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计算机呼唤出神的90亿个名字
2021-08-23高文谦
高文谦
很多形形色色的类似螺壳、海星等显现各种大自然的算法的少见物件,讲解员说那是伦勃朗为了研究形状而收集的收藏,画家的好奇柜分类法真的是好奇心的分类。我想大概很早的时候,艺术家们已经与算法打交道了:伦勃朗研究着事物的造型,也观察着这些形状诞生背后的算法;几乎就在同一天,我在同城的凡·高博物馆里发现凡·高曾用不同色彩的毛线对颜色交织搭配进行实验,我想:这不就是凡·高的算法吗?达·芬奇曾经画过一组面容奇怪的人物,其出发点并非是要表达某种思想情感,而是好奇生命世界里的畸形现象,像是寻找着某种程序的Bug或是某段差值的边界。当然,这类事情在美术史中不是显学,顶多算一些名人逸事。
我在国内读书期间了解的西方美术史围绕着艺术家风格流派以及当时的社会背景展开研究,因此很少从这种角度去看艺术。实际上关于算法的作品在计算机的诞生之初就有,或者说作品的内部结构就是某种算法,比如巴赫的《螃蟹卡农》,两个声部互为镜像,一段旋律是另一段旋律的反转。诺兰导演的电影《记忆碎片》里就用了巴赫的《螃蟹卡农》作为影片的叙事结构,动画艺术家诺曼·麦克拉伦(Norman Mclaren)也用了卡农的节奏制作了同名动画《卡农》,埃舍尔(Maurits Cornelis Escher)的绘画里也含有递归的算法结构。这些算法或像是没有始终的莫比乌斯环,或像是层层嵌套的迷宫。
这些算法虽然不直接由计算机代码书写而成,其结构总是带有某种宿命,或是人类总体的或是个体的。这是我近期很感兴趣的东西。实际上除了数字艺术之外,其他媒介的艺术实践也存在着用算法进行的创作。
计算机的代码只是算法的表现形式之一,就像是阿瑟·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的短篇小说《神的90亿个名字》里说的那样,神的名字有很多。而算法也表现为很多种:贝壳纹样的分布、海岸线的分型、经济的周期性波动、人的生理周期、宇宙中的频率……
之前总在科幻电影里看到主角的命运与宇宙的终极规律之间的链接,而今日的艺术家则更直接地面对算法本身。算法里藏着很多宿命般的结构。有时候看算法就像是在看人类自己:基因在物种之间一代代交换、遗传、变异与突变。这就是大自然的算法。人类模仿大自然的适者生存,写出了残酷的遗传算法,能在淘汰法则里获胜的数据模型得以保留。用这种方式训练出来的人工智能,当其参与到社会管理、与大自然相处之时,这种源自人类的优胜劣汰、对抗博弈等思维方式是否会在人工智能的决策中自然流露出来?人类在研究算法,算法也在研究人类。
我对算法里隐藏的命运很感兴趣,游戏算法的情景里总是藏着人类的宿命:《Pong》这件作品灵感源于人类最早的街机游戏之一的“Pong”。 人类的计算机算法有时候像是自律的生命。我模拟重力和反弹力让小球被反弹板不断弹起,每当小球击打4个边框的时候,算法根据小球击打的位置产生一个声波。就像是在一个宇宙空间中,小球根据这个封闭系统的法则在空间中漫游,产生能量,永不停止,反弹板的击打也永不失败,然而却永远逃不出边框,困于系统的监狱。
作品《西西弗斯》改自游戏“贪吃蛇”,在这里,“蛇”不断吃着“食物”长大,越来越长的身体增加了其咬到自己的概率。一旦它咬到自己的身体,就会变回原来的一个点继续长大,从而继续循环往复地追逐着食物,就像是西西弗斯不断将石头推向山顶,循环往复。
生物的演化随着人类逐渐统治地球从自然选择主导的1.0时代进入了人工选择主导的短暂的2.0,在人类把管理的任务移交给算法的时代,会不会出现“算法选择”这个3.0的时代?若是算法协调世界万物,必然会更加周密。算法由利己的人类写就,至少最初一代(区别于算法书写的算法)的算法以人类立场为标准。
于是,世界上物种的命运将受到被算法行政管理的决定的影响。机器执行算法的命令,影响着现实世界的环境变化,甚至人类自身的繁育时间也由算法量身定制。
将来会不会有算法的优生学?我们的世界会不会是算法优化之后的美丽新世界?
变色龙可根据周围环境变色的皮肤让其隐藏身体,既能躲避天敌,又能迷惑自己的猎物。我的作品《变色龙》利用对抗神经的网络,给机器学习算法输入了大量的变色龙身体各个部位的的图像,神经网络根据这些图片生成了可变色的变色龙皮肤。它是人工智能的数字迷彩。人工智能有一天是否也真的能像变色龙一样用像素迷彩来当自己的保护色呢?
Kinect摄像头捕捉到一定距离内的人的影像并将其上传到旁边的屏幕上,如果观者靠近雪花像素的荧幕,雪花像素中会出现人的轮廓,如果观众不动,人物则像蟾蜍面前不动的昆虫一样不会被发现。作品《雾》同时像个魔镜,介于虚拟与现实两个世界之间。在一个布满监控摄像头的年代,我们是否能够像躲避雷达的隐形飞机一样躲避监控的技术?
人类的生活与命运也能被算法里的数据所呈现,一次出生可能是数据里的实例化,一次死亡便是一个数组里的对象被移除。一个网站后台的一个鼠标点击或是人工智能算法的某次决议,决定了交互界面上的一个数字(准确说是一个类),而现实中可能是一个家庭的命运。假如世界被算法全部归纳,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万物的规律被拟合成相对应的函数,那么算法实现了对所谓真实世界的虚拟化。
就像是阿瑟·克拉克小說里的西藏喇嘛,用计算机呼唤出了神的90亿个名字,世界却因虚拟化而终结。人生也可全部被算法预测,无论有多少个平行世界,只要算力够强。面对看得到头的人生,被算法矫正的生活之后,我们该如何理解“命运”二字里的“运”呢?回想历史,有趣的是,中国人推演命运走向的《易经》八卦就是一套算法系统。
在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科幻小说《基地》中,有一位心理史学家,他在生前提前预测了宇宙帝国文明数个世纪之中的演变。随着计算机性能的提高,机器学习的优化升级让我们能够借用算法预测更大范围的未来:地质、水文、经济,甚至宇宙里能威胁到人类的超新星爆发……当人类能够借由算法探测到的未来的精确程度和有效范围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我们当下的生活?在将来,“当下”是否全然被算法水晶球里的“未来”的霸权主导?
佛教等宗教总以死来提醒人们思考人的生。人类生活的地球實际上也是不断面对着毁灭的危险。前苏联政府让其民众为未来的社会理想而牺牲今日。小行星99942(又称Apophis,译作“毁神星”或“阿波菲斯”)有可能于2036年4月13日撞击地球,但概率很小。我由此制作了《世界末日倒计时钟》这件作品,一个世界末日计时钟,它不断提醒一个可能的人类世界的末日,一个使一切终将变得无意义的将要到来的时刻。当危机临近,人类将如何分配生活中活在当下和面向未来的比重?
我喜欢用代码制作各种形式的计时器,这些计时器不同于时钟,呈现各种形式时间情境。
在扎米亚京(Yevgeni Zamyatin)的反乌托邦小说《我们》中,每个公民都没有名字,只是一个数字。
一次个人的切身经历:在法国留学期间,有一年居留证丢失,去法国当地的派出所提交补办手续,然而补办事宜一直拖延。当我3个月之后再次去派出所排了一天长队咨询时,得到的回复是:“您的补办没有办好,居留证即使办好也是过期,下次带着材料直接办理明年的。”于是我在另一天重新收集好新的材料再次排了一天长队去办理,得到了一个荒诞的回复:您在派出所的信息系统上显示的状态是补办,我们必须把补办状态拿掉才能进入“办理新证件”;然而我们所没有权限,系统卡在那里,因此无法为您办理。仿佛是卡夫卡世界里描绘的荒诞出现在了计算机的管理系统里。
中国古人常认为天上现流星的时候就有人死去。作品《流星》里,我写了一个程序,链接了世界人口时钟的网页,每当展览所在的国家有一个人死去,虚拟的星空里就会划过一颗流星。
人类逐渐将社会的管理权委托给更加中立、更加理性(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算法。试想一下:未来会不会出现一个强大运算能力的计算机成为一个城市甚至国家的执政官?也许人类将会逐渐退居次席,居于类似于元老院元老的地位。
计算机通过算法调配资源,同时处理无数捕捉器和输入端传来的信息。这个中立的机器似乎能够避免人类公务员个体贪念带来的权力滥用与不公正:只要我们为其提供合理的算法。因此控制世界运转的算法将会是一种世界观价值观的建设问题。作为执法者的计算机等带有人工智能的机器遵循何种原则?将会是算法书写中需要讨论的。这让我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们可以随便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们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死。”(《创世纪》)
一个声音程序,将参加展览观众的名字提前输入到程序之中(受邀观众的名字通过脸书等社交网络平台的邀请函获得)。大喇叭,一个权力符号,程序随机抽取人名,用计算机模拟的人声在展览空间中进行点名。
技术的进步常常让我们想起人类的神话预言。今日的世界越来越像一个没有终结的无限游戏,无限游戏没有目标因此没有终结,它需要想方设法维持其自身的存在而使其不被终结。就像西西弗斯神话,也像资本主义世界的一些逻辑。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意识形态,不同的意识形态能否诞生不同的算法来维系不同的社会?未来两个超级大国博弈的核心是否会成为两台计算机的博弈?甚至当两台博弈的计算机算力相同时,便是双方的算法系统在博弈。
如今娱乐至死的媒体等技术是否使人们变得像不能深思熟虑、容易欺骗、又无需对自己言行负责的孩子?今日的人工智能处于被人类培养的童年阶段,算法是否会学会人类独裁者的思维方式,从而在参与人类社会管理之时成为暴君?我用机器学习与人类历史上政治人物相关的演讲视频,用训练出的结果控制他们童年的照片进行演说。作品《童年》由几个影像装置构成,形成一个荒诞的演说会场。
童年的希特勒在影片中重新演讲了卓别林在电影《大独裁者》片尾的经典演说。这场演说中,卓别林呼吁人们不要变成机器。而今天人的情绪被输入到算法之中,算法也反过来影响人们的心绪甚至意识形态。人类选举出来的政治人物是大部分人意识形态的代理,而算法是否能够携带人们的意识形态形成代理?
《情绪食物链》里,不同情绪的“emoji”相互攻杀吞噬,随着时间的变化它们会相互变异、分裂、死亡。人类在互联网世界的情绪是否能够形成一个生态系统?
大数据和算法的系统下,我的创作理念逐渐转向对技术系统的思考。意识形态是否会被机器习得?人类投喂给机器学习的饵料里藏着意识形态、偏见、博弈、大财团的利益,与人类的狭隘和智慧一起,搅拌在潘多拉般的黑箱里。
艺术家常常该是从游戏里清醒的人,从这个世界各类算法建构的时间、空间、影像、意识形态中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