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夜
2021-08-24刘伟林
○刘伟林
冬日,昼短夜长,下午5时天就黑了。我站在堤坝上遥望,西天只剩一抹余晖,光线清澈而寒冷。最早的星星亮了,挂在天空的一角,发出细微的光,像伶仃地开在旷野上的花。夜色厚了一层,身体便凉了一层。
余晖渐渐消失殆尽,苍茫的大地彻底暗了下来,像蚕茧一样被包裹着,丝丝入扣,漫不经心。夜空平坦、空旷,众多的星星像水仙花一样开放着,西天最亮的那颗星突兀而抢眼,是众多星星中的仙女。看得出来,夜色又厚了一层,寒冷亦厚了一层。
堤坝约八里,曲里拐弯地延伸,伸向夜色深处,隐没在黑暗中。帐篷搭建在闸口,由白色的塑料薄膜构建。父亲购买时舍得花钱,因为要用它挨过整个冬季。
朔北的风直吹着,从旷野的那头打个呼哨猛扑过来,吹得帐篷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似乎要把帐篷掀翻。湖水拍打着堤坝,一遍遍地掏着溃烂的堤脚,遇到坚实的地方则自觉退去。“哗哗”“哗哗”“哗哗”,仔细听,湖水被北风推着一次次对着堤岸狂轰滥炸。
帐篷是我们的庇护所,里面有我们取暖的床铺。帐篷之所以搭建在闸口,是为了方便捕鱼。再过半个月,便要开闸放水,届时鱼会成群结队涌向闸口。有一年夏天,因为涨大水,堤坝破了一个大口子,成群的鱼从大口子处往外跑,水面乌黑乌黑的。有些鱼急不可待地腾空而起,摔在堤坝上也在所不惜。父亲在闸口处用木材搭建了一个平台,平台上挂着巨大的渔网,渔网是他亲手编织的,用细细的尼龙绳,结实、牢固。当鱼涌出时,算是自投罗网。起初是小鱼小虾,随着湖水的消退,大鱼便露了出来。
天气还不是十分寒冷,离第一场雪还有些时间。我每天把手放入水中测试水温,从水的冰凉可感知寒冷是如何深入骨髓的。我懒得做饭,站在帐篷前看堤坝外荒凉的滩涂,黑乎乎的一团,只有积水的地方泛着白光,像大地的眼睛奇怪地亮着。堤坝外平坦无垠,父亲养鱼的湖是人工湖,由堤坝筑围,水面宽阔,有六百余亩。堤坝外的水早已消退,有一条窄小的河流,从十几里外的上游慢吞吞地往下游流淌,直至长江。每年夏季,长江水位上涨,小河的水也随之上涨,很快就淹没了大片的土地,直到汪洋一片。父亲养鱼的堤坝每年都要经受坝外大水的考验。到了夏季,我们一家人都提心吊胆。秋天到来之后,大水开始消退,大片的滩涂便露出来,我们一家人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黑暗之中,夜色涂抹得并不均匀。水域宽广处发出乳白色的光,滩涂起伏处黑暗深沉。苍穹之上,星星的微光闪烁。头顶突然传来一片呼啦的声音,铺天盖地砸在滩涂上。借着星光,我看清那是成群结队的野鸭,它们前来滩涂觅食,寻找淤泥中的鱼虾。冬天,它们能找到果腹的食物少之又少,为了生存,它们从一个滩涂飞向另一个滩涂。“嘎嘎……嘎嘎……”滩涂上充斥着野鸭的声音。为了不惊扰它们,我待在帐篷里,尽量不发出声音。帐篷陷在黑暗中像一只蘑菇陷在沼泽中。我没有点灯,害怕黑暗逃逸而去。黑暗没有令我感到恐惧,灯光却让我恐慌。试想:在暗黑无边的野外,有一盏灯火闪耀,那是件多么惹人注目又令人揪心的事。
大雁从夜空飞过,翅膀掠过风,激烈地拍打着,尖利、高亢的叫声响彻夜空。夜寒如潮,在这大而深的夜空里,雁群像一束强烈的光照亮我的心,它们的翅膀驮着星星的光芒,吸引我走出帐篷,去谛听它们的征程。夜空已被雁群点燃,它们向更深的黑暗飞去……
大雁惊动了野鸭,野鸭扑棱着,纷纷起飞,呼啦地飞向另一处滩涂。
当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帐篷被风吹拂,发出啪啦的声响。
为了驱寒,我沿着堤坝慢跑,一直跑到河边的渡口。也许因为家中有事,也许因为别的,对岸的艄公走了,否则他帐篷里的灯必定亮着。艄公的家在四里开外的地方。为了方便人员来往,艄公在此设立渡口,来回渡着两岸的人。艄公还在对岸搭建了帐篷,吃睡基本都在里面。闲得无聊时,他会划船过来找我聊天、喝茶。他一人守着一条船、一条河,来回划动着。过渡的人不多,一天约二十人,来来往往,都是为解燃眉之急。
站在渡口,我望着对岸。木船黑乎乎一团,泊在岸边,就像一个沉睡的梦。
我开始往回走,堤坝高低不平,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奔跑时还不觉得,安静下来后才有这种别扭。半道上,我遇见一个夜行人。那人也在奔跑,跑得气喘吁吁。我们都被对方吓了一跳。我们愣怔着,在黑暗中瞪视对方。我俩谁也不敢向前移动一步,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借着星光,我看见他是一个青年,跟我年龄相仿。我们沉默着,互相猜测对方的心理。在寒风中站立这么久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我开口了,问对方是否赶去渡口。对方说是的。我说今晚艄公不在,无人摆渡。对方一听便急了,问那该怎么办,自己有急事要赶回家。我说没有办法,只有退回去,从前面的一个村庄绕过去,上游有座石拱桥。对方说他知道,但那样一绕就得多走十几里路。我说进帐篷避避风吧。对方犹豫了一下,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着急回去。”我问他怎么在夜间赶路。对方说他赶了一下午的路。我说:“你是做什么的?”对方说他在这附近农场的一个服装厂上班,接到家中的电话说母亲病危,所以才这么着急往回赶,想见母亲最后一面。我说:“你赶快掉头往回赶吧。”这次对方什么也没说,他转头重新奔跑起来。
听着那人的脚步,我不由得一阵悲伤。“咚咚……咚咚……”那人的脚步如一对鼓槌,敲击着黑暗的夜,敲击着寒冷的大地。我凝神倾听,直至脚步声消失在遥远的尽头。我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家,是否能跟临终的母亲见上最后一面,今夜偏偏艄公不在,又偏偏那人母亲病危。
风大了起来,我缩着身子退回到了帐篷。
旷野无人,万物静默。我在帐篷里向外张望,望见的还是那颗天空中最亮的星,它肿胀发白、熠熠闪亮,使我脸上缀满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