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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

2021-08-27俞莉

清明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蝶客户母亲

俞莉

1

一只灰黑色小鸟惊慌飞落在九里香枝头,这是一栋高层住宅外围,九里香树篱依着铁栅栏密密匝匝围了一圈,里面挨着几株紫荆树。纷繁的树叶覆盖在小鸟四周,做了掩護,不大容易被发现。吴楷文刚好路过瞅见了。这个高度连三年级的小学生都能抓到它,淘气的孩子见到一定不会放过。小鸟大约也知自己身处险境,身体颤颤巍巍,头朝里,尾朝外,没勇气面对。吴楷文趋上前,想帮它挪到高处。应该是刚出窝没多久的雏鸟,由于受到惊吓,腿脚都软了,再没力量飞起来,只一个劲蜷缩在那瑟瑟发抖。吴楷文刚伸出手,就听到头顶传来一串尖厉的叫声,吓他一跳。原来离小鸟不高的紫荆树上还栖着一只虎视眈眈的大鸟,正紧张地瞅着他。“别怕,我是帮它。”当他再次把手伸过去的时候,高处的鸟又开始嘶叫起来,凌厉凶悍,瞪着愤怒溜圆的小眼睛,吴楷文从没听见过这样尖厉乃至变调的叫声。它在警告吴楷文,远离它的孩子。吴楷文感叹了一声,只得作罢。

又经过一排树,这排行道树叫菠萝蜜,树叶厚而圆,叶面像涂了一层油膏,树干上结着黄绿色瘤状凸起的果实。菠萝蜜,这名字透着香甜和异域味,让他想起奶奶念过的《心经》:般若波罗蜜……果然是来自印度的树,原产印度西高止山。这是吴楷文在手机里查的,自从小蝶教会他使用“形色”软件,他知道了不少树名,大叶榕,小叶榕,紫荆,广玉兰,散尾葵,鸡蛋花……深圳的植物可真多,眼睛都忙不过来。小蝶说这些植物她老家都有,广西和广东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气候,植被,方言,甚至长相。小蝶还说她老家有大片的森林,她小时候就住在大山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吴楷文没去过广西,他来自白山黑水的东北,他们那里也有森林,松树,钻天杨,柳树,还有身上长满眼睛的白桦林。但那里不像深圳,一年四季都苍翠丰饶。他们那儿的树独立安静,到了秋冬除了松柏,其余叶子早就掉光了,荒凉得很,人也少得可怜。他觉得深圳这个城市就是个大森林,富饶的大森林,从没有见过一个地方有那么多铺天盖地的树木花卉,满眼的绿色,像绿海,那一个个行走的人则是游在深海里的鱼,只不知他们四面八方往哪里游去。

约好的时间,小蝶还没有到。再等一刻钟,如果还不出来,他就得走了。菠萝蜜树下砌着方形隔离台,他搓着手,坐下来。这儿离小蝶上班的康华广场不太远。康华广场是以卖医药养生保健用品为主的商场,顾客不多。小蝶上班的“清雅苑”设在广场最里面一角。清雅苑做美容养生,女老板唐姐租了这块场地,经营20年了。康华广场生意冷清,租金是一笔进项,为了增加收入,另有两小块地方一个租给了水果摊,一个租给打印复印证件照经营店。那两个铺位设在商场出口处左右两侧。商场上午10点才开门,小蝶她们有后面小偏门钥匙。早班7点钟就得过来,养身保健讲究时辰,许多项目早上做比下午做好,有的女客户很会安排时间,早上在这里做两小时再去上班。当然,也有的晚上才有空。清雅苑尽量满足客户需要,现在美容业竞争厉害,她们只能在服务上加强。

“有客户早上5点要过来做脐疗呢。”小蝶一边笑一边打哈欠。那次他俩比谁辛苦。吴楷文认输,他那里再忙,也没有顾客早上5点来足疗的。

半年前,他来康华广场买活血止痛贴,那天一觉醒来脖子突然不能动了,像被点了穴位。

小蝶在广场门口给他递了一张花花绿绿的广告单,说清雅苑搞活动,回馈新老顾客。

吴楷文梗着脖子,心道,这小丫头真不会看人,他像那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有钱人吗?

试试呗,过来体验一下,你脖子一定是受了风寒,我给你热敷试试。她露出殷勤微笑。另一个小女孩在旁边接过小蝶手里的宣传单,让她领着吴楷文去体验。

那当儿,她大概急于想找来一个人帮助她展示她们的优惠活动。吴楷文就被当作试验品拉了过来,她在他的脖子上细心地敷了艾条。

吴楷文的脖子当天就好了,不知是活血止痛贴的作用,还是艾条的热敷。

他们互加微信是在第二次遇见时。

那天傍晚,吴楷文在街边饺子店吃了碗三鲜水饺出来,预约的客户临时取消,肚子饿得不行,抽空先垫下。

天说暗就暗下来,小汽车亮着尾灯一辆接一辆龟速行驶,是下班高峰期,城区里的路本来就不宽,还曲里拐弯,每到这个点就格外拥挤,再好的车也抵不上一双脚。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人行道上就像红孩儿脚踏风火轮一样,踏着脚板滑轮快速驶过来,吓得行人赶紧避让。有个姑娘却很呆,全然不理会外界,一边走路一边低头刷手机,小男孩刹不住,大叫着冲了上来。吴楷文一把将姑娘拽过,另一只手扶住小男孩。小男孩站稳了,手足无措,惊慌地看着他们。“小家伙,你这么骑太危险了,晓得不?人行道不能骑滑轮。”小男孩耷拉着脑袋一副任罚的表情,吴楷文对他挥挥手:“走吧,没事了,回去吧,可别在人行道上骑了。”

“大街上也不能骑哦,那么多车,危险。”姑娘跟着补充了一句。

小男孩点头获释般地抱着滑轮离开了,走了不到20米,又骑了上去,一溜烟就不见了。

吴楷文叹息:“真淘气啊。”

“可不是嘛。”姑娘接嘴道,然后转过脸对吴楷文展颜一笑说:“谢谢你啊,没想到在这遇见你。”这姑娘就是上次给他做热敷的小蝶。

“不怪人家小男孩,你走路看手机不看道。”

小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胳膊,刚才被吴楷文拽住的那只,好大力,生疼。

“和家里人说话说忘了,喂,你怎么在这?”

“我在附近上班。”

“哦,我过来超市买点东西。”

他们互相加了微信,成为微友。

“原来你也是这行的。”知道他的身份后,小蝶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不像吗?”吴楷文反问。

“不怎么像!”

吴楷文瞥了一眼自己的微信头像。长方形国字脸,浓眉剑目,鼻梁挺直,唇部棱角分明,头发是烫了的,潇洒地耸在头顶,这是他模仿的一位炙手可热男明星的发型。许多人说他长得像那个明星,他就贴了这张耍酷的图像,黑色紧身T恤,显出良好的没有多余肥肉的身板。

师兄开玩笑,说他客户多。女人也是好色的,愿意找好看的男人。

有的女客户一开始只是做足疗,后来发展为身体,肩颈,背部,腰椎。别的师傅们常常费很多口舌都劝不动一个女客户,他倒省力得很,客户多得做不过来。

和清雅苑清一色的美容小姐相反,他们益生堂清一色男师傅。这是他们的策略,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以“医师”自称。如果说清雅苑是阴,益生堂就是阳。他们对女客户说:“阴阳互补,十女九寒,女人其实就应该找男人来做,这样可以补充体内阳气,达到阴阳平衡。”

“你在挖我们的客户哩。”小蝶知道一些客户跑到益生堂开卡后,不满道。

“这就叫竞争。”

“不害臊。”

小蝶不知是骂他,还是骂那些来找男人做足疗和养生的女客户。

他那些女客户就很大方,她们的脚、腿、背甚至胸都让他大大方方地捏、推、揉、按。

他也曾害羞过,几年前第一次给一个乳腺增生的女客户做胸部保养,眼不敢睁,汗如雨下。女客户还说,她的胸只给老公看过。师傅教导他,他们就是医生,医生眼里看到的不是一具具肉体而是骨骼经络穴位,不能想歪,想歪饭碗就砸了,一旦客户投诉,这个圈子就混不下去了。刚进这一行的时候,入职培训,老师也讲了许多事例。

所幸,来保健的女客户大多都上了年纪,身材通常都走了样,要不肥胖,要不干瘦,那样的身体也不容易让人想歪。他嫌弃她们,也嫌弃自己,年轻茂盛的身体和这些老女人纠结在一起,他需要自渎才能排解。

深圳是最新的一个城市,他来这里还不满一年。公司全国连锁,人员也是根据需要进行调配。大老板也是东北人,一般人都见不到他。他还投资了酒店、地产等行业。现在许多行业不景气,保健养生倒是缺口大,有钱途,人们健康意识增强,越来越重视身体了。老板顺应形势调整战略,重点转移到养生这块。不过抢滩的也太多了,鱼龙混杂。光他所在的这个社区,就有好些家养生机构。琉璃世界养生馆,瑜伽馆,鱼美人中医减肥,汤师傅足浴池,丝悦养发养生,清雅苑……要想在这些遍地开花的养生战场上分一杯羹,益生堂不得不绞尽脑汁。策略之一,就是将店面设在超市旁边,那里人多,买菜买商品的大妈阿姨多,人来人往,许多客户就是这样给拉来的。先是让爱占便宜的阿姨大妈们免费体验,师傅一边揉按,一边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阿姨动心,然后成功促使她们开卡。策略二就是使用清一色的男师傅。这年头除了孩子,就是女人钱好赚,女人比男人怕老,身体也比男性更多麻烦,因而更重视保养。许多美容机构喜欢招聘美容小姐,益生堂独辟蹊径任用男师傅,讲究的是阴阳调配。这一招还真好,他们的店开张不多久,客户就超过清雅苑了。

难怪小蝶不服气。

“我们那环境比你们强,客户比你们素质高,颜值也比你们的好……”

“是的哦,你们那里还比我们这儿香呢。”吴楷文笑着支持她对清雅苑的捍卫。

清雅苑的确是香的,艾叶的馨香,他记得很清楚,还有女孩子身上飘来的香气。吧台上有香插,富贵竹,奇异石,中式的木门茶几屏风。穿着绿色衣服脑后束着发髻的小姑娘们进进出出,像一个散发香气的古老女儿国。吴楷文曾有个女客户,就是清雅苑的常客,那女客户比较了一下,说,清雅苑让人安心安静,她在那里都可以放心睡觉,不像“你们”。女客户做了几次就再也没来了。

女客户说起“你们”时的那个鄙夷神态让吴楷文难忘。她嫌益生堂的师傅用力过猛,人糙且唠叨。每次把她说得通身是病,拼命游说她进一步充钱,做更多项目。实话实说,这也的确挺招人烦,吴楷文也不屑那些太能忽悠的师兄们,他们挣钱心切,多发展一个,可以多拿一份提成。可是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他们竟然不懂,吴楷文从来不那么大费口舌,点到即止。人家是来放松疗愈的,不是听你聒噪的。吴楷文原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经理一开始还担心他性格内向,不利于发展客户,但很快就放心了。他凭的是技艺和态度,不偷工减料,不缺分少秒。所以,尽管他不言不语,找他做的客户比别人还多些。

“一定是看你长得帅呗。”小蝶讥笑道。

她的说法和师兄们一样。

2

一共有五棵菠萝蜜树,每棵相距5米左右,每棵树都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树下砌了牢固的方形隔离台。深圳是台风多发地,他算是见识到了。这年夏天史上最强烈的11号台风横扫深圳,那情形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一夜醒来大地仿佛战争废墟,枯枝败叶满目疮痍,龇牙咧嘴的断木都挡住了人行道,人们猫腰前行,像穿越丛林。吴楷文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这么壮观的台风,太嚣张了,在这样坚固缜密的城市里肆意大闹一场,然后扬长而去,简直霸道却又潇洒极了。益生堂放了一天假,清雅苑也放了假。这是台风带来的福利。

那天,小蝶兴奋地给他打电话:“你在哪儿?”

“在——和平——街上——”吴楷文的话给台风吹得断断续续。

“我——过——来——找——你——”她已经跑了出来。

大街上几乎没人,只有个别艰难骑行的外卖小哥的身影。

师兄们在屋子里开涮火锅,不上班可以好好撮一顿,平常没有时间凑在一起吃火锅。台风简直就是天赐节日。隔壁的超市早都被搶购一空了,人们囤足了食物,备战备荒。吴楷文以买纸巾为名溜了出来,城区空空荡荡,唯有风声鹤唳,树叶疾飞。

远远的,小蝶就像被风卷过来的一片叶子,飞落到他面前,头发吹成狂乱的音符,人笑得像一朵花,上气不接下气。

吴楷文眯着眼,赶紧扶住她:“还真出来啊,不怕被风刮飞了。”

“不怕!我要飞得更高……”小蝶笑着张开手臂,有点疯。

吴楷文被她的兴奋感染了,那一刻风力托着,他也有肋下生翼要飞翔起来的感觉。

大树摇晃不止,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有坚强的高楼大厦如同城市哨兵,在迎风挺立,严阵以待。

“危险,这么大风,赶紧回去,我送你回。”

“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台风来了有胖子稳着。”她竟还有心开玩笑,“不过,你也不胖,高还蛮高。”

吴楷文哭笑不得。这女孩和台风一样有点任性。

最大的风力是夜晚来临的,吴楷文赶在这之前,将小蝶送回住处。他在城市客栈的大堂里度过一夜。过后听说许多人躲在地下停车场,不少大楼发生了摇晃,有的人家阳台整体脱落。

“千万等台风过了你才可以离开。”小蝶在微信里反复叮嘱,“你们北方人不晓得台风厉害。我小时候可是经常躲广场的。”

“既然知道危险,为啥还要跑出来?”

“一时激动没忍住。哎,告诉你,我其实蛮想约你去大梅沙瞧瞧呢。”

真是疯丫头。

第二天,有人传出视频,大梅沙海水倒灌冲进酒店了,情侣们爱在那里拍照的“天长地久”雕塑也裂开了。

“原来外面砌的是水泥,里面包的竟是红砖头。”小蝶十分遗憾。

小蝶爱玩,微信个性签名是“云游四方”。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哪能云游四方?要钱没钱,要时间没时间。

比如他,一个月休息两天,人手紧时,两天也达不到。刚来那会儿,有天晚上下班早一点,几个师兄约着一起去红树林。徒步过去的,走了一个小时。夜色中的红树林,点点灯火,风带着咸腥的味道,他见到夜色中的海。

“那不是真正的海,得空咱们去大梅沙,来深圳,总得去那里看看。”小蝶一心记挂着。

她给他看微信头像,大红围巾包着头和半張脸,身后是一片蓝色的海。“不是海,是羊湖”,小蝶自豪地说,在西藏拍的。她五月份休假一个人去了一趟西藏。

“一个人?厉害!有没有高反?”吴楷文不由对这女孩刮目。如今的打工妹果然不一样啊。

“有啊,好严重的,我第一天去,不知死,穿了短袖,结果着凉感冒了,在青海那里。我是先到青海,从青海去的西藏。”

“听说去西藏最怕感冒。”

“可不是!受老罪了,还好佛祖保佑!活着回来了。”

“命大!”

“客户给了我红景天,吃了也不管用,到那里又买了好些药吃。”

“怎么想起来一个人去西藏?”

“小时候听过一首歌,《回到拉萨》,不知怎么的,就特别想去。”

“得花不少钱吧?去一趟。”

“差不多有一万。”

十天花一万,够节俭的,不过,对一个打工妹来说,应算是笔不小的开支吧。小蝶说,在青海遇到一个姐姐,一路搭伴,合住民宿,有的景点只在外面看看,比如布达拉宫,都没有进去。穷有穷的玩法。

“等有足够的钱了我要去很多地方,新疆,大理,西双版纳……统统都要去……喂,说说你都去哪里旅游过?”

吴楷文苦笑,他去过大连、山东、惠州,不过却是从一个洗脚店到另一个洗脚店而已。他看的风景是一只只造型各异的脚、背、臀。

唯一的一次,是海南三亚,那年他11岁。父亲在那里当出租车司机,过年没回家,父亲两年都没有回家了。母亲带他过去玩,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

从冰天雪地的东北一下子到了亚热带海岛,像是来到另一个世界。吴楷文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看到椰子树。

“你也去过三亚?”小蝶眼睛一亮,“我可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呢。”

“你在那里待过?”

“是啊,我父母在那打工。你爸爸也在那打工?”

“他在那里当过兵。”吴楷文记忆里的父亲是模糊的,他没有和父亲长期相处的经验,父亲在海南当过工程兵,之后跟人一起炒房产。那会儿他们东北有句口号:“海南有房,人生辉煌”,他父亲把积蓄都投了进去,结果血本无归,就在那里开起了出租车,为了挣回亏空,两年没回家。

那年去海南算是和父亲最亲密接触的一次了。父亲带他们去了鹿回头,还给他们讲鹿回头的传说。

相传,古代一位英俊的黎族青年猎手,手持弓箭,从五指山翻越九十九座山,涉过九十九条河,紧追一只坡鹿来到南海之滨。山崖之下是无路可走的茫茫大海,那只坡鹿突然停步,站在山崖处回过头来,鹿的目光清澈美丽,含着哀求,青年猎手张弓搭箭的手放下。忽见火光一闪,烟雾腾空,坡鹿回过头变成一位美丽的黎族少女,两人遂相爱结为夫妻并定居下来,此山因而被称为“鹿回头”。三亚市也因此得名“鹿城”。

这个美丽的传说他一直忘不了。

天热,在路边,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口,父亲给他买了雪糕,他吮吸着雪糕,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路边一个黧黑的几岁大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他,面前摆着一堆青菜,一个装零钱的小铁盒子。他又得意又怜悯,把手中的雪糕递给了那小女孩。

走了好几步,回头发现那女孩还在看着他们。

“你爸爸后来还在海南吗?”小蝶问。

吴楷文脸色暗淡下来,那次之后,他们回东北,不久传来父亲的噩耗,他开车与人发生纠葛,斗殴致死。

小蝶发现吴楷文脸色不对劲,知道自己问了蠢话。赶忙改口打岔:“听说深圳有个鹿嘴山庄,就是周星驰《美人鱼》拍摄的地方,我客户说,那里好漂亮,就是路难走,车子都开不进去,可以租单车。几时我们攒个空一起去?”

吴楷文沉默着,仿佛没有听见。

菠萝蜜树下的隔离台,台面铺了红褐色木条。吴楷文在最靠近马路牙的树下坐着,另外几棵树的隔离台都躺了人。他们呼呼睡大觉,看样子有点像建筑工装修工之类。高层小区管理严格,中午不给作业,工人们随便找地方休憩。他有个老乡在这附近做工,干些装修杂活,给人刷墙铲灰批荡。有一回,他来锦绣小区找老乡,坐电梯上了32层,那户人家在搞装修,刚刚打墙拆成毛坯房,老乡在里干活,反穿着一件黑红格子护兜大褂子,站在飞扬的灰尘中像一个造型奇异的灰巨人。32层高楼,窗户卸下来了,像一幅巨大空相框,吴楷文头晕目眩地望着没有遮挡的窗外巨幅画卷,天空连着大海连着山脉,白云滔滔,老乡指着对面朦朦胧胧的低矮建筑,说那是香港。他带着先来者的自豪口吻告诉吴楷文,这是真正的海景房。老乡的确有理由骄傲,来深圳多年,挣了不少,在家乡盖了楼,城里也买了房,在当地小有名气。吴楷文来深圳的时候,人家给了他老乡的电话。老乡刚出道时,从收垃圾做起,发展到疏通下水管道,搬家,打墙,刷墙,经营范围不断扩大,社区许多人都认识他,老婆也跟着他一起,在计划生育放开前又生了个小的,在插花地租了房,算是老深圳了。他告诉吴楷文,自己还是眼光不够,早些年哪怕借债在这里买房,现在也发了,成为深圳业主了,如今在家乡买的那几套房子不值这里的一个洗手间。人心总是这样,穷的想富,富的想更富,深圳把人的欲望越喂越大。

那天吴楷文宿舍下水道堵了,问老乡借工具,顺便去看看他只能远观不能近瞧的高层。尘土飞扬中正在作业的老乡,眉毛睫毛鼻毛全是白的,估计肺都给染白了。

吴楷文心想,也别羡慕老乡,这钱他挣不了,他的力气也只够给人洗洗脚捶捶背。

昨天给老乡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接,老乡有气无力的声音像变了个人,原来是躺港大医院了,骑电动车运货被一辆宝马撞了,头破血流,牙磕了三颗,颈椎骨裂。小车全赔,住院不要钱,但电动车给没收了。

还算好,留了条命。吴楷文安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没工夫去看他了。

一辆蓝色的玛莎拉蒂气度不凡地驶过去。

睡在隔离台上的人纹丝不动,安详得像睡在自家床板上。

大城市就是这样的,随处可憩,流浪汉也比别处多,天桥底下都有睡觉的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流浪汉也是要流到大城市的。干净的街道,优美的环境,清新的空气,只要要求不高,随时找份活也是饿不死的。难怪家乡都没什么年轻人了,都进城了。给城里人收垃圾刷墙壁通下水道洗脚搓背当流浪汉……城里营生多。

吴楷文没试过露天睡觉。这个城市,他好歹拥有两平方米的栖息地,有一张可以休憩的床。

红湾区最边缘的东部,在这个高尚社区,有一些还没来得及拆迁的多层石头房。公司给他们租的是两房两厅。大房和客厅上下铺一共住了八人,小房两个。住小房的是店长和年纪最大的一个师傅。吴楷文睡客厅的上铺。小蝶说,她也是上铺,她喜欢上铺,在学校念书时她就住上铺。小蝶住在红湾区的西边,那边也有未拆迁的老房子。从东到西隔挺远的路,走下来少说也得花一个小时。小蝶偶尔下了早班,会到东部超市买点东西,她经过益生堂,不大容易看得到吴楷文,吴楷文一般都在里面忙,也看不到手机。他们上工不准带手机。

有一天,他刚给一个客户做完足疗,出来倒洗脚水,感觉背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一转头,果然是小蝶。她正坐在旁边体验室的沙发上,让做售前的老张给洗脚。益生堂在超市门口给每个有潜质的客户发体验券,体验不要钱,是诱饵。小蝶拿了券过来。益生堂很少有这么年轻的女孩来体验。一双瘦伶伶的细腿和小脚,在老张手里捏弄着。“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小妹,你腿部僵硬,跟你年纪不相符啊。”老张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游说着,这是老张惯常的声音,他对每个来体验的客人都这么说,区别仅仅是根据年纪换个称呼,他一般称呼的都是“姐”。这次他称呼的是“小妹”。“小妹,你这么年轻,得注意身体了,这里,痛吗?”“痛!”小蝶看到出来倒水的吴楷文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吴楷文停顿了5秒钟,转过身给下一个客户做足疗去了。

那双瘦伶伶的腿和脚一直在吴楷文的眼前晃。

“他们给我体验券,我就过来体验一把,以为恰好能遇着你给做呢。”

“老张做售前,负责拉客户,我们售后做疗程。”吴楷文冷冷地说。

“改行吧!不要给人洗脚了。深圳有别的机会。”

“不是洗脚,是足疗!”吴楷文正色纠正。

“一样的。在我们那里,男人是天,男孩子是不给人洗脚的。”小蝶固执地说。

吴楷文不吭声。

他想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要给人洗脚?你干什么不好?”

吴楷文露出蔑视的笑容,黑暗中没人看到他的笑,也没人看到他眼里隐藏的泪光。

3

15年前的那个冬天。

一个老乡从北京回来,在他家土炕上和吳楷文聊了好长时间的天。吴楷文终于做出了决定。

村子里年轻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像他这样18岁还窝在家里的几乎没有。

冬日里的荒原像死了一般,年关热闹了一阵的村子又变得死寂,春天已经来了好久了,他们这儿还在沉睡。柴火垛上覆盖着上一场的积雪,红砖土墙上挂着干辣椒和干萝卜条。

奶奶在灶台上烧柴火饭。

小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仿佛知道他要离开似的。

小黑是母亲临走时送给他的,来的时候还很小,现在已经长成青壮年了。

母亲是跟一个在城里做生意的老男人走的。奶奶喝了二锅头就会骂人,自从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成了奶奶酒后咒骂的对象。她骂母亲“丧门星”“克夫”,后来又增添了一个新名称“浪货”。

吴楷文从小听惯了村子里老人的叫骂。他看见母亲漆黑的眼睛里隐忍的泪水,就会冲过去,把奶奶的酒给倒掉。奶奶不喝酒的时候对母亲还好,会说媳妇一个人种田辛苦。

村里种地的都是老人,四月份育苗,五月份才开始插秧,一年也就忙活几个月,全世界都在搞钱发财。那年,母亲原本也是决定要去海南打工,可是偏偏父亲出了事。

“你个丧门星,你咋不早点去。”奶奶哭骂。

自那时起母亲就跟奶奶一样抽起了土烟袋。吴楷文有一种恐惧,母亲会离开他。五月的乡村,田地里还到处是冰碴子和未融尽的残雪,在炕头,她用冻得开裂的手摩挲着他的脑袋。

母亲终于进城了。

那会儿她一个月回家一次,给他带糖吃,还给他买鞋和衣服。

“我也要去城里。”

母亲走的时候,他拽住母亲衣角不放。

“你好好读书,等你将来考上大学,就去城里了。”

母亲再后来是两个月、半年才回来一次,她去了更大的城市,回来时穿着打扮像个城里人。

他听到村子里小伙伴嗤笑:“他妈在城里给人洗脚。”

“洗脚”两个字,就像一块不洁的口香糖,谁也不愿沾上。

过了几年,母亲再婚了。

她给了奶奶一笔钱,又往吴楷文口袋里塞了一千块,让他存着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吴楷文把钱扔地上。母亲哭了。

她离开的时候眼睛是肿的,小黑是她带来的刚出生的土狗。吴楷文从小就想养一条小狗,母亲把小黑送给他。

母亲走了,吴楷文抱着瑟瑟发抖的小黑。

村子里中学很差,只有极个别的能考到城里上高中。初一到初三,学生一年比一年少,能找到活的都出去找活做了。村里人想得明白,上了大学又怎样?白花钱,毕业就等于失业,不如早早出去打工。

吴楷文不出去的原因是奶奶,也是小黑,他不放心他们。小黑每天就睡在他床边,早上负责叫醒他,送他上学,一直送到村口,下午放学在同样的地方迎他。每次见面恨不得把他扑倒在地,亲热得不得了。

小黑眼睛又黑又亮,像母亲的眼睛。

“仔,你莫不放心,有你老叔在,还有小黑。”奶奶端上炖好的蘑菇鸡汤。她眼睛蒙着一层翳,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自从父亲出事后,她的眼睛就开始坏了,但她从来不会撞倒东西,她的耳朵可以感知一切。她现在不喝酒也不抽烟了,念起了《心经》,堂屋里摆了尊观世音塑像,初一十五都要上香吃素。

“什么时候带你去县城做白内障手术,现在做这个手术不要钱。”

“不做。”奶奶坚决地说。

“出去多学点手艺,技多不压身。等过个几年,攒些钱,也好娶房媳妇了。”奶奶露出缺了牙的笑容,皱纹像被石头击中的湖水涟漪。

奶奶不知道他是出去做给人洗脚的行当,就跟她儿媳当年一样。他没告诉奶奶。

但母亲知道了。

母亲婚后每年回来一次,给他们带钱,她来的时候,只有小黑对她表示欢迎。

那年冻土还没融化的春天,母亲回来了。

他告诉了她,将要去的地方和将要做的工作。

吴楷文一辈子忘不了母亲那顿时变得煞白灰败的表情。

“为什么要给人洗脚?你做什么不好啊?”

“不是跟你一样吗?”吴楷文直截了当地回答。

母亲哑口无言。

他内心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

4

脚有点木,吴楷文弯下腰捏了捏腿部的穴位。长久一个姿势,血液循环受阻,细胞供氧不足,就会麻木,手也坏了,时不时腱鞘炎发作。医不自医,他们整天帮别人治疗,却无法治疗自己。偶尔空闲的时候,师兄们也会互相帮着按一按。但那也只限于背部,他们不会相互按脚,男人的脚不比女人,味儿大。

去过一次洗脚屋,最便宜的一家。那天他实在累得够呛,一天做了8个客户,收工的时候全身都僵硬了。

师兄们介绍了美食街旁的洗脚处。

一个房间已有三个客人,三个洗脚女正在埋头搓洗,两个客人睡着了,一个在看电视,电视正放着一部时尚新剧。小屋里空气有一股黏稠的氣味。

吴楷文在最旁边的空铺坐下,一个模样秀丽,头发束在脑后,穿着黑色制服,看着并不年轻的女人端着一次性塑料袋包着的木脚盆过来,问他洗哪一种,要不要加中药。吴楷文说不要,就是最普通的那种。

女人让他先转过身坐脚凳那边泡脚,她先给他捶背,松一松骨。另两个洗脚妹,一边洗,一边聊天,有时回头看一下电视。太不敬业了。其间一个还出去接了电话。在益生堂技师不允许带手机,也不允许客户睡着。他们要了解客户反应,他们的力气都在穴位上,不像这里,一看就没使上力。便宜没好货,真是的。吴楷文也不指望达到多少疗效,就是太累了,休息一会儿。

黑衣女给他捶了一会儿背,然后倒水,用毛巾包脚擦干。这当儿,她手机响了,接电话,听到那边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她说了几句,然后道:“你乖乖的,等下妈再给回电话。”就放下了。

吴楷文本来想提醒一下她们,干活要专心,不该接电话,听到电话那边孩子的声音就默然了。

从同伴和她的聊天中得知,她是两个孩子的妈,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孩子在河南老家。

“孩子那么小,你就放心出来?”吴楷文不由问道。

“有什么办法噻,要挣钱呐。”

然后她不再搭理他,开始给他剪指甲,去死皮。他的脚感觉到她的鼻息,似乎有点感冒,不时吸一下鼻子,他知道自己的脚很糙,捂了一天,味儿也不好。她的手很糙,应该是常年浸泡劳作的结果。吴楷文不由想起母亲,心里一阵难受,缩了缩脚。

“弄痛你了吗?”黑衣女赶紧问。

吴楷文闭上眼睛说:“没有。”

吴楷文去过一次后再也没去了。

“你去找小姐洗脚了?”小蝶得知后,气呼呼地问。

“不是‘小姐!”吴楷文凶狠地回敬。

小蝶被吴楷文的态度吓着了,“洗脚”这两个字就像他的逆鳞,不能碰,可他不也在干这行吗?

小蝶终于出现了。穿着淡绿色的T恤,长裤,是工作装。直发垂肩——她上工的时候头发是束起来的。她嫌自己脸盘儿大,和他见面喜欢把头发披垂下来,把面部遮去一点。眉毛乌黑,是画过的。眉毛下的一双眼睛是她整张脸部最生动的地方,像弯弯的豆荚,她弄了双眼皮贴,其实不贴这个也挺好看。她还画了口红,涂了睫毛膏,像城里那些爱俏的姑娘一样。

小蝶笑盈盈地奔过来。相识半年,他们线下见面次数并不多,都没有什么休息天,小蝶因为去过一趟西藏,假期份额都用完了,余下的休息天又要攒起来回家过年。吴楷文也是一样,他要攒着日子回家看奶奶和小黑。

他一周打一次视频电话回去,给老叔,老叔会去奶奶家,让奶奶在手机里看他,还有小黑。小黑每次看到他恨不得冲进手机扑到他怀里,让他止不住笑出眼泪。

离开家那年小黑不到5岁,现在差不多快20岁了,相当于一个98岁的老人,比奶奶年纪还大。

是的,小黑老了。

一开始出去的时候离家还不太远,一有空就要跑回去。小黑见到他开心得不行,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路都差点要被它绊倒。每次和小黑告别都很艰难,奶奶得把小黑死死抱住。小黑泪水涟涟,凄惨地看着他。

这辈子总是经历肝肠寸断的时刻。

小蝶说,他的感情都给了小黑,而不是人类。

小黑的确分量很重,这个无情的世界里,毫无保留对他好的不就只有小黑和奶奶吗?

这两年明显地感觉到小黑的衰老,跳跃起来更加费力,像过去一样,它依偎在吴楷文的脚边,神情忧郁,动作迟缓,叫它,才慢慢地抬一下头,眼角总是湿湿的,就像人衰老后泪腺不受控的样子。

昨晚老叔告诉他,小黑可能快不行了,你和它说说话吧,让它看看你。

小黑在视频里见到吴楷文,它支撑着想要站起来,两只爪子费力地伸出,要扑过来,口里发出呜咽的叫声。

吴楷文眼泪哗哗直流,恨不得立即飞到小黑身边。

回程机票打折也要一千多,要洗多少双脚才能换得回。

可是,不回去恐怕就再也见不到陪伴他长大的小黑了。

一咬牙到底买了机票。

是下午的飞机。

他现在来和小蝶告别。

小蝶让同事顶半天工。她很开心,吴楷文一般从不主动约她。

那次小蝶故意去益生堂洗脚,吴楷文几天没搭理她。

后来小蝶得到了客户给的两张世界之窗票,就约吴楷文一起去,各自请半天假。

吴楷文说没时间。小蝶很不高兴,骂吴楷文不知好歹。

晚上还是见了面。

那天下了工,天已经黑了。吴楷文脱下白色工作服,穿着自己的休闲T恤,小蝶走在他身边,一开始分开走的,后来,小蝶主动挽起吴楷文的胳膊。吴楷文没有推开,他原本是想推开的,可是,这样年轻活泼的女孩,这样温柔迷人的夜色,这样寂寞而又人海汹涌的城市,他无法推开。他和她,两个异乡人,突然有了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刻,像大街上那些无数执手的情侣一样。他们甚至还赚取了不少回头率。

“人家肯定以为我们是一对儿。”小蝶笑着说。

他们步行到白州区,那里离红湾区地铁两站路,他们不坐地铁,就是步行。白州区虽然毗邻高档的红湾区,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作为深圳有名的插花地,这里消费水准比红湾区要低许多。

他们在小肥羊火锅吃了麻辣涮,点的是鸳鸯锅,吴楷文不吃辣。

牛肉卷、猪红、豆腐、冬瓜、海带……很丰盛。

喝着带茶梗的茶渣,小蝶仿佛喝了酒,脸红红的。她给吴楷文讲她的过去。

她是20岁来深圳的,之前在东莞打过几年工。后来报了美容培训班,就开始做这一行。3年了。

去年谈了个男朋友,是在网络上发抖音认识的。那男孩在科技园一家公司上班,做人力资源,本科生。

“三个月,我们只处了三个月,就分开了。”小蝶故作轻松地笑道,“他嫌我做这个行业,嫌我周末沒时间陪他。我也没办法啊,我们这行,你知道的,周末最忙。哼,瞧不起我,自己也不过是个二本,要是我能念到书,肯定比他强。我妹妹都上到了一本。”

“那你为什么不上学?”

“没学费,我爸不给我学费。高一那年,我爸说我那个破中学,念不念无所谓,白花钱。但我想念书啊,开学两周了,在家里看见同学们都背着书包上学,就打电话求我爸给钱,他不给,还骂我,让我有本事自己挣。我后来就出来了,出来的路费还是借我姨的。”

小蝶眼睛有点湿润。

吴楷文的心疼痛了一下,他们俩倒真有点同病相怜了。投胎是个技术活,他们不幸投在乡下,遇着这样的父母。人与人的差距有时真不是努力就可缩短的,更多的时候取决于你出生在哪里。就像在某篇文章上看到的一样,农村人奋斗了18年,也许才可以在城里喝上一杯咖啡。

“那他都供你妹妹念大学。”吴楷文替她打抱不平。

“我妹学习比我好,人也比我乖。而且,我出来挣钱后,家里经济状况就好一点了。”

“你真不容易,得对自己好一点。”吴楷文由衷地说。

“当然啦,我会的。哎,我怎么觉得你就像我哥,干脆我就叫你哥得了。咱们结拜兄妹好不好?”

小蝶就自作主张地认吴楷文为哥。

吴楷文哭笑不得地接受了这种缔结的兄妹关系,在这个绚丽繁华的大都市,他原本就像一粒跟别人毫不相干的原子,如今,他不仅有份工作,有张床铺,还有个妹妹了。

“哥,你谈过女朋友没有?”

谈过,也不算,就是喜欢过,一个女同学,后来人家也是嫌弃他给人洗脚,就吹了。

“对不起,我不是嫌弃。我是觉得……”

“甭解释。我不在乎。”

他们俩沿着深南大道走,一路逛到了世界之窗。小蝶说,世界之窗外面来过无数次,里面一次没有去过。

“你有票,可以进去玩。”

“一个人玩没劲。”小蝶瞅着繁华的建筑说道。

“你不是一个人连西藏都去了?”

“那倒是。”

一阵风吹过,带点寒意,那已经是10月末了。吴楷文判断那风是从他的家乡吹过来的,跨越辽阔的中原大地,一路吹到南海边。他打了个冷战。

“你的未来不是我,我的未来也不是你。”吴楷文在心里悲哀地说。

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

有时候小蝶会打他视频电话,宿舍有人吴楷文通常都挂掉。

“打字吧,不要影响别人。”

“我想看着你说话。”

“你又不是小黑,看不懂字。”吴楷文笑她。

吴楷文经常和小蝶聊小黑,从小黑小时候聊到大。这个时候的吴楷文就像换了个人,絮叨,热情,幽默,不急于收声。

“我宁愿是你们家的小黑。”

5

“你要回去?马上就走,还回来不?”

小蝶惊愕地看着吴楷文,这个人多可笑,为了一条狗,说走就走。

吴楷文嘴角动了动,右手托着左手,这两天腱鞘炎又犯了。

他曾说过,他每个城市待不到半年,就想离开。因为厌恶,厌恶那里的环境,厌恶天天面对的脚。深圳,他待得时间算长的,都快一年了。

这两天手疼得厉害,前天,做完第四个客户,在一间客房躺着休息。没有客人的情况下,他们可以躺一躺。

躺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店长叫醒,让他起来。一个梳爆炸头的女客户正在前台发飙,指定让吴楷文来给她足疗,说约好了的,不要别人代替。吴楷文不记得那女客户有预约过。店长看他那天实在手疼得厉害,安排了另一个师傅,但那女客户不依不饶,一定要他做。

那女客户气呼呼地质问:“你们做服务的,难道不是客户至上吗?”

店长赔着笑脸,端上一次性茶杯,让吴楷文赶紧去打洗脚水。

他戴着一次性手套,在打水的房间端盆接水,水流得很慢。

“怎么到现在人也不来?”爆炸头不高兴地走出来。

吴楷文将水盆端了进来。

“小伙子,你为什么板着脸?我是花钱来养生,不是讨不开心,你们这种态度,又怎能让客户心情愉快起到保健作用呢?”爆炸头看见吴楷文一言不发,越发生气。

吴楷文深吸了一口气,他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您试试水温,看行不行?”

“不够热。”

吴楷文转身又去接了一瓢烫水。

那双长了角拐的脚令他厌恶。

“能再大力一些吗?”女人不满吴楷文的表现。

手胀痛得厉害。

吴楷文一言不发,加大了力度。女客户终于满意了。

下工的时候,他打了一针封闭。

好了,暂时告一段落了。

吴楷文送了小蝶一个红色绳子镶了银珠子的手环,就在益生堂旁边那家银饰店里买的。今年是她本命年,算是一个祝福,也不枉她叫他一声哥。

“那我送什么给你呢?这么突然,我都没什么准备。”小蝶憋着泪。

她请了半天的假,不好再回到清雅苑,却又没地方可去。吴楷文不让她送机场。

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忧郁王子。如果他不是洗脚的,一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他的喜欢不是兄妹的那种喜欢,他就像她认识已久的一个熟人。只是,她嘴里不肯承认,心里也拒绝承认。在别人的城市里,哪有她们这样的人随意喜欢人的权利呢?

一群大雁在天空排着人字队形飞过。和大雁一样,他们这些打工的也是候鸟。候鸟向着暖和的地方飞,他们是奔着有钱的地方去。

6

5岁那年,小蝶在三亚,住铁皮屋。

一排一排的铁皮房子,菜农们集中住在那里。海南夏天长,没有空调,电风扇吹出来的是热风,外面三十几度,里面就有四十多度,像个闷罐子,睡着了能热醒。热狠了就来一场台风,那地方台风频繁,半夜三更地被叫起来避台风是常有的事,揉着惺忪睡眼,跟家人跌跌撞撞被安置到附近学校的风雨广场。一场大台风可以把铁皮屋掀翻,椰子树摇晃得像女人发了疯。台风过后重建家园,损坏的铁皮房重新买铁皮加固。在那样的房子她住了三四年,和父母妹妹一起。

6岁,她在当地读民工小学。

有一天,带着3岁的妹妹一起去学校,保安不让进。她叮嘱妹妹在校门口等她。上了一天课下来,她把妹妹给忘掉了。

母亲下工回来不见妹妹,冲到学校,正瞧见一个中年女人牵着小女儿走在马路上。她疯了一样追过去,夺回小女儿。中年妇人说:“这孩子在这里好久了,我刚要送她去派出所。”

小蝶回去挨了一顿暴打。母亲很少打她,她觉得打得好,后来每次看到街上那些残疾的乞丐儿,就很后怕。

9岁那年,她和妹妹回广西老家,弟弟出生了。

他们那个村子,没有男孩子要被看不起的。

在海南的时候,她曾有过一个弟弟,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刚生产完的母亲热晕了,奄奄一息躺在铁皮屋里。小蝶帮着照看脸色发紫的弟弟。隔壁的一个老阿姨打了一碗糖水,摇头叹息。

弟弟没有保住。

妈妈再次怀孕的时候,花钱找人验证是男孩后,全家决定回广西待产。这期间,在东莞待了一段时间,小蝶的舅舅舅妈还有外公都在那打工,他们让母亲去那里做小工,生产了,也有人照顾。

住了几个月,也是天热,孕期反应大,还是回广西去了。

那是小蝶记忆中最开心的一年,母亲在身边。

这样的日子过到弟弟9个月结束了。

母亲带着不到一岁的弟弟又去了海南。多了一张嘴,必须要挣更多的钱。

她和妹妹寄居在姑婆家。

14岁开始她就打暑期工了。那时母亲在东莞的一家制衣厂打工,做外贸包包和衣服。小蝶帮着剪线头,一个月下来,多少可以挣些零花钱。

17岁正式出来打工。

挣的钱除了添置必要的衣物,其余全部上交母亲。用钱的地方太多,妹妹学习比她好,要供她將来上大学。妹妹后来果然上了大学。还有弟弟要培养。

前年,母亲对她说,以后你挣钱自己攒着吧。

母亲面容粗糙,比她那些同龄的客户老很多。

父亲还在海南,小蝶不愿意想到他。

19岁开始,母亲就催她相亲了。

“像你那样吗?在老家随便嫁个人,生了孩子,完了再出去打工,让孩子待在家里,再成为留守儿童。”

不,我不要!

在深圳的这些年,她见识了许多,她不想回去。她攒了一年的钱,去了一趟向往已久的西藏。

她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幸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城市教训了她,又遇见了吴楷文。他才是她真正喜欢的样子,每次和他微信后,她都会凝视一番那张英俊的头像很久,仿佛好早就认识。

7

小黑死在吴楷文的怀里,它是撑到他回来才瞑目的。见到吴楷文的那一刹那,小黑使尽了全身力气站了起来,然后心满意足地扑倒在最后的归宿里。

吴楷文紧紧搂着身体温热的小黑泪流满面。

他在村子后头小山坡下埋葬了小黑,那里有松柏,小黑这只中华田园犬安静地沉睡了。师兄们来电慰问,笑他痴傻,问他什么时候回。吴楷文还没想好。

十天后奶奶去世。奶奶和小黑互相嵌入的太深,实际上小黑的离去就带走了她的灵魂。

母亲回来了,和他一起安葬了奶奶。

母亲样子变了很多,皮肤又黑又糙,脸上增添了很多皱纹。走路的时候一条腿好像还有点不得劲。

吴楷文和母亲没多少话。那些天,他精神恍惚,神情忧伤。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和动物离去了,他觉得自己成了孤儿。

“人老了总是要去的,奶奶和小黑都那么大年纪了,也算是喜丧。倒是你,年纪轻轻,得好好振作起来。”母亲安抚他。她收拾着屋子,做饭给他吃,小鸡炖蘑菇,油豆角炖排骨,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味道。这个家,她头一次像个女主人,忙前忙后。

从前一直渴望的景象,可是来得太晚了,晚到不需要了。

冬天的荒野死寂一片。屋子里空空荡荡,母亲来过又走了,她要随她的丈夫去开拉车,她想让吴楷文跟她一起去城里找事做。

吴楷文还没有想好自己下一步怎么过。

奶奶临走前,让他别恨母亲。

“你叔他不是大老板,他只是一个开拉车的。”母亲说,“拉车你听说过吗?就是长长的大货车,上面载着许多需要运输的小车,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跑一段行程得好多天,在车上吃住。开拉车的时候要给他准备好几条烟,提神。一趟下来,可以挣不少,当然,这个钱不好挣,一般人开不了拉车。事先都签了协议,车辆受损得自己赔,还得交给公司一部分钱。”

他是洗脚认识母亲的,母亲没提这一茬。他们认识后,母亲不再洗脚了,她跟着这男人跑遍了全国各地。

“走习惯了,不走心里就憋得慌,老想东想西的。”她从祖国的鸡头跑到鸡尾,见识了许许多多的风景人物,她原来也是个心大的人,曾经很想跟着父亲一起去海南的,只是因为那时吴楷文太小,舍不得。

“妈妈存了钱,给你存的,统统给你,以后买房子娶媳妇。你找份别的事做做。”

“不,我不要你的钱。”他推开母亲试图拉他的手。

他想起小时候村子里小伙伴的嘲笑,在放学的路上,那些孩子故意堵住他的路,朝他扔石子,吐唾沫。

“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可我是你娘呀……你还小的时候,我常把路边的孩子认错,追过去……”母亲抹着眼泪。

他不想听到这些。

安葬了小黑和奶奶,吴楷文去了趟云南,是偶然动念的,他在一个画报上看到那里的景物,突然就决定去了。

念湖,也有零下十几度,他戴着绒线鸭舌帽,背着问同学借来的单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出来旅游。空气真好,湖水清澈,瓦蓝的天空飘着彩云,世界好像回到原初。

不出去走走,不知道世界之大。他想到了小蝶。那个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喊他“哥”的小女孩。

8

再次回到深圳已经是五个月后的初夏了。

他回来,小蝶却离开了。他们一直没有联系,没发微信,也没打过电话。这也是移民城市深圳人的做派,哪怕相处很久,很熟的关系,一旦分开,就音信全无,绝不拖泥带水。因为知道不可能,所以也懒得浪费情感和精力。

清雅苑还在老地方。康华广场,那些小区,高楼,建筑都没有变。城市的运作自有一种强大而理性的力量,不会在意任何一个细小人物的到来和离开。

又有一批新的女孩出现在清雅苑。

吴楷文认出了一个老员工,是小蝶的老乡阿甘,第一次小蝶给他敷艾条时,跟他介绍过的。小蝶说,她来这里就是通过这个阿甘介绍的,阿甘手法很好,不过,现在不做了,当店长,专门搞管理,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都有孩子了,放在广西老家,由奶奶带着。她经常给她们看孩子的视频。老板唐姐给她的工资比她们都高。小蝶说阿甘是个长情的女人,很忠于唐姐。但每次看到阿甘和孩子视频,心里就难受。“要是我有孩子,绝不会把孩子扔下。”也许,小蝶回家了,结婚了,生孩子了。吴楷文猜测。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变数大。

吴楷文走出康华广场,经过那个围了九里香树篱的小区,紫荆花从姹紫嫣红开到荼(艹+縻),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鲜艳的地毯。吴楷文小心自己的步子尽量不踩到花瓣。在小区外面角落一家儿童学艺机构旁边平安银行背面的台阶上,他意外地看见了老乡,正蹲在那里,脖子上围了个坚硬的塑料颈托,像尊活雕塑。去年底他离开的时候,他被车撞了,在医院里,没来得及去看他。

“康叔。”他喊了一声,走上前去。

老康绽出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你来了?”

吴楷文点点头:“咋样?好利索了没?还戴着哪。”

“好多了,这东西医生说要围半年,马上就可以甩掉了。”

“生意还好吧?”

“还行,就是重活做得少了点。以前搬家一趟可以扛三百斤,現在不行了。”

“您老也挣够了,差不多就行了。”

老康笑:“挣钱哪有个够,趁着还有力气再多干几年,还有儿子要养呢。”

正聊着,手机响了,有人找他通下水道,还有个妇女过来招呼老康去她家收废报纸。

看来不仅老康离不开这里,这里也离不开老康呢。

两人笑着道别,老康的小三轮车停放在台阶前,上面一张白底红字的牌子,写着“回收家电废品、墙面翻新、涂刷油漆、大小车搬家、搬厂、拉货、空调加雪种、疏通下水管道、打孔”,下面是他的电话号码。这都是他的业务,在此安营扎寨许多年,他蹲在台阶的样子自有一种不容轻慢的威武之感。

一只胖乎乎的黑身小鸟尖叫着“我饿我饿”从头顶飞过,这独一无二的叫声是深圳春天才可以听得到的,它的名字叫噪鹃,吴楷文想起去年他曾看见的那只颤巍巍的小雏鸟,长大了吧,但愿它没有被淘气小孩抓去。

半年,多么慢又多么快。他也像只候鸟又飞来了。

他原本是打算过完年即刻就回深圳的,奶奶和小黑都不在了,他可以无挂碍地走了。

继父突然给他打了电话,说他母亲膝盖不行,走不了路,看了医生,说要换半月板,他要出去开拉车,无法照顾,还得麻烦他一下。

吴楷文回到母亲身边。那只腿青筋暴出,膝盖肿胀。母亲不愿意动手术,换一个关节起码要好几万,她舍不得花这个钱。

“不动手术。”吴楷文沉静地说。

那几个月,他除了替母亲治疗膝盖,还仔细研读了《本草纲目》和《黄帝内经》,对人体的经络穴位默然于胸。以前入行的时候,学的就是一点皮毛,老板们就让他们仓促上岗。许多人其实是不专业的。

环跳穴、伏兔穴、风市穴、膝眼穴、委中穴、血海穴。每处穴位点按两分钟。

他的手按下去很疼,一般的客人都会喊叫起来,母亲一声不吭,有时候却会默默流泪。

每次推拿下来吴楷文都满头大汗,这是很耗体力的。

“你小的时候很弱,我都担心养不活,村子里算命的说,这孩子有慧根,斯文人,将来可以吃学问饭,所以,拼了命也想供你念书,没想到还是干体力活。”母亲抹眼泪。

除了治疗,吴楷文不怎么和母亲说话。

他报了一个中医培训班,在中医大上课,晚上住校。他喜欢校园,那里的建筑,氛围,一切都是那么投合心意,那些走在草地、湖边、树下的学生,令他神驰。徜徉在这里,又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幸好,也没什么人在意他。

母亲腿基本好了,可以自如走动了。继父回来大加夸奖,说吴楷文给他们省了一笔钱,还建议将来自己开个中医治疗馆。母亲一听就摇头,说不现实,只希望儿子找一份不太累的活。她对洗脚——足疗(吴楷文纠正她)这一行心里有梗。

“现在有不累还可以挣到钱的三台吗?许多企业都他娘不行,东北失业哗哗的一大片,哪有好活干。我上次开拉车,遇到一个开滴滴快车的,你知道吗,人家是北大毕业生,开公司倒了没事做,注册了网约车。这年头,凭劳动吃饭都光荣。”继父都快七十了,说话还中气十足。

继父还说吴楷文若开中医馆的话,他可以投资,自己寡老头一个,没有子女,他若不嫌弃,将来可以帮他打打杂。

母亲羞惭地摇摇头,这大话骗了她几十年,他好酒,酒一喝多就放大话。

继父确实喝多了,靠在仿皮的黑沙发上打起响亮的鼾来。

吴楷文说,他要回深圳了。

益生堂的经理一直催他,说这边缺人手,还有他曾经做过的客户都惦记着他。他们是签了合同的,现代人讲究契约精神。老板拿这个词告诫他。

吴楷文终于回来了。深圳,这个待过就无法忘怀的城市,干净,年轻,生机勃勃,他知道那些精神焕发下的疲惫,那些七经八脉里的瘀堵和病灶,他点按城市的穴位。看到别人经他的手,变得容光焕发,心里会有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继父有句话是对的,“凭劳动吃饭都光荣”,他不偷不抢不骗,有什么不好意思呢?虽然这话也老掉牙,有人是不信的,什么是“荣”?什么是“耻”?许多都颠倒了,但他还是信的。

而且,在这里,除了那些客户,他还有一个曾经叫他“哥哥”的妹妹——小蝶。

9

广西的冬天也是极冷的。回来之后,母亲亲眷们张罗着给小蝶相亲。24岁还未婚嫁,大家都很操心。小蝶的妹妹也有男朋友了,男友是她的学长,他们整天手机上聊天打语音电话。对于这个大学生妹妹,家人都有一份纵容。她是他们家的上层人物,俨然脱离了所在的阶级。

小蝶不愿相亲。

“你小姨介绍的,就是城里那条街上的后生,在部队当士官,过两年就退伍,跟你同岁,很合适。”母亲苦口婆心。

“合不合适要相处,人家在部队里,相完亲就离开,又怎么知道好坏呢?”

“叫你去你就去!你这么大了,还赖在家里,像什么话!叫人看着不笑你。”父亲把眼一瞪,开始发话。

这一年,也只有到过年的时候,父亲才回家。父亲的声音向来是小蝶惧怕的,小的时候,每次听到父亲发火的声音,她就控制不住要发抖。因为伴随着这声音,父亲的拳头就会打过来。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与暴力联系在一起的。她做错事了会挨打,没做错也会挨打,完全看他心情。特别是他赌博,输了,她就是出气筒。他打人似乎是一种下意识动作,仿佛长了胳膊天生就是用来打人的。

在深圳的时候,吴楷文给她看过一个视频,就是宝安一个小女孩挨父母暴打的视频,挨打从不哭的她看视频哭了。她没有告诉他,她就是那个小女孩。

父亲嘴一开一合地在骂她,嫌她丢人,问她描眉画眼的是不是在深圳做鸡。

小蝶“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冲到父亲面前,指着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凭什么说我!这么多年,你管过我?你供我念书了吗?赌博,赌得倾家荡产,动不动就会打人,我出门人家都指指点点,就是那个赌博佬家的孩子!我不知道,到底是你丢脸,还是我丢脸!你是父亲!你配吗?配吗?我们到底谁是笑話!”小蝶嗓子都喊哑了,多少年积压的愤怒委屈让她像死火山爆发。

全家人都惊呆了,父亲也惊呆了,他举起的拳头软了下来,脸成了猪肝色。

外面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大年初五,家家户户都在送年。空中飘散着硫磺的香味,冷风凌厉。

元宵节过了,父亲又去了海南。那次吵架之后,他似乎委顿了不少,从过去厉害的角色一下子调过个儿了。

妹妹和弟弟都开学了。一个上大学,一个念中学。母亲照例陪着弟弟,在城里读初三。弟弟处于青春期,又经历了海南、东莞、广西的多次转学,成绩很糟糕,性格叛逆。母亲根本管不了。开学的家长会是小蝶去的,她沉痛地跟弟弟说:“你要好好读书,你看两个姐姐,哪一个值得你效仿呢?”

弟弟似乎还听她的。

母亲白天给人家当家政工,腰肌劳损得厉害,小蝶就给她揉按。母亲流泪,说三姊妹中最对不起的就是她,没有培养她上大学,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伺候别人。她希望女儿能嫁个好人家,这辈子可别像她。

“我肯定不会像你啦,现在和你们那时不一样了,嫁的不好可以改嫁。不结婚也行。”小蝶说。

“胡扯。不结婚不生孩子哪叫女人?”

“老观念。起码,我不会找爸爸那样的。你和爸爸也是人家介绍的吧?”

“你爸爸年轻时也没有赌那么凶,我们那个村子读到高中的没几个,他是其中之一。可念出去的人也好,没念出去的人也好,不少人挣到了钱,只有他发不到财。心里不平衡,染上了赌博,妄图一夜暴富。这人啊,一染上赌博就完了。”母亲叹了口气,“你不肯相亲,是不是在深圳有相好的?”

小蝶坚决地说:“没有。”

为了证明她的“没有”,年后,她没有回深圳。这边有许多的事,弟弟初三很关键,她要督促,人生念书和不念书大不一样,这道理弟弟小不懂,她懂。她自己也报了个英语培训班,她喜欢旅游,将来挣够钱,还想出国去玩一趟。另外,还给自己报了驾校,科目一科目二一科科考下来,得好几个月。她让自己充实,让自己满满当当,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遐想和怀旧。吴楷文的形象偶尔浮现在脑海,仿佛上辈子的事了。他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发微信。临走的时候,他说过,回深圳就联系她。他的朋友圈停在他离开的那个时候,一直没更新。她也是。人生漫长,每一段都会有几个浪花,她还没想好今后的路怎么走,可是,不管怎样,她的人生不会让别人来主宰。

那天晚上,她练完车回家,躺在床上翻手机,突然看到吴楷文发了一条朋友圈。有一张康华广场门前的照片,那里摆着服务摊位。他发了六个字:“又一年。我来了。”那一天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晚上小蝶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吴楷文。他来到梦里,扬着一对好看的剑眉,对她说,还不过来吗?我们一起创业,开一个养生馆。好不好?

“好。”她在梦里笑了。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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