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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成了一株植物(外两篇)

2021-08-27万宁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爹妈爹爹大姐

万宁

清明前,兄弟姐妹相约,去看爹爹。在坟前,我们不得不告诉他,妈妈成了植物人。

之前,听说过植物人,总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大姐说,她怎么都没有想过,妈妈会成植物人。

妈妈在那天晚上睡下,就没再醒来。

起初,我们喊她,她会下意识地答应,慢慢地,所有的喊声与她无关,她沉入睡眠,一呼一吸。

人真的可以成为一株植物?植物除了不会说话,在春天会破土发芽,抽枝吐绿,树叶一丛一丛,藤蔓牵了又牵,然后开花结果,四季姿态缤纷。可是人植物了,除了无意识中的吃喝拉撒,那就是无边的睡眠。

妈妈在三月十一日出院,一进家门,就在哥哥姐姐的搀扶下,对每个房间进行巡视,巡视之后,久违的笑才放晴在脸上。家里原样。各式物品还在原处。窗台上的花还是她去医院前的摆放,蝴蝶兰倒是新添了几个花蕾。

午饭后,妈妈坐在客厅中央,身披绛红色围兜。大哥二姐还有我,坐在沙发上,看大姐给她剪头发。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们剪头,兄弟姐妹围坐一旁等候的情景。事情还是这个事情,时间却把人给颠覆了。我拍下照片放进家人群,二哥在北京竖了个大拇指。之后,大姐二姐一起给妈妈洗头洗澡剪指甲,扶她上床午睡。床是新买的医用多功能床。她安安稳稳睡了几小时。

晚饭是姐姐们搭配的营养餐,饭后,她又要在各个房间巡视,来回走步,二姐问她,舒服不?她淡然浅笑,合适几。

一切都簇拥在向好的方向里,包括疫情的防控。窗外的春天,在鸟鸣声里生机勃勃。妈妈的饮食起居被姐姐们打理得井井有条,医生要求她按时吃药,每天朗读一篇课文。那幾天,她似乎好了许多,大姐与二姐也回了长沙、湘潭的家。每个人都以为日子回到了从前。

这天是星期三,下班有些晚,定是有某种召唤,我先回了妈妈家。进去时,他们刚刚吃过饭,妈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说,这两天太阳好,怎么不见你晒太阳?阿姨告诉我,妈妈不愿意下楼。我望着她,说不能老坐在家里,要多动,明天一定要下去走走。她点了点头,起身扶住稳步架,在客厅来回移步。她边走边絮叨,这些天谁来过家里。记忆虽然有些错乱,但大致还是讲清了。日常闲聊至新闻联播结束,我跟她说,我要回家吃晚饭了,明天记得出去走走。她点头,我挥手。只是没有想到,这是我们这一世最后的交谈。没有任何预兆,客厅里的那几束光,我似乎还能清晰分辨。

第二天中午,大哥在群里喊,妈妈又出状况了。我跑回家,她躺在床上,眼睛似睁似闭,朝着窗外,不断重复一句话:天还冇黑。想着去医院又是各种检查,妈妈也抵触,于是就让她躺着。大姐二姐火速赶回。傍晚,妈妈起床,坐在轮椅上四处看,在餐桌边她吃饭的固定位子,手在她的座椅上来回抚摸。对生命的眷恋,就在她抚摸的深情里。接着,她喃喃自语:要呷饭。盛好饭菜,喂她吃,她又摇头。一家人围着她坐下,她两只手,轮流攥住崽女的手,清楚地说了一句:我知足哒。但她似乎还有好多话要讲,张着嘴,话却讲不出来。她用手指在我们的手心里写,写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能明白她写的是什么。让她握住笔,在纸上写,写了一阵,全是弯弯扭扭的小线条,天书般,我们无法破译。于是试着一件事一件事地问,是她要说的意思,她就点头。不是,她便摇头。如此交流,直至夜深。临了,她又说要呷饭。姐姐把她的药放到白米粥里,一勺一勺地喂,吃了小半碗,她说要睡了。然后,漱口,洗脸,洗脚,她很听话,随大姐料理。最后躺下,合上眼睛,开始睡眠。谁都没想到,这个睡眠深远辽阔,带着海洋深蓝色的宁静一直下沉。

妈妈在她房里睡得舒坦,一呼一吸,均匀如窗外摇曳的春风,轻细柔和,只是两天后,呼吸忽然就重了,气息在张开的嘴巴里,扯动得惊天动地,对我们的喊声她已置若罔闻。姐姐哥哥们守着她,洗脸擦身,而她就这么昏天黑地地睡着,睡得我们心里发毛心上长草。

妈妈总是睡,她不饿吗?我想她起来吃饭。我耳朵都幻听了,老听见妈妈在某处喊:要呷饭。这天中午,回家正好看见大姐在给妈妈灌流食。针管从碗里吸一整管蛋白肠道营养剂,再注入通向胃里的皮管。我有些惊恐,妈妈没有任何反应,白色液体缓缓流入。傍晚,大姐让我操作,我手心冒汗,双手颤抖,往皮管注入时,疼痛在心尖上吱吱滑动,我生怕妈妈痛。一管下去,凝神屏气,时间在手指间慢得出奇。大姐说,要放松,如果妈妈不接受,东西会顺着管子从胃里返回,流入,正是妈妈需要,妈妈饿了。

流食维持着妈妈的生命,雨水在窗外滴答,树枝上的杜鹃鸟站在雨中,对着屋内布谷布谷,不厌其烦。从前妈妈偶尔会回应,她伏在窗前朝那棵大樟树也布谷几声。如今,枝头间发出的扑棱棱与一些鸟的啁啾,都被杜鹃鸟的嘶鸣所覆盖,这固执的呼叫,把时空叫得悲凉寂寥。雨突然就停了,天又闷又热,妈妈的头发汗津津的。一直昏睡的人洗头洗澡是个大工程,得几个力气大的人才能架场动工。汗湿了身体,可用热毛巾擦,可是头发怎么擦仍会酸臭。那天午后,两个哥哥扶着妈妈,大姐手拿推子,二姐端着报纸,推子在妈妈头上走,缕缕白发落到报纸上。妈妈合着眼任人摆布,瞬息之间,眼睛一片模糊,我无法相信这个耷拉着脑袋的光头老人,就是我那个爱漂亮的妈妈。疼痛从四面笼罩过来,我紧闭双眼,不敢直视。人都有最后的无能为力。力所能及时,目光里看不见这些,即使想到,也会刻意回避。

春往深处走,冷热一惊一乍,全然没了定数。妈妈会无意识地掀被与抓挠,其后果是受凉感冒与皮肤感染。我们在流食里放些感冒药,在破损的皮肤上涂抹药膏,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不碍事。没想到长起了湿疹,咳嗽也频繁了,还伴着低烧。我们慌乱无主。这段时间,兄弟姐妹感觉回到了从前,天天守在一起,不同的是妈妈昏睡在床,尽管如此,我们仍祈盼,日子就此下去。只是回响在屋里的咳嗽声、堵痰的扯吼声,时时惊扰过来,都在害怕,害怕肺部感染会落到妈妈身上。况且,这个春天,疫情还没结束。

权衡再三,一致决定送妈妈去医养结合的养老院。那天是三月二十七日。早上十点,养老院的车把妈妈接走,兄弟姐妹一起随行。先天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走时天色昏沉小雨纷纷,所有存在的意识里,都知道妈妈很难再回来了。我的车跟在救护车后面,挡风玻璃上,一层又一层的雨丝黏扑过来,车内寂静无声,茫然的目光交织着难以言说的心情,一律推向窗外。回家的路上,大哥说,这个家,从此,就散了。是啊,明天就是大哥六十岁生日,做母亲的,也只能陪到这里,其余的路就是我们自己走了。这样想的时候,泪就爬到脸上。一种无法遏制的伤感攫住了我们。

妈妈躺在一间朝阳的房子里,准时准点有人喂食、翻身、擦洗,当然也打点滴,各种消炎各种营养液。到了这,我们的话语也只是说说,没有人会听。妈妈总是睡着,在某个时候,她又能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家,她双眼微闭,眼角挂着泪珠,甚至有痛苦的表情。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她的思维也就被忽略,我们无法知道她的思维是否还存在。妈妈在病房里度过她九十岁生日,比她小四岁的姨妈送来鲜花与红包,姨妈说她看见妈妈笑了。似乎还有照片为证。妈妈一直昏睡,偶尔特殊的声音出现时,她会有反应,会发出激动的嘤嘤声,只是这种声音一晃而过,致使听到的人,总以为是幻觉。

躺在病床上的妈妈,身上插了若干管子,身体需要什么,就朝这些管子里灌什么。缺什么补什么,仿佛是这里的圣经。而我越来越觉得妈妈就是一株植物,正由医生与护理人员在努力浇灌。植物是需要土壤的,妈妈的土壤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她在这里缺失着她最需要的营养、家的气息与孩子们的抚慰。医生给她补了这个,她的身体又缺了那个,器官也是,修补好这里,那里又坏了。这炼狱般的磨难,妈妈躲避不了,承受得无言又无奈,身体只能在各种缺失与修补中轮回。她日渐枯萎呼吸微弱,冥冥之中,我们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

五月三日,晚上八点二十,妈妈走了。

这是个不冷不热的晴天,在五一长假中,疫情刚刚好转,在外地工作的孙辈们全回来了。要见的亲人都到了,床头显示仪上的心律忽上忽下,也就那么一会,一切归于平静。我们看着心电图不再波动,一条横线发出冰冷的警报,妈妈的手,凉得像铁,她去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亲戚说,妈妈太为后班子想了,选在这样的日子里,就着假期,办后事都不耽搁大家工作,更周到的是气温适宜,生怕冷着热着她的后人。沐着这份呵护,我们为她守夜,点灯燃烛烧香,在她边上细语。最后一夜的凌晨,忽然狂风大作,雷电轰鸣,暴雨倾盆,从台阶移进屋里,我与大姐站在窗前注视,这诡异的雨,卷着风儿吹进大厅,哗哗声在纸片间寂荡,我们清楚地看见一缕白烟从屋内飘出,顷刻间,风平了,雨也停了,雷电隐退了,晴朗的夜色遽然又至。大姐说,方才神仙把妈妈接走了。

立夏后第一天,妈妈入土,与六年前去世的爹爹葬在一起。肉眼看不见天界,他们见面的场景不知是不是就在墓地,如果是,那他们正望着我们,听我们说话。顺着香烛的袅袅轻烟,抬头望向空中,青青松柏间,我似乎听见妈妈在向爹爹诉说她做植物人的经历。惶惶然,双手合一,默语:妈妈受苦了。

春雨在滴答

三十多天没下楼的妈妈在二月二十五日头有些晕。傍晚回家,与她讲了几句话,看似正常。这阵子,她活动太少,白天黑夜的,老在追剧。阿姨说她三餐饭吃得还好。我交代:从明天起,戴上口罩,下楼走走。

不想,第二天早上,她腳步零乱言语不清呕吐不止。大哥打120,送往医院。在急诊室,一拨又一拨的抢救正在进行。妈妈昏迷,血压冲到两百。一直不敢出门,生怕遇到病毒,不想,就这样直接置身在最有可能出现病毒的医院。在各种手续上签字,然后,打降压针,紧跟护士,扶住推床,进CT室。妈妈在那刻神志不清,医生要求家属守在一旁,拍头部时要扶正她的头,拍肺部时要摁住她举起的双手。医生指着团在桌上防辐射的黑色衣服与帽子,要我穿上。我害怕,举目四望,没有推托的理由,躺在这的是我妈妈,有辐射,我也得守着。我一只手去拎那件衣服,拍片医生说,很重。我两只手才能拿动,这个重量,我怀疑自己背不起,可我还是把它披到了身上。衣服恍若被冷水浸透,很沉很凉,我的身体似乎托不住,尽管这衣服只是件马甲。还有帽子,帽口很浅,看起来像个圆圆的陶钵,顶在头上,脖子立马深感不适。不适的还有裸露在外的后脑勺与整个脸部,没来由地紧张,致使头皮发麻面颊冰凉。“咣当”一声,厚重的铁门生生关上。黑屋子里只有我与妈妈,以及嗡嗡的机器声。妈妈躺着,我站着。妈妈的手突然在空中乱捞,我抓住这手,声音冲出胸腔:妈妈,别怕,我在。铿锵的声音掩饰着我心底的紧张、恐惧。那刻,沉重的马甲正卡住我的脖子,我胸闷头晕,呼吸不畅,感觉随时会窒息倒下。然而我站在那,清楚自己没有倒下的资格,只能稳稳地站在机器前,攥紧妈妈的手,看X光发出切割的声音,在黑暗里多重扫描。

其实是看不见的,只是莫名地感觉那些光在扫荡,时间落入尘埃,静寂无法言语,人在这刻就只有空白。又是一声“咣当”,铁门开了,医生与护士带着亮光走进来,与我一起把妈妈挪到推床上。从CT室出来,感觉回到人间。走廊里密密麻麻的,全是等着拍片的病人或陪护。背心窝猛地一激灵,没去想人的密集带来的风险,却想到肺部感染者是一定要拍CT的。那么我方才待的CT室带病毒的可能性是不能想的,当然,不能想的,还有防辐射的衣服与帽子。嗓子眼开始冒烟,我没忍住咳嗽与打喷嚏,胡思乱想中,脚步还得跟上护士,扶住推床。刚回急诊室,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堵住了我嗓子里冒出来的烟。就在刚才,一位老人走了。一位八十岁左右的娭毑,早上在家里绊了一跤,送到这就已经不行了。哭声没有持续多久,几拨人走来走去,遗体就从妈妈的床位边推了出去。好在护士及时拉起了帘子,让死亡没有撞到眼睛。隔着帘子,在病床前,迟钝、空茫的心在痛感生命如烟,以至于手指不能自控地颤动,那指尖的神经末梢,刚刚在空气里,似乎真实地触到了死亡。

帘子拉回时,又恢复到原来。接近正午的阳光,从树梢透过窗玻璃流泻下来,医生在问诊,护士在病床间来回走动,躺在病床上的患者脸色安详。尽管恍惚,眼里见到的还是人间的样子,急诊室医生逼仄的办公区里,坐着两位医生,他们的模样,在我的眼里还是孩子,可是此时,他们在那驾轻就熟地处理着一拨又一拨的病人。那几个护士,也一样年轻。疫情之下的急诊室,所有的医护人员仅仅与我一样,只戴了一个口罩。护士们倒是洗手、消毒很勤,还时不时戴手套,而男医生却很放松,接触病人不见戴手套,也没马上洗手,也许太忙,也许近两天本市确诊病例为零,再或者生为医生的他们本来就没有那么紧张。中午一点,楼道里稍稍清静了,两护士还没吃饭,她们洗手,给手与手机喷酒精,与同事交代,匆匆外出。我帮妈妈掖了掖被子,看了看吊瓶里的药水,也出去在走廊拐角用条码打印方才做的CT胶片。取了片子刚进急诊室,身后一阵吆喝喧天,四五个医务人员扶着推车十万火急地冲了进来。一个嗲嗲坐在轮椅上摔下来,额头砸了一道口子,手背划出血印子。在急救车上,医生已经给额头做了简单包扎,嗲嗲一路哼哼唧唧,惊魂未定。一群人忙活着,我发现那两个说要去吃饭的护士也在其中。神速呀,这就吃过了?她们笑了笑,说刚出门,急救电话就来了。

医生看过妈妈的CT片,诊断为双侧小脑梗死,必须马上住院。推床推进神经内科,医务人员以小跑姿态在各病室忙碌。疫情期间,不出门,不活动,中风、脑梗病人多得超出预想。与妈妈同室的病友,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五十来岁,几十天来,她们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追剧,结果一觉醒来,眼斜了嘴歪了。这病在预料之外,也不看年龄,喊来就来。

妈妈老了,发病是迟早的事。她小脑萎缩,记忆的时空不但混乱还在交战。她讲的好多话是她老家的浏阳话,说的事情也是好远的事,她时常不认识我,或者认错我,倒是把陌生人说成某位熟人,我们说不是,她武断地摇头,说,是。医生说,有模糊记忆,就不错了,以后她会什么都不记得。

随大姐送饭过去,扶妈妈起来,她手指门外,说,那里死了人。我以为她是记起急诊室那天的事,不想房里的病友解释,隔壁病房真的死了人。一位五十六岁的脑癌病人。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死者只有一个女儿,是个导游,因为疫情滞留在柬埔寨。她发病,女婿把她送进医院,走时身边只有请的陪护。

窗外,春雨在滴答,凄凉灌满耳朵。妈妈一口一口地接住大姐喂过来的饭。

这个季节,桃花红了,李花也白了,春天却还戴着口罩。

没有你们的春节

清明将近,编辑部在策划版面,有人说,给那边的人,写封信吧。见字如面。心里一动,也给爹妈写封信吧,把近来的日子汇报一下。真正下笔,又犯难了,写什么呢,一切如常。日子平平静静,上班下班,看书码字,偶尔种花种草,种两株瓜果,写这些,爹妈生前就看到了,想想也兴趣不大,那就说说你们意想不到事吧,譬如今年的春节。

今年的春节是爹妈都不在了的第一个春节。兄弟姐妹内心荒凉,去哪儿过年,这个从前不是个问题的问题,一时间竟不敢直面。爹妈在,家就在。天上的爹妈,你们说说,如今那个家还在吗?爹妈没有回答,大哥发话了,我们还像从前,回老屋来。腊月二十八,大姐、二哥带着各自的家属回家了,搞卫生、备年货,厨房里热气腾腾,客厅里热火朝天。一个干净、热闹的家又回来了,房间的四壁忽然有了生气,一个回眸,仿佛能遇到爹妈若隐若现的脸。

年三十的上午,我们去了仁孝陵园,爹妈肯定看见了。拜地年的人络绎不绝,往日的静寂一扫而光,年味在墓地上空游荡,各种人的喧哗混杂着爆竹、香烛、冥钱味,隐隐约约的饭菜味也在其中。那是一些人家提来了年饭,我们也提了,有肉有鱼,还有茶酒水果,爹爹妈妈你们尝到了吗?各自的近况一一絮叨,你们听到了吗?不满意,也这样子了,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不好。其实,你们该高兴,这一年有人独自做饭了,有人去了远方工作。独独小女不孝,墓前不能跪拜,运动时半月板受伤,瘸了半年,爹妈赶紧心疼心疼,保佑我又能迈起大腿带着小腿走漂亮猫步。

年三十的晚上,老屋灯火亮堂,兄弟姐妹带着自己的小家,如同从前,围坐桌前,大姐二哥整出的十九碗菜,道道美味,不同的是,你们的座位上,坐着大姐与大姐夫。举杯推盏中,我看见你们在墙上的照片里使劲地笑着。你们也看到了,家里稍稍有点不一样,搞卫生时,丢了好些妈妈从前舍不得丢的东西,吃的用的都有。一辈人过日子有一輩人过日子的习惯,我们都得认。初一,我们在那个吃团鱼的餐馆吃新年的头餐饭,还是那个包厢。妈妈说的,初一吃团鱼,团团圆圆。初二上午九点,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在家门口新开张的苏宁电影院看《哪吒重生》,倘若你们在,肯定也会去看。因为这部电影,有你们的孙女参与。她是分镜师。分镜师是干什么的,我们不知道,但这不妨碍我们兴致勃勃地观赏,最奇怪的是,感觉你们也在,冥冥之中,似乎闻到了你们的气息。看完电影,二姐一家请我们在徐记海鲜开怀畅饮、互祝新年的场面,是你们在时的情形。

正月的天气好得出奇,阳光明媚,风里全是春天的味儿,兄弟姐妹一直住在家里,做饭散步聊天,日子如常。唯一遗憾的是,屋里没有你们的声音,没有你们的脚步声。记忆里,除了那几年,爹妈在干校,兄弟姐妹分散在亲戚家各过各的年,之后,团聚了,一家人从来都是一起过年的。即便是家里不开伙的年月,妈妈也会在食堂包上半桌席,让几张小嘴在桌上欢实。我们穿着新衣衫,围坐桌边,听爹爹讲他小时候过年的故事。爹爹的小时候在岳阳月田的田埂村,故事里有爷爷奶奶与三位姑妈,其实应该还有伯父,爹爹却从来不讲,也难怪,那个时候伯父生死未卜,更不知当时他正在台湾。

过年的光景,就是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好远的事、没见过的人在大人嘴里念叨,而我记得的是爹爹的神情,闪亮的言语在他唇间流淌,时不时夹杂着朗朗的笑声。一件旧得发白的布褛披在爹爹肩上,布褛很垂,灰色布里子内是一张动物的皮毛,毛是黄色的,上边有黑色斑点,我从来不知道这张皮是狐狸的还是狼的。那个时候,哥哥姐姐把手伸在背面,做出各种诡异的动作,我先是惊疑,然后是惊恐,我想故作镇静,可眼前的狰狞加上自己的想象吓得我魂飞魄散,不自觉地往爹爹怀里躲。这件衣服披在爹爹身上好多年,几乎成了他的一种独特气质,我老是疑惑,这衣服披在肩上,为啥不会掉下来,服服帖帖地,跟着他风生水起。现在想来,爹爹一米八的个,自然匹配这件布褛。人长得帅,衣服再旧,穿在身上,神采自带。那些故事从爹爹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听得我小脸发红,心怀荡漾。以至多年以后,我怎么都记不住我家过年餐桌上吃过什么,能记住的是爹爹那个时候的样子,屋里的背景应是在浏阳或是茶陵,一些红砖墙与木格窗,还有一盆旺旺的木炭火。

而后,我家的春节在湘潭在株洲,房子比从前大了许多,却觉得拥挤了,爹爹说孩子们都占地方了。男孩长得跟他一般高,女孩高过妈妈大半个头,几张嘴儿,随便说个话,不是噼里啪啦,就是轰轰隆隆,整个屋子挤满了声音。那个时候的爹妈五十几岁,面对孩子们的长大,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但不管怎样,我们的春节是在一起的,爹妈开始在饭菜上动心思了。印象最深的是家庭结构有了微妙变化,家里有姐姐的男友哥哥的女友,爹妈脸上的笑容,多了不同以往的内容。那是一个家族枝繁叶茂的开始,以我的理解,是这个家结束了饭桌上摆七双筷子的时代。

七双筷子的时代,是爹妈带着我们兄弟姐妹,辗转浏阳、茶陵、湘潭、株洲的小家生活。这个过程中,你们偶尔会想象这些孩子的未来。想我们将来从事的职业,会找个什么样的人过日子,会生个什么样的小东西。除了想象,你们一个一个地期待,等到所有的都落听坐实了,面前的时光,倏忽之间就垂垂老矣,病痛也来了。世间轮回,就此登场,谁也躲不掉。我们终将慢慢适应没有你们的春节,但可以预想那些春节,我们聚在一起肯定会念叨你们,我们会说起你们讲过的某句话做过的某件事,甚至会回味你们为我们做过的某样食物某件物品,说到你们的时候,我们又都成了孩子。一些奇怪的想法又会跑进大脑,惊讶、不可思议之后,自己竟能坦然接受。譬如那个没有星光的夜晚,十点多了,神农湖边的路灯地灯全熄了,我独自一人还在那儿晃,树木、丛林、草地在夜空下发出植物特有的气味,各类鸟、蛙、虫栖在湖里的水草上,装神弄鬼般怪叫,我毫无怕意,尽管眼睛触到的暗影,纷乱、漆黑与诡异。不害怕是得到某种启示,那刻,天地之间并非只有我一人。我身体的骨肉是爹妈给的,流动的血液也来自爹妈,爹妈与我是一体的,至少是驻留在我身边的。有爹妈在,夜不管有多深,我只管昂首阔步。大姐说,爹妈把我们带到世上,如今,我们带着爹妈活在这世上。活出爹妈喜欢的样子,是我们兄弟姐妹今生要做的事。

囫囵一下,啰唆了这么多。最后,我还要报告一声,这个春节,大家聚在老屋,直到初七,才各回各的家。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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