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言唐诗文献研究举隅
2021-11-27李璐
李 璐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李嘉言(1911—1967),字泽民,又字慎予,河南武陟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学者。1930年始就读于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据其子李之禹所作《李嘉言简历及著述简表》可知,他在校期间先后师从陈寅恪、刘文典、杨树达、朱自清、俞平伯、郑振铎、刘盼遂、王力等清华名师学习古典文学,1932年后主从闻一多学考据、《诗经》、《楚辞》和唐诗,十余年间交流密切,感情甚笃,诗歌研究亦深受闻一多影响,堪称一脉相承。有学者认为,在这一时期闻一多先生对李嘉言的学术道路、学术方法、学术理念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1]34。李嘉言著述颇丰,三十多年的学术生涯中发表论文一百余篇,论及《诗经》、《楚辞》、魏晋南北朝诗歌和唐代诗歌诸多文学领域,学识广博,视野宏大,考究精深。在他心目中,经过“所有古、律、经五七言与乐府杂言等形式以及北方民族亢爽直率与南方民族绮靡柔曼等风格的融化,到唐朝已经成熟,自然形态的民间文艺也被提高到适当的程度,所以唐朝在我国诗史上成了灿烂的黄金时代”[2],因而唐诗研究也一直是他学术深耕的重点,并在这一领域取得了极为突出的成就。
李嘉言的唐诗文献研究成果主要涉及作家生平事迹研究、文献资料的辑录以及《全唐诗》的整理与作品考订等内容。对待具体的诗歌作品,李嘉言注重文献考订与辨正,能首先在语言文字层面准确把握诗歌的意味,在此基础上升华到对作品思想内容与作家人格特质的精准定位。放眼整个唐诗研究领域,李嘉言常常通过对某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作家——例如贾岛的生平事迹与作品写作背景的详细考订,由此切入考察整个中晚唐诗坛作家的精神特质,即时代给作家心中留下的痕迹。只有达到对唐代诗歌整体把握如此深刻的程度,才能在当时的学术界提出“改编《全唐诗》”这个立足于唐代诗歌全局的重大议题,为新时期唐代诗歌研究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一、“读诗需要考证”
在清华大学求学期间,李嘉言将主要的精力用来向陈寅恪、闻一多等诸位老师学习“考证”,这段学习经历极大地塑造了他谨严的治学风格,他在西北师范学院任教时所教授之《中国文学史》课程,就常常“结合校雠、训诂、考证提出新义,发挥个人见解,而且校雠谨严,训诂精确,考证周详”[3],被学生戏称为“内线专家”。这一特点在唐诗文献的研究中,体现为当面对诗歌作品在不同版本中出现的异文分歧时,李嘉言从不轻信所谓的常识理解,也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哪怕不甚起眼的疑问,总是不惜耗费功夫多番考校,“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
在1945年最早连载于《朔报》的文章《读诗偶得》中,其读书札记的性质更能够窥见其日常读书研究时的精审谨严,同样也可证明考证对于诗歌研究的重要性。如岑参《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铤歌》“花门山头黄云合”[4]226一句,在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中写作“花开山头黄云合”,骤然一看,似乎“花开山头”更符合常识,易于理解。但《全唐诗》与《岑参集》皆写作“花门”,且岑参另有诗歌《戏问花门酒家翁》,《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诗内也有“花门楼前见秋草”。由此可知多半是《唐百家诗选》将“门”误作“开”字,即使有多处确证,“花门”的含义仍然不甚明了,李嘉言接着指明唐代甘州张掖郡有“花门山堡”之地,而岑参确曾到过张掖。考证详细若此,这一句看似不起眼的诗歌的含义才算真正得以被世人理解透彻。
有时诗歌本身并无异文,但历代注诗的学者难免提出疑问,李嘉言没有选择忽视这些对理解诗歌看似意义不大的“声音”,而是同样做了一番考证功夫,直到完全打消疑虑。如李贺《苦昼短》中“天东有若木”[4]227一句,王琦注诗时认为“扶桑”在东,“若木”在西,因此“天东”应为“天西”。但李嘉言翻阅《说文解字》时验证了自己阅读《离骚》时产生的疑惑,即《离骚》中扶桑若木相连,则扶桑或为若木,可在东方亦可在西方,更是在李祖望《答陈穆堂逢衡先生桑木说》一文中找到了同样的见解,如此方谨慎地确认王琦的疑问多此一举。
此外,类似这样对唐人诗集讹乱进行扎实精确的考证尚有许多例证,包括原载于1941年9月《国文月刊》第十期的文章《读唐诗文札记》[4]238,从人名地名到典章名物和典故的考证,从杜审言、岑参、杜甫到贾岛、李贺,涉及的诗歌遍及唐诗各个角落。李嘉言精于校勘考证,又敢于质疑前人旧说,无疑需要深厚渊博的文献学素养和纵览全局的视野。
二、“览者循是以求之,则流别可知”
李嘉言对唐诗的考证并不止步于对只言片语做碎片化的随笔札记,更是在广泛的阅读基础上,选择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诗作或是某一时代阶段的典型诗人进行深入系统的考订工作。
在《杜诗中的“艰难”——读杜札记》一文中,李嘉言别出心裁地梳理了杜甫一生作品中用到的“艰难”这个词的情状,发现从安史之乱到诗人寓居成都的几年间出现频次最高,且有数篇是在送别友人的情况下所作,诗中的“艰难”均是用于描述时势,如《送韦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云“挺身艰难际,张目视寇仇”,虽是为友人鼓气,却也反映了诗人在国家艰难之际的激愤之情。后来诗人生活困顿,辗转迁徙,虽在诗歌中常常提到自己生活之艰难,但仍时时由自己的艰难联想至友人徒自漂泊的困苦,乃至国家之艰、百姓之苦。如《奉赠卢琚》:“邻好艰难薄,甿心杼轴焦……天子多恩泽,苍生转寂寥。”[4]303李嘉言将杜甫作品中一个表达情感的词语与全篇作品乃至作者的时代、生活联系起来,清晰地显现出杜甫诗歌创作与其生活的密切联系,以及他的创作是如何随着生活的困苦与时代的变迁而发展变化,更加难得的是能够借此对杜诗深广的思想内容与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产生更深刻的认识。
对个案作家的生平考证工作是李嘉言唐诗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他的学术生涯中做了很多这类的尝试,分别作有《孟浩然年谱略稿》《岑诗系年》《岑参西北行》等文章,其中《岑诗系年》[4]250是在闻一多先生曾经为岑参编就的年谱基础上增补而成,考订了岑参三百余篇诗作,直到今天仍然是岑参诗歌研究领域的一大力作。李嘉言对唐代诗人李贺的研究也是值得后人学习的优秀范式。早在1933年,李嘉言即撰文指出王礼锡所作《李长吉评传》中对李贺的生平考证存在很大的纰漏,不仅根据难以令人信服,逻辑上更不能自洽。此后李嘉言著《李贺诗校释》与《昌谷诗集王注补正》等文,对李贺诗歌与王琦所注巨细无遗一一考证。在此基础上,李嘉言于20世纪40年代就李贺诗歌与唐代诗歌分期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认为唐诗分期中“中唐”一说既不能够正确代表唐中叶的年代,也不能够说明唐诗的嬗变,而李贺诗体起于《离骚》,承自齐梁,且当之无愧可称为晚唐温李一派的开拓者,应当“作为晚唐的主潮”[4]384。
而他下过最大功夫,取得最大成就和突破的是对中晚唐诗人贾岛的研究。1963年,李嘉言以《全唐诗》本为底本,与《四部丛刊》明翻宋本、涵芬楼影印《唐人八家诗》本、《畿辅丛书》本、影印日本《又玄集》本等十余种版本参校,成《长江集新校》一书,198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附录载有《贾岛年谱》及关于贾岛年谱问题之讨论、贾岛年谱外记、贾岛交友考、贾岛诗之渊源及影响、贾岛诗辑评等几部分内容,对后世读者和研究工作者了解、研究贾岛生平及其创作颇有裨益。《前言》[5]中全面地论述了贾岛诗歌的思想内容及其艺术创作在唐诗中的地位和影响,指出贾岛不仅有“静穆消极”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纠正了长期以来贾岛在评论家们眼中的刻板印象,呼吁读者对贾岛寒瘦僻涩诗风的分析应该更多地关注社会政治领域的因素,即贾岛的诗风同样也是苦难时代的反映。正文部分对贾岛作品参照古今中外众多版本进行逐一校对,对其诗作在流传过程中产生的种种错讹并不妄下论断,而是将所有异文悉数标出,有时附上自己的见解,方便读者参考研究。附录中的《贾岛年谱》完笔于抗日战争时期,1944年被评为教育部全国学术审议会学术创作二等奖,可见在当时已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可。
站在今天的视角回溯来看,李嘉言选择对贾岛这样一个文献资料较少的诗人的生平与创作做深入系统的研究工作,其贡献是极具开创意义的,可以说是填补了唐诗研究史的空白。而李嘉言选择贾岛这一研究对象,也有其考量。在《贾岛年谱》的自序部分,他分析了撰写贾岛年谱的必要性与可行性,认为贾岛在晚唐诗坛异军突起,效法者众多,一时之间引领诗坛风尚,了解贾岛对于把握晚唐诗歌总体格局具有重大意义;且贾岛与同时代文人交游往来,遗迹甚多,文献足征,为其更深层次的研究提供了文献上的可能性。在这个思路的基础上,李嘉言审阅了与贾岛同时代一百余文人的诗集文稿,通过对众多诗人间堪称错综复杂的关系进行分析互证,对贾岛的一生进行了逐年考订,在学术史上第一次清晰地呈现出贾岛的生活经历、行踪路线与交游范围,乃至作品写作的年代、地点与缘由,至今仍是研究贾岛生平及创作与其在晚唐诗坛上的地位乃至对宋诗的影响最完备的参考资料。
正如其《年谱·自序》中所言,“考贾岛即所以考诸家。览者循是以求之,则流别可知,涂术斯在,是鄙陋之志也”[6],如果说闻一多先生对贾岛的研究同“诗歌与生活的关系这一文学的根本问题”[7]联系起来,“可见每个在动乱中毁灭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贾岛”,更是将贾岛对后世诗歌文学的影响拔高到某种规律性的哲学高度;李嘉言的目的则更侧重于从中切入将观察视角横向拓展至整个时代的作家群,乃至纵向扩展至与之相关的文学流派的发展脉络。在《〈长江集〉新校》附录五中,李嘉言提及贾岛诗歌的渊源及其影响,统计各家诗话得出晚唐学贾岛者计二十二人,两宋人效之者亦甚众。通过横向的研究过程和纵向的扩展,李嘉言从贾岛与同时代作家的关系入手研究贾岛生平与创作,又扩展到考证中晚唐诗歌的发展脉络,进而提出整理《全唐诗》这一学术课题已是水到渠成。
三、“故今须详加校订,妥为改编”
从提出自己的意见,写作《改编〈全唐诗〉草案》《〈全唐诗〉辨证》《〈全唐诗〉校读法》等文章,为后人研究《全唐诗》指引路径,到受中华书局委托主持《全唐诗》改编工作,再到建立唐诗研究基地,培养诸多专业研究人才,为新时期的唐诗研究奠定扎实的基础,李嘉言对清编《全唐诗》改编整理工作付出了很多心血,在当时的学术界反响很大。
清编《全唐诗》总结了数百年来唐诗文献整理研究的成果,收罗甚广,但由于仓促成书,未遑细审,以致讹误百出,前辈学者曾经就这一问题发表过很多意见和看法,或是基于个案讨论,或是并没有超出传统考据方法的范畴。直到闻一多先生系统地指出《全唐诗》重收未收、底本不善、遗佚甚多等诸多问题,并从校勘、辑佚、辨伪、注释以及诗人生平事迹考订等多方面着手,从格局上打破了一家一集的局限,所作《全唐诗辨证》《全唐诗校读法举例》《全唐诗汇补》《全唐诗续补》《全唐诗补传(甲乙)》等文章,已然涉及《全唐诗》研究工作的诸多领域。
1941年,李嘉言发表《〈全唐诗〉校读法》,在闻一多《〈全唐诗〉校读法举例》一文中提出的《全唐诗》错误类型公式“甲集附载乙诗,其题下的署名并入题中,因而误为甲诗”之外,在研究的实践基础上另外拟了七个公式,分别为:甲集附载乙诗,其题下的署名遗漏,因而误为甲诗;甲集里的诗,其诗意与甲的行事不相合,此诗往往为乙诗误入;甲集里的诗,其诗意与题意不合,则此诗往往为乙诗误入;多人同题,往往有误;同诗异题,致多重出;形近而误;声近而误[8]133。且每个公式之下皆附上多个例子以说明其考证过程,更为全面地概括了《全唐诗》的常见错误类型,方便后世研究者对《全唐诗》讹误进行考辨和甄别,较闻一多先生的研究成果举例更为丰富,归纳更为合理,操作更为方便。
1956年12月,李嘉言发表《改编〈全唐诗〉草案》一文,刊于1956年12月9日《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副刊”,正式提出应当重新校订改编清编《全唐诗》的倡议,并就应当如何着手制定了四类计划:第一类是“校订”类,主要针对《全唐诗》已收的作家作品中重出误入的部分、散见于各诗集之间不成篇的佚句、题下或诗中小注、乐府作品、无考类、无名氏作品进行考订纠正,对附于诗集前的诗人小传除校订之外还需要另加补充,甚至增加对其诗歌风格与创作地位及影响的论述,使之成为一部唐诗史。第二类是“整理类”,分别整理作者世次、诗集编年与函册划分几部分,并进行修订。第三类是“删汰类”,删去《全唐诗》中重出、误收的作者作品。第四类是“补正类”,补入应收未收的诗人专集与散佚的篇章与诗句[8]139。并指出这四类计划中以校订重出作品、考订作者世次、诗集编年与补修小传最为重要,这样涵盖广阔又有明确针对性的整理计划使得《全唐诗》的改编思路更为清晰。方案一经提出,便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此后王仲闻、丁力、汪绍楹等学者接着提出了他们对于李嘉言《改编〈全唐诗〉草案》的补充意见。自此闻一多先生的最初构想经李嘉言的补充终于成为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案。紧接着,在李嘉言主持下,开封师院中文系于1960年10月成立“《全唐诗》校订组”,并在此后数年间的工作中完成了《〈全唐诗〉首句索引》《〈全唐诗〉重出作品综合索引》等著述的编撰,使得这项浩如烟海的文献整理工作有了一个扎实的开始,而李嘉言也理所当然地成为这项学术工程的重要奠基人。
李嘉言对唐诗的研究,正是在其扎实的文献考据基础上,深入了解唐代各位作家及其作品,从而能够在宏观的角度把握并能深入考订清编官修《全唐诗》这一鸿篇巨制,在这一关乎唐诗研究总体格局的重大课题中取得突破。正如白金所言:“李嘉言的唐诗文献学思想与研究方法,从根本上说源于清代的朴学精神与近现代以来中国疑古运动思潮;而从学术脉络上来说,李嘉言的学术精神实际上继承于上个世纪喧嚣一时的清华学派所固有的学术品质。”[1]39今天新时期唐诗研究的迅速发展,离不开学术前辈们所做的开拓性工作,今后更应当建立在延续其严谨求实学术精神的基础上,使其焕发更加灿烂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