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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

2021-08-24

今古传奇·双月号 2021年4期
关键词:李强

随着各地红军和革命根据地的不断发展,党的通讯联络工作急需改进,光靠交通人员往来传递消息不仅速度慢,而且不安全。有鉴于此,党的六大后,中共中央决定着手建立电台,开展无线电通讯工作。1928年11月,周恩来在中央特科组建无线电通讯科,由李强担任科长,着手改变通信领域的落后局面。

听风的耳朵:我党第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

1928年6月18日,党的六大结束前夕,张国焘找到日后代称“木匠”的涂作潮,对他说:“现在国内红军急需的是无线电通讯技术人才。战斗中往往因为通讯跟不上,不能很好完成战斗任务,甚至遭到不应有的损失。组织上希望你改学无线电通讯。”不久,周恩来也找涂作潮谈了一次,让他去学无线电通讯,要他用心点学。周恩来还说:“部队等着用人,我们没有人,没有掌握技术,部队缺乏联络。”

此时,美国人设计的无线电台已在加利福尼亚斯坦福大学的草坪上,跟所有大陆电台进行通讯并大获成功。很快,国民政府的无线电波也开始在中国上空频频穿梭。

国民政府采用的大多是福尔斯电码,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电报通讯方式,就是将文字以数个长短不同的讯号代表,对照密码本,把讯号转译成文字。但是,即使这样几近原始的收发报技术,我们党也不具备。艰苦战斗在血火中的中国共产党及其武装力量,往往只能依靠人与人的夹带传送,走地下航线。

这种人力传递,不但时间长,而且也不安全。在反动当局的统治下,传递消息要通过好几道封锁线,只能将情报写在内衣上,用隐显药水写,用米汤水写,写得密密麻麻的,贴身穿在里面。要是给敌人查出来了,那就是壮烈牺牲。

为了彻底改变被动和落后状况,中共中央决定创立自己的电台,组建自己的专业队伍。形势的紧迫等不及留苏学习的同志回国,因此,研发第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的任务落在了李强的肩上。

李强,本名曾培洪,字幼范,化名曾培鸿、曾宗达,1905年生,江苏常熟人。

李强参加革命是受到了《新青年》的影响。1922年,他在杭州看到了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深受启迪和教益。他特别欣赏中国文化革命主将所谆谆教诲的:“青年诸君须以马克思的实际研究精神来研究学问,不要单单以马克思的学说研究而已。如其单单研究其学说,那么马克思实际研究的精神完全失却,不过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了。”

1925年8月,李强由共青团员转为共产党员。1926年夏,他又奉命试制炸药和手榴弹,用于武装暴动。李强是工科生,读的是上海南洋路矿学堂土木工程专业,不是太懂化学。他就到书店里买了几本制造弹药的英文原版书,又在旧书摊上买了一些兵工方面的参考书,自己学习研究,弄懂以后,按照书上讲的方法去制作。

李强的才能给周恩来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党的六大后,周恩来要搞无线电通讯,就又专门找李强谈了一次话,指出:“中央特科第四科从现在起专门负责建立电台,由你来当科长。主持研制或者组装无线电收发报机。我相信你有这个条件、这个能力。你是最佳人选,谁也比不上你。”

李强面露难色:“你知道我是学土木工程的,你要让我造铁路公路、建桥梁房屋,我都敢接受,可是我从来没和电讯打过交道,我连收发报机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呀!”

周恩来笑了笑,说:“我倒看你是个杂家。炸药、手榴弹也不是你的专业,你不是已经搞出来了?战争时期,哪有现成的专家?不会的都可以学会!你脑子好使,动手能力又强,你就干吧,有什么难处找我,我会帮助你的。”

李强一咬牙,点了点头,说道:“那好,那就干起来再说。”

李强说到做到,他大海捞针,终于从一大堆国外出版的无线电杂志中拼凑出基本思路。

他还有意识地交了一些商界朋友,经常出入亚美无线电公司和大华无线电公司,从那里选购一些需要的工具和非当局限购范围内的无线电器材。

这一天,李强又来到了美国无线电公司上海销售部,拿出一份写有一些电子元器件名称的购货清单递给了笑脸相迎的外籍店员。不料,对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跟着就是一對满是狐疑乃至敌意的眼珠不停乱转,上下左右打量着李强。

李强的元器件采购清单是根据一本名为《电报机器装置图说》的内容开列出来的。这是国民政府交通部电政司编印的内部读本,限量发行,绝对保密,市面上并不流通。而李强想要的那些电子元器件又都是当局明令禁止出售物品,只要有人上门采购,无论中资商号还是外国洋行,店家都有义务检举上报。

外籍店员这就叫来了他的主管。他的主管就萌发了举报李强、向租界巡捕房邀功请赏的念头。那个主管一边请李强少安毋躁,一边挤眉弄眼,示意那个外籍店员快去挂电话。他说,他要向库房先咨询一下,要是库房里的存货已经告罄,就还得去向厂方订购。

他的心怀鬼胎被李强一眼看穿。

但是,李强又不能转身就走,跟那些洋人闹僵。因为那些当局限购范围内的关键元器件,只有从洋人手里才能弄到。缺了这些必不可少的元器件,他纵有三头六臂、天大本领,也搞不出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来。因此,面对这样一个主管、这样一个店员,李强以攻为守,先发制人,先用流利英语将他们的托词顶了回去:“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不麻烦你们了,我可以去别处看看。上海那么大,外国人开的公司那么多,只要有钱,还怕买不到现货?”

不知是他的从容,还是生意人的本能起了作用,反正那个主管立马改变了主意,将那个已经去挂电话的店员叫了回来。

殷勤中略带些许谄媚的微笑重新回到那个外籍店员的瘦削脸上,李强不仅如愿以偿,满载而归,而且还欣然接受他和他主管的提议,多要了一些低值易耗的备件。

李强的研制还曾得到蔡叔厚的大力协助。

蔡叔厚,原名蔡肃候,又名蔡绍敦,1898年生,浙江诸暨人。蔡叔厚是1921年的留日官费生,先后在东京电机专科学校和东京工业大学电机科攻读电机专业,并潜心研究高压电器的设计与制造。

1924年,蔡叔厚学成回国,在上海有恒路(今余杭路)1号开了一家绍敦电机公司。夏衍是蔡叔厚的中学同学。夏衍说,“绍敦电机公司”是一家双开间门面、规模不大的电料店,经营家用电器,蔡叔厚既是老板,又是技师。叫作“公司”,实际上只有一位姓张的会计、一个技工和一个学徒,公司的大小业务都由他一个“承当”。夏衍还说,蔡叔厚在电机专业上“可以算是一个真正的专家。他不仅能修理各种电机,而且还有发明创造,上海最早设置在大世界屋顶的‘电光新闻就是他设计制造的”。夏衍极为欣赏蔡叔厚的为人,在《懒寻旧梦录》中写道:“人世间的确也会有一些奇事和奇人,指的就是在‘世风日下的当时,竟会有蔡叔厚这样的颇有孟尝君风度的人物,甘冒政治风险,为我们这些流亡者出钱出力。从‘四一二之后直到1929年底,绍敦公司成为流亡人士的集散地,后来又成为中共闸北区委的联络点。”

1929年,蔡叔厚将绍敦电机公司从虹口迁到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接壤的福煦路403号(今延安中路369号),专门制作霓虹灯变压器,同时也为李强研制收发报机提供庇护所。

李强当时弄了一些车床、铣床、刨床之类,就在绍敦电机公司的二楼过街楼里,自己动手试制加工零件。

经历了无数次试验,李强终于在1929年春末组装好了第一部收发两用的无线电台。虽然它的功率只有50瓦,灵敏度不是很高,但是深谙报务工作的张沈川还是利用这部电台,先是抄收国民党电台的国际新闻与气象预报,再与世界各国的业余无线电台联系通报。实践证明,中国共产党人完全可以用它追风、听风、捕风,从而变成名副其实的风语者。

我党第一个报务员:深入国民党军队学习电报技术

张沈川也是周恩来亲自选定的才俊。

张沈川原是青岛大学学生,1926年11月入党,不久出任上海法租界地方党支部书记。1928年10月,张沈川奉召赶往三马路(今汉口路)上的惠中旅馆,见到了代号“伍豪”的周恩来和化名“黎明”的顾顺章。

张僧宝是张沈川的女儿,她在回忆父亲的早年经历时说,周恩来见她父亲是在惠中旅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周恩来先是问我父亲的过去,问他在什么地方念书,参加过哪些政治活动,什么时候入党,由谁介绍等。然后就对他说,我们有一个计划,要搞一个电台,以此发展我们自己的无线电通讯事业。我们不能光靠人力传递,那样太慢,也太危险。因此,我们决定派你打入国民党内部,去学无线电收发报技术,回来再培养我们自己的报务员。”

张沈川二话没说,当即表示服从组织安排。周恩来就指着一旁的顾顺章,对他说:“那好,从明天起,你就归他领导。”

1928年冬,张沈川化名“张燕铭”,考入设在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第6军用电台内的“上海无线电学校”。组织上又为他买了电键、蜂鸣器、干电池等自学的应用工具,还用12块银元买了一个矿石收音机和耳机,李强则帮他在住处装了天线、地线,用于收抄徐家汇天文台长波发射的法文气象预报。

1929年5月,张沈川从上海无线电学校毕业,成绩优异,甚得第6军用电台台长的器重,便将他留下,进台里实习,还经常安排他独立上机,顶岗值夜班。他就利用这一大好时机,偷偷抄录了两本军用电台的密电码,并及时上交组织。同时,他还向同寝室的技工学会了装换发射天线和冲水电池的专业技术,私下组装了一个真空管的无线电收音机。

就在张沈川的活动进展顺利、成果颇丰的时候,第6军用电台里来了3个黄埔军校电训班毕业的国民党特工。他们全都负有特殊使命,受过专业训练。他们一到,便上蹿下跳,一手造成第6军用电台内部有共党间谍活动的紧张空气,搞得全台上下风声鹤唳。

尽管张沈川倍加谨慎,提高警惕,但鹰犬一般的特务还是死死盯上了他这个人缘很好、专业水准名列前茅的“实习生”。他们在张沈川的周遭布下圈套,开始给他制造种种麻烦,先是找他“聊家常”,旁敲侧击,摸他的“底”,然后是虚张声势,敲山震虎,火力侦察,在他的收发报机上贴了一张纸,醒目写着:“谁昨天晚上值的夜班?收报有误!一定要查!非查不可!”

这分明是在有意找张沈川的茬。因为前一天的晚上正是张沈川代班,值班簿上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前一天晚上,张沈川收报准确无误,点滴差错没有,无须追查。

張沈川这就向第6军用电台台长辞职,委婉地说:“现在台里的实习生越来越多,实习机会越来越少,我想我该另找出路去了,还请台长多多包涵。”

台长是个明白人。他十分理解张沈川的苦衷,也不希望一个有为青年的大好前途就此毁在那样一些居心叵测的蟊贼手里。因此,台长没有为难他,也没有挽留他,只是稍稍宽慰、勉励了张沈川几句,将他送出了大门。

张沈川离开第6军用电台后,就与法国勤工俭学归来的贺果住在一起,由李强带着,试着用组装的真空管收音机听抄美国旧金山、苏联伯力等外文台的政治经济新闻,提供给中央领导做参考。

1929年秋冬之际,我们党第一座秘密电台终于在上海西区诞生了。李强、毛齐华、张沈川在《1929-1949年我党地下无线电通讯发展概况》中说:“1929年秋,组织上在沪西极司非而路福康里9号,租了一幢三层楼石库门房子作台址。”

其实,我们党第一座秘密电台的确切地址应该是在大西路福康里(后来的中正西路433弄,今延安西路420弄)9号。

大西路福康里又小又安静,弄内只有十幢石库门房子。

周围邻居只知道弄底9号住了一对年轻夫妇,家里挺富裕,男主人气宇轩昂,女主人端庄大方,却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处,从事何种职业,因为他们很少与人交往。其实,即使他们跟人有很多交往,他们的邻居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是一对假夫妻。他们的出双入对完全是周恩来的安排。

张僧宝说:“一天,周恩来约我父亲谈话,把刚从苏联学习回国的蒲秋潮介绍过来‘住机关,给他做掩护工作,也学习收发报。为了应付环境,他们的衣着都比较讲究,房子也布置得有模有样。机关安排就绪后,顾顺章还去察看过。收发报机是李强搞的。李强绘制的线路图样,又陆续买来零件试制。制成后,夜间就由我父亲用业余无线电台的呼号呼叫,其他业余电台回答,试验几晚,能够通报。就这样,党的第一座地下无线电台建立起来了。”

福利电器公司:顾顺章的刚愎自用搭建危墙

上海法租界四成里,也就是巨籁达路(今巨鹿路)391弄,是一条一共只有12幢石库门房子的小弄堂,坐南面北,位于迈尔西爱路(今茂名南路)和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之間,并不起眼。末尾的12号铺正对弄口,也就被“福利电器公司”的老板看中租下,做起零敲碎打的买卖。

弄内住户从来不曾谋面、更无机会过话的“福利电器公司”老板,让他的伙计将整个12号底层,连客堂带厢房,一并改造成为前店后场,即前面店堂、后面工场间的基本格局,在店堂里配置大玻璃橱窗,分门别类,逐一放上各种型号的无线电零配件,以及大大小小的民用灯泡、开关、插座一类,又在半明半暗的工场间摆满了五花八门的维修工具和带小马达的车床。

这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手工作坊。在当年的上海,这样的手工作坊多如牛毛。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手工作坊,竟也遭到租界巡捕的袭击和查封。

这一次,他们没有扑空。这里正是中央特科四科为红军秘密培训报务员的据点。

上海、香港的相继建台和各地红军在反“围剿”中缴获了一些电台,却又无人会使、没人会用,党中央决定在上海开班培训报务员,吸纳各大苏区选派的骨干,由李强和张沈川负责。他们俩一个教机务、一个教报务。为了不引人注意,学员采取两三人一班、单线联系、上门教授、分头教学的方式。

最初参加收发报业务培训的是中共各地组织选调的10个年轻人,其中包括后来与张沈川假扮夫妻、在大西路福康里9号住机关、负责照看我们党第一座秘密电台的蒲秋潮。他们所用的教学设备非常简陋,只是一只电键、一个蜂鸣器、两支铅笔和几个白纸本,但是都很用功,不久就学会了操作。

1930年,涂作潮、毛齐华、宋濂、方廷桢(方仲如)、沈侃夫(陈宝礼)和李元杰等人从苏联回国,加入我们党的无线电通讯事业中,同时也充实了培训班的教员力量。于是,同年10月,第二期中共秘密无线电训练班便以福利电器公司为名,在上海巨籁达路四成里12号开始集中学习。

福利电器公司里一共集中了16名学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分别参加过省港大罢工、上海三次工人武装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是各地党组织选派来的党员和团员。集训班负责人是顾顺章。分管组织和经费的是顾顺章的助手、中央特科秘书吴克坚。具体业务还是由李强和张沈川负责,仍然是一个管机务、一个管报务。

据说“福利”两字还是因涂作潮而起。因为涂作潮的英语发音不准,总是要把frequency(频率)念成flequency,听上去像是在说“福利”,李强就开玩笑,将那个电器公司叫成了“福利电器公司”。

危机的出现其实早有预兆。

涂作潮就曾提出,这么多人集中起来,办学校不像办学校,做生意不像做生意,不伦不类,目标太大,太危险。张沈川也说,集中不如分散。实在要集中,也是公共租界的商业区要比法租界的住宅区更好,那里来往人多,情况复杂,比较隐蔽。

但是,顾顺章不同意。他说,他在法租界巡捕房里有可靠眼线,要是党的机关在法租界内出问题,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完全可以作出应急反应。由于他的坚持,“福利电器公司”最终还是开在了巨籁达路四成里12号。

果然,福利电器公司很快就被反动当局的线人盯上。因为训练班的学员都是年轻人,有些还是大学生,虽然发了工装,打扮成工人,但是外出办事,或上街买粮、买菜,还是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皮鞋擦得亮晃晃的,身上的毛衣花花绿绿,款式时新,色彩鲜亮,一眼看去就很扎眼。加上公司对外没有业务联系,和社会上又没有往来,也很容易让人怀疑。

最初骚扰福利电器公司的是一个身穿自来水厂工作服的检修工。他说,他是来检修自来水的,却又不看自来水管,光看黑板上写的字和桌子上凌乱堆放着的各种电子器械。越是看不明白,他越是要问。越是跟他无关,他越是盘根究底,问得仔细。

后来又有4个地痞模样的不速之客,冒着淅淅沥沥的冬雨,一头闯进福利电器公司的大门。李强询问他们的来意。他们说是“贺喜”“讨酒钱”,还拿出了一张观音像。李强“哈哈”一笑,说了几句道上的黑话,又塞了四块银元,方才将他们打发走了。

张僧宝说:“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培训基地很不安全,所以我父亲一再提醒顾顺章,说我们还是防患于未然,趁早转移的好。但是顾顺章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坚持说我父亲庸人自扰,大惊小怪。我父亲让他听大家的意见。他是一个一点不同意见也听不进去的人。大家越是有意见,说这个地方靠不住,他就越是说,我看问题不大,你们就安心学习吧。他还拍着胸脯说:‘如果这里出问题,肯定我第一个知道,我会马上通知你们转移,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他是领导,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强也要听他的。我父亲他们更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一直撑到了出事。”

惊魂时刻:张沈川拉开窗帘,这是他们有约在先的警号

出事那天,天冷,刮着风,下着细雨,这是张沈川记得最清楚的。他清楚记得那是1930年12月17日。

那天上午,张沈川像往常一样,来到福利电器公司,上楼给学员上报务课,李强与另外几个学员则在楼下讨论变压器的制作。

中午时分,李强和曾三、宋濂去毛齐华家吃饭,张沈川和多数学员留在培训班里用餐。

午后,张沈川继续给学员讲课,辅导他们做收报练习。

下午,李强、吴克坚、涂作潮、宋濂、毛齐华、伍云甫等人没到厂内来。只有曾华伦、张沈川和18名学员在厂内,在二楼前屋学习收发报。二楼前屋靠墙边有个讲台,墙上有块黑板。前一天,方廷桢教电学时,在黑板上画的线路图样尚未拭掉。张沈川坐在讲台上,按电键发报,面前摆着为了教课临时随意编造的两张电码。房中摆着桌椅,桌上有电池和蜂鸣器,学员各戴一个耳机,练习收报。他们正在学习时,房门忽然被推开,闯进了6个巡捕,其中有一个外国人,走在前面。两个巡捕冲到张沈川面前,隔着讲台,掏出手枪,顶住张沈川的胸膛,大声叫嚷:“不许动!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自己写在纸上!”

张沈川见势不妙,趁巡捕们忙着捉拿一屋子的学员,顺手把身后的窗帘给拉开了。这是他们有约在先的警号。正是这一警号的及时发出,使得李强、曾三、宋濂、毛齐华等人幸免于难、逃过一劫。

李强、曾三、毛齐华等人刚走到巨籟达路、迈尔西爱路(今茂名南路)口,只见四成里的门卫已在路南等着了。那是一个好心人,60岁开外,孑然一身,长年累月都在弄口小岗亭里过日子,李强、张沈川等人也不嫌弃,时常笑脸相迎,多少给点接济。因此,福利电器公司一出事,他马上给李强等人通风报信,说:“不要再进去了!你们的人都被抓走了!被一辆警车抓走了!”

就在李强、曾三、毛齐华等人向那个好心门卫打听事发经过时,远远跟在后边的宋濂悄悄溜了,独自跑到岳父家中躲避起来,再没通知涂作潮。

涂作潮一无所知,照旧手提油漆,头戴童子帽,身穿很脏的棉袍,按照李强吩咐,去福利电器公司油漆矽钢片。

原来老式变压器都是用矽钢片夹成的,如果夹得不紧,工作时就会“嗡嗡”作响,产生交流声。这就需要先在外面箍上铁箍,再在清漆里浸泡。

也怪涂作潮一时大意,敲响后门之前,竟没有抬头先看楼上的暗号。眼看法国巡捕冲他大吼,他才急中生智,伸手讨“福利电器公司”老板拖欠他的工资,还要法国巡捕帮他“维权”。气得法国巡捕飞起一脚,把这个一身油腻的“油漆工”踢了出去。

涂作潮脱险后,先是慢慢走出弄堂,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弄堂外面看人耍把戏、卖膏药。确信后面没有盯梢的,他才接连换乘了两辆电车,来到了西摩路上的国际电台。他在那里见到了李强。涂作潮把福利电器公司被破坏的消息告诉他,他说知道了。

第二天,顾顺章驾驶摩托,将李强带到古拔路(今富民路),抢在敌人下手之前进入张沈川家,把他代学员保管的二十一份党内文件全部找出取走。但往回赶时,因车速过快,乱闯红灯,在十字路口被安南警察当街拦下,惊出李强一身冷汗。幸好顾顺章反应够快,马上摸出几个银元塞进对方手中,对方见钱眼开,也就没有更多为难他俩。

第三天,中央特科在福建路(今福建中路)一家旅馆里租了一套房间开会,检讨福利电器公司事件,点名批评了顾顺章和宋濂。大家说宋濂明哲保身,为什么第一个得知集训班被破坏,又清楚知道涂作潮住址,却不及时通知他?大家说顾顺章有轻敌思想,过高估计自己“情报万能”,严重违背秘密工作原则,在敌人的统治中心,集中这么多人搞培训。顾顺章则一味狡辩,甚至嫁祸于人,说是学员杨枝水告密。顾顺章故弄玄虚地说道:“我仔细想过了,杨枝水的疑点最大。12月17日一早,吃过饭,杨枝水自称病了,向方廷桢请假,外出看病,就此一去不返,来的反倒是抓人的巡捕,你们看,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么!”

狱中同志的证词却完全否定了顾顺章的血口喷人。因为敌人在几次严刑逼供中,都未提到杨枝水的名字。后来开庭审讯,也没有要杨枝水出庭作证。因此,20人中没有一人暴露是共产党员。

就在四科认真反思福利电器公司事件的同时,中央特科三科的“红队”队员也全体出动,麋集巨籁达路、迈尔西爱路、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一带,一边防止不明真相的党内同志误入陷阱,一边暗中监视留守巡捕的一举一动。一待留守巡捕鸣金收兵、悉数撤走,他们就租了一辆汽车,连夜驶入四成里,揭开封条,运出已被巡捕房查封的小型发电机等重要设备,再将封条照原样贴好。

监狱中的斗争:告慰亲人,明天再见

张沈川等20人被捕后,当即被关进法租界巡捕房审讯一次,再“引渡”到上海市公安局。审讯后,分押四间拘留室,他们乘机串联了假口供。

其实,假口供是原本就有的。刚进集训班报到,就有以防不测的假口供,包括假的名字、假的籍贯、假的年龄、假的动机,反正进福利电器公司只是为了学手艺,学电器维修手艺。当时,还规定了几条铁的纪律,要求每一学员不对任何外人讲集训班的情况,不把福利电器公司作为个人的通讯处,个人不能保存党的文件、进步书籍,一旦被捕一定坚不吐实,只做假口供。

铁的纪律在“引渡”到市公安局后派上了用场。在上海市公安局的拘留所里,张沈川、方廷桢、苏刚达等20人分别受到坐老虎凳、鸭儿浮水等酷刑,但无一人承认自己是共产党,谁也不说福利电器公司的真实情况。

同年底,张沈川、方廷桢、苏刚达等20人被押解南京,关入南京第一陆军监狱,即小营子陆军监狱,全称为“国民政府行政院军政部陆军署军法司第一陆军监狱”。

作为被捕的20人之一,陈坦日后回忆在狱中经历时说道:“住了一段时间后,敌人又对我们进行审讯。一天下午,天空飘着零星小雪,看守把我带到刑讯室。还是原来的两个审讯人员,照例问过一般情况后,那个方圆脸的军法官指着电刑具问:‘你知道这东西吗?我说:‘没有见过。他说:‘看来你还不知道它的厉害!又问:‘你是不是共产党?要讲老实话!我答:‘我不知道什么叫共产党,我不是的。他叫看守在我的两个大拇指上绑好电线,马上追问:‘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答:‘不是!他向另一个人做手势,那人便开始摇电刑,我的周身顿时像千刀万剐似地疼,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往下蹲,串串汗珠从头上滚下。”

1931年4月29日,国民政府军政部陆军署军法司军事法庭以《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六条“宣传与三民主义不相容之主义”论罪,在中央军人监狱判处张沈川、方廷桢、苏刚达、陈坦等17人各有期徒刑九年又十个月,判处沈侃夫、何世夫、谢小康三人各有期徒刑六年又六个月;不发判决书,不准上诉。

中央军人监狱始建于1930年,位于南京市江东门外,是民国时期南京“四大监狱”之一,又名“军政部军人监狱”“中央海陆空军人监狱”,由国民政府军政部陆军署军法司设立和管理。

曾被关押于此的我党党员陈同生在《在最黑暗年月里的战斗》中说:“中央军人监狱是中国最大的监狱,按八卦图形修建。当中是一个八卦形的高亭,四周用高墙堡垒包围着。墙外有很深的水沟,还密布了一道道铁丝网。里面一切门窗全用铁栏杆隔离开。北面有天、地、人、日、月、星、智、仁、勇九个监房。每排监房一端建有一个或两个工厂,共有十个工厂。在北监,犯人除年老病重的,大部分参加做工。”

陈同生说:“南监有改、过、自、新四个监房,生活比北监更苦,管理也更残酷,难友们都称它为‘监狱的监狱。新来的犯人和做工犯错误的犯人关在这里,多半是挨打、钉镣、戴铐的。”

苏刚达刚到中央军人监狱时,自然也关南监,也被毒打、钉镣、戴铐,几天下来便皮开肉绽。

苏刚达,本名任玑,又名苏广泰,1909年生,江苏宜兴人,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苏刚达出身贫寒,全靠家族祠堂出资,先读苏州高中师范科,后考上国立劳动大学,到上海江湾求学。

1929年11月,苏刚达、周立波等进步学生因在校内散发传单反对统治阶级的精神奴役,被校方除名驱逐。失学后的苏刚达被中共江苏省委派回宜兴,以小学教员身份做掩护,在亳阳等地组织农民暴动,均出师未捷。

1930年9月,苏刚达又到上海,经中共江苏省委选送,进了法租界巨籁达路四成里,成为收发报业务培训班的一名学员。

进中央军人监狱后不久,苏刚达便知道这个当年中国的最大监狱中,除了囚禁被处徒刑或拘役的国民党海、陆、空军人员外,还大量关押政治犯,政治犯占上千被囚人犯的三分之一。

他更知道1931年4月29日,即在他和张沈川、方廷桢、陈坦等人被反动当局重判九年又十个月徒刑的同一天,中共中央委员、上海沪中区、沪东区行委书记恽代英,因顾顺章的出卖而在中央军人监狱内英勇就义,年仅36岁。

烈士走了,烈士的狱中诗则在难友们中间广为流传。因此,他默默地念着恽代英的“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咬牙忍受难以忍受的巨大苦痛,在“铁窗大学”里浩然自守,确乎不拔。

苏刚达还代表全体“同案犯”,送了沈侃夫最后一程。

沈侃夫即陈宝礼,“原在上海搞地下工作,在中央特科‘红队。有一次,处决一个叛徒,从先施公司二楼跳下来,摔伤了脚,被组织上送去苏联就医,伤好后留下学习无线电。再后来回国,就在四成里的训练班里担任教员”。他患有严重肺病,狱中的生活“十分恶劣”,他吐血不已,“病情越来越重”,狱方就“把他送到病号室隔离起来”,不准任何人“探视”。

陈坦回忆当时的情况时说:“有一天,看守人员来说他快死了,让我们到停尸房去看他。我們同案的一些人匆匆赶到停尸房,只见宝礼同志奄奄一息。他睁开眼睛看着我们,显然是顽强地坚持着能看到我们。直到此时,监狱当局才允许我们同案的苏刚达同志去照料他。后来,陈宝礼同志终于牺牲了,他是我们同案中第一个牺牲的同志。”

沈侃夫罹难后不久,又有麦建屏、谢小康、张庆福相继病亡。麦建屏死于“严重的肺病和胃病”,谢小康死于“长期患痢疾”,张庆福死于“严重痢疾,加上咳血、颈部瘘疠流脓不止”。

1935年12月,苏刚达被转押苏州反省院服刑,从政治犯变成了“反省人”。

反省院是国民党搞的“感化”机关,苏州反省院的食宿要比中央军人监狱好一些,也不刑讯体罚,但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反省人”的态度,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愿意悔过的,准备出去后在国民党反动政权下面找点事情做,这是极少数,实际上等于投降;第二种是消极颓废的,悲观失望的情绪很浓,整天唉声叹气,准备出去后不再搞政治活动,在社会上找点其他事情做做,混混日子,这种人不少;第三种人是坚持革命信念的,意志坚定,准备一出去就再干革命,这也是少数。这三种人对反省院里的现实表现也不一样。第一种人对国民党反动派阿谀奉承;第二种人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第三种人思想上与敌人对抗,表面上不露声色,以比较巧妙的方式和敌人斗争。

苏刚达自然是第三种。面对各色人等,面对“天天读”(周佛海的《三民主义的理论体系》和陈立夫的《唯生论》)和“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一类的攻心劝诱,苏刚达处晦观明,处静观动,作床头耳语四字句一首:“祝君早安,健饭加餐;学习文艺,坚持锻炼;牢记格言,埋头苦干;告慰亲人,明天再见。”

格言者,偏重个人修养。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共产党人,隐蔽战线的忠诚勇士,唯一要牢记的格言只能是: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当时,反省院里以《转变》为“教材”,组织“反省人”逐字逐句学习中共叛徒的“自首书”“悔过书”和“脱离共党声明”,其中包括“前伪共党中央总书记向忠发”的《履历自述》《自供》。《转变》由国民党中央党部组织部调查科编印,以貌似客观的语言宣扬反共思想。训育员逼迫苏刚达“细心地研究”《转变》,然后写一篇“学习心得”发表在《反省半月刊》上。苏刚达答应得爽快,但稿子迟迟交不出来。

训育员黔驴技穷,上报教育长。教育长上报思想考核主任,思想考核主任把苏刚达叫进办公室训话。他吹胡子瞪眼,把桌子拍得山响:“我说,你给我老实点,到底想不想出去?想出去就写好你的‘学习心得!否则,我们怎么考核你的转变好还是不好?!”

苏刚达一脸无辜,无奈地回答:“我就是想好好写点东西,写点好东西出来,给你们留一个好的印象,这才字斟句酌,写得慢了。难道你们是要我马马虎虎、草草了事,随便敷衍不成?”

思想考核主任被苏刚达反问得语塞,半天回不上话来。而苏刚达这一“好好写点东西”,一直“字斟句酌”到恢复自由,也还没拿出半张纸来。

1936年10月,经周恩来多方斡旋、积极营救,张沈川、方廷桢、苏刚达等人获释出狱,再见亲人,再见明天。而此时,中国共产党的无线电通信事业也已在烽火万里的江南塞北遍地开花,呈现出一派波澜壮阔的恢宏气象。

(来源/《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叶孝慎/著,金城出版社2021年6月第1版等)

责任编辑/李志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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