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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轿顶村

2021-08-23郑春

辽河 2021年7期
关键词:窝棚生子村庄

郑春

再回轿顶村

一点点陌生感是美好的

像诗歌——当两棵桃树长在

往日的空院落里

一张旧图就成了新画

当一个不相识的孩子跑到

我面前时,这幅画又颤动了一下

熟悉似乎是更美好的事

老轿顶,无名溪,薅过草的南洼田

除了石碾成了摆设

大柳树成了老木墩,离去者

成了外乡人

一场雪下了几十年,村庄依旧无声

山不言,水不言,天地不言

我不言,彼此

都心领神会

窝棚沟

一个村庄的历史

因其微不足道,往往无典据可查

仅能从它的名字

获取一星半点过往的资讯

我的故乡轿顶村

是由其倚靠之山命名

而乡人仍循故例,称之为窝棚沟

可以猜测,此地最早

只有几户住窝棚的人家

先民们忍饥受冻

在几亩薄地上刨食,生儿育女

一茬茬情仇爱恨,一代代离合悲辛

传续至今的后裔,住着

瓦房、平房、楼房和别墅

最终还是要在先人永居处安歇

铁打的轿顶山,流水的人

有些人去而复返

有些人一去无踪

有些人开花散葉的别处

成了另一些人,魂梦中的故乡

头道河

这源头之水,本不可以

叫河,可我习惯了这样称呼

它收留过流浪的白云和

投宿的明月,放任过一群孩子

光着屁股的扑腾,也保存过

一些小鱼小虾的春梦

有那么几年,它曾在记忆里断流

——千万要原谅一个年轻人

孤身在外时内心的荒芜

如今它还在不停流淌,这山间之水

再细小,也没什么能够阻挡

它向外奔走的脚步

我认识的头一道河,其实它本无名

“头道河”,这个名字是我起的——

我怎么忍心,让它连个名号都没有

就独自跑出去,闯荡江湖

废园之晨

南山那只野鸡叫得粗犷

北山的喜鹊回了两句喳喳

轿顶山应声醒来

但还有些睡眼惺忪

燕子们起得早,忙活了好一阵儿

才把天上的碎玻璃打扫干净

它们不在无人的檐下做巢

倒是一群麻雀,从残破的老屋中飞出

聚在一棵杨树上不停争论

离去的人把这园子交给一些

无用之物,任由它们无意义地枯荣

艾蒿,杂草,比去年还繁盛

几株常春藤正爬向屋顶

晨光慈悲,有普照之心

但仍不能完全均匀

向阳的那树樱桃,花已半落

背阴的这棵却才开出兴头

开得那么无拘无束

没心没肺

回声记

要赶跑偷吃的鸟雀

养蚕人需备好老洋炮和大鞭子

老洋炮轰的一声,大鞭子啪啪脆响

我们小,用不了这大物件

索性扯开喉咙吼叫

到后来都练成了好嗓门

一叫,那些长翅膀的馋鬼

就扑啦啦地被惊飞

对面山上是大我一岁的生子

我们的大喊往往此起彼伏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像是一个人在不停奔走

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

走着走着就远了,直到悄无声息

三年前,生子把自己走没了

刚刚我想起那些回声时

突然听到心里边咔噔一下

仿佛是谁推开门

从外面走了回来

幸运的树,和人

漫山遍野都是默默活着

或死去的树木

如果不知道某一棵的种类

你尽可以指认它为:树

这肯定也不算错

就像在轿顶村

不认识的人,你都可以叫他农民

若有闲暇,一个老农民

会带你到山上走走

带你辨识椴树、楸树、黄柏树……

还会告诉你哪棵

是老五的树,哪棵是二毛的树

多么幸运的树啊

拥有了具体的名字

多么幸运的人啊——仅用了一个绳套

就拴住了一棵树

甚至在死后,还牢牢控制着

那棵树的冠名权

独坐草间

在轿顶村

没听说出过坐轿子的显贵

这个小山坡,也没听说有什么名字

不远处的一片墓园

一个坟包叫祖父祖母

其余的统称为先人

无非泥土隆起,上面长满草类

和我身边的那些一样

都叫不出名

宽叶的,窄叶的,长尾巴的,长倒刺的……

零星开花的,一粒粒也极小

虻蝇嗡嗡穿梭起落

蚂蚁顺草茎爬上草尖

也不知它们都在忙什么,找什么

而它们,也不会知道一个草民

在这里坐了半天所为何事

太阳照我也照山坡

风吹白云也吹草丛

风来时,草们和多年前一样窸窣作响

风停了,草们和多年前一样沉寂无声

在老轿顶山巅

登上山顶的一刻

刚刚还在狂奔的群峰

勒住了马

我们的喘息渐渐平静

天空将我向四面八方铺开

近处轻薄透亮,远处混沌迷蒙

不断有过去的风,经过我

吹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周围还陈旧枯黄

可我心里保存着本来的翠绿

如我深知:阳光下透明的自己

尽管站在山顶

也只有四十几年累积的一米七零

离天尚有三丈

我已放弃软绵绵的冲刺

再坐一会儿,我将

一步步走下山去,回到故乡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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