一点。乘火车上下班的工人也不用次次买票,单位都发一种月票卡,卡上带有个人照片,进站时向车站人员亮一下就可以了。

当了工人的宋树很展扬,每天早晨提着一个装饭盒的网兜走出家门,昂首挺胸往火车站方向走去。宋树当了工人,没有时间和我们玩了,我们失去了首领,感到很空虚,突然就怀念起宋树带领我们翻墙去港务局码头跳飞燕儿的美好时光。宋树也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下班回来或星期日在家休息,也不怎么搭理我们这群比他小的孩子了。

群龙无首,玩起来都没情绪了。左邻右舍的家长们倒是松了一口气——宋树上了班,没空出馊主意带孩子们瞎作了。我父母也是这样想的,母亲对我说:“看到了吧?宋树上班挣钱,这就成大人了。你将来也要长大成人,也要上班挣钱的。”母亲忽然想起一件事,对父亲说:“他还借咱家一本书没还呢。”

父亲说:“算了算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要?再说了,年轻人喜欢看书是好事,不要了。”

父母一说起这本书,我赶紧低下头,不敢插嘴。这本书是我借出去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写的,书名是《我的前半生》。宋树愿意看书,曾在我家借了父亲好几本书看,都是父亲借给他的,他看完了马上就还,只有《我的前半生》是我借给他的。过了好长时间我向他要书,他支支吾吾说又让他同学借去了,看完就还。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向他要,他还是支支吾吾,说他的同学又借给别人看去了。后来,干脆就说书找不着了。为这事,我受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惩罚:原本每次学校放暑假,父母早晨上班前会给我一毛钱,让我买三支冰糕和弟弟妹妹吃,剩下一分钱就是我的了。书要不回来,那个暑假,每天早晨,父母就给弟弟妹妹每人三分钱,让他俩买冰糕吃,没有我的。好在弟弟妹妹心善,每次买回冰糕,都让我咬一小口尝尝。

宋树上班的第二年,也是个夏天,我大姑从老家来了。晚上吃了饭,父母要领着弟弟妹妹陪大姑到前海的栈桥游玩,由于我期末考试成绩不好,就把我锁在家里,要我写暑假作业。

天气闷热,我边写作业边摇着蒲扇,就这样还是浑身冒汗。我听到小街上孩子们玩耍的吵闹声,这吵闹声就像磁铁,而我好比一枚小铁钉,怎么也抵挡不住门外强大的吸引力。门锁了,还有窗嘛。我家的窗户,开在另一条街上的一个居民院里,从窗子翻出去,走出居民院的一扇铁门,右拐走几十米路,再右拐,就到了我家门前的那条小街。我想,从窗户跳出去,到街上玩一阵,再从窗户进来,神不知鬼不觉。

窗户本来就是敞开的,我攀上窗台,想都不想就跳了下去。我贪玩心切,忘记了窗外墙根下有一个大水缸。这个大水缸不知是谁家腌咸菜用的,多少年来就放在我家窗根下。天长日久,那口缸的边沿已经破碎,缸里还有小半缸腌咸菜的臭水。我跳了下去,正好落进缸里,左小腿狠狠磕在缸沿上。一阵剧痛使我差一点昏迷过去,我咬着牙,爬出缸,一瘸一拐来到小街上,哪还有心思看小伙伴们玩耍?在路灯的光亮下,我看到我的左小腿鲜血横流,一道伤口翻着白肉,像婴儿的嘴。我又疼又怕,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了起来。小伙伴都围过来看,吵吵嚷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宋树下班回来了。他听到我的哭声,便没回家,直接朝我走来。宋树看到我的腿,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

我说:“救救我,我跳窗跳到缸里了。”

宋树二话没说,把装饭盒的网兜递给另一个小孩,说:“给我送回家。”然后背起我就往医院跑。出了我们这条小街,有一条马路,马路对面就是一家区级医院。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问明情况,给我消毒清洗伤口,说是要缝合,让宋树去交钱。宋树说他是我的邻居,下班后看到我受伤了,马上就背着我来医院了,身上没有钱。“這样吧,”宋树说,“我把工作证押这里,处理好伤口,我领他回家,让他父母来交钱。”说着,从裤子的后兜里掏出一个小蓝本本递给医生。医生接过本本翻开看,说可以,明天来交钱也行。宋树说明天不行,明天上班,进工厂大门需要亮工作证。

我小腿的伤口缝了两针,贴上纱布后,宋树领着我出了医院。路上他调侃我:“你多亏是跳冰棍,要是跳飞燕儿,头朝下扎在缸上,小命就没了。”

我的腿经过医生处理,不怎么疼了,可我担心没法和父母交代,便说:“我爸妈回来可怎么办?”

“没事,没事,”宋树安慰我,“你想想,你大姑从老家来了,是客人,你又受了伤,父母怎么可能今晚就找你算账?就是他们想这样,你大姑也不让啊。放心放心,今晚保证没事。”

我觉得宋树说得有道理,如果我爸今晚要揍我,大姑肯定会护着我的。我心里瞬间就轻松下来,便问宋树:“你当工人了,还能跳飞燕儿吗?”

宋树笑了一下,说:“当然能了,我在厂里找到一个好地方,可以跳飞燕儿。”

“什么地方?”

宋树笑了:“说出来你也听不懂,反正有地方跳飞燕儿。”说着便向前方伸出双臂,嘴里轻轻喊一声:“飞——吧!”

回到小街又等了一会儿,我父母才回来。宋树在我家讲明了情况,临走时说:“大叔大姨别生气,他也不愿意磕伤自己。”

我父母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宋树,母亲又到医院交了钱,换回宋树的工作证。当天晚上,父母果然没难为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我几句。我知道父母肯定很生气,这笔账记下了,如果今后我再犯什么错误,老账新账一定会加起来算的。

自从我那次受伤,父母彻底改变了对宋树的印象。父母认为宋树总归是个好孩子,心善,还乐于帮助别人,至于过去顽皮捣蛋嘛,男孩都这样,长大就好了。父母这样评价宋树时,还看看我。大概他们觉得我也快长大了,长大也会好的。

正如父母所言,宋树真的长大了,上班的第二年,他竟领回一个姑娘。那姑娘是宋树的同事。宋树细高个儿,姑娘却矮,和宋树并肩走,只达到宋树的肩头。姑娘矮归矮,长得不错,皮肤白,五官端正,一笑还有俩酒窝。宋树一家人欢天喜地,大儿子有了恋爱对象,就等于有了准儿媳妇。那天晚上,宋树家又是割肉又是买鱼,置了一桌子菜招待姑娘。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围在宋树家门口,探头探脑地往他家里看。

宋树的父母也不撵我们,宋大娘还满脸是笑地拉开门对我们说:“进来看进来看,看看漂亮的大姐姐。”

宋树也来到门口,佯装恼怒:“看什么看?看到眼里扒不出来。”

我们大笑,边笑边一哄而散。

宋树在港务局码头跳飞燕儿,嘴里喊着:“飞——吧!”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入海里。

宋树趴在浮山脚下的小溪里,摆出跳飞燕儿的姿势,嘴里喊着:“飞——吧!”惹得我们哄堂大笑。

宋树在东郊大井跳飞燕儿,尽管动作像虾,但嘴里也喊:“飞——吧!”我们不屑一顾。

宋树站在工厂的冷却塔上跳飞燕儿,嘴里喊着:“飞——吧!”身子落入冷却池里,半天没露出头来。一起玩水的同事发现大事不妙,赶紧下去把已经失去知觉的宋树拽了上来。

宋树所在的那家化工厂,有一个很大的冷却池。从生产车间通往冷却塔的水原本是热的,经过冷却又凉了,流入池子里,抽水泵再把冷却的水送往车间,经过车间的冷却水又热了,热了的水再通往冷却塔,如此循环往复……冷却池里的水深两米多,到了夏天,就成了工人们玩水乘凉的好地方。宋树爱跳水,一开始是站在池边跳飞燕儿。池边离水面太近,施展不开,他便攀到高高的塔座上往下跳。在塔座上跳飞燕儿,确实好看,每到午休时分,车间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围在池子旁边看宋树跳飞燕儿。宋树每跳一个飞燕儿,人们都喝彩:

“漂亮!”

“好!太好看了!

“宋树,再来一个!“

宋树越发来劲了,一个接一个跳,没想到,这一次跳得有些猛,本应斜成三十五度角落下的身子,竟呈九十度角直上直下插入水中。宋树的头,触到了池底。

那天中午,救护车把宋树送进医院,先做了牵引。晚上我们这些孩子去看他,看到他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箍,这个箍连在一台牵引器上。宋树已经醒了,但说不出话,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医生说他伤了颈椎,压迫了神经,现在他的身子和四肢都没有知觉了。

半个月后,宋树出院回家了。事情明摆着不妙,他的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觉,属于高位截瘫。全家人愁眉苦脸,宋大娘更是每日以泪洗面。小街上的邻居们都去宋家探望,说了一堆又一堆宽慰的话。宋树的女友也经常来,来了就坐在宋树的床边抹泪。半年后,宋树的女友不来了。宋大娘对邻居们说:“不来是好事,咱儿子这样了,不能耽误人家。”

宋大娘不拉大车了,专门待在家伺候宋树。宋大娘还给孩子们派了任務,谁负责给宋树翻身,谁负责给宋树擦身子,谁又负责给宋树接屎接尿……宋大娘负责买菜做饭,单口给宋树做他愿意吃的。我们这些孩子整天去宋家陪宋树说话,我还从家里拿了烟丝和烟纸,卷成烟卷给宋树抽。宋树手不能动,我就拿着烟卷,一次一次送到他嘴边。

后来我顶替母亲进了工厂做工,有了经济收入,便隔三岔五买烟给宋树抽。上了班,就成了大人,我抽烟父母也不管了。有时候在宋树的床边,我点上一支烟,抽一口,递到宋树嘴上让他也抽一口,我再抽一口,他再抽一口。这个时候,我没有去想宋树借书不还,也没去想宋树用我家珍贵的猪油煎苞米饼子,而是想到那个夏天的晚上,我跳进窗外的水缸,磕伤了腿,是宋树把我背进了医院。

“现在你怎么看待跳飞燕儿?”我问。

宋树摇摇头,说:“操!该跳还要跳,我是倒霉了,命该如此。你现在会跳飞燕儿吗?”

我点点头。

“在哪跳?”

我说:“就在栈桥浴场,涨潮时,和泳伴们上桥跳几个。”

宋树说:“千万别在跌潮时跳,我太知道那里了,水底下全是大石头。”

1976年夏,唐山大地震时,夜里,小街上的人都不敢待在家里睡觉,各家各户吃了晚饭,就在小街两旁的人行道上铺张席子睡觉,黎明时分再回家。我和其他当年的小伙伴,每天晚上抬着宋树出来,放在他家铺的席子上,凌晨再把他抬回去。宋大娘感动得直夸奖:“到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真是些好孩子!”

不知为什么,那些日子的夜空特别清澈,每一颗星星都晶莹剔透。宋树仰面躺在席子上,我们围在他的身边。突然他说:“看,会飞的星星!”我们抬头看,夜空上,一颗又一颗流星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非常美丽。我听到宋树喃喃说:“飞——吧!”

小街拆迁前夕,我结婚搬出去住了。后来弟弟妹妹也都成家搬走,我们兄妹便凑了一些钱再加上拆迁款,买了一套新房,把年迈的父母接过去住。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宋树。我儿子上小学时,有一天早晨,我遇到了宋树的妹妹。她告诉我,宋树两年前去世了。她说宋树单住一个房间,早晨,母亲推开宋树的房门,发现宋树从床上掉下去了。一个高位截瘫的人,也不知是怎样翻滚下去的。宋树趴在地上,双臂伸向两侧,双腿直挺挺并拢着,身子已经凉了。听她如此描述,我感觉宋树在最后时刻,摆出的是跳飞燕儿的姿势。

屈指一算,宋树去世那年,刚刚四十岁,不禁唏嘘……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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