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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绊

2021-08-27刘超武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蛙声姑父稻草人

刘超武

从防盗窗往外看,还是防盗窗,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窗格将视线范围内的世界分成许多小方块,像个巨大的棋盘。天空、高楼、马路、绿化树是不动的背景,车辆与行人是自动游走的棋子,一跳一跳,从这格到那格,最后消失在某个背景里。

习惯去那块空地,带着面包屑与米粒。蚂蚁在两点之间不知不觉变成长蛇,单一的路线,单一的事情,一直重复着,却乐此不疲。

画眉鸟又多了几只,距离又近了几尺。

草丛有大地一样宽广的胸怀,允许风穿过胸膛,允许阳光挤满缝隙,允许虫子夜夜笙歌,允许我坐成思想者的姿势,其实脑子一片空白,人像影子一样虚无。

一想到那里已被高楼占领,就又不想下楼了。

蝉是不请自来的熟客。外墙,窗台,盆栽的枝叶,它都能随遇而安。一只,足够。声音不能再大了,尤其在夜晚,我怕那几颗摇摇欲坠的星星会跌落下来。

蝉的歌唱,从夏到秋,刚刚好,我还想听一听雪落梅枝的声音。

腊梅全都开了,隐隐的香,淡淡的黄。“凌寒独自开”,一直让人想象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傲娇与霸气。然而它薄如丝绢的花瓣却带着让人怜惜的灵秀与柔弱,宛如江南水乡某个让人牵挂的诗一般的女子。小巧精致的花朵几乎无一例外地朝着大地的方向绽放,让人爱怜中又生出许多敬佩来。

风有些紧,雪没有来,忽然有点想念蝉了。

在姑父的橘子园,再多的蝉也不会显得聒噪。

蝉总是喜欢在日头最烈的时候叫得最欢。空旷的田野是个巨大的天然消音器,消融了蝉声中急促的尖锐与戾气,变得有点懒懒的悠扬与舒缓,带着浓浓夏日的乡村气息,成了午后最有效的催眠曲。当那边的高铁呼啸而过,蝉声就立刻缥缈起来,如宣纸上洇开的水墨。片刻,又渐渐聚拢,真真切切地送入你的耳朵。

橘子园有些年头了。除了锄草与偶尔施点家肥外,橘子树基本保持着野生的状态,果实也始终保持着最原始最纯粹的橘子味道。姑父如同信任自己一样信任土地,从不苛求收成。

今年的橘子格外好。小小的黄果带着诱人的光芒,密密麻麻缀满枝头。橘树矮了很多,有些几乎匍匐大地了。

蝉早就销声匿迹了。它的生命在大地的怀抱里延续,等来年的某一天再登枝头,用生命高歌。几近树皮颜色的蝉蜕,几个月了,还牢牢粘在枝干上,似乎正执着地等待着这里下一个夏日的热闹与辉煌。

橘子熟的时候,姑父照例发出邀请:“想吃的就自己去摘,我没工夫送。”

在秋末初冬晴好的日子里,橘园里摘果的人陆陆续续,有亲戚、朋友、村民,偶尔也有路人。鸟儿是选果的专家,被它啄食过的橘子总是日照最多味道最香甜的。

姑父的橘子园其实股东有三个:人,虫子和鸟儿。

在橘子园的下面是一大片稻田,沿着河岸铺开、延展。承包这片七八十亩稻田的是一个姓刘的庄稼汉,住在河的对岸,五十出头,精瘦的身材,田泥一样的肤色,脸上的皱褶像稻田微微泛起的水纹。对于庄稼人,我一向肃然起敬。

三四亩稻田不算多,但对于一个古稀老人来说,也不算少了。姑父的稻田混迹在刘姓庄稼人承包的稻田中,一眼望去,一大片满是稻禾,甚觉规模。

蝉叫得最欢的时候,也是稻田最热闹的时候。蛙声最能让田野彰显生机勃勃。如果说蝉是白日里高调的歌者,那么蛙就是夜晚最具实力的乐手。来自田野的蛙声雄浑低沉,气势磅礴,如黄钟大吕,震撼人心。偏偏这声音听着踏实,能让人心安地枕着蛙声入睡。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令人欣然向往的诗情画意。

姑父说这些年青蛙少了很多,蛙声也变得稀疏起来了。顿时心莫名地感到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该怎样找寻。

比蛙声更稀疏的是萤火虫。这个夏夜里最美妙的精灵,曾是多少人童年最美好的记忆。童年所唱的儿歌,喜欢的诗句,心中认定的童话世界以及少有的美好梦境,几乎都与萤火虫有关。池塘、水渠、草丛、田野,曾经随处可见它的身影,一闪一闪,灿若繁星。许多幽蓝幽蓝的光,划着优美的弧线在空中飘忽不定,让你觉得既真实又神秘,既优雅又童趣,既梦幻又清晰,既幽冷又灼灼。而“囊萤夜读”的故事,让人励志又惊奇,以至于惹得多少人追着它奔跑,仿佛它走过的就是一条条书径。

一弯新月,满天星辰,几声犬吠,一片蛙声。夏风送着禾香,隐约可见纳凉的人影。小女孩追着流萤一路奔跑,至山冈,越田野,绕村庄……这简直就是动漫或古装仙侠剧里的场景。但我的脑海里却真真切切地一直清晰地保存着这样一个画面,从童年到现在,从故土到他乡,从现实到梦境。

每年夏天,在姑父的田野里还是能见到萤火虫的踪迹。虽然只是零星散落的几只,但也足以有心灵的慰藉。

姑父的餐桌前总是会摆着一小杯家酿的米酒,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这个饮食习惯。不多饮,也不可缺,非米酒不喝,且要姑妈亲自家酿的才最可口称心。“这是稻米的精华。”姑父举杯时常会看着姑妈这样说。

只有在喝点小酒的时候,姑父的话匣才会打开。会对我们说些人情、世故,也会谈点农事、往事。于是有些记忆便会清晰起来,偶尔还会在刹那间占据整个思维,不容模糊、覆盖或置换。

那时的人们顺应天时,遵从时节,一心一意侍奉稻田。和人一样忠于稻田的还有稻草人。

秧田里是一定要有稻草人的。一顶烂斗笠,半身旧布衣,一把破蒲扇,是稻草人標准的装扮。常常羡慕它单脚立在稻田中多久也不累。

麻雀的队伍实在有点浩荡,没几天,稻草人就被它们完全无视了,尽管它有时也会微微晃动身子,手中的破蒲扇也会啪啪作响。稻草人没有吓走麻雀,却偶尔会吓到胆小的夜行人。

把稻草人的细脚换成粗木桩,把干稻草搓成长草绳,系上花花绿绿的破布条,一头拴在木桩上,一头攥在手心。待鸟群落进秧田时手奋力一抬,一条草龙腾空而起,破布条呼啦啦肆意招摇。那一刻,稻草人也仿佛变成了鲜活的生命体。再舞动两下,这声势,别说是鸟群,就是兽群也会吓得没影吧。

一直认定,插秧的女人是最美的。

明晃晃的水田里,女人们一字排开,露出半截小腿如出泥的藕。柔软的腰肢始终保持着上身几乎匍匐大地的姿势,仿佛以一种虔诚的恭谦姿态在祈福。左手与右手魔幻般神奇地配合,以退为进,一条宽大的绿色织锦就在眼前徐徐展开,丰收的希望在这纯粹的生命之绿里闪闪发光。

看收割机收割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与数学题中关于收割机的工作效率、时间与工作总量三者之间的计算不同,现实生活中是不需要描述得那么精准、那么无趣的。约一盏茶的工夫,一丘田的稻禾就变成了黄灿灿的谷粒。

对这个庞然大物,我佩服得几近膜拜。

当机械进入田野,耕种就变得简单、轻松起来。许多曾经出现的事物,如犁、耙、水车、打谷机等,不管历史有多久,都很自然地回归了历史。某一天终将只存在于一张图片,或成为《辞海》里的一个名词,抑或永远消失。

如果蛙声与萤火虫真的消失了,那会是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

姑父仍然保留了许多原生的种植方法,无论种什么,都不使用农药。

蔬菜长得快,虫也长得快。

姑父从不在乎蔬菜是否长虫,因为差不多有七成的蔬菜最后都进了鸡、鸭、鹅以及鱼的腹中。为保证餐桌上有足够鲜嫩而美味的蔬菜,姑父的秘诀就是不停地种,大量地种。虽然在外地的儿女们劝他不要这样辛苦,他总是呵呵一笑而过。

插秧,姑父也选择了人工扦插。实践证明,还是用这种亲近大地的谦恭姿势插的秧,长势最好。

村里会做且愿意做这种活的人很少了。几个请来的女工也都是年过半百了。杀鸡宰鸭剖鱼,上好的食材加上姑妈绝佳的烹调技术,道道都是经典的美味。虽然工钱是按天算的,但电话要催好几回,她们才会收工吃饭。

“不能亏了人家。”这是我在这片土地上从小就听到的话语。现在姑父姑妈依然这样,她们亦如此。

刘屠户的刀一迟疑,母羊生下了小羊。再挥刀时,小羊成了孤品。

我坐在姑父的院中听表妹讲小羊的故事,隔着池塘,它不吃草,一直望着这边咩咩地叫。

姑父说:“吃个草也要人陪,我哪有那么多工夫。”

我飞奔过去。它看着我,安静了,低头拼命地吃草。它果然是要人的陪伴。

这是一只漂亮的小山羊,弯弯的小羊角,白而长的卷毛,上面有几个苍耳不依不饶。

青草没着羊蹄,瓜藤匍匐而行,南瓜、冬瓜肥厚而敦实,几只家燕在堂前进进出出。

那边禾苗在悄悄地拔穗。一眼望去,满目青葱。这是饱藏希望与生命的绿色,深邃而安详。几只白鹭在田中觅食,如遗落在碧玉盘中的珍珠。这白与绿的搭配,应是天地间最养眼的色彩了。

忽然觉得岁月如此静好。

稻香,我以为这是汉语里最美妙的词之一。它不似花香那样笼统,也不似书香那样抽象。它的具象是专有的,独一无二的。与其说这是稻的香味,不如说是稻的气质。内敛、淳实、不张扬,从骨子里散发,经久绵长。稻花、稻穗无不如此。即使干成稻草,依然芳香。

姑妈最擅长将稻米做成传统的美食,粽子、野菜粑、粉蒸肉、珍珠肉丸,无不让人口齿留香,念念不忘。

姑父种的大米,让我对白米饭情有独钟。晶莹、软糯,满是田野清新的味道。细细地咀嚼,有阳光的温暖,有雨露的甘甜,有星月的眷顾,还有大地的厚爱。

谷子越饱满,稻穗越亲近大地;稻穗越亲近大地,谷子越成熟。

夕阳下,田埂上的姑父带着金色的光芒,似乎高大了许多。稻田一片金黄。这是季节与汗水沉淀的黄色,朴实而明朗。

一个诗人对庄稼的高声赞美,多少带点矫情。而一个地道的农民,用心灵亲近庄稼,多少有点诗人的气质。将生命之根扎进属于自己的大地,没有焦虑,没有恐惧,没有贪欲,用坦荡与自在显示着生命该有的姿态。

庭院里,桂花在无声无息地开放、飘落。姑妈细细地翻拌着米饭与酒饼,封存于缸中,过些时日,就可以蒸馏出纯正的米酒了。

日子在平淡中酿造着生活的滋味。

相对于进化论,我更愿意倾向于女娲造人,明知那只是个神话。若不谈科学,只从个人情感出发,我很愿意认同后者。

其实让我认同的是女娲造人的材质,那是从大地撷取的泥土。用这样的泥土捏人,本身就赋予了他们土地一般的品质:质朴,厚重,内涵,慷慨,宽容,仁慈,隐忍,负重……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也一直崇尚这种品质。比如姑父姑母,比如和他们一样的庄稼人。

远在广州的儿子几次想接父母同住,都被姑父拒绝了。如同水稻恋着稻田,姑父恋着自己的家园。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不知名的诗人。那是年少的时候,一次无意间走错了教室,却因此意外地聆听了一个诗人的半堂讲座。他说人本身是在天空飞翔的动物,偶然间在大地上歇息。大地长出一些根来,牵绊住了人。渐渐地人习惯了地面的生活,翅膀慢慢退化了,只留下腋窝下那一撮毛。那是人类曾经飞翔的印记。

請原谅我当时不厚道地笑了。黄永玉说:“全世界原谅三种人:诗人,醉鬼和小孩。”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

现在莫名地再次想起他,想起他那年轻面庞上带着的忧郁,油然而生的是心底的敬意。我相信大地真的会长出牵绊人的根,那是一种无形的根。虽然不可视见,但只要用心亲近,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仅仅是大地,人也会在大地的某个地方长出根来,滋生出一种诸如乡情、乡愁之类的情愫来。于是,根与根缠绕,人便与大地一体,息息相关,休戚与共了。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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