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好酒
2021-08-26鲍义志
洛巴书记拎着一只挎包走出平房宿舍,我赶忙从马厩中牵出两匹马,铁青色的那匹是洛巴书记的坐骑,而我只能看马厩中剩下哪匹便骑哪匹了。牵着马走出乡政府大院,洛巴书记一边说要去生产队,一边翻身上马,我会应上一声,随着他上马,紧随而行,马蹄嘚嘚,日子便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我在青海省西部的一个边远乡里当干事,那时也就是20岁刚出头的样子,懵懵懂懂的。整天的工作,几乎就是陪着乡党委的洛巴书记下乡。洛巴话不多,不苟言笑,但对工作一直是兢兢业业的。
春天的时候,洛巴书记带我要去东边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中途翻过塔拉山口时,便看到一人一骑迎着我们走来。来人是一位体格健硕的牧人,他满面堆笑地在走近洛巴书记和我时翻身下马。
“哈哈哈,洛巴书记,终于把你盼来了。今天一定到我家的毡房里去坐一坐吧!”牧人说的是略带口音的普通话。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山洼处的一顶毡房。毡房上飘着袅袅炊烟。“奶茶已经烧好了,喝上一碗奶茶再走吧!”牧人恳切地拉住洛巴书记的马缰绳。
“我们还有事情呢!忙得很呢!”洛巴也不下马,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
“那咋办哩?那咋办哩?我的毡房里还留着一瓶放了两年的好酒呢。”牧人惋惜地说,但他看出洛巴书记没有下马的意思,便有些遗憾地松开了手中的缰绳。
洛巴书记继续带着我骑着马向草原深处走去。春天刚刚来临,草色似有似无,空旷的草原一片寂寥,突然让人产生一种想引吭高歌的欲望,但望着洛巴书记侧前方的身影,我没敢吭声。
“这家伙叫哈拉,是个热情的人。”洛巴书记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草原
上的牧人都是热情的人。”
夏天的时候,我又随着洛巴书记去东边几个生产队,刚翻过塔拉山口,哈拉又骑着马从远处迎了上来,这次他的马后远远跟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黄色藏獒。
“哈哈哈,洛巴书记啊!终于又把你盼来了。今天一定要到我的毡房里坐一下!”哈拉翻身下马,上前便抓住了洛巴书记的马缰绳,“奶茶滚好着呢!热热喝上一碗。”一边说着,哈拉一边指着山洼处的那顶毡房,毡房上依然飘着袅袅炊烟。
“不行啊!我们还有事,还忙得很呢!”洛巴书记略带歉意地说,一边说边拉紧了手中的缰绳。
“那咋办哩!那咋办哩!我的毡房里还留着一瓶放了两年的好酒呢。”哈拉的神情显得落寞。他看出洛巴书记没有下马的意思,只好颓然地松开手中的缰绳。
那只硕大的藏獒似乎觉察出了主人的不快,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走了好一段,使得心怀忐忑的我,不时向身后张望,唯恐这只凶猛的动物动怒扑上来。
草原上绿草如茵,山湾处繁花似锦,蓝天白云,景色美得让人迷醉。我真想扯开嗓子喊上一声,但望着洛巴书记的侧影,还是没敢出声。
“这个哈拉,确实是个实在的人。”
洛巴书记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草原上的牧人都是实在的人。”
转眼到了秋天,我又随着洛巴书记去东边的几个生产队。我们的马刚爬上塔拉山口,哈拉已经骑着马迎候在那里,那只金黄色的藏獒仍然威风凛凛不动声色地立在他和马的身后。
“哈哈哈,洛巴书记啊!我算准了你今天要过来,等下了。怎么样?今天我的毡房里坐一下吧!”哈拉笑得十分灿烂,他翻身下马,上前便牵住了洛巴书记的马缰绳,“羊羊也肥了,草膘羊宰上!”哈拉的态度很诚恳。
“不行啊!我们忙着赶路哩,事情还多着哩。”洛巴书记的话语包含着歉疚的意味,但还是拉紧了手中的缰绳。
“那咋办哩!那咋办哩!我的毡房里还留着一瓶放了两年的好酒呢!”哈拉松开手中抓着的马缰绳,搓着双手,茫然地望着洛巴书记。洛巴书记双腿一夹,听任铁青走马向山下走去,我望了望哈拉,搞不清他是怎么猜测到我们今天会路过塔拉山口,哈拉朝我摊了摊手,又耸了一下肩膀。我紧着掉转马头,跟上了洛巴书记。那只藏獒又默默地跟着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转过山坳,这次它朝我们吼了两声,嗓音雄浑低沉,在山坳间引起回响。
“这个哈拉!这个哈拉!今天要给我们宰羊哩,这时节的羊正肥啊!有客人上门哈拉就张罗着要宰羊。”洛巴书记今天的情绪似乎不错。“给客人宰羊是草原上牧人的传统。”洛巴书记又接着说。
几场雪飘过,冬天便如约而至。一天早上,洛巴书记拎着挎包出了门,冲迎面走来的我说,“走,今天我们就去哈拉家吧,再要不去,这个家伙会跟我翻脸的。”
洛巴书记跨上他的铁青马,我仍然骑着从马厩里随意牵上的马,踩着初冬的积雪,随着洛巴书记出了乡政府大院。一路无话,马蹄踩在積雪上,发出的声响格外悦耳,我脑海中便涌出几句古人描述策马踏雪的诗句来。转眼之间,便到了塔拉山口。这次,没见着哈拉迎候,也见不到他打马前来迎接,但见得到他的毡房上空飘荡着袅袅的炊烟。
随着我们的到达,那只金黄色藏獒迎了上来,先是吼了两声,接着摇着尾巴在我们的马前打转。
“哈哈哈,知道你今天会来,一早羊羊就宰下了,这阵儿手抓快熟了。”哈拉爽朗地笑着掀开了门帘。
洛巴书记和我赶紧翻身下马,被哈拉迎进了毡房里面,扑鼻的肉香迎面袭来,我不由得暗暗咽了几下唾液。
“你知道我俩今天要来?”一坐下来,洛巴书记疑惑地问。
“那是当然的了,那是当然的了,羊羊都宰下了。”哈拉有点狡黠地笑着说。
我至今也不清楚,哈拉是怎么知道洛巴书记这天要带我到他家做客的。那个年代,草原上根本就没有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莫非哈拉有特异功能?
哈拉给我们倒上奶茶,紧接着就从锅子里捞出了一大盆羊肉,摆到了我们面前。吃肉的刀子顺手就递了过来,“哈哈,开锅肉,香得很呢!”
见洛巴书记喝着茶,我也没急着吃肉,也是低着头喝着奶茶。
“对了!我还留着一瓶放了两年的好酒呢!”说着,哈拉起身寻找,在箱柜的深处摸出一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哈拉的脸上洋溢着憨笑,“一直给你留着哩,给谁也没舍得喝给。”他解开一圈圈缠绕着的羊毛绳,解开一层层包裹着的毡片,里面果然滚出了一瓶酒。
哈拉用嘴咬开瓶盖,寻出一个奶茶碗给洛巴书记倒上了大半碗。转身又找出了一个小碗给我也倒上了。
“喝,你俩先喝!”哈拉手里拿着瓶子热情地让着我俩。
洛巴书记端起酒碗抿了一下,找到一根肋条啃了起来,我也找了一塊骨头啃起来。
‘喝呀!喝呀!”哈拉举起酒瓶不住地劝,洛巴书记也只是举起酒碗来抿一下,酒碗的酒不见下去。反倒是我两口便喝光了小酒碗里的酒,哈拉见洛巴书记喝酒的兴致不是很高,便放下了酒瓶,也拿起一根羊肋条啃了起来,气氛便有些沉闷。
吃了一阵,哈拉不知因为什么事,同洛巴书记争执了起来。洛巴书记放下了手中的肉,擦了擦手便走出了毡房,哈拉也跟了出去。听着他俩又在外面争执,我撩开门帘跟了出去。这时节,他俩竟然互相搂着肩膀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放肆。那只金黄色藏獒惊诧地跑出去好远。洛巴书记见我出来,朝我扬了扬手,意思是没啥事了,让我返回毡房,继续喝酒吃肉。
毡房外面一会儿传来他们俩的笑声,会儿又传来他们俩高声的争执声。我
从来没见过洛巴书记这么开心、这样动过肝火呢。
我喝完了身边小碗中的酒,又喝光了瓶中的酒,还不见他们俩进来。坐在暖暖的毡房里,我腹中的酒虫被诱醒了,顺带将洛巴书记酒碗中的酒也喝掉了,之后还没忘往酒碗里添上了一点儿凉开水。有点醉意朦胧的我,倚在被垛上睡着了。
“醒来,咱们走!肉吃了,酒喝啦,该回去了。”洛巴书记用脚踢醒了我,说着端起酒碗抿了一下。转头望向了我。我讪讪笑着,“反正你也不喝,也不能浪费了。”
哈拉显得很高兴,“哈哈!存了两年的好酒今天终于给书记喝上了,你们下次来再没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我们俩送出了毡房。
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夕阳将远处的雪峰映照得熠熠生辉。洛巴书记和我信马由缰地踏上了归程。
“你个小子连我酒碗里的酒都喝了,还换成了水。”洛巴书记语气平和,没有半点责怪的意味,“哈拉的好酒啊!”他叹了一声。
实际上,那瓶酒只是一瓶那个年代颇为普通的廉价的酒:江津白酒。
鲍义志男,土族,1951年出生于青海省民和县官亭镇。当过农民、矿工技术员、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6年毕业于西安科技大学(原西安矿业学院)机电系电气化专业。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发表小说、散文等各类体裁文学作品近500余万字,多次获省级和国家级文学奖。1991年度庄重文文学奖获得者。有多部小说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