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小屋,万般情意
2021-08-27张文宽
张文宽
《项脊轩志》是明代著名散文家归有光的名作,文章借一间小屋抒写了个人书宅生活、家庭变迁以及对家庭三位亲人的深挚感情,文短意长,屋小而意蕴丰富。虽是一间小屋,却蕴含着万般情意。就是这间破旧狭小的屋子,作者却以“屋”“阁”“轩”“室”等四种不同建筑称谓呼之。其中隐含着深意,值得读者细细品味。
一、屋:家族兴衰的隐喻
“屋”作为一种建筑名称是所有居所的统称。在《项脊轩志》中它成为家族兴衰的象征。“百年老屋”“败屋”让我们联想到归家久远的家族历史与如今衰败的现实。这既是项脊轩的现状,也是而今归氏家族的真实写照。
江苏昆山的归家是大族,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归有光在《归氏世谱》中说:“吴中之归,皆宗宣公。”(归有光《震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又在《归氏世谱后》中说:“吾家本于宣公。”(出处同上)归有光提到的这位“宣公”叫归崇敬,在唐天宝年间,地位、名望极高。他官至翰林学士,兵部尚书,被封为“余姚公”,谥曰“宣”。归崇敬被吴中归氏、归有光家族看作是可追寻的远祖,他的儿子和孙子都有显赫的功名。归崇敬的后代中有一个叫归霭的,曾官至尚书左丞、吏部待郎、太子宾客。归霭的十五世孙归罕仁,被归有光考证为自己家族的第一代人:“吴中之归,皆宗宣公。有光之所知者,始自湖州判官罕仁。”(出处同上)归罕仁被归有光宗为本族一世祖。归罕仁的儿子归道隆,在宋时曾居住昆山县项脊泾,被宗为二世祖。后经六世,到八世归有光曾祖父归凤,还有功名,曾任城武县知县。但到归有光的祖父和父亲这两辈都没有功名。
纵观归有光的家族历史,曾经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辉煌期。到归有光高祖时,即使“归氏无位于朝”,但归家仍是“列第相望”“宾客过从饮酒无虚日”,(出处同上)一副家族兴旺宾客盈门的热闹景象。当时人们有“县官印,不如归家信”(出处同上)的说法。归家的兴旺发达可见一斑。
但而今的归家是怎样的呢?累世不第,已经让归家曾有的辉煌不再。这间狭小古老的小屋,目睹了归家由兴而衰的变迁。作者称这历经百年已千疮百孔的小屋为“老屋”“败屋”,正凝结了他对家庭兴衰的追怀与哀痛之情。归有光在《归氏世谱后》中谈到自己祖父的高祖归度训示子孙不能分家,否则就是不孝,不能列于归氏族谱中。祖上的功名富贵,是后辈人的荣光与骄傲,先祖的遗训,是后辈人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而“诸父异爨”是对祖训的违背。先祖的遗训犹在,而归家却已四分五裂,隔膜重重了。这让先人蒙羞,是家族的耻辱。归有光对此种状况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诸父”的分门立户,深深刺痛着有家族崇拜情结的归有光。钱穆先生说:“短生命融入长生命,家族传袭,几乎是中国人的宗教安慰。”(钱穆《中国文化导论》,商务印书馆,1994版)如今,家族传袭已经断裂,古老的家族已经败落,心灵的宗教安慰业已消失。“老屋”“败屋”正是归家历史与现状在作者心理的折射。
二、室:家庭亲情的隐喻
古人房屋内部,前面叫“堂”,后面以墙隔开,后部中央叫“室”。“室”的东西两侧叫“房”。古人提到“室”多为人们日常起居休息之所。
文章称项脊轩为“室”有四处:“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室西连中闺,先妣尝一至。”“吾妻死,室坏不修。”前两处写“室”言其所居空间之狭,之阴暗。第三处写“室”引出了母亲和祖母,最后一处写“室”是表达妻子去世后內心的落寞。特别是后两处称“项脊轩”为“室”看似平常,实含深意。
“室西连中闺”,“中闺”也即内室,归有光当时并未结婚,写“中闺”也就意味着要写母亲和祖母了。文章便由感叹家族的衰败转向对亲情的抒写。两“室”相连,连起的不仅仅是两间屋子,而是母子情祖孙情。
母亲去世时归有光已八岁,由于母亲太辛劳,平时无暇照顾归有光,这样发生在母子间的事情相对就少了,记忆也就不甚清晰了。在文中借老妪之口写母亲对姐姐嘘寒问暖,使母亲急切关心之情跃然纸上。姐姐沐浴母爱,让幼年丧母的归有光感到亲切温暖,感同身受,表达出他对母亲深深的眷恋和痛悼。
归有光母亲周氏,十六岁嫁入归家,25岁离世,在婚后不足十年的时间里,竟生了七胎八个子女,在这不足十年的时间里,她每年都被怀孕生孩子所累,为此,她多次皱眉对仆人诉苦:“吾为多子苦!”为了不生孩子,她竟听信老妪吞螺可不怀孕的说法,以致因吞螺而从此不能说话。母亲叩门问询而不入,正是因母亲生孩子太密现状的反映。因为已有妊娠,再不能用母乳喂养孩子,必须断奶。所以她只能隔门而问,却不能让女儿见着。归有光闻之而泣,既是对母亲的怀念,也是对母亲遭受育子之苦深深的理解与心疼。
还有,从叙事效果上来说,不直接叙述他们母子间的事,而通过老妪之口间接知些母亲的慈爱,也使文章叙述更富于变化,更能勾起作者对母亲的怀念,收到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效果。
相比母亲,祖母在作者的记忆中清晰多了。正是因为“室”与“中闺”(内室)相连,方便了母亲看女儿,方便了祖母探望孙儿。作者在写祖母探望自己时,用了三个细节来表现:祖母探望“我”时怜惜慈爱的言语,离开项脊轩时以手阖门时喃喃的自语,以及持象笏至轩时对“我”的期望。归有光足不出户,终日埋头读书写字,让祖母产生了无限的爱怜与期望,看到孙儿如此用功,她用幽默的语言戏谑道:“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项脊轩志》)这戏谑中包含着委婉的劝慰。她从孙儿的读书中看到了家族振兴的希望:“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项脊轩志》)她拿来自己的祖父太常公当初上朝时的笏板来激励归有光。三个细节,将祖母仁爱、鼓励儿孙奋进的形象永久定格,包含着浓浓的亲情。
因而这“室”不仅仅是归有光读书之所,更是他感受亲情的温暖,怀念亲人的美好之地。这一“室”连起了归有光和母亲、祖母之间血脉相连的亲情。
三、阁子:夫妻爱情的隐喻
“项脊轩”旧名“南阁子”,从屋子的起名推断,“南阁子”应该是归家藏书之所,“阁”者,搁也,归家是书香门第,并有许多藏书,所以建屋而搁架藏之,并依其功能命名“南阁子”。“南阁子”是项脊轩的旧称,归有光写这篇文章时,已将其更名为“项脊轩”。所以在初文中,再未称旧名。可是,后来补叙的文字,却称项脊轩为“阁子”,而且还引述了妻子转述诸小妹的话,其中隐含的意思耐人寻味。
“阁”作为一种建筑本身不会给人以小之感,但如果加上词尾“子”,则有了“小”意了。“南阁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南面的小房子。如果说“项脊轩”是这间小屋子的官名,那“南阁子”就是这间屋子的小名。归有光平时在这间屋子或读书写字,或偃仰啸歌,或冥然兀坐,能称这间小屋为“南阁子”或“阁子”的人恐怕不多。归有光的妻子爱夫及屋,平时一定称这间小屋为“阁子”,语含亲切甚至甜蜜的味道。
归有光妻子魏氏回娘家时,一定对娘家人说到他们二人的生活,项脊轩是他们俩人常相处的地方。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归有光给妻子讲古代的事,教妻子写字,这使魏氏内心充满了甜蜜与幸福。她回到娘家给小妹们讲她婚后幸福生活时,必定是一口一个“阁子”,这引发了小妹妹们的好奇:姐姐家的南阁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处所,让姐姐如此钟爱?那一定是一个在姐姐的心中占有重要位置,让姐姐感到无比幸福的处所。透过文字,读者也可以展开想象,在南阁子这个虽然狭小,但充满着温馨的地方,一定有她和丈夫点点滴滴甜蜜生活。虽然归家家道中落,贫穷之状让第一次到归家的魏氏娘家人感到吃惊,但是,魏氏对此不以为意,她鼓励丈夫:“吾日观君,殆非今世人。丈夫当自立,何忧目前贫困乎?”(归有光《请敕命事略》)在她的眼里,丈夫并不会是久居人下的普通人,丈夫会有作为的。有什么能比一个她爱并爱她的丈夫更能让她感到满足!与丈夫心灵的相通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一个心中充满着爱与幸福的妻子,怎会嫌弃夫家的贫穷呢!相反,他以这小屋为自豪,以此为幸福,因而她才会不断向小妹们提起。魏氏称项脊轩为“阁子”,本身就给人以亲昵甚至有几分暧昧的味道。妻子给丈夫转述诸小妹这句话时,定是含着娇嗔的语气说的。“阁子”里的隐秘故事,只有他们二人知道,那是一种心照不宣,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阁子”作为一种建筑,其本身就包含有私密空间的特征,在文中,“南阁子”不再是归有光读书写字的地方,而成了他们夫妻二人相悦相爱,琴瑟和鸣美好爱情的隐喻。随着妻子魏氏的去世,“南阁子”中温馨美好的情景也如云烟般消散了。爱妻的离世,给归有光以沉重的打击,那时,他一定是了无心绪,以致“室坏不修”。两年后,伤痛渐渐平复,他又让人修葺了南阁子。但此时已是物是人非,只会让人触景伤情。这已修缮但不常住的南阁子,成了他与妻子美好甜蜜爱情生活的象征,成了他告慰心灵的寄托物。
四、项脊轩:个人心志的隐喻
归有光的书斋为何称“项脊轩”?一般有两种解释,一说归有光的远祖归道隆曾在江苏太仓县项脊泾居住,归有光为追宗怀远,特以“项脊”二字作为书斋名。另一说是用项、脊之间空隙来比喻屋子的狭小。我认为这两种意思兼而有之。
作者没有用“项脊斋”“项脊阁”作为书斋的名,是因为“轩”字隐含着深意。“轩”本是古代士大夫乘坐的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其形态较为高大宽敞,所以被用来指宽阔敞朗为特点的建筑物。“项脊”之逼仄狭小,與“轩”之高大敞朗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其中隐含了归有光身处斗室败屋中,却心怀远大志向之意。他是不甘“昧于一隅”的蛰伏,有朝一日,他当如蜀清、孔明一样名留千古,光宗耀祖。所以,在文中他写的“悲”不仅仅是家族的分崩,爱妻的离世,更重要一层还有学优则不能仕,不能实现祖母重振家声,光宗耀祖的殷殷期盼。“少年心事当拏云”,以“轩”呼书斋名,正显示其不会做井底之蛙的高远志向,是他内在心志的流露。
作者称屋为“轩”同时流露出对这业已毁坏的生活空间想要修复它的强烈愿望。归家家族的衰落,使归有光一出生就背负上了一项艰巨的使命——支撑门户,重振家声。归有光的同乡明代著名政治家王锡爵在《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中记载:周孺人怀归有光时“数见征瑞,有虹起于庭,其光属天,故名‘有光,甫其字也”。因此,家人为其取名“有光”。“光”有光复家业,光宗耀祖之意。可见家庭尤其是长辈们对他的期望。
但是,被家庭寄予厚望的归有光却命途多舛,远大的志向和残酷的现实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他八岁亡母,十五岁进入项脊轩读书,在读书期间,六次参加乡试,八次参加会试皆落第。二十三岁娶魏氏为妻,二十八岁爱妻离世。这篇文章初稿完成在他十八岁,补记在他三十五岁左右。前十八年,虽科考不顺,但他满怀豪情,有修复这业已破败的大家庭的轩昂之志。后十八年,经历了漂泊之苦,科考失利的无奈,妻子亡故的重击,他内心的悲戚已多于豪情了。
学者陈炜说:“一方面建筑在物质上给人蔽风遮雨,另一方面则体现在人们的精神寄托上。”(陈炜《传统建筑的象征性》,《浙江工艺美术》2004年第1期)《项脊轩志》中的这间小屋,在作者心目中不仅仅是一间可遮风挡雨的建筑,更是他的精神寄托。“屋”“室”“阁”“轩”这四种不同名称,隐含着作者对家族、亲情、爱情、个人心志的情感寄托。这种寄托使这间小屋有了丰富的象征意义,也使这篇充满真情的散文含蓄隽永,余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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