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大词典》中“一撒”“小衣”释义考辨

李晓燕

(中华书局 文化遗产编辑室，北京 100073)

《汉语大词典》将“一撒”解释为“一条衬裤”。但是实际上，“一撒”应该是明代士大夫的一种便装，也写作“曳撒”。之所以出现这一错误，应该是受所引文献中“小衣”一词的影响。《汉语大词典》将“小衣”解释为“内裤；裤子”，但这是不全面的，“小衣”不仅仅指“内裤；裤子”，还可以指内衣、便服等。

一 、“一撒”释义辨误

《汉语大词典》第1卷第100页收“一撒”一词，并将其释为“一条衬裤”。这一词条在书证和释义两个方面都存在问题。

【一撒】一条衬裤。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史一》：“﹝寇天叙﹞每日带小帽穿一撒坐堂，自供应朝廷之外，一毫不妄用。南京百姓言，仓库又没钱粮，无可措办，府丞所以只穿小衣坐衙。”[1]100

(一) 书证问题

第一方面是书证问题。查中华书局1959年出版的《四友斋丛说》，该段文字出自“卷之六史二”，并非“史一”。其中文字与《汉语大词典》所引也不相同,多出了有下划线的部分：

﹝寇天叙﹞每日带小帽穿一撒坐堂，自供应朝廷之外，一毫不妄用。若江彬有所需索，每差人来，寇佯为不见，直至堂上，方起做立语，呼为钦差。语之曰：“南京百姓穷，仓库又没钱粮，无可措办，府丞所以只穿小衣坐衙，专待拿耳。”[2]

明代焦竑《国朝献征录》卷二十五引《四友斋丛说》与此相同，《汉语大词典》引文与之相比少了一段话，不知其所据何本。

其中可以肯定的是，引文中“南京百姓言”之“言”字应是“穷”字之误。《明史》卷二百三寇天叙本传对此事亦有记载：

尹齐宗道忧惧卒，天叙摄其事，日青衣皂帽坐堂上。江彬使者至，好语之曰：“民穷官帑乏，无可结欢，丞专待谴耳。”彬使累至皆然，彬亦止。[3]5356

所谓“民穷官帑乏”即指《四友斋丛说》中的“南京百姓穷，仓库又没钱粮”，可证不作“言”字，当以“穷”字为正。

(二)释义问题

第二方面是释义问题，“一撒”的释义值得商榷。通过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汉语(现代/古代)语料库(CCL)检索“一撒”，发现“一撒”主要有两种用法：

一种是“一+动词”词组，指一次或瞬间将东西撒开的动作。

(1)那人就地撮把土，望着那前面海大般白浪滔天的水，只一撒，转眼间，就现出原来平地。[4]

(2)把草一撒，喝声“疾！”就变做二百来骑军马在厅前。[5]

(3)金、木二吒，见势不好，欲待要走，被孔宣把神光复一撒，早已拿去。[6]

这种用法的“一撒”，与“一扔、一跳、一挥”等结构相同。

另一种是“撒”用作量词，用来指称一端散开的穗状物品，与“簇”相近。例(4)中“一撒”换作“一簇”，语义相同。

(4)其舞师皆戴白卷檐毡帽，涂金帽顶，一撒红缨，紫罗帽襻。[3]1657

“一撒”作为服饰名称主要出现在明代文献中，明确关联服饰含义的例子还有一处：

(5)(赵大夫)叫几个方才随来家的戴大帽、穿一撒的家人，押了过对门来，取足这二千缗钱。[7]

另外《金瓶梅》也有“一撒”一词，但是否指服饰，需要深入分析。

(6)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一撒钩绦，粉底皂靴，进门见婆子拜四拜。[8]

例(6)中“一撒”可以与“钩绦”组合，结构与“一撒红缨”相同。但是也可以认为“一撒”与“钩绦”各指一种服饰。关键在于对“钩绦”的理解。《金瓶梅》的点校者没有将其点断，可能是将“钩绦”理解为腰带或束腰的绦绳。“钩绦”一词初见于《元史》，《元史·伯颜传》：“伯颜之取宋而还也，诏百官郊迎以劳之。平章阿合马先百官半舍道谒，伯颜解所服玉钩绦遗之。且曰：‘宋宝玉固多，吾实无所取，勿以此为薄也。’”[9]钩绦有用玉制成者，由此可见，所指应该不是腰带，而是带钩或绦环。元明时期人们比较重视带钩或者说绦环，往往以贵重的金玉制作。《老乞大谚解》：“系腰时也按四季。春里系金绦环；夏里系玉钩子，最低的是菜玉，最高的是羊脂玉；秋里系减金钩子，寻常的不用，都是玲珑花样的；冬里系金厢宝石闹装，又系有综眼的乌犀系腰。”[10]94《朴通事谚解》：“(舍人打扮)刺通袖膝襕罗贴里上，珊瑚钩子系腰。”其下注云：“钩子用金、银、铜、铁、玉、角等物，刻成龟、龙、狮、虎之头，系之于绦之一端，人若带之，则又以绦之一端屈曲为环，纳于钩兽头之空以为固，使不解落，如绦环之制然。”[11]

据此，《金瓶梅》中所说的“钩绦”应为带钩或绦环，可以排除“一撒钩绦”的解读。因此，这里的“一撒”应该是指一种服饰。

那么“一撒”是什么服饰？仔细分析上述材料，将其解释为“一条衬裤”不甚合理。关于寇天叙的记载《明史·寇天叙传》与《四友斋丛说》在具体细节上有些差异，《明史》记载当时寇天叙所穿是“青衣皂帽”。从情理上来讲，寇天叙作为代理应天府尹，在南京公堂上穿“一条衬裤”实为不妥，而“青衣皂帽”这样的简单、日常的不具礼仪性质的服饰，更为合理。《金瓶梅》中西门庆当时是去相亲，一早起来“打选衣帽整齐”，最终到了媒婆家里却只穿“一条衬裤”，显然前后矛盾。同理，赵大夫晚上带去捉奸的家人随从们，若是“戴大帽”穿“一条衬裤”，甚是怪异。因此，“一撒”应该不是“一条衬裤”。

二、“小衣”释义考辨

《汉语大词典》将“一撒”解释为“一条衬裤”，可能与引文中“府丞所以只穿小衣坐衙”的“小衣”有关。《汉语大词典》第2卷第1599页将“小衣”解释为“内裤；裤子”。

【小衣】内裤；裤子。《急就篇》卷二“襌衣蔽膝布母繜”宋王应麟补注：“布母繜，小衣也，犹犊鼻耳。”《醒世恒言·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下体小衣却穿着。”《红楼梦》第六二回：“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膝裤、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茅盾《劫后拾遗》五：“那边街角一所房子昨天傍晚中了一颗炮弹，当时爆炸的声音曾使老板娘吓得撒漏了小衣。”[1]1599

但是仅将其解释为“内裤；裤子”是不够全面的。通过检索考察文献，“小衣”还有以下几种意义：

首先，“小衣”还有内衣的意思，既指贴身内衣(不但是内裤，还指抹胸等上身所穿的)，也指穿在里面的衣服，与外衣相对而言。

(7)三个歌姬把素臣衣服披搭在杏绡身上，各人披着一件小衣道：“怎还不见参药送来？丫鬟们也该送褥来了。”[16]

(8)唐王脱了衣巾，上下小衣穿着，另自一头睡了。[17]

(9)抹胸，胸间小衣也。[18]

(10)脱了外衣，着身穿件粉荷色的小衣，酥胸微露，雪腕全陈，臂上几个镯子玎玎当当的厮打。[19]

(11)只见里面一个浓眉大眼的黑面肥胖妇人，穿着一件黑夏布小衣，两袖勒得高高的，连胳膊肘子也露了出来。[20]

例(7)中能够披的“小衣”应该不是内裤，而是上身穿的内衣。例(8)中小衣又分上下，可见不仅内裤可以称为小衣。例(9)中的“小衣”明确指的是上身所用。例(10)(11)“粉荷色的小衣”和有袖子的“黑夏布小衣”一定不会是内裤或裤子。可见这些“小衣”理解为贴身的内衣更加合适。

不一定贴身但是穿在外衣里面的衣服也可称为“小衣”。

(12)振公暗挑好汉，外穿长衣，内穿绑身小衣，暗带兵器，跟随施公左右，好捉凶僧。[21]

(13)还未说完，早见大汉掀去短袄，露出紧身小衣，袖头高卷，伸开两手，一个箭步踊出门外。[22]

例(12)(13)中的“小衣”是穿在外衣之内的衣服，它们穿在里面但不一定是贴身的衣服。外衣长大，而这些小衣则相对短小紧身利于活动。

其次，“小衣”还可以指小的衣服，也专指婴幼儿的衣服。

(14)是年，燕娘又有孕了。将近临盆，道此番必定又是男喜，到箱中去捡襁褓的小衣，因捡着昔年所绣的七子图。[23]

(15)除的家还许我来看看这媳妇子，浆衣裳、纳鞋底，差不多的小衣小裳，我都拿掇的出去。[24]604

(16)又寻了狄希陈的头发七根，着里的衣服改做小衣，与桃人穿了。[24]997

例(14)(15)中“小衣”都是指婴幼儿的衣服。例(16)的“小衣”是巫蛊之术中的“桃人”所穿，是小的衣服。

最后，“小衣”还指日常便服，而且这种用法基本上出现在明代文献中。

(17)只见道君皇帝引着一个小黄门，扮做白衣秀士，从地道中迳到李师师家后门来，到阁子里坐下，辉煌灯烛，李师师整肃衣冠，前来接驾。拜舞已毕，天子命：“去冠裳，小衣相待寡人。”李师师承旨，去其冠服，迎驾入房，摆设异品肴馔，举杯上劝。[25]

(18)每日引诱皇上夜间游宴别宫。释去法服。身着窄袖小衣。长街走马。挟持刀仗。[26]

(19)却说张狼牙输阵而归，自家受气还不至紧，违了元帅军令，岂当等闲？只得自家先自捆绑起来，解到中军帐上请罪。两个先锋、两个游击，也都是小衣小帽，跪在帐前。[27]

在例(17)(18)(19)中，“小衣”与“冠裳”、“法服”、戎服等正式服装相对，将其解释为日常便服更为合理。

称日常便服为小衣，应该是受到称正式的礼仪服饰为“大衣”的影响。《汉语大词典》第2卷第1338页“大衣”释义如下：

【大衣】1.妇人的礼服。宋高承《事物纪原·衣裘带服·大衣》：“商周之代，内外命妇服诸翟。唐则裙襦大袖为礼衣。开元中，妇见舅姑，戴步摇，插翠钗，今大衣之制，盖起于此。”明陶宗仪《辍耕录·贤孝》：“国朝妇人礼服，达靼曰袍，汉人曰团衫，南人曰大衣，无贵贱皆如之。”2.会客穿的长衣。亦称大衣服。《儒林外史》第五十回：“秦中书听见凤四老爹来了，大衣也没有穿，就走出来。”[1]1338

总之，“小衣”的释义应该在“内裤；裤子”之外再添加三个义项：1.与“冠裳”、“法服”、戎服等正式服装相对而言，指日常便服。2.小的衣服。3.内衣，既指抹胸之类的贴身内衣，又指与外衣相对的里面穿的衣服。

三、结论

小衣不仅指内衣、内裤，同时也是与正式服装相对的日常便服。在《四友斋丛说》中“小衣”应该理解为便服，也就是《明史》中所说的“青衣”。一撒是明代士大夫的日常便服，因此可以称为小衣。由此可见，“一撒”的释义应该修改为“同‘曳撒’”，书证上提至元代，还可以增加《金瓶梅》《醒世姻缘传》中的书证。而“小衣”的释义应该修改为：1.内裤；裤子。2.内衣，指贴身内衣，又指与外衣相对的里面穿的衣服。3.小的衣服。4.与“冠裳”、“法服”、戎服等正式服装相对而言，指日常便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