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敞开”展览侧记

徐书瑞

新千年以来，中国当代艺术进入了快速发展的阶段，画廊、美术馆等艺术机构的数量急剧增多，各类展览活动共同形成了多元化的局面。新一代的策展人在策展理念和策略等方面都提出了新的议题，其中，一些大学美术馆的策展模式与运行机制也变得更加开放、包容。展览“有限敞开”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进行构思，在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在毕业季，和师生见面。

在当下，展览的形式虽然名目繁多，但有效性却变得非常模糊、不可确定。大大小小的展览或是仅留下一段艰涩拗口的文字，或是在开幕式闭幕式成了俊男靓女的Party，最后只剩下一条条媒体的讯息。大学美术馆有着明确的观者群体，这让我有了着力点，策展构思也有了依据。既然是给学生们看，那么展览就不应该是由艺术家和策展人单向度构成的纯然的视觉呈现，最好是尽可能地敞开艺术家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状态。“展览的剩余物”，是我一直关注的角度。近几年来，我一直在做年轻艺术家的推广项目，所以，走访艺术家的工作室成了我的一个工作重点。这个过程收获很多，在作品之外，艺术家的工作状态给我带来了更多的信息。在艺术家工作室，你可以看到铺陈开来的草图、书籍、半成品，也可以看到整洁的书案或满地的酒瓶。也许一个感性的现场好过苦思冥想的僵硬的逻辑。有一位北京的艺术家，工作室在后海，不足40平方米，一个小窗子面对酒吧林立的街道，窗下一张小书桌，三角板、圆规、诗集、草图都在一块儿，“作为一个老北京，我离不了二环，否则我思路全无”；另一位则正相反，搬离市区，创作与生活一体，独占下苑近2000平方米空间，工作室里滑轮吊架、木料成山……毫无疑问，他们的作品气质也反差巨大。个体的独特存在是迷人的，每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都释放出独特的气息。这些在展览中见不到的艺术生产的细节，对作品的意义构成了有价值的补充。我的思考围绕校园的观众主体展开，这让我想起一位德国朋友讲过的例子：“如果艺术是一只老虎，那么，优秀的老师就是尽可能详细地告知学生老虎的习性、老虎出没的生态，以及应做的准备，由学生自己去寻找、去冒险；相反，比较省力的做法就是把学生带去动物园……”选择工作方法、创作思路全然不同的艺术家，呈现他们的工作现场和工作状态，在一个空间场域，便构成了一种艺术生产的局部生态。对毕业季的学生来说，这或许是有意义的。

实际操作起来并不那么简单。首先，我设想的距离并不易拉开。常常是作品表面呈现出差异，但创作思路却相近；材料媒介有差异，关注点却相近；误读有差异，创作主体的参照系却相近……近半年的时间，我与艺术家们的交流更加深入。我和主办方的讨论也逐步落实到具体细节，我的思考在观者和艺术家之间反复切换，展览的有效性来自这两端的回应。我相信，每一个艺术家在自己的王国都是独裁者，我既需要充分理解他们的诉求，不那么强势地把问题抛出来；又需要冷静地面对不同学业背景、工作环境、生存处境的艺术家们的工作重点、心理压强和情感预期。创作式策展或把展览推向一场事件的策略显然不适合校园。我审慎地对常见的展览模式做出适度偏离，既要激发艺术家为此展览做好方案，又要让其理解展览所要提出的问题。对我而言，他（她）们在各自的领域都是最佳人选，是难得的范例。他（她）们有的着力于工作方法与表达的关联，展示的是画面，但工作方法本身才是关键；有的创作似乎可以跨越千年，和原始艺术暗通款曲；有的在不同的媒材中腾挪转换，更能体会媒介的不透明性；有的并非科班出身，另有一派天真……如何在一场展览中呈现他们的价值，我需要深思熟虑。在反复沟通与推敲之后，我发觉无论从现实的维度还是从精神的维度，无论是作品还是创作主体，敞开都是有限的。在努力深挖每一位创作者的核心命意的同时，愈显遮蔽无处不在。这也许就应该是通过这场展览来探讨的主旨。

于是，展览以“有限敞开”为题。

我希望在这个群展当中，不同的材料媒介、不同的表达诉求所构成的场域，既可以彼此对照，亦可以提醒艺术家反观自身。我们是否意识到遮蔽的存在？创作的运思逻辑与取法来路，是如何产生发展的？我们主体的确立是否经得起推敲？我们到底在意来自何处的回应？不同的艺术表征背后隐藏着我们的判断，作品的现代性或当代性常常引起争论，从趣味真理到趣味歧视，当代艺术赋予我们力量也反身对我们进行塑造。何以破除习见、偏见，抵达洞见？波德莱尔曾如此描述现代性：“现代性就是短暂、瞬间即逝、偶然”“从短暂中抽取出永恒”。5月，微信朋友圈常常被展讯刷屏，艺术家们的展览计划是常见的话题。我们的展览混迹其中，它的价值何在？也许我们不需要那么多的展览，如果我们的作品本身没有实质性的推进，展览刷出来的存在感就是幻觉。如果一场展览不能形成有价值的讨论，实在是劳神费力、毫无意义。创作而不反思，我们就成了创作机器，展览也是如此。在不同领域，我们都需要警惕一种熟练动作。熟练意味着不走心。另外，在有些时刻，我们需要提醒自己，不必过于强调专业性。我们需要自问：是否因为参照系不够广阔而显得专业？此刻所谈及的专业性恰恰是对专业的轻薄。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诚恳作答。

回到展览的细节。每个展场都有自己的气质，如何处理展场的时间空间节奏，进行场域的再创作？流畅起伏与停顿都需要精心处理，作品与作品之间的语意关联更需要仔细斟酌，海报、标签、平面导览同样，也很重要……后续的媒体投放、展场图片信息整理、画册的编撰、对展览中产生的话题持续地追问、与艺术家再一次深入地对谈等，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策划这样一场展览是一种全新的经验，是一次深入学院公共艺术场域的研究过程，在不断解决问题的同时，新的问题也随即产生。学院背景下的展览，可以产生更多值得深入思考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