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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

2021-08-27鞠白玉

清明 2021年4期
关键词:表姐母亲

鞠白玉

沐子往车厢里望了望,车厢尽头有一个人蜷在硬座上眼睛闭着。这车现在没什么人坐。雪一束束吹进来,火车钻进白色的雾幛中。

天越来越暗,也才五点钟。没有列车员也没有广播报站名,沐子看沿途的小镇都长一个样,几座低矮的缓坡,远山衬着原野,原野上多是黄色蓝顶儿的平房,家家都有自己的院子,烟囱到六点左右就开始冒烟。

火车慢悠悠地停下了,她看到白牌子上的站名,抓起包就往车门去。看到刚才睡着的那个人已经站在车门那儿了。站台的地上亮晶晶的,雪在地上盐一样铺了薄薄的一层,站台昏黄的灯光下,雪花没头没脑地向四面八方扑动。候车室还是黄色的一排平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小门上写着警务室,沐子推门进去,桌子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手向里摸到了钥匙。

沐子拿了钥匙开始往镇上走,整个镇子就快要在夜色中沉没。她踩着薄雪走,穿过一条无人的大街,路两边的商铺都紧闭着。走到中心大街,开始有人。每个人都穿得黯淡,秋冬的大袄把人裹得严严实实。他们是镇子上所剩不多的居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愿意走,或者是压根无处可去。

一片片居民楼,每个楼里都参差亮着几扇窗。沐子拐个弯,远远看到那座桥。那桥是镇上唯一的一座桥,小时站在上面看河水,面朝着河流奔过来的方向,桥就会像大船一样地移动向前。

沐子过桥的时候看着河水还流着,冻结河面要再过一个月。雪花落在河上,河水自顾自地流着,过了桥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专家土楼,其实就是黄色的联排小二层。一排住着七户。每家都用木板做起一个栅栏,伸着头就能和邻居说话。沐子紧攥着那把钥匙,把手机调亮,对准钥匙孔。一条短信跳了出来:“小沐子,钥匙在我桌子上拿着了吗?因为我要趁下雪前骑摩托去林场,否则路滑会摔。炉子给你烧了一星期了,房子暖和了。你真不该来,不听话。还缺啥说话。平时吃饭去小学对面的红房子,只有那儿还开着。于叔。”

沐子站在院子里看见一侧码好的小木块儿,林区都烧这个,一楼小厨房有个土暖气,炉子烧好后,墙就热了,热气一直通到二楼的墙壁上去,烟再顺着墙道从烟囱里出去。

沐子到一楼,手往右边一伸,灯绳二十多年前在那儿,现在还在那儿。一拉,灯泡就亮了。走廊里是紧贴着墙的一排空书架,一块旧的磨光了毛的地毯。

沐子背着包上了二楼,从前这里是她父母的卧室,是她父母的秘密生活,她很少上来,她住在一楼。二十六年前,父母离婚后,他们便都离开了这儿,没人想要这幢房子。房子交给车站派出所的于叔看着,荒草一个夏天就能长一人多高,到秋冬时他会来除除草。谁也没想到过了二十几年,沐子说要这房子。

沐子躺在床上,薄薄的褥子,于叔临时给铺的,床板像在用力顶着她的背。想着她父母几十年前在这床上翻云覆雨才有了她,有了她又怎么样。最后她就像是跟着火车行驶的碎叶子,胡乱飞舞了一番。

现在她回到这儿,心里什么滋味也没有。

小镇的时间凝固在二十六年前,面前这扇窗不会变,这个胡同和那晚巨大的一轮满月也不会变。

沐子把小圆凳上的台灯扭到最暗,伸手去拉窗帘。雪停了,月牙升起。沐子望着院落外的胡同,胡同幽暗,地上的薄雪闪着光。对面那一排平房整排的窗户都黑着,从左数第四个窗也黑着。

那年沐子八岁,在走廊书架上正翻着书,她母亲从厨房伸出头来,头发上拧着的那块毛巾滴着水说:“沐子,你去力力家拿一点煤油去。”母亲手里拿着一个暖瓶上的铝盖儿,“就拿这个装。”

“我害怕,让我爸去。”沐子怕黑。

“你快去,”母亲把暖瓶盖塞在她手里,“这次他买的煤烧不起来,没一件事儿能弄好,我想洗个头水半天都烧不热,你去拿煤油,我要淋到煤炉里。”

“妈的,别找事儿!”父亲把书房门重重甩上。

沐子揣着瓶盖开门就走,她不想因为煤油的事儿让那俩人又火拼起来。

她一出门就觉得原来外面并不是她想的那么黑,今天是满月,月亮照着院子里的砖地,清清楚楚。沐子打开院子的大铁门出门就往左转,力力家就和她家隔三户。

沐子屏住了呼吸,一个男人站在她家和力力家的中间,按说迎面遇到人也并不出奇,但是这男人在月光底下就这么静止地站着,一动不动,沐子也从没见过这个人。这一排“专家土楼”的七户,每家都有一个主人是同一所高中的老师,大人孩子互相都认识,除了偶有访客,几乎不会有什么陌生人非要走进这个胡同。

这男人依旧纹丝不动,脸冲着前排平房的后院,正望向一扇灯光明亮的窗。这平房每家都会有一个房后的小园子,种菜种花都有。这男人就这么隔着这个花园从篱障外面望着那扇窗。

沐子踌躇起来,不知是该转身返回,还是从男人身后继续走过去。这个安静呆站的人给了她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恐惧,是比恐惧更深的畏惧。

沐子硬着头皮缓缓地向前走,慢腾腾经过那男人身后,生怕惊扰了他。再走了几步便飞跑起来,撞开力力家的大门,穿过院子,快速地敲击着房门。

力力在里面稍一开门,沐子几乎是全身撞了进去。他父母正在吃晚饭,吓了一跳,一起站了起来。

“我妈要点儿煤油。”沐子说,他父母松了口气,又坐下。

“煤不好烧是吗?我说让你爸买那批贵的,给他弄了票他不要。”力力的父亲笑道,一边去小仓储室拿煤油桶,“没吵架吧?你这么跑进来我以为又吵起来了。”

沐子拿着盛好的煤油,小心端着,走到门口说:“你们送我吧,我不敢自己回去。”

“那你咋来的?”力力嘲笑她。

“我来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一个人,就站在胡同里,不认识的人!”

力力父母起身换鞋:“送你送你。”

从院子里走出来,男人还站在那儿。

沐子腾出一只手抓住力力的胳臂,他的胳臂绷紧了,又晃她一下,意思是别大惊小怪。四个人自动沉默着,从男人身边经過。月亮比刚才更圆更明亮了,就像是这如白昼的月光使一切变得必须平静才行,必须无声。

忽然,一道尖厉的声音划破这静默,沐子惯性地撒腿就向家奔去,力力一家也紧随其后。一进院子,吼叫厮打的父母已经从打开的房门一起冲了出来,纠缠成一团,力力的父母扑上去,奋力地拉开他们,四个人滚在一起,东倒西歪。身体滚在花丛里,三角梅、向日葵、车前菊,顷刻变得残乱颓唐。

四个大人都大口地喘着气,俩孩子呆望着。沐子手里还拿着暖瓶盖,煤油早洒了。

“你知道吗,每次拉架我腿都是软的。”力力的母亲突然哭起来,“明天就去法院,我给判。”她是离婚法庭的法官,“不能这样过日子了,不能,知道吗,太暴力了。”她干脆放声大哭。

其他人都沉默着,沐子和她母亲都面无表情,发生太多次已经麻木了。力力的父母站起来:“我们要回去了。”

沐子和母亲躺在床上,紧紧地抱着她的胳臂:“你如果半夜走,你要带上我。”

“我会的,你先睡。”母亲说。

楼下在砸东西和墙。

“你别还嘴,我求求你了。”沐子按着母亲,“天亮了我们再走。”沐子只要受到惊惧,最大的反应就是疲累,现在她困得睁不开眼,又怕母亲冲下楼去,“我跟你说,我去拿煤油的时候,外面站着个人。”

“什么样的人?”母亲问。

“就是一个男的,一直站在那儿看前排人家的一个窗子,从左边数的第四个,谁家?”

“嗯,不知道,你快睡。”母亲站起身来走到窗子前,站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到床上,说:“想起来了,是一个女的,牙齿很不好,头发乱乱的,好像是两口子借了亲戚的房子。”沐子快睡着了。

“嗯。你别走啊,你要是半夜走一定要把我叫起来!”沐子又强挺着困意嘱咐了一句,然后用两只脚用力地夹住母亲的小腿,把母亲的胳臂扯到自己的头下枕着。

那晚,沐子在极度安静中猛然醒来,近乎橘色的巨轮月亮就在窗外,她不知道睡了多久,马上伸手往身边捞,母亲已经不知去向。

那晚沐子跌跌撞撞地下了楼,父亲颓然地死一般地坐在地上。沐子站在走廊里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悲泣,但很快就忍住了,屋子四壁的柜子被掀倒了,显得空空荡荡,她的那声抽泣像在屋子里发出回响。沐子穿上衣服,找不到袜子,光着脚在杂乱中摸出一双鞋,想了想又找出了书包。她想去找母亲,但是她没忘了不管能不能找到,天亮了还是要去上学。

“你妈走了,我吃了药,一会儿就死了。”父亲说了一句。

沐子头也不回,父亲总是威胁母亲,威胁她,她已习惯了,他是生是死,和她有什么关系。

沐子走出门外想着向左还是向右。向右走二百米就是小街,向左走,是条隐秘的小路,平时罕有人走,小径被两旁的野花灌木挤成生机勃勃的样子。如果母亲是要逃走,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好了。沐子背着书包走进小径,花蔓不时缠着她的腿。平时她不会夜晚走这里,但是今晚有月亮,月光几乎照得宛若白昼。从这小径出来,就会走到一个铁栅栏,其实形同摆设,因为从这迈进,就是一片原野。

原野上白色风车在转,每隔二十米就有小白箱子,里面是天气监测仪。沐子闻到野草的味儿,靠着一个白木箱子坐下来,她想在这儿等到天亮,然后去上学。中午放学时,母亲就会去接她。

沐子再见到她母亲已经是四年后。母亲没再回来,只是让人来接走了沐子。从此她和母亲相安地在遥远的南方生活着,直到她读完大学越走越远去了法国。

现在,对面那扇窗亮了起来。是什么人还住在那扇窗子里呢,她想起母亲说的里面有个头发乱乱牙齿不好的女人,那个晚上,沐子睡在气象站的田野,睡在月光下,那个她已经死去了。

沐子一大早将炉子烧热。前夜的薄雪化掉后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冰,她从家出来,走到前排房子的正门去,她要看看是什么人住进了这个房子。木门因为年久失修而沉重,已经变形了,两扇木门间,视线可以笔直地看到里面的房子,院子里是一人多高的荒草枯枝,只是在中间蹚出了行走的痕迹,像是一条船瞠过了荒野,留下一条不散的水痕,却看不到里面。

沐子只能离开,走路去小学对面的餐馆吃饭,红房子,白窗帘,窗台上的水瓶子里插着假花。镇上一些老房子还保持着东欧风格。沐子点了一份手擀面,一份鱼香肉丝,和一瓶当地啤酒。

餐馆就三张桌子,沐子靠着窗,窗户擦得锃亮,雪融后的水沿着房檐不断地滴下。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站在黑板前看了半天,问了一道黑板上没有的菜。老板说,那菜早没人吃了,也不做了。男人愣了一会儿,说那就来一碗炝锅面。

老板把沐子点的东西端出来放在桌上,问:“你不是本地的吧。”沐子指指窗外说:“我在这儿上过小学的。”

“那你这时候回来干啥呢?”老板问,“啥玩的也没有,夏天来还能上山。”

“我回来看看老房子。”

“那你家是河东的吧,就那边还有一片房子没拆了,没几户人住了。”

对面那男人的炝锅面出锅了,他闷头吃着。

“对,河东的,专家土楼。”沐子說。

“那你爹妈有一个人是老师,早调走了吧。”

沐子说是,看到那男人几口就把面吃光了,开始从口袋里掏钱。

“没微信吗?扫码啊。”老板说。

男人说:“不会。”

男人朝门口走,沐子认出他就是那个在火车车厢里睡觉的人,和她那天同时下的车。一个黑的薄羽绒服,棕黄色的脖套儿,棉衣的帽子扣在头上,身体有点佝偻,但看得出年轻时个子挺高。这一身儿都显得挺新的,但是款式又是旧的,和这个小镇很般配。

沐子加快脚步,想着回去把炉火续上,从男人身边走过装着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他脖子缩在毛线脖套里。再走一会儿,沐子听到身后咚的一声,他在一小片薄冰上摔倒了。她停在那儿不知道应不应该扶他。他慢腾腾起身,身上的土也没拍落就继续走。到了河东小街上,沐子往自家胡同走,男人继续向前,沐子想了想又跟了上去。

男人走到那个荒落的院子,把变形的木门推开,走进那荒草丛去了。沐子喊他:“你出来一下。”他正走在院子中央,听到声音就站住了。

沐子问:“你住这儿吗?”

男人说:“对。”

沐子问:“那你认识这家的人。”

男人说:“认识。”

沐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是前面那排土楼的小孩儿,你是她的女儿。”男人说,“你长大了。”

沐子说:“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行,”男人从院子里走出来,“去气象站。”

沐子和他都轻车熟路地穿过小径走到气象站去。那些白色的大风车不见了,小白箱子风吹日晒后露出了原来的木头颜色,这个气象站早就废弃了。只有原野还保持着以前的样子,被薄雪和冰盖着,一片片枯黄的草等着春天。

没有真正地进入冬天,原野上的风从山间吹来,却是小刀子一般割在脸上。“我知道你要问啥,我可以都告诉你,你先给我根烟,你在火车上抽烟来着。”

沐子掏出烟,点燃两支,递给男人一支。

“住那房子里的女的,是你爱人吗?”沐子问。

“是我爱人,她要是能活下来,今年应该五十五了。”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二十多年前我家就住这个土楼,有天晚上月亮特别大,我看到有个男的站在她窗后。”沐子回忆说。

“是。”男的摘下羽绒帽子,又摘下毛线帽子,头发稀疏,“那时我们都还挺年轻的呢,你再给我根烟。”

“你为什么愿意和我说这些呢?”沐子问。

“你不是要写故事吗,你写比我写强。我看过你的书。”男人硬笑一下,牙齿黄黄的,稀稀落落。

“许梅梅是从上面林场来的,她妈是日本遗孤,嫁了个林场老工人,生完她,女人就被接走了。许梅梅头发自来卷,牙是四环素牙,以前的药不好,牙烂了边儿。但她大眼睛,眼仁黑,眉毛黑,高颧骨,克夫。她小时候爱美,零下三十度戴个羊皮手套,骑自行车手都冻麻了,到屋里冻得一烤火,手坏了,还截了一小段无名指。一开始她在林场的幼儿园当幼师,后来没耐心就辞了,不知道到底要干啥,晃荡几年后也嫁了个林场的小子。”

“就是你呗。”沐子说。

男人一抿嘴,没回答她。

“许梅梅不愿在林场过日子,想到镇上来,但在镇上没房子没工作,她姑家的表姐说还有套学校的平房,现在不住了,可以先借给她住。她和这小子就搬了进去。她就在职工食堂打下手,下了班就回家化妆去舞场跳舞,礼拜天呢就在家看书。她表姐家东西没拿走,还有一柜子书,她就看小说。每本小说都是她表姐夫的,上面签着名,唐争荣。

“她把一柜子书都看完了,就问唐争荣到底是干什么的,别人就说他什么也不干,成天口袋里插着个笔,裤子口袋别着一本书。有一天许梅梅在食堂后面忙着,前面盛饭的大姐有事请假,就叫她到前面帮忙,许梅梅给人盛着饭,看到她表姐的饭卡,一抬头却是一男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衣服前面别个笔,戴一眼镜,肯定是唐争荣。许梅梅就张嘴笑,说:‘姐夫。唐争荣瞅瞅她就端着饭走了。

“许梅梅从食堂追出来,姐夫,我是梅梅,谢谢你让我住你们家房子。唐争荣说:‘不关我事儿。他走了。过了几天,她表姐和唐争荣就来了,说要把放在这儿的书拿回去。许梅梅就找了个纸箱子准备把书都收拾进去,唐争荣说了句:‘我饿了。”

“许梅梅怔了怔,就赶紧去做饭,表姐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是自己的房子。许梅梅抽烟喝酒,听录音机里放着的歌,桌子上还放着小半瓶指甲油。屋里到处是烟味儿,表姐就对许梅梅说:‘你丈夫不管你,他怎么不在家?你成天干活涂指甲油干什么呢?快蹭下去吧。你姐夫最看不了这些俗艳的玩艺儿。”

沐子忍不住问面前这个男人:“你当时不在场,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我就是唐争荣。”男人回答,“我就是许梅梅爱的人。”

沐子一下子呆了,说不出话。

“我觉得许梅梅很粗俗,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俗。”男人说。

“你不是这儿长大的吧?”沐子问。

“我父母北大一毕业就过来了,支边来了,我父母两边都是知识分子。”沐子打量他一番,他的秃顶,他的黄的带缺口的牙,抽着烟屁股的虬结大手。

“你走神了,你听不听了?”男人说。

“听。”沐子急忙说。

“许梅梅穿着个紫毛衣,那毛衣襟前面还织了几串葡萄,她的头发蓬蓬的,又厚又卷,好像从来没梳过头。我怀疑她父亲那边可能有什么别的血统,她一点日本女人的血统都没有,像个野人,跟着录音机唱了起来,口红蹭在牙齿上。她跟她表姐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我,又黑又大的眼仁儿,带着讥讽似的——但是我不可能要她!

“可我又不想动地方,这房子我从来不来。我厌烦一屋子的烟臭味儿,听着这种俗音乐,我坐在那儿一动不想动,她衣服上的葡萄在乱颤。我觉得她在勾引我,我能感觉到,我不可能要她!她表姐又像个白痴似的在那儿告诉许梅梅应该咋活。她怎么活关我们什么事儿呢?

“那天几点走的我也忘了,一出门满天都是繁星,密密麻麻,我心里生出一股子异样。她表姐问我怎么了。我就說再也别来,扛着书箱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家后我翻我的书,许梅梅竟然在我所有书上的笔记后面都拿红笔瞎乱画了。气得我想煽她耳光。

“三天后,我从家出来,就一直走,走到这儿。我就站在窗户后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看许梅梅在做什么,她和平时一样走来走去,没穿那个葡萄毛衣,但是那头乱头发一直在晃。我绕到房子前面去,推门就进院子了,敲了几下房门,听到许梅梅趿拉着鞋来开门,我一进门她就扑到我身上。”

沐子说:“梅梅知道你会爱上她,你讨厌的东西是因为你害怕。”

“对,我那几天把这件事想得明明白白。丑陋的,艳俗的,毁灭的东西都是诱人的。许梅梅和漂亮一点关系没有,和她表姐比就是两种动物,在二十五瓦的灯泡下面她脸上和脑门上布满了痘坑,她的嗓子喑哑,那一头乱发和有点泛灰的牙,都不能细看,可是她的眼仁又黑又大。我的心跳个不停,我把她的毛衣扯下来,他妈的,居然是个平胸,两排黄黄的皮包肋骨。她怎么配得上我?但是我动弹不得。她就像个杂技团的女演员,瘦弱憔悴,又生机勃勃,艳光四射,我就想干她。

“林场那小子到上面的森林武警去当炊事员了。我三天两头都去找许梅梅,有时我没空去找她,晚上我闭着眼睛就在那儿想她,她表姐身体靠着我,那么白净温润,我就死死抱住,不想干她,有时她想要,我也就把她当作许梅梅干了。就这么过了大半年,我考上了。”

“考上什么了?”沐子问。

“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了七年。北大,我一直在考大学。”男人说。

“她表姐和我全家都支持我,只有考上大学我才能离开这儿,我趴在许梅梅的瘦肋骨上,告诉她我要去上大学了,她的黑眼睛一眨一眨地笑着:‘那你是要离开我了吗?

“‘我会回来看你,放假的时候你也可以去看我。我说。许梅梅穿上那件葡萄毛衣,下面没穿裤子,乱头发在那儿晃悠,她说:‘你不可能回来看我,我也不可能去。你哪儿也去不了,我非要你不可。

“我盯着她的肚子,她一乐:‘你别看了,我没怀孕。我觉得许梅梅是洒脱的人,她的情人也不会只有我一个,我心里嫉妒过,但不想承认,也不想问。她为什么這么伤感呢?我和她注定不可能走到一起,就算没有她表姐也不可能。我父母二十多岁到最北边来,把一辈子扔在这儿,我母亲刚过五十多就满头银发了,她说你不上大学,就得一辈子留在这儿,我不可能留在这儿。

“夏天快过去了,许梅梅来我家借书,还书的时候里面夹着信,让我去她家再找她一次。月亮最大的那晚我去了,和第一次时一样,我就站在她窗后看着她在屋里,这次她只是坐着,没有唱歌也没有跳舞,一头乱发没有乱晃。我在窗后站了很久很久,想着她在信里说,一直没和我说的是林场小子转成正式武警了,我一直在破坏军婚。我要和许梅梅正式谈谈,我只是不打算当情人了,我站在窗后面看了她有一个小时吧,那个昏黄的灯光总让我觉得我是最后一次看,我还买了一包烟,站那么一会儿就全抽完了,嘴里苦得很。”

沐子说:“那时我才八岁,晚上出来时我看见你了。”

“我知道你看见了。”男人说。

“那天我把许梅梅叫出来,她说穿过这个气象站去上山。山上平时很黑,你知道顺着那个缓坡走一口气能走到山顶上的瞭望塔,那个小屋子你知道吗?”

“我小时候听说有人一谈恋爱就会去那个小屋过夜。”沐子说。

“对,我和许梅梅去过那儿,她想和我还去一次。我俩谁也不说话,走到半山腰,月亮就升起来了,大到不可思议,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亮的月光,把她脸上的眼泪和痘印都照得清清楚楚。她的黑眼仁是很哀怨的,我没有见过,平时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促狭,有那么点恶作剧的东西。我们开始争吵,她停了下来,说别走了,就在这儿。我说在这儿干什么。她黑眼睛里又回来了那种促狭气:‘就在这儿杀了我。她说。

“我转身就往山下走。她在月亮地里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了一眼,她从后面跳上我的背开始咬我,我背上像有只疯狂的猴子,我拼命想甩脱,她挠我,指甲直嵌到肉里,让我必须在今天晚上了结她,她一次次地跳到我身上,赴死的决心。‘你杀了我,不会有人知道的,现在还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如果我能活着下山,我就会把今天晚上写好的五封信分别贴出去,给你爸当院长的医院,你妈当校长的小学,给北大,部队,我表姐。”

“我头回意识到她以前吸引我的是什么,是她的邪恶。她瘦巴巴的,像巫婆一样上窜下跳,张牙舞爪,要把自己撕成碎片,也把我的将来撕成碎片。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脖子上,让我掐死她。鬼使神差的我开始用力,她让自己放松下来,一丁点反抗也没有。我干脆把她按倒在地,她的黑眼仁里有种很深的期待,想从这个世界上解脱。过一会儿她彻底软了下来,躺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跳起来打我。这时我心里有一种愤怒升起来了,就不想让她这么摆弄我。”

男人停顿了下来,看着沐子,说:“我和你说这个,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过几天我可能会害怕,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怕,我想听完这个故事。”沐子说。

“我想到如果她下山,我一辈子就完蛋了,我就把她拖到林子里开始揍她,一下下地。她胸前的葡萄颤着,因为我在踢她的肋骨,她蜷在地上,发出几声干笑。她的头发因为我对她又踹又打在地上乱晃着,就和她平时在家里听着音乐跳舞时那样。后来她一声也不吭了。我坐到地上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腿上,她的脸上还挂着笑。我摸摸她,还有气。我就把她背起来,背她下山。

“那个缓坡太长了,长到我足够回忆起和她第一次在食堂见面,第一次去那个房子取书,第一次把她的毛衣从肩上从头上扯下来,还有她和我讲她在林场的故事,她用她的小爪子牢牢抓住了我,她知道我被她诱惑了,而她不是为了让我爱她,而是毁灭她。

“她的瘦胳膊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喃喃地说让我不要送她去医院,让我在半山腰将她埋了,她说那儿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央求着我把她埋了。”

男人看着不远处的气象站,说:“我背着她,放声大哭,她那么轻,她还有呼吸,我走到了这个气象站,就在这片原野上,巨轮的月亮照着地面,雏菊还开着,风车转着,好像我俩的命运都写好了。”

“你为什么要听她的?”沐子说。

“我背着她走到那条路上,才意识到不是她的邪恶吸引我,是她的纯洁在吸引我。我想过把她送回到半山腰,这样没人知道是我埋了她,谁也不会往我身上想。我就站在这儿犹豫的时候。”男的比划着,指着那个气象箱,“然后我看到一个孩子坐在那儿,看着我们。”

“我没看见,我睡着了。”沐子没撒谎,她记得睡醒了的时候,天已大亮,她躺在那儿看到草上的露珠。

“你睁着眼睛的,我看了你半天,确定了你看着我们的。我就继续走路,我逃不掉的。我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她还有最后一口气,她说了句和他没关系,就死了。”

“我一点都不记得我那天看到你们,我在这儿是为了等天亮。”天色暗了下来,沐子掏出一根烟点燃递给他,“然后呢,你自首了,被关了起来,却没判死刑,现在你回来了。”沐子说。

“对,我觉得小孩的你看到了我们,我跑不掉的。我從死刑改到无期,我老婆和父母为了保我的命花了很多钱,其实我倒无所谓。她从没和我提离婚,但是再也不见我。我父母也没去看过我,这个小平房没人要。许梅梅死了,我老婆也不可能住。我在牢里写东西,也看书,我看过你写这个镇子的事儿。几次减刑,坐了二十六年牢,我就这么回来了。我无处可去,父母早死了,就埋在山上。我宁愿无期,对我来说在这儿和在里面是一回事儿。”

“那你现在住在以前许梅梅住的地方了。”沐子问。

“对,二十多年我背上好像一直有那么股子重量,就是当时我背着她下山时那个感觉。我一直背着她,被她的瘦胳膊绕着脖子,然后回到这个房子,和她一起生活了。”男人说。

月牙坠在天边儿,暗色的田野吹起的风将薄雪一层层吹起。那天沐子和男人又聊了一阵,男人将棉衣的帽子扣在头上,佝偻着身体,从气象站的破栅栏走过去。

沐子跟在他身后,一起穿过小径,他向他的小平房走去。分手时,他对沐子说,当年看见她的母亲背着一个包,站在街角。两个人就站在小径上说了几句。沐子回到家里,心里堵着,母亲扔下她!炉火将熄,沐子添了一个煤块,明天一早她就会离开镇子。

对面小平房的灯亮了起来。沐子拉上窗帘,躺在二楼的木床上和衣而眠。

夜半的时候,火光从窗帘后面亮了起来,她半睡半醒之中,掀起窗帘看到那排平房着火了,默默地在黑夜里燃烧着,老木头被烧得噼啪作响,房椽一根根慢慢地倒了下来。沐子感到惊悚无比,在这空荡的小山村也无能为力。

早上沐子下楼,她想起昨夜那平房着火的情况,她跑过去,平房烧成了断壁残垣,几个老人在那指指点点。他们说,当时没有人喊叫,连消防车的声音都没有。

“哎呀,那个人刚放出来就被烧死了啊。”老人摇摇头,“什么也不剩。”

沐子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室里等着每天那一班绿皮车,把钥匙放回到信封口袋里扔在警务室的桌子上。短信响了:“小沐子,我还是赶不回来,你回就回吧,这儿实在没什么好待的,明年于叔退休了要去海南了。”

“我不会再来了,你把房子处理掉吧。”沐子回了短信。

车厢里只有沐子一个人,她不用顾及谁还会害怕冷,不假思索地把窗子拉了上去,冷风吹了进来,沐子抽着烟把头探了出去,镇子被丢进暮色里了。火车和来时一样照样在森林里蜿蜒,再过六七个小时就会到达城市,那儿灯火通明。毁灭的人在二十六年前已经毁灭了,或者毁灭的更早,沐子一直猜故事的结局,一直在想如何结局,没想到,在这个冬天结局了,也许可以写这个故事,现在终于可以写了。

母亲当年不是一个人走的。那个死掉的男人说他亲眼看见,母亲紧紧握着一个人的手,一起走上火车。母亲当时想过她吗?她扶着车门,有些犹豫,是走,或是不走?沐子希望母亲内心挣扎,痛得脸上都是泪。那个人给她出主意,断了这个后路,尽管母女关系之后也真像断了一样。火焰燃烧起来很蓝,整个天蓝得不真实。她站在窗前,那么害怕,那么不知所措,让那个身影,就留在那个窗前吧,不要让这列火车带走。

沐子想,母亲何其幸运,虽然后来母亲是一个人生活,但是有一个人肯跟她一起走,真是上天给足了福分。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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