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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沙枣花

2021-08-27王利群

辽河 2021年4期
关键词:沙枣老高哑巴

王利群

我下乡的知青点在贺兰山下,公社派老高来管理我们。他有大名,但挺拗口,我们都喊他老高。

老高快五十了,行事认真倔犟,走路脚底生风,砸得地面咚咚响,人没到脚步声先到了。当时传说有的地方干部对知青不好,可老高跟他们不一样。表面上虽然一副冷面孔,其实待我们那股热劲儿就像一团火。他不仅在工作上让我们劳逸结合,生活上对我们也关怀备至。怕我们犯懒不烧炕,他还专门让点里喂猪的老哑巴给我们烧炕。老哑巴是他前些年在路边捡来的,因为来历不明,老高总怀疑他是装聋做哑的坏人。怕我们受骗上当,开个大会小会就把他拽到大马车上示众。我下乡第一天就领教了老高对老哑巴的严苛态度。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们新来的知青被一辆老旧的马车送进知青点。正是人困马乏,百鸟归巢的时辰,一群老知青肩锹挎篓一路说笑着从田间归来,嗅着食堂飘来的饭香,望着知青房舍上升腾的袅袅炊烟,都不约而同地向正在沙枣树下忙着抱柴烧炕的老哑巴伸出大拇指。老哑巴立刻兴奋得扔下怀里的柴草,“啊,啊……”地傻笑着挥舞手臂跟大家打招呼,而且也不停地直竖大拇指。他个头矮小,黑瘦的脸庞爬满了细密的皱纹,一套沙枣树皮般的破旧衣裤包裹着他瘦弱的身子,秋风撕扯着他灰白蓬乱的头发飘来荡去,靠在沙枣树上,几乎要跟黑漆漆的树干融为一体。沙枣树被他靠得不停抖动,劈头盖脸砸下一地金灿灿的沙枣。大家便笑闹着一边捡食沙枣,一边跟老哑巴比划着说笑。沙枣树是当地极普通的树,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果实沙甜,花开之际十里飘香。不管生养它的土地多么贫瘠荒芜,它都会顽强地抗击风沙傲然挺立。然而眼前偌大的知青点,却只有一棵沙枣树独立在知青房舍前,这使我不免心生疑惑。后来才听说这里原本有许多沙枣树,只因知青们贪食沙枣,上树疯狂采摘,跌下来摔伤的和被沙枣刺扎伤的事件时有发生……老高怕今后会伤及更多的人,一怒之下便把沙枣树全砍了。房前这棵,要不是老哑巴以它能为树下烧炕的柴草遮挡雨雪为由跟老高“啊啊”地苦苦哀求,也早被砍掉了。

我们新来的知青哪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便都好奇地围着老哑巴观看。这时,不知谁喊了句:“老高来了!”大家马上呼啦一声散开。老哑巴往后瞟了一眼,见是老高,忙“嗖”地逃离沙枣树,抱着柴草就往屋里跑。老高戴着一顶旧军帽,衣袖和裤角翻卷着,赤着裹满泥巴的双脚。他“咚咚”几步奔过来,扫视一眼大家,瞪了眼老哑巴,便逐个房间检查炕烧得凉热。老哑巴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垂首杵在房前,乜斜着双眼窥视着老高。老高展开粗壮的手掌,从炕东捂摸到炕西,然后又把手伸进一条褥子底下,眨眨眼,突然手像触了电似的甩出来,“嗖”地撩起褥子,指着褥子上烙糊的地方,厉声喝道:“老哑巴,你给我滚进来!”老哑巴从他射来的愤怒神情上马上感觉事情不妙,身子不禁一抖。一只脚抖进门里,另一只搭蹭在门外,眨巴着浑黄的双眼惊慌地望着老高。“你这是啥意思?我把你捡回来是让你搞破坏来了?”老高双眼瞪得溜圆,脸比刚才显得更黑,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我让你喂几头猪,捎带着再给娃娃们烧烧炕……这点儿活都干不好,你不跟圈里那几头猪一样了吗?嗯?”老哑巴可能担心他挥舞的手臂会随时砸下来,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跨进门里的腿又悄悄抖出门外。“你个来历不明装聋做哑的坏家伙,我看你是不想让娃娃们安心扎根农村啊!别看你装得像个人似的,你这号的老子见得多了。哼,你蒙骗别人行,想蒙骗我,没门儿!我看明天召开欢迎新知青大会还得把你拽到大马车上示众,让新来的娃娃都认清你这个坏家伙的嘴脸!”他抬腿猛地向老哑巴踢去。老哑巴忙往后一躲,双手捂着脑袋夺路而逃。“哟!穿兔子鞋了!”老高打了個趔趄,强稳住踢空的腿。恨恨地骂道:“哼,跑就完了?那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转头发现有几个老知青直冲他翻白眼,便大声训斥:“咋的,还嫌我说屈他了?他把人家好好的褥子都烧糊了这不明摆着是在搞破坏吗?我成天苦口婆心提醒你们,你们咋都不长点儿心呢?自从我把他捡回来,咱们点里发生了多少起坏人坏事啦?你们老知青早就应该认清他的真面目了,要带头给新来的知青做个好榜样啊!”说到这儿,他瞟了眼腕上的手表,向我们新来的知青绽开慈爱的笑容,挥舞着双臂说:“欢迎大家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间不早了,大家抓紧吃饭休息,剩下的话明天开大会我再讲吧。”说完,他拍了拍点长吴山,向知青住的房舍努努嘴,示意他帮我们安排住处。

吴山把我领进一间黄土坯房子里。在弥漫了苦辣的旱烟气味中,从炕里破旧的被褥上挺起三颗脑袋。吴山把我的行李往炕上一撇,说:“新来个小老弟。咱们呱叽呱叽。”仨人喷吸着手里的旱烟,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吴山见没人响应,急了。抓起一只枕头往脑袋稍大的一个砸去:“大脑袋,你聋了?”大脑袋嘻皮笑脸地甩掉手里的烟蒂,朝我免强拍了两下巴掌。“瘦猴!”他又朝身材瘦小的一个喊,瘦猴没待他再喊忙挺起身子拍手。紧挨瘦猴的那个最为乖巧,未等吴山喊他就学着前头两人的样子早早拍起了巴掌。我这才看清他是刚才老高训斥的老哑巴。吴山看我盯着老哑巴发呆,便笑着说:“他是点里喂猪的老哑巴。”说完看老哑巴还在使劲拍巴掌,便“嗖”地朝他甩过一只破袜子,眼睛一瞪,大声呵斥:“瞅你那个傻样儿,还拍没完了?赶紧滚回你的猪圈去!老哑巴逃也似的奔出屋子。“添人进口是好事,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呀!”大脑袋瞟了一眼吴山,冲我嘻皮笑脸地说,“新入伙的,‘投名状咱就免了。我说你从家里来……就没带点‘人事啥的?”见我有些发蒙,又进一步点拨说:“俺们这屋住的几个,除了老哑巴,吴山在这都干五年多了。我和瘦猴也快四年了,都是扎根农村的老兵,你不慰劳慰劳我们?”我这才恍然大悟,忙从行李里摸出准备跟点里领导拉关系的两瓶白酒。虽然吴山百般拦阻,但在大脑袋和瘦猴的欢呼声中也只好做罢。

月亮爬上贺兰山,秋风摇曳着房前那棵沙枣树,摇进满屋斑驳的银光。大脑袋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探出脑袋冲门外晃了晃,回身做了个鬼脸,扭扭腰,双手一拍,笑嘻嘻地学着电影《地道战》里高老钟的口气喊道:“平安无事喽!”喊罢,往炕上扔了几只碗,操起酒瓶用嘴咬开瓶盖就往碗里倒酒。吴山笑问:“啥菜也没有,干拉?”“哪能呢!”他笑嘻嘻地把一碗大酱和一盘大粒盐摆到炕上说:“咸盐蘸大酱,即经济又实惠,跟咸鸭蛋一个味儿,不好吗?”怕酒不够喝,他又往酒里掺了半碗水。这时,老哑巴正巧进屋,大脑袋便晃了晃瓶里的剩酒,把瓶子往他手里一塞,调侃说:“你挺有口福,这福根给你了,为你明天上大马车上示众壮行!”老哑巴马上对瓶喝了一口,咂咂嘴,抹了把嘴边的酒渍,脸上绽开傻傻的笑,“啊,啊……”地冲他竖起大拇指。“行了,半夜三更的,别把狼啊啊来。”瘦猴苦笑着说,“消停喝吧,明天又要拿你开涮了,还不知愁呢。”老哑巴似乎很知趣,蹭坐到窗前一晃三响得破木凳上,抱着酒瓶,望着窗外的沙枣树独饮。

我学着他们仨的样子,夹起一粒盐在酱碗里蘸一下,扔进嘴里,怎么也吧嗒不出大脑袋所说的咸鸭蛋的味道,赶紧喝了一口酒,试图冲淡难耐的咸涩。谁想,一股烧灼苦辣的气味混合着咸涩猛烈地冲撞着口腔,憋得我连声咳漱。他们仨看着我笑了好大一阵儿,才吆三喝六地打起了酒官司。喝了一会儿,大脑袋抹了把红涨的脸颊,噘着嘴说:“这下酒菜太寡淡了,喝得没劲儿。”便晃了晃脑袋起高调,说:“我看咱们不如这样,拿一个人说事,评论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当下酒菜。但不管怎样评论,话语中必须要有这个人的名字和好坏二字,否则罚酒三大口。”瘦猴和吴山立刻响应,并且一连提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可都被大脑袋否了。这时,老哑巴不知为啥叹了口气。大脑袋瞅着他一愣,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说:“有了,今晚咱不评论别人,就拿老哑巴说事当下酒菜。老高不是总说他是来历不明装聋做哑的坏人吗?咱就评评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老哑巴好像听见了他说的话似的,盯着他,皱皱眉,捧着酒瓶,猛地喝了一大口酒,似乎很无奈地又叹了口气,才把目光扑向窗外的沙枣树。

大腦袋咂咂嘴,夹了一粒盐往酱碗里杵了一下,送进嘴里。摇头晃脑真像吃了咸鸭蛋似的吧嗒了半天,才喝了口酒,说:“其实要说老高这人挺好,没有一点儿官架子。带领大家不怕苦累战天斗地,特别是对咱知青那真是关怀备至。为了让咱吃得好,千方百计调剂伙食,还派老哑巴专门给咱烧热炕……可是,我就弄不明白,他咋就掐半拉眼犄角儿都看不上老哑巴呢?这些年,点里不论发生点啥不好的事都往老哑巴身上赖。好人有好样儿,那坏人也真得有点儿坏样啊?就凭他,你们看……”他冲老哑巴撇撇嘴,“你瞅他盯着沙枣树那个直勾勾的眼神吧,坏人能像他那个傻样儿?说实在的,每次我看他穿着那套黑不溜秋的衣裳靠在沙枣树上冲咱们傻笑,心里都老不是滋味了。不知为啥,我越看越觉得他跟那棵黑乎乎的沙枣树一模一样。不是吗?不管风吹雨打,也没人浇水施肥,嘿,到了秋天,照样给你结一大堆沙枣。啥沙枣啊?哼,我看是傻枣。就这样一个傻了吧唧的人,老高还成天怀疑他这个那个的,这说得过去吗?所以我就纳闷,当初老高捡他时是咋想的?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觉得他来历不明,当初就不该往回捡他。”

“嗨,好人坏人不都是一条命嘛,我想老高当初捡老哑巴时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吴山若有所思地看着老哑巴,叹了口气,回忆说,“那是我刚来知青点那年冬天,那天的雪下得可真大呀,铺天盖地的。老高从公社开会回来,发现了昏倒在路旁的老哑巴。他一个人整不动他,回来喊我把他背到咱屋。那些日子可把老高熬坏了,一把屎一把尿,整整护理了他半个多月呀。你别看老高平日对他吆三喝六的,当时伺候他那个热心劲,哼,简直就像伺候他亲爹似的。算他老哑巴命大,昏睡到第六天还真醒了……要说啥事都往一起赶,偏巧那天有辆押送犯人的汽车在老高捡老哑巴的路上出了事故。有个罪犯趁机逃跑了,而且时间点正是老高捡到老哑巴之前的几个钟头,老高就把那个逃犯往老哑巴身上联系。没过几天,追查逃犯的人查到咱这儿,老高就把老哑巴推过去让人家辨认。人家一看笑了,原来那个逃犯是个年轻人,按理老高这回该还老哑巴清白了吧?不行,这之后又开始怀疑他是来历不明装聋做哑的坏人了。你说这还有个整?而且还让我监督老哑巴的一举一动,隔三差五就要向他汇报老哑巴的可疑动向。为这事我没少跟他争吵。可他这个人,唉,就像你大脑袋说的,哪点都好,就是对老哑巴这根脑筋不开窍。也不知他这股劲是从哪来的?好像世上的坏人都让他碰上了。你跟他争辩多了,他就武断地一挥手,说小崽子,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啥样坏人能躲过我的眼睛!再往下说,他就会掰着指头跟你算,自从老哑巴来咱这发生的一件件不好的事,什么仓库失火啦,女厕所进去坏人啦,食堂丢馒头啦,张三家丢孩子啦,好家伙,他一气能给你举出几十件来。我怼斥他,老哑巴没来之前这类事就没发生过吗?再说了,捉贼捉赃,抓奸抓双,你抓住老哑巴现行了吗?他眼睛一瞪,脖子一歪,头一扬,干脆又嚎起他编的那首所谓的《青年点之歌》了……”

“我也没少听他哼这首歌。”瘦猴插嘴说,“看他哼歌时那个威武的架势,我说他是不是当过兵啊?”“嗯,当过。”吴山讪笑着说,“民兵!”大脑袋忙一边拍着巴掌大笑,一边连声喊:“好,好!”吴山和瘦猴被他闹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脑袋这才把酒碗使劲一撴,喊道:“兵不兵的先放一边,每人罚酒三大口!”他俩这才意识到,刚才两人的一问一答,即没提老哑巴也没说好坏二字。便相视一笑,端起酒碗,各自喝了三口酒。瘦猴放下酒碗,假装恨恨地说:“好你个大脑袋,你小子原来竖着耳朵专等着看俺俩笑话呀?你别臭美,等一会儿往死罚你!”吴山喝完酒,好像觉得意犹未尽,便又继续往下讲。瘦猴瞟了眼大脑袋,看他听得挺投入,就冲吴山眨眨眼睛。见吴山会意一笑,也冲他眨了眨眼睛。便故意吞吞吐吐地说:“唉,有时候,我常想,人家老高毕竟是过来人,好人坏人见得多了。要没发现老哑巴可疑的地方,能成天没事找事总怀疑他呀?所以……”

“所以啥呀?你可拉倒吧。”大脑袋抢着说,“我说瘦猴,你咋也跟老高一样变得疑神疑鬼了呢?”他不屑地冲老哑巴撇撇嘴,使劲“嗤”了声,说:“瞅他那傻了吧唧的样儿吧!”瘦猴马上哈哈大笑,一边使劲敲着酒碗一边喊:“好,好!大脑袋!说你脑袋大,你的脑袋可真不小。咋样,三转两转也把自己转进酒里了吧?嗨,别白话了,赶紧喝酒吧!”大脑袋眼睛一瞪,说:“啊,要不你俩眉来眼去挤咕眨咕的,原来是合伙故意激我说话呀?你们玩赖,这酒我不能喝。”他按住酒碗要耍懒,可看吴山和瘦猴都立起了眼睛,忙把鼻子杵到酒碗上,嘻皮笑脸给自己找台阶下:“哎呀,这酒真香啊,口干舌燥的,正想解解渴呢。”转头瞥见老哑巴正瞅着他笑呢,便假装生气地把筷子冲老哑巴使劲一杵,学着老高的腔调喊:“你个来历不明装聋做哑的坏家伙,都是你惹得祸!”老哑巴还以为是夸他呢,忙笑着向他竖起大拇指,大家不禁哈哈大笑。吴山笑着也陪大脑袋喝了一口酒,指着老哑巴说:“就他这个呆傻样儿,能是装的?要说装一天两天还行,一装就装好几年谁能装像了。说实话,老高说他是装聋做哑的坏人,我真不信。咱先不说他平时干活那个任劳任怨的劲儿了,单说他这些年做的那些好事吧,那真是数也数不清。你比方说,帮李寡妇修房子,半夜三更背咱知青上医院看病,老母猪闹病他睡在猪圈里看护,猪养得膘肥体壮,跳进河里救人,就凭这些,你能说他老哑巴是坏人吗?”

“他还给有病卧床的陈大嫂倒过尿壶呢!”大脑袋又抢着喊。瘦猴忙幸灾乐祸地拍手大笑:“哈哈,大脑袋,我就知道你一激动就得往酒里钻嘛。瞪啥眼睛?不服啊,喝酒吧!”“好你个瘦猴!我看你小子今天是盯上我了。别嘚瑟,你等着!”大脑袋喝了三口酒,像怕别人抢了他的话语权似的,忙抹了把嘴,又抢着说:“要按你吴山这样说的话,那老哑巴肯定是好人了?可我跟老高争论老哑巴好坏时,人家可不是这样认为。他是反过来分析老哑巴做好事的目的。你们听啊,那可老有意思了。他说老哑巴干活任劳任怨是装的,帮李寡妇修房子,跳进河里救人和背知青看病是拢络人心,为陈大嫂倒尿壶,伺候有病的老母猪,是满足他性饥渴,把猪养得膘肥体壮是想让咱们吃了肥猪肉胖得干不动活。你看,按老高这样分析,老哑巴是不是坏得都该枪毙了?”说着他举起筷子冲老哑巴摆出开枪的姿式,模仿射击的声音,嘴里发出“叭,叭,叭,”三声枪响。老哑巴这回没朝他竖大拇指,也没有傻笑,握酒瓶子的手抖了抖,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微地叹息。

瘦猴看大脑袋还陶醉在笑闹中,便又沖吴山挤挤眼,趁机逗引大脑袋说:“要这样衡量老哑巴的好坏,那他睡觉打呼噜怕吵醒咱们戴口罩是好人……”“老哑巴那是怕咱听见他说梦话发现他不是哑巴……”大脑袋说到这儿,看瘦猴一脸坏笑又要拍手,忙抢着又说:“所以他不是好人是坏人。”说罢,笑骂:“猴精,这回我要让你再把我绕进酒里,那我的脑袋可真够大了!”“不大呀,也不小了。”瘦猴笑着嘲讽说。吴山摆摆手,阻止他俩戗戗,说:“哎,他睡觉戴口罩这个事不能冤枉老哑巴,也不能以此衡量他的好坏。那时候你俩还没来,是我嫌他睡觉呼噜太大让他戴的。”大脑袋忙笑着说:“吴山,你咋说也没用。那要按老高的逻辑分析,老哑巴睡觉主动戴口罩是有意伪装他的哑巴身份。你让他戴口罩,他正好顺坡下,所以他肯定是伪装的哑巴,不是好人是坏人。”

自打端起酒碗跟他们仨坐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新来乍到,根本没资格对老哑巴品头论足。因此,好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可听他们评论到这儿,我实在憋不住了,插嘴说:“要都按老高这种分析方法评价人,那不成了说老哑巴是好人就是好人说他是坏人就是坏人了吗?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大脑袋忙把手指竖在嘴上“嘘”了声,压低声音说:“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要让老高听见,他倒不能报复你。可是,他会天天找你谈话,端正你对老哑巴的思想认识。我们仨为这些事都跟他争论过,他就天天找俺们谈话,那把你磨叽的,能把你脑袋磨叽爆炸!”看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大脑袋便嘻嘻一笑,拍拍我,端起酒碗说:“小老弟,看在咱们都是同伙的份上,就不揭发你了。不过,你可太短练了,这都喝半天了,你就喝那一小口都憋得脸通红,那今后还咋跟咱哥们在点里混哪?来吧,为了感谢我们不给你告密,陪俺们哥仨喝一大口吧,后手高点儿!”大家笑着刚端起酒碗,只听屋外由远及近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仨人忙又嘘了声,嘀咕说:“好像是老高。”果不其然,脚步停在窗前,响起老高的喊声:“吴山呐,吴山!”吴山故意让他多喊几声,才假装刚被喊醒似的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老高便提高嗓门说:“明天你先带几个人把山坡上的那几个水泥管子固定一下,谁不小心撞了滚下山容易砸伤人。然后在山坡下好好布置一下欢迎新知青的会场。把库房里的红旗都拿出来,高音喇叭架上。让它彩旗招展,歌声飞扬,声势造得越大越好。然后再拉辆大马车停在会场前面,把老哑巴这个坏家伙拽上大马车,我要让新来的知青都认清他的真面目!”

老哑巴见大家瞅着窗外听老高说话,便一个劲儿地冲大家“啊,啊……”地傻笑着直竖大拇指。大脑袋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小声嘀咕:“好我的大叔啊,省点儿你的力气,明天准备上看台吧。”老高的脚步声虽然渐行渐远,我的心却揪得一抖一抖。

第二天,欢迎新知青大会在贺兰山脚下隆重召开。老高热情洋溢的讲话鼓舞得我们新知青热血沸腾。会场气氛热烈豪迈。有几个新知青甚至抑制不住兴奋,流着激动得蹦起来高呼口号。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老高并没有让他激情燃烧的话语继续燃烧下去,他话锋突然一转:“娃娃们呐,生活的道路曲折又漫长啊,你们可千万不要让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物迷蒙了双眼。要善于明辨是非,识别生活中的坏人坏事。”说到这儿,他干咳了两声,扶正头上的军帽,眼睛一瞪,目光像闪着寒光的利剑投向老哑巴,拳头猛地一挥,厉声喝道:“把来历不明装聋做哑的坏人老哑巴拽到大马车上来!”老哑巴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这个神情和举动,没等有人来拽,自己便先爬上了大马车。可还没等老高撕开他这个“坏人”的嘴脸,突然,令人惊恐的一幕发生了。会场对面的山坡上一个直径一米多宽的水泥管子被山上干活的工人不慎碰撞后,像一只凶猛的“巨兽”,裹挟着沙尘,呼啸着,顺着山坡上的洪沟向人们疯狂扑来。大家还未来得及躲闪,“巨兽”就要冲进会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哑巴以超出常人的敏捷动作,“嗖”地跳下马车,一边吃力地推着马车迎向“巨兽”,一边声嘶力竭地“啊啊,啊啊……”“巨兽”终于冲到马车上,发出一声闷响。四周瞬间变得死一般静寂。待到惊魂未定的人们赶到老哑巴身边,他躺在血泊里早已没了生命迹象。老高看着老哑巴跺了跺脚,嗫嚅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

老哑巴走了。带着那声响彻山谷的呼喊,带着他那来历不明的身份,带着老高给他的“坏人”的定论,被草草掩埋在贺兰山幽深的峡谷里。知青们冒着凄冷的秋雨把他的坟墓修得又圆又高又大。有老高在场,没人哭泣,没人叩拜,没人说感恩的话。只有浇在坟上的雨水像眼泪似的流淌。有人折了一根沙枣树枝插在他的坟前,权当墓碑。

知青房舍上没有了炊烟,只有房前那棵沙枣树在秋风里低唱。老高不再提老哑巴的事,有时知青们念叨起老哑巴,他不是故意拿话岔开就是心事重重地躲开。后来,有人发现,每当沙枣树开花,老高就会趁着没人的时候,蹑手蹑脚地采一束沙枣花向贺兰山幽深的峡谷里走去。

恢复高考的那年春天,我去跟老哑巴告别。捧了一把他爱吃的沙枣,采了一束沙枣花想献给他。可是,我来晚了,早有人把沙枣花摆放在他的坟上。而且,那棵插在坟前的沙枣树枝竟萌发出了新绿。

当我走出知青点的大门,回望这片铭刻了我青春的土地,眼前不禁一亮,知青的房舍上又飘荡起袅袅炊烟,在那棵开满花的沙枣树下,有个来回不停抱柴草烧炕的人,好像是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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