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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困境中的精神微光

2021-08-27李耀辉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1年7期
关键词:昌耀精神境界雪豹

李耀辉

统编版教材必修一上册的《峨日朵雪峰之侧》,是当代诗人昌耀以其流放地祁连为背景而创作的新诗。昌耀研究专家燎原认为,这首诗最能反映昌耀在深重困境中的心灵状态。昌耀用他苦难人生淬炼出的独特语言方式,以凝重、壮美的意象来表现他对向死而生精神的深度思索。

这首诗因其意象的绵密,以及意象本身的隐喻性、多义性及思维跳跃性而变得不能完全被解读。阅读这首诗常令人有“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履险之感。故此,我们尝试着通过破译主要意象的密码,来推敲诗歌包含的情感,表达的主题。那么,在这组意象中,哪一个至关重要呢?是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引力无穷的山海、棕色深渊,抑或是青藏高原上常见的雄鹰、雪豹?细读作品,不难发现,最值得玩味的并非阔大的意象,而是锈蚀岩壁中独特的“蜘蛛”。分析这一独特意象的语言形式和深层意蕴,可以发现诗歌饱含的生命体验和精神结构。

表里错位:强大反差带来的思维冲撞

“蜘蛛”出现之前,昌耀向我们展示了空旷的高原风貌和孤迥的生命体验。“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我小心地探出前额,惊异于薄壁那边/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石砾不时滑坡,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一派嚣鸣,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我的指关节铆钉一样/楔入巨石的罅隙。血滴,从撕裂的千层掌鞋底渗出。呵,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品读诗句,我们不难感受到高原秘境的庄重超迈、粗犷神秘,体会到“我”的刚强不屈、自强不息。诗人着意突出雪峰的苍凉、空旷、孤迥、幽暗,将个人的身世之感寄寓其中。

“我”是以“攀登者”的形象出现的。攀登,让“我”与自然的关系既亲近又对立。在此过程中,人的弱小毕露无疑。在伟大的自然面前,“我”渴望与雄鹰、雪豹这些强者为伍,汲取精神力量变得强大。雪峰顶起飞的雄鹰,抖落寒冷,翱翔天际;孤傲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独自逡巡。但与强者为伍,只是诗人身处险境时的玄想。

不经意间,诗人发现“在锈蚀的岩壁,但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与我一同默享着大自然赐予的快慰”。笔锋轻轻一转,“蜘蛛”便成了与“我”相对等的意象。

从表象上来看,作为自然意义上的“蜘蛛”的确微不足道。它不能与高原上的雪峰、太阳、山海、深渊相提并论,因为后者阔大壮观,气势磅礴;它也不能与雄鹰或雪豹相媲美,因为后者威猛强大、傲岸不羁;它甚至不能与“我”相比,因为人是万物之灵长。“蜘蛛”本自渺小,又有了同时出现的阔大的意象作对比,更是相形见绌。

从内在审视,作为生命意义上的“蜘蛛”却非同小可。外表弱小的“蜘蛛”坚守在锈蚀的岩壁间,与坚忍不拔的“我”处于同样的高度,足以证明它的坚韧不屈。“蜘蛛”虽小,可凭借坚守困境的意志显示了卑微生命具有的尊严。从“我的指关节铆钉一样/楔入巨石的罅隙”这一细节,我们可以想象到“我”手指死死抠进岩缝的险峻情形。从“血滴,从撕裂的千层掌鞋底渗出”,又可知攀登途中粗粝的石头早已磨穿了厚厚的鞋底,磨破诗人的双脚。苦难的力量如此巨大,为了保持这一高度,“我”必须手脚并用,高度谨慎。由此我们通过想象填补诗歌的留白:“蜘蛛”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爬才到达与“我”比肩的高度。这渺小的力量怎不让人心灵震撼!

作为精神意义上的“蜘蛛”更不容小觑。“蜘蛛”在锈蚀的岩壁间,竟能“默享着大自然赐予的快慰”。“默享”二字特具分量,它不仅在困境中坚守,而且保持静默并享受快乐。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自豪于坚韧不拔的意志,夸示自我的勇力,由衷地发出了“呵,真渴望有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的感叹。此时此刻的“呵”,近似于英雄胜利的宣告书,“我”的形象变得伟大起来。然而,所见的却是“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我”的伟大形象瞬间矮化。生命的更高、更奇、更令人惊异的境界就在眼前。在困境中,“蜘蛛”低调内敛、苦中作乐的精神境界让人惊叹。作为圆足的生命,似乎比“我”更成熟稳重,精神境界更高一筹。

总而言之,诗人在创造“蜘蛛”这一意象时,巧借表里错位带来反差,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思维冲撞。外表愈弱小,就愈能衬托出生命的尊严和精神境界的超拔,愈能让读者在细读文本时对“蜘蛛”肃然起敬,产生思想上的顿悟:真正的强者从不取决于外在形象的高大,而在于内在的坚韧和精神境界的超拔!

悦纳人生:丰富内涵背后的核心境界

细心品读文本,不难发现“蜘蛛”的出现引发诗歌内容发生了转折,进入到巅峰又戛然而止。诗歌的前一部分,“我”是作为“征服者”的形象出现的。在强大的自然面前,“我”对苦难的体味、对生死的体验、对自我局限的认识十分深刻。“呵,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呵”说明“我”即便身处苦难仍渴望变得强大,从而表现出浓浓的“英雄主义情结”。意即“我”对个体生命迸发的自强不息的精神,产生了由衷的敬慕和自觉的追求。这种情结使得“我”暂时超越了攀登的痛苦和眼前的苦难,甚至产生了征服自然、战胜并超越自我的快感。

有评论家认为,这种英雄情结与西部广袤的土地、强悍的人相契合。笔者认为这种英雄主义情结更与特殊的时代、社会密切相关。作为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昌耀的思想明显带有特殊时代的精神烙印。评论者谭五昌亦认为:可把这种情结理解为时代气质对一代青年的精神形塑。

这首诗初稿创作于1962年8月。众所周知,彼时,诗人昌耀正背负着“右派”身份被下放到青海的八宝劳改农场,接受极度繁重的苦役。同年创作的《良宵》开篇便是“放逐的诗人啊/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这来自高山之巅的詰问,透露了诗人被“放逐”的事实。在那段以囚徒身份接受劳动改造的日子里,诗人昌耀感到生不如死。他曾在《艰难之思》中回忆:“像一个绝望的人意识到末日将临,我带着一身泥水、汗水不断踏空脚底松动的土石,趔趄着,送出艰难的每一步。感到再也吃不消,感到肺叶的喘息呛出了血腥。感到不如死去,而有心即刻栽倒以葬身背后的深渊。”

据此,我们是否可把《峨日朵雪峰之侧》当成诗人昌耀与苦难命运相颉颃的隐喻:攀登雪峰的艰难历程整体上隐喻了诗人苦难的岁月。朝阳象征着新生,而“彷徨许久的太阳决然跃入山海”则象征着死亡,处于人生大困厄中的“我”,如同那轮落日一样,在生死之间徘徊犹豫过后,一度萌生了死亡的念头。那种境遇下,选择活着太艰难,轰轰烈烈地死去反倒容易。死神仿佛那引力无穷的山海,对诗人具有强大的召唤力,把诗人往死亡深渊里拉拽。诗人惊异于自己竟萌生了轻生的念头。那种境遇下,选择活着太艰难,“决然地跃入山海”反倒容易。“一派嚣鸣”惊醒了“我”,惊异于自己竟萌生了轻生的念头。怎样才能拯救自己?在昌耀看来,受难是灵魂的受难,倘要自救,只能是精神的自救。因而,清醒后的“我”选择像英雄一样向上攀登,手指用力地抠进岩缝,渗血的两脚踩牢巨石。这种不臣服于命运、征服苦难的精神自救,源自诗人浓厚的“英雄主义情结”,明显带有60年代崇尚英雄的时代色彩。

可不容忽视的是,1979年后,昌耀对1967年以前的诗歌进行大量重写,其将重写旧诗视作精神救赎的方式。这首诗也不例外,最后改写成稿于1982年7月。此时,昌耀得到平反已返回青海省文联,诗歌创作进入到思想和艺术臻于成熟的阶段。外部环境上看,这是正处于思想解放的年代。放在这背景上来看,诗人创作经历着从崇尚“英雄”到重视“凡人”自身价值的社会思潮的转变。“英雄情结”在诗人笔下具化为“攀登者”的形象;那么,或许“蜘蛛”这一意象作为80年代精神的载体,就在重写时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诗中。

时代由喧嚣、感性变得冷静而理性。一如诗歌的前半部分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石砾滑坡引动的嚣鸣声与“我”内心强烈的呐喊声交织着,象征着人们在生命的大困厄中经历的内心挣扎,以及与命运抗争时磨砺出刚强不屈的意志。他曾说,“我觉得生命的整个过程已经贯穿在跟命运作斗争这样一个自始至终的过程”。而后半部分则更像舒伯特的小夜曲,宁静平和取代了喧嚣躁动。假如前者歌颂生命的崇高和伟岸,那么后者赞扬生命的达观与自适。

渺小的蜘蛛,静默地处在锈蚀的岩壁,与诗人一同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快慰。这静默的画面让“我”产生了顿悟。一同处在孤绝的境地里,蜘蛛既没有轻易地选择结束生命,也没有因为生存而不屈地抗争,而是坦然地享受自然赐予寻常生命的最大快慰。至此,“蜘蛛”这一意象的内涵,就应象征着悦纳人生这一超拔的精神境界:不必为渺小而自卑,也不必对抗苦难、炫示自我称为英雄,而是接纳平凡的自我,享受自我生命本该有的欢喜。这种平和理性的人生观,是诗人历经世事沧桑后精神境界得以淬炼的结果,是更为成熟的人生态度。

“蜘蛛”意象的出现标志着诗人昌耀人生态度、精神境界发生了转变:从崇尚英雄、战胜自我到接纳自我、悦纳人生。这象征着诗人精神上的一次层进,形成了更为成熟理性的人生观。“蜘蛛”也让整首诗的意蕴更为丰厚。它带有时代的精神烙印,既镌刻着大跃进时期知识分子流放到西北部的心灵印记,又彰显了改革开放后思想大解放的精神图谱。因而,“小得可怜的蜘蛛”恰如一束精神的微光,既烛照黑暗中的诗人昌耀,也启迪读者产生精神上的顿悟,思想上的升华。

参考文献:

[1]陈军.充分发挥句子教学的点拨功能[J].语文学习,2021(3).

[2]王家新.论昌耀诗歌的“重写”现象及“昌耀体”[J].文学评论,2019(2).

[3]林贤治.“溺水者”昌耀[J].当代文坛,2007(4).

[4]西川.昌耀诗的相反相成和两个偏离[J].青海湖,2010(3).

[5]昌耀.昌耀诗文总集[M].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

[本文系江蘇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青年教师专项课题《指向深度学习的高中语文课堂教学策略研究》(课题批准号为:C-b/2020/02/35)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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