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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语者的诘问与抒情(评论)

2021-08-26刘大伟

青海湖 2021年2期
关键词:诗人

在青海文坛,郭守先无疑是一位优秀的文学评论者,其犀利明快、敢于直言的评论风格为同行所称道,特别是其提倡的“锐语写作”理念显现了“挖开当下写作中的诸多病症”,进而“提供相应诊治药方”的远大抱负。正如评论家刘晓林所言——这种无机心俗虑,竭力撕开因袭惯性帷幕,刺破矫饰伪装的言说姿态,在文风偏重于温和稳健的青海评论界,确乎显示了一种特立独行的品质。可以说,开阔、雄辩和理性等关键词塑造了郭守先作为评论家的主要身份。然而,熟悉他的文友们也会发现,在其率性敢言的形象之中,还隐藏着一颗感性而又执拗的诗心,说到底——郭守先还是一位具有较高辨识度的诗人,只不过近年来,他在文学评论方面表现出的声势逐渐“遮蔽”了其诗歌创作才华,因而他不止一次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诗人身份,并认为好的诗歌可以做到艺术性和思想性的完美结合,同时也符合普遍的人性,可以穿越时空的局限而产生经久不息的艺术魅力。

可以这样认为,尽管郭守先在文学评论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业内评价也比较高,但他似乎更加看重自己的诗歌创作。相较于“锐语”式的评论写作,或许“隐语”式的诗歌创作更加贴合他的内心——犹如犁完麦地大汗淋漓的农夫回到庄廓,一边磕掉鞋帮上的新鲜泥土,一边站在灯盏的光晕里从衣兜内捧出黄澄澄的蕨麻——可能连妻子都不甚明了他的喜悦,但他确信自己已经回到了精神的“后花园”,诗歌的“情人”已在那里顾盼多时。依照这样的逻辑分析,可以进一步确认,文学评论的写作应该是郭守先展现其文学观点、塑造社会形象的有效方式,其中既有内在的积极的表达冲动,又有被动的“不得不说”的无奈之举,而诗人角色的回归,显然是他“把自己还给自己”的重要途径。在这个“后花园”里,他可以悲喜交加,可以喃喃自语,可以拧干“苦水”,望见灿烂星河。

显然,在评论文章中能够做到汪洋恣肆、舒展快意的郭守先在回到诗歌的“后花园”后,显现出了感时伤怀和欲言又止的复杂境况。面对现代文明对传统世界的渗透与松动,面对理想与现实的错位、理性与非理性的对峙,面对生活砧板上挣扎的灵魂和文学长路上的艰难跋涉者,面对自我内心的一次次进与退的博弈,面对高声呐喊却又无人回应的纯情、深情与薄情……诗人顿然失去了作为批评家的豪迈和犀利,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慨叹和忧愤,他一遍遍擦拭着诗歌的初心,一次次进行着灵魂的诉说和诘问。

天堂里的聚会缺席的还有谁/来/干一杯/我是上帝饮剩的那壶残酒/不能祭祖/不能为勇者壮行/就让我化做你两腮的红云/擦亮上帝的眼睛(《我是上帝饮剩的那壶残酒》)

強登凤凰山受阻/凌绝顶与望平川都不能/如平阳虎、似丧家犬/不幸流落苦水沟的我/只能另辟蹊径(《大圆山望月》)

临风豪饮,告别压抑/我们把生活的爱恨情仇向大自然堆垒/谁愿意/谁愿意让生命继续枯萎/今夜/我们都能够勇敢地背对神威(《春,已经来临》)

是谁/割断了大海的脐带/在宇宙的手心/给你/划定了一条远离鸟鸣的道路/是谁/让黑夜扣押了皓月/使你在迢迢的旅途中/没有伴侣把心事诉说?(《孤独的太阳》)

“我是上帝饮剩的那壶残酒”“不幸流落苦水沟的我只能另辟蹊径”……如果说,“诉说”的诗句因饱蘸了生活的霜雪而透露出无奈、慨叹和隐忍的情绪,那么“诘问”的诗句已然越过了情感的防线,转而表达出一种不解的愤懑,甚至是悲情的号呼。“谁愿意让生命继续枯萎”——显然,诗人从精神向度发出了这样的诘问。俗世的生活、肉体的生命可以交由物质和技术去掌管,而心灵的宽度、精神的高度交由谁去维系?这个命题类似于鲁迅在五四时期提出的“理想国民灵魂的塑造”,关涉着国家的发展和民族的未来,其意义之重大,不得不令人深思。一百多年过去了,而今的作家诗人们在思考什么,又在坚持着什么?当作家的写作和社会教育呈现出越来越多的功利化色彩时,我们对民族灵魂的塑造、健全人格的培养从何谈起?尽管诗人郭守先没有和我就这个话题进行过深入交流,但作为一名敏感的读者,我还是能够从中读到他的初心与情怀。

身处校园,我时常关注着作家叶开提倡的语文教育理念,在谈及当下语文教育时,叶开先生犀利地指出——语文教育最大的悲哀,就是孩子最需要汲取文明精华的时候,却被喂了满口“垃圾”。当我听到叶开的悲情号呼时,耳畔很快响起了诗人郭守先“谁愿意让生命继续枯萎”的诘问。显然,谁都不愿让生命继续枯萎,谁都清楚不能过于浮躁功利,但大家都在巨大的噪音中做着掩耳盗铃的事情。在中文核心刊物《语文教学与研究》刊载的专栏文章《小学的虚假道德、中学的空洞理想、大学的无趣审美:一条严格运行的生产流水线》中,叶开先生不无痛心地指出:“在教育工具化、教育关系物化的理念控制下,语文教材的编选,从小学的虚假道德、中学的空洞理想到大学的无趣审美,形成了一条严格运行的废品生产流水线——学生们寒窗苦读10年,毕业之后,人人都成了合格的废品。这才是语文教育的真正伤痛。”叶开先生之言,是不是危言耸听,我想在大部分学子和语文老师身上都能找到真实的答案。当然,我也知道叶开先生只是一名负责任的家长,一个有良知的作家,他的批评与号呼,很难引起众人的共鸣。相反,认为其“神经病”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当我游弋的目光再次回落到“谁愿意让生命继续枯萎”这一诘问时,不由得想起昌耀先生《慈航》中的诗句:“我不理解遗忘。/也不习惯麻木。/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手指/朝向空阔弹去——/触痛了的是回声。/然而,/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我才拨动这支命题古老的琴曲?”诗人之问,可以跨越时空,直指人们的灵魂。

那么,又是谁“割断了大海的脐带,在宇宙的手心,给你划定了一条远离鸟鸣的道路?”当诗人将感性化的诘问推进为理性化的追问时,其思想的锥子随即深入到人生哲学的层面。“大海的脐带”既是生命力的原发地带,也是自由精神与有趣灵魂相遇的通道,更是人类文明与民族文化的根性所在,它连通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共同体”和“美学共同体”,但是它最终被“割断了”——这是现实的无奈之举,还是为勇敢的前行者“斩断退路”,并以“推至悬崖边上”的决绝方式助其成长为英雄而有意为之?若属前者,诗人可能想指出这样一种现实:人类的发展,必然伴随着无奈的“阵痛”,最惨痛的代价就是对生理和文化基因的不断调整和消解;若是后者,那他想告知人们的或许是这样一种事实:太阳或者英雄,或者精神导师,他的诞生和他的旅程注定了伟大的一面,作为引领者,他最先经历了挣脱与上升、燃烧与绽放的复杂历程,可是在这茫茫宇宙、复杂人间,又有谁真正照见了他的孤独?

美国诗人爱默生认为,诗歌应该是面“带上街头的镜子”,这面镜子并不是通过折射,去照亮事物的形象。而是在它擦亮除尽尘埃的表面,让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映出各自纯净的形象,让事物不再有它的用处和归属,把事物列进天赐的秩序,这个秩序如同新柏拉图主义创始者普罗提诺所说的——就是可感事物所从属的超感觉的秩序。毋庸置疑,在青海诗坛,郭守先时刻怀揣着一面诗歌的“镜子”,他希望这个世界在其镜子中能够还原出纯净的形象,面对这个纯然的理想世界,人们不再热衷于物质和感官的消费,而能够更加看重普通事物包括生命在内的诗意和高贵,或许只有这样的“超然感觉”,才能“把板结的土地耕深耘透”,才能让“云杉挺拔在昆仑山口”。

毫无疑问,诗人郭守先的诉说与诘问是真诚的,也是孤独的。诘问很多回应却很少,悲怆、无奈,却又不肯妥协,时间久了,这样的书写也就成了“独语式”的创作。这种情形有点像鲁迅先生在写作散文诗《野草》时的复杂心绪——内心积郁颇多,却无排遣之道,只好逼视内心,向更深的哲思层面掘进。当然,鲁迅先生最终从这部散文诗集中拿出了“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而诗人郭守先则将诘问化作了慰藉心灵的自嘲和抒情,又在抒情中重新燃起理想的火苗,用以烛照自我和他组建的精神部落——高大陆七棵树。

我拖着疲惫的壳/在苍茫的荒原上寻找/用别人抛弃的赤诚再次贿赂生活/生活躺在别人馈赠的席梦思床上/无动于衷/我愤怒的五指冲上去/把生活揪出了血(《生活》)

秉烛夜游的我/早已习惯在诗书里蹉跎/今夜/恕我不能陪你吃喝/为了将母亲和娘子的日子/彻底盘活/明晨/我还要继续在键盘上/把错误的章句改写(《秀才写给举人的诗》)

清风拂散暮霭/真想伸出胳臂与自己的影/在山巅跳一曲探戈/特立独行的我/又听到了蝉鸣与涛声(《大圆山望月》)

“拖着疲惫的壳,在荒原上寻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似乎看到了勇敢的堂·吉诃德,举着理想的长矛往前冲去,然而“无动于衷的生活”却给诗人来了迎面一击,执拗的诗人再次往前冲去,并“把生活揪出了血”,但是在我看来,这分明是生活把羸弱的理想和诗人“揪出了血”。面对巨大的无力感,诗人不得不承认自己仍然是一个“无法增白的黑小伙”,期待着一双感人的手,“替我拔掉早生的白发”。为了继续生活,有尊严地追求,他“不能陪举人去吃喝”;为了给自己留出更多的希望,他不得不趴在生活的键盘上,继续“把错误的章句改写”。悲怆也罢,自嘲也好,情动于衷,确实令人动容。面对坚硬的壁垒,诗人调转了方向,登上大圆山,伸出胳膊和自己的影子“跳一曲探戈”——这样的独舞无疑是悲壮的,不过其中也隐含了突围的另一种可能,因为诗人说,他“又听到了蝉鸣与涛声”——不肯认输的堂·吉诃德再次横刀立马,高扬起自己的精神旗帜:“谁说没有一棵草能够长成树,云杉已挺拔在昆仑山口!”

这就是诗人郭守先,在精神维度越写越“小”的当下诗坛,他仍在推著巨石上山,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一位背负使命感的诗人。爱默生曾谈到过诗人的使命,他说:“所有人都靠真相活着,都想有所表达。所谓爱情、艺术、贪欲、政治、劳作、娱乐,都是我们在试着讲出我们苦涩的秘密。人只拥有半个自己,还有一半是他的表达……要感受每个新的时代,都需要一次新的自省,而这个世界,就像一直在等它的诗人到来。”没错,这个世界的确在等待着有情怀、有担当的真诗人到来,而当他真正到来时,请一定给他腾出一把尊严的椅子。

刘大伟青海省海东市互助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西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兰州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作品发表于《诗刊》《人民文学》《星星》等刊物,出版诗集《雪落林川》《低翔》,文化散文集《凝眸青海道》,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七届、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

本栏目责任编辑 范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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