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车站

西毒何殇

一

马龙坐在肯德基餐厅，靠近窗边的位置。

一个黑色的大行李箱，挤着他的小腿，他不得不把脚踩在高脚椅的横梁上。

邻座的两个孩子，正在为谁多吃了一口巧克力圣代，争执不休。

他们的母亲很年轻，脸颊上满是疲惫，点缀着雀斑，眼睛烦躁地看向窗外，那里有一个男人，正在看着手机抽烟，身体有节奏地摆动。

他左手边是打电话的小平，但看起来还没打通。

人声嘈杂的餐厅，简直是一个避难所，陆续有客人背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那两扇玻璃门，就像一张政客的嘴，喋喋不休，从未彻底闭上。

这应该是最脏的快餐店吧？

马龙看见一个胖墩墩的女孩，站在过道里盯着他，表情憨憨的，眼神里满含期待。

我们认识吗？

他随即就恍然，她只是看上了他的位子。

小平用手机快速打字，从地铁到火车站，他一直试图联系柳柳，却没有回音。马龙也认识柳柳，一周前，小平告诉他，柳柳要来找他们玩。

“你想见她吗？”小平看起来很亢奋。

“我对生命无所期待。”马龙笑着说。

他跟柳柳交流并不多，仅有的一次是聊到萨冈。他感慨那个美好的年代，所有人都热爱反叛。而她说，年代都是人创造的，没有萨冈，也就没有那样的年代。

小平敲了敲玻璃，招呼马龙出去。

马龙刚站起来，就发现自己成了稻草人，周围十几道目光，唰唰唰射过来，包括那个胖墩墩的女孩。此时，她手里端着托盘，一个扎着小辫的瘦高男孩，正把薯条塞进她嘴里。

“让你别买咖啡，我喝了心慌。”小平看着马龙说。

“只有咖啡不用等。”马龙解释说，“而且第二杯半价。”

“妈的，电话打不通，发微信也不回。”小平骂道。

马龙不禁怀疑小平是否把时间看错了。小平打开手机相册，给他看车票的照片。

“我查了，上午十一点半到。”

“你不说十点半吗？”马龙疑惑地问。

“赶早不赶晚。”小平笑着说。

马龙把咖啡递给小平。车站顶上的大钟显示，还有二十分钟。

“留着给她喝吧。”小平说，“多少钱？”

“两杯十五。”

“你微信有钱没，给我转五百。”

“信用卡，没法转现金。”

“那算逑，等会儿吃饭你付钱，回头我给你现金。”

以两人的关系来说，吃饭付钱这种事，本不应该专门叮嘱。但马龙敏感地觉察到，小平这是在委婉地表明，柳柳是来找他的，而不是之前说的“我们”。

不过，马龙对此无所谓，他本就是陪小平来的。对他来说，见陌生人之前，需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甚至预设几种场景，排演熟练才能上场。

广场人来人往，像在表演一出大型舞剧。每个人进场登场后，按部就班，做完规定动作，悄悄离场。还有一些人，站在无人瞩目的角落，或者坐在肮脏的台阶上，神情麻木地充当观众。

马龙每次来火车站，都会见到他们。

或许是些不同的人吧？他有时想。

小平边抽烟，边对行人指指点点，猜测他们的身份和彼此关系。这是他的日常爱好，或许哪一天，这些人就会被他写进小说。

但此时，他有些心不在焉，甚至焦躁。因为他在自己的猜测里，混杂了许多主观恶意。

“他们一定不是夫妻。”小平看着一对穿着得体的中年男女说。

“嗯？”

“那女的眼神飘忽，一看就是害怕遇上熟人，两人还故意离得那么远……”

二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站在出站口，看着洪水一样淌出来的人群。跑在最前面的，都是老年人，其次是中年人，而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走在最后。

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啊。马龙心想。

柳柳出来，首先看到的是文阡陌，她们之前见过两次。

“太倒霉了，我手机被偷了。”她苦着脸对文阡陌说。

“不会吧，现在有人偷手机啊？”她看见柳柳的包，笑着说，“你出门怎么就带一个包？还是个敞口，不偷你偷谁啊。”

“算了，不说这些。”柳柳看见文阡陌身边，有个扎辫子的男孩。

文阡陌说：“这就是小曹，我给你说过的。”

柳柳的目光越过小曹，看见了小平，以及他身边的马龙。

“怎么是你？”马龙看见文阡陌，脱口而出。

这句话本来只应该圈在马龙脑子里，也不知为什么，此时竟像只兔子一样跳出来。

“我们认识吗？”

“刚才在肯德基……”事发突然，台词没有排练，马龙有点紧张。

不过不要紧，并没有人关注这件事。女孩们正在商量住宿问题。

“你要是上个月来，就住我那儿。”文阡陌一手挽着柳柳的胳膊，一手牵着小曹的小指头。

“我定了酒店。”柳柳笑着说。

五个人决定打两辆车去酒店，柳柳跟着文阡陌和小曹先走。小平揭开咖啡杯盖，憋着气，一口气喝光，这才苦着脸说：“咱还是坐地铁吧，比他们快。”

事先排练好要说的客气话，因为文阡陌的出现，而没来得及用上，马龙心里一阵轻松。

酒店就在小平家附近，所以马龙问他一会儿吃什么。小平说吃“小薛烤肉”，理由是人多不好点菜，自助烤肉，吃什么自己拿，方便。

兩人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等，等了快半个小时。

马龙问小平，要不要把小周也叫来一起吃。小平说小周回她妈家去了。期间，小平到前台，打听柳柳的房间，他说不出柳柳的原名。服务员就没有告诉他。

柳柳下来时，换了身清凉的衣服。

“没想到北方的夏天这么热。”她说。

马龙摸了摸头发：“也就最近几天才热的。”这是提前想好的词。他从没有在夏天去过南方，不知道那里的夏天有多热。

文阡陌想去吃火锅，小平提议吃烤肉。最后还是柳柳决定吃烤肉。

小平在前面带路，文阡陌挽着柳柳，小曹刚开始和她们并排，后来落下来，跟马龙一起走。

小曹很帅，就是太瘦了，是不是瘦子喜欢丰满的女孩？马龙心里暗自嘀咕着。

“哥们，你也是写小说的吗？”小曹问。

“嗯？哦，对，是的。”马龙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紧张。他对自己这种紧张很不满意，甚至有些鄙视。但这种紧张，似乎是生理性的，就像蜗牛的触角，哪怕是一阵风，都能让它蜷缩。

烤肉店里，几个服务员正围坐在一起，面前摆放着几大盘生肉，他们熟练地把肉块串在铁签子上。

小平找了一个四人位，马龙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在过道的位置。

“折耳根牛肉串好了吗？”小平问。

“哥，你们来太早了，我们还在串着呢。”服务员头上带了个红色三角帽子，搭配白色的制服，让他看起来像个火箭。

“先拿20串，其他的我们自己拿。”

文阡陌问：“折耳根不就是鱼腥草吗？”

“对，我们都是凉拌了吃。”柳柳说。

他们聊起论坛上的一些熟人。提到一个知名的女作者，文阡陌表情不屑地说：“自从她那个耽美文被改编成剧，人家都不跟我们玩了，朋友圈都是各种明星合影。”

她越说越生气，甚至有点气急败坏：“她的文笔别说跟柳柳比了，都没法入我的眼。”

柳柳随意跟她搭着话，但注意力都集中在烤炉上。通红的电炉丝，让她脸上看起来亮晶晶的，仿佛一片小小的星空。

“我来烤吧。”小平拿来几串腌好的鱼泡。

“你开啤酒，我喜欢玩这个。”柳柳推开小平的手。

文阡陌赶紧对小曹说：“你不要喝了，下午还得去见你舅舅呢。”

“行，你还是要可乐吗？”

“我喝酒，跟我柳柳见面，必须得喝点。”文阡陌说着，拿起酒瓶，倒满玻璃杯。啤酒沫沿着杯壁，流在桌子上。

小曹接过酒瓶，问马龙：“哥们儿，你喝酒吗？”

“我自己来。”马龙伸手说。

“你是北方人吧？”

“对，郊县的。”

“拆二代啊？”小曹轻佻地开着玩笑，“难怪写小说呢。”

马龙本来不想搭话，但是沉默了片刻，他还是說：“我不写，小平才是小说家。”

“那你不会是写诗的吧？”小曹有一嘴亮晶晶的牙齿。

“他是评论家。”小平笑着插话说，“述而不作，大人物都述而不作。”

几个没见过面的家伙，热络地聊着天，只有马龙沉默寡言，小口喝着酒，偶尔吃一串烤肉。小平知道马龙的性格，但不以为然，他几次试图把话题引到马龙身上来，并没有成功。马龙不是不说话，而是只要开口，必然会让一个话题冷场。最后，小平也放弃了，话题转回柳柳身上。

文阡陌问柳柳有什么计划。

柳柳说只是出来散散心，并没有计划。

但小平却说，其实柳柳过来，是为了小说出版的事。书商非常看好柳柳那一套大女主的侦探小说，而他就是小说的编辑。

“你不是写小说的吗？”文阡陌诧异地问。

“刚进了一家出版公司，柳柳是我的第一个作者。”

马龙知道小平在吹牛，他只是认识一个书商。但这件事，柳柳不会不知道，却也没有揭穿，只是在旁边矜持地笑。她酒后的双颊白里透红，看起来像是上妆的花旦。

马龙买单的时候，碰到了从厕所出来的柳柳。

“让你破费了。”柳柳说。

马龙告诉她，其实是小平买单，他只是垫付。说完这些话，他就后悔了。我说这些干啥呢？他心想，酒后容易话多。

“还是谢谢你。”柳柳大笑着，伸手随意拍了拍他的胳膊。

文阡陌喝得有点多，非要叫柳柳去唱歌。

小曹提醒她，下午还要去见人。

她这才说：“小曹的舅舅是个导演，读了我的小说，喜欢得不行，非要见面……等我这边事儿办完了，再给你打电话，我们去酒吧。”

柳柳说她昨晚在火车上没睡好，要先回去休息，下午还要去买个新手机。“你忙完给我打电话。”她说。

小曹拉着文阡陌打车走了。

马龙也要走，理由是今天起早了，得回去补觉。他知道接下来的节目时间，是独属于小平的。小平没意见，说稍后再联系他。

可柳柳却说：“忙什么嘛，你到酒店去睡。我们去买手机，也不打扰你。”

二

一切都很偶然。

酒店旁边有间奶茶店，店主是两个女孩。小周爱喝奶茶，经常过来，所以小平对这里也很熟悉。

小平进去拿出来三杯冰奶茶，他们坐在门前的遮阳伞下。

柳柳从包里掏出烟，自己点上。又推到马龙面前说：“自己拿。”

烟是薄荷味儿的，完全掩盖了烟草的香味。马龙吸了一口，就想掐灭，但他不好意思，只好夹在手里，等它自己燃尽。

小平说：“文阡陌有点小嫉妒啊。”

“谁让你刺激她啊。”柳柳吐了个烟圈。

他们提到的知名女作家，是小平的好朋友，小平的第一本书，就是她推荐给书商出版的。

“我的朋友，我可以批评，别人不能。”小平说。

“那你批一批。”

“她文笔的确不行。”小平哈哈大笑。

“马龙觉得呢？”柳柳问。

“仙里仙气的。”

“人家就是古风人设，人好得不得了。”小平解释说。

“你们太苛刻了，不知道背后怎么说我的。”柳柳吐了个小烟圈。

“从来没说过你。”

“说明我的资格还不够。”

“想那么多干嘛，生活本身就够激动人心的了。”马龙说。

柳柳笑了：“你是不是已经把萨冈倒背如流了？”

三个人漫无边际地闲聊着，提到诗和摇滚乐，争先恐后报菜名，一个个大人物像瓜子皮一样，从嘴里飞出来。

后来聊到古典音乐，小平说自己喜欢肖斯塔科维奇，在苏联那个年代，保持了一个艺术家的尊严。

“艺术家的尊严，和普通人标准不同，普通人只要不助纣为虐就够了，但艺术家不够，你还得有真正牛逼的作品，有作品才有尊严。没有作品，你充其量，只能算个正直的人。”

小平说得非常激动，一不小心被奶茶里的珍珠，卡住了喉咙。

喝完奶茶，柳柳要去买手机。

马龙想回去，却鬼使神差留下来。直到迷迷糊糊拿着房卡，上楼进了房间，他才有些后悔。

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酒店来睡觉？最后只能归结为肚子疼。或许是冰奶茶的缘故，他的肚子的确不舒服。

这么一来，他算是说服了自己，因为肚子疼，才不得不上来借用厕所。可是坐在马桶上，费了半天劲儿，也仅仅是挤出几个响屁。

窗口的椅背上，搭着一件湿漉漉的衣服，是柳柳刚来时，穿的那件鹅黄色短袖衫。床头的透明塑料袋里，装着几件小衣物，宣示了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床。

马龙想躺，却最终斜靠在另一把椅子上。闭上眼睛，却越来越清醒，干脆坐起来，百无聊赖，拿着水壶去烧水。

当水壶咕噜咕噜响时，马龙也在想，我来这儿干什么呢？

对啊，好好的周末，不睡懒觉，不去书店，不看电影，不听音乐会，却像傻子一样，独自呆在快捷酒店的房间，面对一壶热水，连点茶叶都没有。

他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半眯着眼睛，点了几十个赞。然后给小平发微信：“我先回了，房卡放前台。”

三秒钟后，小平回话：“兄弟，千万别走，等我回来，有事。”

马龙不知道，小平遇上难题了。

他只好下楼在烟酒店买了烟，蹲在马路牙子上，一连抽了三根。直到双腿发麻，才站起来，重新回到楼上。

去他的吧。他径直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马龙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卫生间传出沙沙的水声。他猛然坐起来，看见桌子上放了几个购物袋，有衣服，有水果，还有些零食。

手机有三条新信息，都是小平的。

“小周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过去一趟，搞不好明天才能回来。你带柳柳出去看看夜景，明天回来请你喝酒。”

“你给柳柳说一声，今天回不去了，拜托了！”

“妈的，被告密了。注意安全。”

马龙脑袋一阵发懵，像是忽然掉进一个虫洞，糊里糊涂，就要独自一个人面对柳柳。他不禁有些惶恐，继而坐立不安，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他妈也太扯了！”他看着手机，狠狠地骂出声。

柳柳从卫生间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她打亮灯说：“没找到吹风机。”

“我打电话找前台。”马龙马上说。

“不用，我擦一下，晾一会儿就干了。”柳柳指了指桌子上的水果说，“我早就回来了，叫服务员开的门，看你还在睡，就下去买了点水果。”

马龙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问：“可以抽烟吗？”

“你随便，反正我抽，还买了啤酒，想喝自己开。”

柳柳进去擦头发。马龙站起来，打开装啤酒的购物袋。里面有六罐啤酒，一包锅巴，一包薯条，一小块蛋糕，还有一小盒安全套。

“注意安全。”

马龙联想到小平刚才那条莫名其妙的微信。“滚！”他心里骂着，同时打开一罐啤酒。

他打开微信，看到于希在朋友圈转发了一首钢琴曲——《G小调的巴赫》。他点了播放键，琴声像一阵欢快的太阳雨，把他心里原本的郁闷，冲淡了少许。

她在干什么呢？

他点开于希的微信，上一次的对话停留在半个月前，他邀请她去看马克西姆的演奏会，但她婉拒了。

他关上对话框，默默地听着巴赫，嘴角露出笑容。

柳柳头上包着毛巾出来，坐在马龙旁边，点上一支烟。两个人安静地听着琴声，过了一会儿，柳柳把头靠在马龙肩膀上。

马龙没有动，一动都没动，直到琴声停止，他才站起来说：“睡迷糊了，我洗把脸。”

卫生间里又热又潮，有一种热带雨林的感觉。马龙没有去过热带雨林，他曾打算写一个南亚丛林的探险小说，查过当地的气候。镜子上蒙着厚厚水汽，流下几行泪痕。

十分钟后，他走出来，看见柳柳正在换衣服，他又重新缩回去，轻轻关上门，在马桶盖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沖了水。

等他再次出来时，柳柳正在喝他剩下的半罐啤酒。

“马龙你有女朋友没？”

“没有。”他想起了于希，不算。

“你太害羞了。”

“嗯，他们都说我有点冷漠。”

“你不冷漠，你只是不善于表达亲热。”柳柳笑着说。

亲热吗？马龙没想明白柳柳所说的亲热，是什么样子的，是小平那种自来熟吗？

“你知道小平干什么去了？”柳柳问。

马龙摇摇头。

“他这个人啊，”柳柳灌了口啤酒，“还说要跟我睡，女朋友一召唤，就跑没影了。”

这话应该怎么接？小平想睡柳柳，马龙也看出来了，只是他没想到，小平已经向柳柳口头表达过意愿，而柳柳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来。

“小平的女朋友你认识吗？”

“嗯。”

柳柳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她说：“你要是不忙着回去，就带我出去逛逛吧，晚上能凉快一些。”

两个人出了酒店，打了一辆车，来到喷泉广场。这是由一座古老的寺庙扩展成的广场，寺庙已经关门，但广场上人流汹涌。

其实广场除了五光十色的景观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极其开阔，人可以尽情地走，偶尔驻足小店，看看工艺品，或者吃点小吃。还没到喷泉跳舞的时间，马龙和柳柳走了很久，到了一个剧院前面。

门口排着长队，看海报说是英国的一个默剧团，要演出莎士比亚的《李尔王》。

“默剧怎么演莎士比亚？”柳柳惊奇地问。

“当我们心绪宁静的时候，我们的肉体才是敏感的。”马龙念着海报上的宣传语，撇了撇嘴。

柳柳忽然大笑起来：“默剧，可真是够宁静的。”

“这肉体得有多敏感啊。”马龙随口接话说。

“浑身G点吗？”柳柳笑得前仰后合。

马龙有点尴尬。

他们重新走回喷泉那边，喷泉周围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密密麻麻，一点缝隙都没有。随着一阵激昂的音乐声，喷泉表演开始了。几千根水柱，随着旋律，上上下下，其中有一根最高的，有四五层楼那么高。

柳柳和马龙站在一个花台上，看着喷泉，马龙注意到她心不在焉，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无聊，竟然带一个写小说的女孩来看喷泉。可是除了喷泉，还能看什么呢？

“你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

“还行啊，挺好看的，我还没见过这么高的喷泉。”

喷泉好不容易结束了，观众如鸟兽般散开，这时，他们看见喷泉中间有一个女孩子，浑身湿漉漉地跳舞。好多人都掏出手机拍照。又过了一会儿，那女孩开始脱衣服，脱光后继续跳着。有些人起哄，另外一些人破口大骂，还有几个小孩子朝她扔小石子，骂她疯子。

马龙还在犹豫，柳柳已经朝前跑过去，拿起地上的衣服，帮女孩遮住身体。随后，两个穿着深红色制服的女保安，用一件大衣，把女孩包起来带走了。

柳柳身上的衣服被弄湿了，薄T恤紧紧贴在胸前。

“谢谢你。”马龙说。

“哦？”柳柳略微惊讶地看着马龙，抿嘴一笑，“谢我做了你不敢做的事吗？”她又说，“要是没人管，我就把她带回酒店了。”

两人找了个小吃摊，点了些东西，才刚开始吃，柳柳就接到了文阡陌的电话。她约柳柳去酒吧。

马龙再次提出要回去，但还是被柳柳拽上了出租车。

“小平不在，你就是地主。”她说。

上车后，柳柳一直挽着马龙的胳膊，似乎怕他跳车逃跑。

酒吧里人不多，文阡陌很兴奋地对柳柳说，自己的小说马上就要改编成电影了。院线电影，她强调。

在她们聊天的时候，马龙接到了小平的电话。

小平骂骂咧咧，原来他们去奶茶店的事，有奶茶小妹给小周发微信说了，还偷偷拍了照片。原本可能也没什么坏心思，却引起小周的警觉。她旁敲侧击问小平，小平只好说是马龙的文友。但小周还是不放心，编了个理由，让他去她家，去了就不让走。

“你们怎么样？还行吧？”小平问。

“她问到你女朋友了。”

“没关系，她都知道的。你就记住一点，不要撒谎，实话实说，免得弄巧成拙。”

闲聊了几句，小平说：“我下楼来扔垃圾，不能说太久。兄弟啊，真是麻烦你了，你一定要把她稳住，等我回来。”

马龙挂了电话，在小便池灭了烟，刚要回去，小曹进来了。

“哥们儿，给根烟。”

马龙记得小曹说自己不抽烟。

“随便抽着玩。”小曹扬了扬手里的金属打火机。

马龙只好再点上一支。

“你要上她吗？”小曹问。

“谁？”

“别装了，柳柳啊。”

马龙摇了摇头：“第一次见。”

“第一次见才好上，熟了就不好下手了。”小曹猥琐地笑着。

马龙没说话，他把半截烟扔进水盆，拧开龙头冲掉，转身就走。

“你要不上，我可就上了。”小曹在身后笑着说。

三

两个女孩都喝多了。

尤其是文阡陌，话都说不清，一直抱着柳柳不松开。

小曹一脸无奈，对文阡陌说：“宝宝，干脆我们别回了，也去酒店开间房，你跟柳柳聊一晚上好不好。”他对马龙又说，“哥们儿，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我带她们回去。”

“行！”

马龙正要走，柳柳挣脱了文阡陌，扑过来拽住马龙。

“你送我回去。”话还没说完，柳柳就蹲在路边吐了一大口，红彤彤的，像是鲜血一样，但马龙知道，是刚才喝的红酒。

四个人打了一辆车，因为柳柳死活不松手，所以他们俩只好和文阡陌挤在后座，而小曹一脸阴沉地坐在前排。

文阡陌挤在柳柳身上，柳柳又挤在马龙身上，马龙挤在车门上。

司机一路都在说：“千萬别吐车上，要是吐了得加一百块洗车钱。”

幸好没吐，安全地到了酒店。

小曹拿着身份证去开好房间，同一层，隔着几个房间。

文阡陌边哭边笑，非要喊着跟柳柳聊天，两个人抱着倒在床上。

“哥们儿，我照顾她们，你到那个房间去休息吧。”小曹阴恻恻地看着马龙。

马龙看了看床上的柳柳，没有说话。

小曹把马龙拉到卫生间，关上门。

“你说实话，你上不上？”

马龙摇摇头。

“你不上我上啊，别浪费。”

马龙一把推开小曹，从卫生间出来。文阡陌四仰八叉，已经睡着了，柳柳坐在床边，眼睛满含醉意地看着马龙。

“回去休息吧。”马龙说。

他听见小曹在耳边说：“你他妈有病啊。”

马龙走过去，把柳柳扶起来，又提上她的包，走向门口。经过小曹身边时，小曹没有让开，像根怒气冲冲的阳具，挺立在过道上。

僵持了片刻，小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天真无邪的白牙：“跟你开玩笑呢。”他侧开身体，让马龙和柳柳过去，又说：“需要帮忙吗？”

马龙没有说话，扶着柳柳出了门，经过走廊，回到柳柳的房间。

刚进房间，柳柳就扑向卫生间，趴在水池上，干呕了几下，但没有吐出来。马龙倒了杯水，给她漱口。

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的，没有凉透。

“麻烦你了。”柳柳漱完口，又把杯子递给马龙，“再给我倒一杯吧。”

柳柳一口气喝了一杯温水，看着马龙突然说：“你不想上我吗？”

马龙看着柳柳，感觉像做一个梦，从来没有女孩跟他这样说过话，所以在他的素材库里，拿不出任何一句可以应对的话。他也不知道此刻该干点什么。

“我听见你们说话了。”

“那个王八蛋。”

“没关系的，他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柳柳拉住马龙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马龙犹豫了一下，缩了回来。

柳柳咧嘴一笑，脱掉了自己的上衣——那件被喷泉水打湿的白色薄T恤。她的内衣是浅灰色的，反光，看起来很光滑，没有任何花纹。

马龙看见了她胸前蓝色的血管，他想象那里面有蓝色的血液在流淌。就像《孤独的池塘》里的约瑟夫，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无关重要的细节上，以缓解紧张，逃避现实，而此刻是用于克制自己身体的反应。

但是徒劳。

她也发现了，马上凑过来，仰起头，亲吻着他。她的嘴唇像一团软火，在他嘴边燃烧。

然后，她缓缓地蹲下来，试图解开他运动裤的系带。他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卫生间外面的走廊上。

“我渴了。”他说。

她站起来，走到房间里，打开两罐啤酒，递给他一罐，醉眼朦胧地看着他说：“来，喝完上我吧。”

马龙接过啤酒，喝了一大口，无奈地说：“干嘛非得这样呢？”

柳柳摇摇晃晃坐在床上，她指着马龙的“小兄弟”说：“它比你诚实多了。”

这时，楼道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随即没有了声音。

“你喝多了，还是睡吧。”马龙说。

“你真的不上我？”

“睡吧。”马龙都快哭了。

柳柳抬起头，眼睛里含着泪说：“因为小平吗？”

马龙心里咯噔了一下，不会真是因为小平吧？他趁着酒意还没上来，梳理了一下思绪，最后坦然地说：“不是。”

“那就是你有喜欢的女孩。”

马龙不说话。

“挺好的。”柳柳神情黯然，放下啤酒说，“我洗一下脸，你可别走啊，我不吃你。”

马龙把所有啤酒都喝完。柳柳才出来，她换了件很短的睡裙。

她钻进被子里，对马龙说：“来，一起睡吧。”

马龙走过去，躺在被子外面。柳柳关了灯，整个房间突然沉入了海底。柳柳靠过来，说：“你喜欢的女孩叫什么名？”

“于希。”

“你们睡过吗？”

“怎么可能。”

“想睡她吗？”

“还没到那份儿上……”

“那就是想，不过，爱情和想睡不矛盾。你要是回到五十年代的巴黎，有机会的话，你也会上萨冈的。”

柳柳拉过马龙的手，再次放在她胸上，光滑而温热，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脱掉了睡裙。

“你就把我当她吧。”

“谁？”

“萨冈也行，你爱的女孩也行，随便什么人都行，只要你愿意。”柳柳咕哝着，彻底钻到了马龙怀里。

楼道再一次传来女人的尖叫，让马龙清醒过来，他松开柳柳，从床上下来，说：“我出去看看，别出人命。”

柳柳“咔嗒”一下开了灯，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看着马龙，眼神里有一种不明物。但马龙没有看见，他已经打开门出去了。

声音就是从文阡陌的房间传出来的，虽然没有刚才那么真切，卻可以明显听见女人压抑的哭声。

马龙走到门口，敲了敲说：“你们小声点，别把警察招来。”

“滚你妈的吧！”小曹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随后是“啪”一声，就像有人在扇耳光，女人尖叫了一声。

“你去报警吧！”小曹喊道，紧接着又是一个耳光声。

马龙真想一脚踹开门，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柳柳的房间。

柳柳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蜷缩在床的一边。

“怎么了？”她问。

“我也不清楚，应该没什么事。”

“睡吧，我累了。”柳柳说。

睡到半夜，马龙迷迷糊糊去了趟厕所，回来后发现柳柳不在床上。他想要不要出去找？可是转念又想，这是在酒店，能有什么事呢？他掏出手机，没电了，也没带充电器。他只好躺在黑暗里，老半天都没有睡着，可是耳边却传来自己清晰的呼噜声。

等他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柳柳还没有回来。马龙有些紧张，他走到楼道里，压着嗓子，叫了两声“柳柳”。没过一会儿，文阡陌房间的门开了，柳柳从里面出来，薄薄的睡裙，勉强盖住她的大腿。她没说话，赤着脚走回来。

她神情疲惫，眼圈乌黑，眼球布满血丝，嘴唇却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着马龙，挤出淡淡的笑容问：“还有烟吗？”点烟的时候，马龙注意到，柳柳布满蓝色血管的胸前，有几处刺目的红色齿痕。

他想伸手搂住她，她却轻轻绕开。

“还好吗？”马龙问。

“挺好的呀。”她的语气，听起来特别轻松，只是跟她此时的状态并不相符。

“要不要吃点什么？我下去买。”

“买杯热咖啡吧，美式加浓，四个底。你把房卡带上，我先睡一会儿。”柳柳掐了烟，躺回床上。

马龙下了楼，旁边的奶茶店还没开门。他走了很远，才看到一家开门的咖啡店，一大早，里面竟然有许多客人。他给自己点了一大杯，随便找了座位坐下来，邻桌有一男一女已经聊得十分热络。

女孩二十多岁，男人四十多岁，她是给他推销重疾意外险的。

“哥，说句不好听的，您这样事业有成的人，最担心的是什么？一个是疾病，一个是意外。这跟人的能力大小没有关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已经说了，我就那一个条件，你要同意，我马上就签。”

“哥，我再想想……”

“那不就是嘛，问题在你，而不在我，每年七八万，总共一百多万，我花这么多钱，你不能老是说出了意外的好处，总得给我点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才行。”

一辆改装车轰鸣着从窗前急速飙过，惊动了所有喝咖啡的人。

按照柳柳的要求，马龙买好咖啡，沿着来路往回走，经过便利店，又买了一根充电线。他用房卡打开门后，发现柳柳已经起来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柳柳接过咖啡，随口问。

“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马龙把手机充上电，到卫生间刷牙洗漱。听见柳柳在外面说：“小平说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吗？”

“我们还没加微信吧？”

“嗯，手机没电了，等会儿就加。”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打开门，外面是胖墩墩的文阡陌，身后是小曹。文阡陌还是那一副憨憨的表情，对马龙说：“早啊。”

“早！”他看见小曹嘴角微微一抽，露出一嘴白森森的牙齿。

文阡陌和柳柳若无其事地聊着天，小曹坐在旁边，只盯着文阡陌，眼光一丝一毫都没有旁溢。

坐了半个多小时，小平急匆匆地出现了。

“太抱歉了，家里老人突然生病，送医院忙了半夜。”

“还好吗？”文阡陌问。

“没事没事，高血压，老毛病了，稳住就行。”

小平看着马龙，忽然说：“给你打电话关机了，我想着你还睡着呢，咋这么早就过来了？”

“他来给我送咖啡。”柳柳端起咖啡，给小平看。

送走文阡陌和小曹后，三人打车来到城墙下，买票登上城楼。

早上九点多，还不算太热。小平租了两辆自行车，一辆是双人，一辆是单人。小平和柳柳在前面，马龙独自跟在后面。

从南门骑到北门，马龙已经汗流浃背。

“你这身体不行啊，”小平对他说，“以后要跟我多运动，生命在于运动。”

從城墙下来，他们又逛了几处附近的景点。整个过程中，柳柳对小平展示了什么叫亲热，却对马龙十分冷淡。

期间，马龙去买水。小平和柳柳躺在护城河公园浓密的柳荫下，急切地亲吻。有那么一刹那，马龙真想离开，让小平在此美景中一了心愿。可是他的嗓子，却不合时宜地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柳柳无所谓，反而是小平十分拘谨。他坐起来，又被柳柳重新拽倒在草坪上。

柳柳忽然说，家里有急事，明天的车，她已经改签到今天下午了。

马龙看见小平脸上一怔，笑容跟汗珠一起凝结在脸上。

吃完午饭，他们把柳柳送到火车站，看着她进了候车厅。

自始至终，柳柳都没跟马龙说话。

“不对！”回来的车上，小平忽然说，“你是不是把柳柳给睡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马龙想反问他，却没有开口。

两个人沉默着，各自看着一边的街景。

马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羡慕小平，可是羡慕什么呢？小平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

出租车忽然加速，驶出主干道，在小巷子里快速穿行。

窗外所有的景致，转瞬之间，就被甩在身后，变成一道道虚影，像一趟高速运转的列车，从不在小站停留。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