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行
2021-08-16卫华
卫华
邻居
此后,我再也没有进过老宅。那些童年时光、豆蔻年华所有绚丽的记忆,无不粘滞在老宅阴郁、诡异,充斥着天井积秽物霉味的蛛网上。在暗处,偷偷吐着毒汁,结那邪恶八卦阵的,正是我那邻居。
木框窗扇,铁环,天井,弄堂。阳光一闪而过,之后,仿佛掉进黑咕隆咚的地下层。下沉,下沉。带着咝咝寒气,那种干枯的、锯朽木一样的咳嗽声,隐隐传来。不由地想象某种蒙面的险恶蹲伏梁上。谁,扮演魔鬼,掐住黑暗中的咽喉?扑簌簌,积雪从瓦片上落马——连带着檐下的冰锥,咔嚓声啄破夜的静。一种危险,不动声色地潜伏着,在一个傻孩子警觉的梦中。
那是一幢江南的台门,建于民国时期,颜色灰暗,结构已趋简单,只遗传了深宅大院的骨架。远地看,无非铁环大门和天井,内里却是碎了一地的是是非非。台门是我祖父所造。如今看来,历史在这废墟一般的建筑物里也曾风起云涌过,后来潮汐退场,留下了另外的场景。场景是,并非独门独户,分出来两间给另一户人家。后来的种种,让我们全家达成不想言说的默契,不得已和别人说起这一家时,往往称“隔壁的”来应对。我们避免“邻居”这样的字眼,仿佛这样正规的称呼会导致心里的横梁失重。
隔壁的那一户,住着祖孙三代。爷爷长相枯槁,似风干了的一条咸鱼,一只眼睛塌陷,露出煮熟了的鱼眼珠的白;另一只,发出幽冥的光,似乎要努力抓住这世上最后的光。他的儿子,黑且瘦,是一个支气管炎极严重的人,喉咙里发出呼噜噜呼噜噜的声音,微佝着背,像一具活着的木乃伊。他站在天井里,陰鸷地盯着我,从天井上空漏进来的阳光,哗啦啦,泻了一地,将他的影子淌长,再淌长。那些碎了的光斑,阴灵似的飘浮着。伴随着急促的呼噜声,悬挂在门楼檐下的几只蝙蝠,急切而慌乱地投靠,打开它们骨折了的黑皮雨伞,飞向更深处……青石板残留水渍的旧镜面,被风撞破真相而皱眉,皱眉。阳光明暗交接处,心里的那个秘密,忽然鬼魅般显现了,毛茸茸的想法,一而再地打着颤,我的哭声,几乎一下子刹住了。一个三四岁或者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打量别人的情绪而抑制自己的情绪呢?然而,我确确实实噎住了好哭的天性,相比于某种可怖的威胁或者敌意,我选择了条件反射式的屈服。或许,也可诠释成天性。贝类的软足,试探性地触碰一下,立即缩回坚固的硬壳以求自保。几乎是所有的动物,遭遇危险时,对外界启动敏锐的、条件反射式的保护系统,大概算作生存智慧吧。而我,像误入沼泽的鹿,无力挣脱泥泞,又不得不分外警惕外在的危险。
他比我父亲还要大几岁,是我最最不愿碰见的人。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两家共用一扇大门,一个天井,连墙都是共用的。那边传来的拖鞋声,舀水声,咒骂声,吐痰声,铁环大门叹息一样的吱嘎声,倒垃圾一样,悉数倒入我们的耳朵。好像,那边的一口痰吐在我的脚边一样,这种混淆真相的生活,让我无比厌恶和烦躁,钳制着我脆弱又超乎异常的神经。情绪,在升起、降落间折返,又慢慢熄火,否则,又能如何呢。这种无望的悲凉,一直延伸至我整个童年时期,甚至少年时光。如同一只蟋蟀,被关进了黑匣子,左冲右突,又找不到出口,不得不收拢自己飞跃的愿望。
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跟在我们村的哑巴后面,跟着他伊伊呀呀打手势。哑巴干净、安静,只是听不到世界的回声而封闭在另一个真空里。他不受声音的困扰和语言的伤害,亦无须和所谓俗世刮擦。像荷叶上那滴水晶般盈亮的水珠,坦然、自在,独守一方绿色的小岛,等待阳光蒸发,蒸发成一朵洁白的云,然后远离围困自己的藩篱。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围困于孤岛的一只小兽,祈求神放下一把软梯,此后便山高水阔。而现实,乌云像魔鬼的一件袍,悬在我的头顶,我常常在半夜惊醒。至今,仍有绕不过去的声音恐惧症,压迫着我,说不清,道不明,梦魇般碾压我的睡眠。
隔壁的奶奶,执着于骂人。她常常倚在天井的石门槛上,一边将恶毒的脏话泼洗脸水一样泼洒出去,一边用粗壮的手掌拍着大腿,打拍子一样,以此来应和她骂人的节奏。至于她为什么骂人,骂什么人,谁知道呢。可能是指向她低眉顺眼的儿媳妇,也可能是没有具体的,但包括所有和她过不去的泛指。一只猫偷了她的带鱼,她能站在弄堂口骂上半天。所有恶毒旳、肮脏的、粗鄙的话,全在她两片薄薄的唇间翻转挪腾。周星驰主演的电影《九品芝麻官》里的老鸨虽有一流的骂功,但却有调剂生活的喜剧效果。而她,让我想到了蛇,一条从阴沟里流窜出来的蛇,样子丑陋,正吞食着老鼠的老蛇。一条蛇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并不一定是有人触犯了它,反之,它只为自己嗜血的肠胃享受过程。对此,我深信不疑。
除了夏天,其他季节的时间,我们把与隔壁相邻的门,死死拴上。既然耳朵无法堵上,那么就眼不见为净吧。这样一来,仿佛,将那一团险恶的乌云,阻挡在外了。而夏天,似乎不得不打开,那扇地狱之门。其一,是想让穿堂风进来,吹散家里的溽热和梅雨季带来的霉味;其二,夏季是农忙季,跨出天井,穿过弄堂,就是晒谷场。家家户户都进进出出地忙着,晒稻谷。连稻草人都被标注劳动身份的农忙季,我自然也被怂恿着参加劳动,当然,与量化和质化无关,仅仅只是因为劳动的附加值诱人,能够收获冰棍或一瓶冒泡的汽水。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跟在我妈后面也屁颠屁颠模拟劳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除了天性的玩之外,已经需要承担一些简单的、易于上手的农活,比如烧饭,纯粹是字面意义上的烧,大人把灶上的事料理停当就交给孩子。那种农村的柴火灶,一会儿火熄灭了,一会儿又冒出浓烟并挟带突然窜出的火苗,总之,我并不能确定饭是熟的还是未熟。当我把石门槛下的蚂蚁窝用树枝追堵围剿之后,猛一抬头,一只萤火似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他用枯藤一样的手指,在我脑门上狠弹一下,说:“你把饭烧成焦炭了,等着打屁股哦。”
我恨死这对父子了。他们像来自民间传说中的冥界,或者是所罗门释放的两个囚徒,自身就是可怖和险恶的化身。甚至他们身体上的某些残缺,我情愿相信,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标记。老家伙,他那九阴白骨爪,瞬间在我脑门上实施了一个略微鼓起的大包。我啐他:白眼佬!
我不知道,他的一只眼是如何烂掉的,但我敢肯定,他余下的那只眼,就是用来偷窥的。他像躲在门角落的蜘蛛,偷偷地趴着,等着某个撞上来的笑话而暗自窃喜。
让我愤愤不平的是,他居然还不用劳动。农忙季节,大人小孩都忙得热火朝天,或多或少都得担负劳动的职责。而他,安心享受。他那残损的身体似乎成了不用劳动的“免死金牌”,无所事事地在弄堂口摇一把蒲扇,那只可怖的眼睛隐藏着全部凶恶,他像庙宇里泥塑的那种无名地狱罗汉,招摇着罪恶,让人隐隐觉得晦气。
他的儿子,那个木乃伊男人,对他老子却是毕恭毕敬。他的孙子孙女们,木乃伊的儿女们,绝对的唯唯诺诺。似乎,他们家有一种森严的等级制度,像工蜂和蜂王的关系,蜂王不必劳动就能享受小喽啰们的进贡。老家伙,完全拥有寄生物的享乐感,和一个王国里绝对的权力。不由让我猜想,他那种刻薄孩子的享乐感,大概来源于此吧。权力的惯性指使他,继续站在台门的轴心,而放射他蜂王的毒汁。
我大哥从小溪里抓来一些鱼,有一种长得扁扁的、头部尖细的鱼,它的名字叫“烂眼”。当然,它并非真的烂眼,只是眼睛像害了眼疾一样发红,因此,才得这么一个不雅的称号。发现这一称呼后,让我兴奋不已,我把鱼放在被太阳炙烤着的石板上,用尖锐的狗尾巴草梗,扎它芝麻粒大小的眼睛,将“烂眼”开膛剖肚地审问,似乎,成了我隐秘的快乐。我时常有意无意对着隔壁的小孙子说:“走,我们去抓烂眼。”我不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我对那一对父子的讨厌。
童年的快乐被勒索,赎金就是完全让出天井的使用权。我觉得我父亲简直窝囊极了,他为什么不把他们赶出台门呢?许多年之后才明白,命运的喉咙,并不是你想扼就能扼。一些人,生下来就深陷泥淖中,越挣扎反抗,越接近悲剧的中心,除非有一只手愿意拉你。但那种希翼几乎为零,一个落魄人家的后代,谁会对他宽容对他友好呢?一条阔大的河横亘在我们面前,我父亲像老龟一样,小心翼翼地将一家五口稳稳地、安全地驮过河。想起那些飘渺的、促狭的往事,我为我白痴一样的想法羞愧。我们兄妹三人对父亲抱怨、指责,甚至可以往外跑,可是我父亲呢?他像老黄牛一样,俯首躬身,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勤勉砥砺。他何尝不知晓仰人鼻息之难堪,雀占鸠巢之无奈,他努力维持的,是一叶方舟的安全。所谓代沟,就是我们无法感同身受当时人的生存背景,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个人之见来评判和定夺。很多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放大自己的“不幸”,而真正穿越痛苦而犹怀感恩的人,是我的父亲。他对生活的态度一如泰戈尔诗句: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夏天的雷阵雨,那种发疯了的肆虐,一直让我心惊胆颤。顷刻间,雨水从瓦楞间倒灌进来,沙沙沙,嘶嘶嘶,有龙在翻滚,飞沙走石,乌天黑地,似乎天地间被一块巨幅的脏脏的帷幕控制。发脾气的雷公,搬来天空工场的炸药,轰炸,炸开一道口子,又一道口子。所有的恶魔,似乎都从地狱中窜出,沙沙沙,呜呜呜——似乎风也是从地狱涌出,想借助它唳叫的特性而作出威懾。昏黄的电灯,发出明明灭灭的光,晃晃荡荡——似魔鬼的一只眼,窥视。乌黑的木搁板上,布阵一样,摆着接水的桶桶罐罐,而倒灌的雨水,根本不按常理入侵,不走寻常路,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甚至裹挟着房檩上的灰尘和毛辣虫,很快,木搁板上洇出一滩一滩受难般的水渍,表情怪异。木楼梯咚咚咚地响着,一阵上,一阵下,我以为房子会被掀倒,像楼下那株泡桐,歪歪斜斜地,倒在风雨中。我们是不是像电影《哪吒闹海》里,漂浮在城墙上的那些人,哭天喊地,祈求神的庇佑?我并不惧怕汹涌而下的雨水,相反,期待一场雨水冲洗乌云的阴谋。我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小孩,误食一颗珠子,结果变成一条龙。龙的尾巴一甩,就变成了一泄(带水的龙潭),甩了五下,就成就了今天的风景区——五泄。我悄悄地吞下彩色的圆子糖,祈求神赐我一个奇迹,让我也变成一条龙,不过,我的尾巴一甩,决定摧毁这座被乌云盖顶的台门。当然不能说,大人的世界有着严格的经纬秩序,决不允许孩子的好恶而直白宣判,否则,招来柴棍伺候。
一切归于平静。父亲在泡桐倒下的地方搭上两间平房,归类为柴草房和猪圈。这样一来,北边算是乐园了。平房和老宅寂寂相对,缓解这一尴尬的布置是,过道上种满了凤仙花、太阳花之类。当然,并不是为了好看而去栽种这些极家常的植物,而是一个乐园,确实需要一些道具。有了道具之后,似乎又能吸引更多的道具。麻雀明显多了,还有螵虫、天牛、蛐蛐、蝴蝶。而且,稻草窠里焐着经久不衰的小欢喜——几只母鸡在此安了窝,一掏,就捏住一枚肉粉色的蛋。于是,游戏的名目多了,抓海盗,造房子,跳橡皮筋。隔壁的小孙子也被吸引到这个阵地中,他比我大一岁,而我,是这个地盘的王。
夏夜,一切都是那么似是而非。平房旁边的空地上,萤火虫纠察般打着灯笼,一柴姓老者摇着蒲扇,讲述老宅的前身过往。我祖父的形象在一次次讲述中拼凑完善:青年才俊,口衔烟斗,执一柄手杖,留过洋当过官。我参照着语文书里的某个头像描摹,然后写上“爷爷”两个字。二哥把它当作了笑料,一个从未谋面的亲人,又未留下令人信服的照片或画像,又怎么能称为“爷爷”呢?哪怕是我父亲,他亦语焉不详,在他未成年前,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就离世了,所以,祖父留给我父亲的只是一个道听途说的概念。其实,我羞于承认,我并非是因为血肉衔接而思念,而是,证明我有爷爷,他神秘而无所不能,像悬浮在我们之上的神。甚至,我突发奇想,他如小曼的爷爷那样,突然从台湾回来,口袋里装满了礼物。好了,我还是听徐文长的故事,我追着问另一位老者:后来呢?
后来,我外出求学回来,我妈不经意地说,隔壁的那对父子,没了。我没有觉得意外,也没有因此庆幸。没有谁知道,那团乌云给我带来的阴影——不动声色地进入内心深处。十几岁之后,反而有了应对恐惧的免疫力。所有遭遇的不幸、屈辱、痛苦,化作肥料滋养了内心。这么说吧,当恐惧日常化之后,恐惧本身就成了灾难,如影随形的灾难形而上绞成一股坚韧的内力,如一棵树,足够强大地撑起一爿天,所经历的,不过是更为严峻而复杂的考验,其他的,并不能限制它伸展天空的意念。周杰伦唱的一句歌词让我动容:故事里能毁坏的只有风景,谁也摧毁不了我们的梦境。然而,谁也无法保证梦境的背景不被那团乌云侵蚀,事实证明,想起老宅,我依然反刍在伤害里。
后来,我们全家搬离了老宅,我再也没有进去。哪怕偶尔路过,我只是远远一瞥。我承认,我蓄意回避这人间的魔窟,我所有的努力,只有一个目的——逃离老宅。生活总是抓阄似的,摸出种种龃龉和无奈。命运有一双暗箱操纵的黑手,出其不意地将人拖入旋涡。一切,危机四伏。偶尔,老宅的场景一掠而过,快镜头般推进,坠落,坠落在情景剧般倒毛片的时间旋涡里,坠落在泡桐花簇拥的湖水里。
木框窗扇,泡桐花。一个傻丫头,踩着四方的木凳,踮起脚尖,拾掇一枚枚飘落到格子窗棂里的泡桐花。阳光分割成一格一格,淡紫色的花团串成一个圈,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似乎恶是一种注入了血液的毒素。隔壁的孙子,渐渐地长成了祖辈的样貌,成了村里的村霸。据说,因为和同宗堂兄弟起了口角,竟下狠心,差点致人残疾。恶的封印一旦开启,潜伏在基因里的魔鬼便蠢蠢欲动。
事隔多年,老宅后门的那一丛凤仙花,依然会在我梦里摇曳生姿,一条狗屎样的蛇,盘踞其间,偷偷地,探出它那丑陋的“黑三角”头,咝咝地向世界显摆它罪恶的红信子。
劫难
我没有想到,我会把自己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并且,被扑面而来的恐惧劫持,且贯穿多年,越过我今生漫长的成长和记忆。
穿过弄堂,避开婶婶家的西大门,沿着空阔的大操场走,抬头,就看见小云家的老台门门斗。
那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建于明清期间。是我家的祖宅。里面住着我大伯一家和几位堂伯。小云是堂伯的女儿,比我大一岁,是我堂姐。她家在台门的东厢房,由面朝正南方向的大门进出。门楼高大,森严,呈颓败的灰白色,有一种庭院深深的骨架。吸引我的,除了小云外,是台门的一樘门扇。有时候,我像一只展开手脚的蜘蛛,趴在坚固而阔大的门扇上,以门檩为轴心,转动着一种类似秋千的游戏。快乐,往往因为大人难以承受的吱嘎声而中断。我悻悻地等着小云。
“小云。”我哭丧着脸叫道。
来不及了,危险已气势汹汹而来,那只该死的大白鹅,伸长着暴徒般的脖颈,贴地而来。狭长、尖硬、缩小版的畚箕似的利喙,啄住了我的裤管,并发出嘶嘶的威胁声,红亮的、半球状的鼻子放大了恶意,更有一种挑衅的神情。它像随身携带“天下无敌手”的角斗士一样,叫嚣着滋事,哪里是什么憨头憨脑的呆头鹅,分明是欺弱凌强的乡村恶霸。可怜的我,一下子像上了弹簧似的颠跳起来,几乎哭出声来。我后悔闯入迷宫似的老台门,后悔冒失闯入小云家的领地。那是一块极少人进出、充满危险和变数之地。
小云从屋里跑了出来,顺手抄起门口边上的一根竹竿。攻击成功的“暴徒”,此刻发出吭吭的粗声粗气的自鸣得意声,拍打了几下粗拙的翅膀,逃离作案现场。我仍惊魂未定。
之后数年,常常在半夜,被大白鹅啄醒,恶梦淋漓。如今看见长颈利喙的动物,依然让我心悸,更不敢亲近。
在此之前,我试探着跨上一级级青石板铺成的台阶,心里漫起星星点点的恐惧。小云的疯子娘正呆愣愣地坐在台门口的石门槛上,她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骂人,又听不清她含混的发音。她的眼睛漠然又冷冽地盯着我,读不出一点实质性的内容。厚实的、非洲人似的嘴唇突然咧开,龇着一排黄得突兀的牙齿。在阳光如刀刃的夏日午后,轻易割破我的神经。不由得我打了一个寒噤。一丝瘆人的凉意,小蛇似的窜了出来。此时,我一定是只惊弓之鸟,我怕她像某种寻找目标的兽类,突然发动袭击,朝我扑来,然后把我当作她的假想敌人。有例子为证,我们村的一头牛突然疯了,把牧牛的阿三烂鼻头拱下了池塘,差点淹死。疯子娘长得极为高大,奇瘦,她的力气有可能和牛能一拼,或者比牛还牛。来自她的危险,并不比一头疯牛可控。她的手臂张开时,仿佛某种食肉类飞禽欲将振翅。她的手指,有着乌骨鸡爪类似的颜色,怪兽般锋利的爪子,似乎能随时轻易抓获猎物。她所有裸露的皮肤,积藏着污垢,已长进肌肤一般,亚光的、鳞片似的肮脏覆盖了她。她的头发,像打过霜的茅草,蓬乱无规则,或蔫耷,或耸立。总之,她是险恶的肉身,并有不可估测的风险潜伏着。可是,她为什么成了疯子呢?我疑惑过。听说她嫁过来时,原本是好的。
当我被大白鹅攻击时,疯子娘一改常态,嘿嘿地笑着,观马戏表演一般开心。她有一种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此时,真让人怀疑她的痴傻是一种伪装。她竟然有一种捡了便宜般的开心。也就意味着,她并非傻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她也有自己的情绪。然而,我错了。我依然抱着一丝侥幸,期待疯子娘冲过来,帮我赶走天井里突然伏击的“暴徒”。大概人处于绝境时,会盲目而无知地生出绝处逢生的求救意识,并祈祷。
我见过疯子娘的另一面。
她看小云的眼神又是另一番模样,有一种母性的柔和,并用一种近乎讨好的嘿嘿傻笑持续着。任凭小云如何讨厌她,对她做一些排斥、抗拒的动作,疯子娘都不会生气,包括因生气而发作的愠怒,一点也不。但凡靠近小云身边的人,她都用咄咄逼人的神情警告着,并随时保持着战斗状态。她的溺爱,有一种母性的本能,和我家的母鸡有着某些相似的神情。只是,小云從来不会跟在她妈妈后面寻求庇护,反之,她刻意和疯子娘保持距离,甚至远远地甩开她。她并不想自己有裂隙的命运被一个“疯子”囚禁,又害怕心里的阴影被俗世投影成品德上的斑点。
走!小云拉着我一阵风似的跑出台门,背后传来她疯子娘因错愕而咿咿唔唔的声音。
我们一口气跑出疯子娘的视线区域,穿过一大片桑园,在村子东北角的一个池塘边停了下来。
正值盛夏,满塘的荷花撑起了乡野半壁风景。无尽的粉白色,无尽的碧绿,似乎所有的美好都可以被一只大碗承托。然而,这泥制的碗,也是险恶的藏身之处。我们却是为祭祀这一塘的风荷而来。因为小云的妹妹。
一年前的夏天,小云的妹妹,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掉进这个万恶的池塘,淹死了。小云说,妹妹想去追逐水中游过的一尾鱼,也可能是靠近岸边的一枚荷花吸引了她,就这样出了意外。我们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把手中的荷花一瓣一瓣地投进池塘。
“你说真有另一个世界吗?这些荷瓣会不会在那里真变成一条条船?”
“不知道。或许会吧。”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小云。关于死亡,我们并无经验。我们都目睹了妹妹最后一刻。堂伯把湿漉漉的、幼小的小女儿横放到牛背上,默默地牵着牛走了一圈又一圈。这是一种古老原始的救治落水者的方法。
妹妹紧闭着她黑水晶般的眼睛,垂下她温顺的长睫毛,稀疏的、淡黄的几绺头发淌下一滴滴水珠。她像一个熟睡的婴儿,被母亲温热的羊水包裹且滋养着。此后,我和小云经常来到池塘边,我们并不确信妹妹与世永诀。相反,我们设想童话王国里的美好延续:妹妹变成一条小人鱼游走了,或者那朵开得最艳的荷花就是她。
我们继续将粉粉的荷花一枚枚投进水中。一阵狂风,小船似的叶瓣一阵晃荡,打转,之后沉入水中。命运的一叶方舟悲剧式地倾斜、沉沦、湮灭。我看到躲在硕大荷叶下的小鱼,鼓着圆圆的小嘴,吹着耳语似的泡泡。我情愿相信,幻灭是神灵下凡的一种反映。那么,妹妹寄居在小人鱼体内吗,还是成了荷花仙子?
许多年之后,我除了对荷花遗世独立之美惊叹外,更相信它有另一种寓意:它像童年鲜艳、无尘的微笑,在寂静中绽放和消亡。经过无数的人生风景线之后,更让我迷恋那种永远达不到的“濯清涟而不妖”的境界;那种坐着莲花宝座、手执拂尘的神仙,有着令人称羡的风华和长生不老,肉身的我们已无缘那种“绝尘”。也许,妹妹的不慎恰好构成了她的涅槃,她被永久地收容在一所纯净的乐园里。
在我年少的认知里,妹妹并不受待见。小云的奶奶是一家之主,她的世界始终被传宗接代把持着。屈辱的情绪从出生开始已对妹妹展开围剿,长期的营养不良,妹妹像缺乏钙质的绿豆芽,一直是羸弱且怯怯的,哪怕偶尔的哭泣,也像一只生病的小猫,微弱而短暂地呜咽一下。彼时,计划生育正搞得如火如荼,妹妹侵占了一个指标而遭致奶奶不满。小云是第一个孩子,她得到了奶奶全部的爱。而妹妹,在奶奶的封杀之下成长艰难,度过了短暂的、无知无觉的四年多幼儿生活,以不受欢迎的形式出现,以悲剧方式结束。从此之后,妹妹,再也不必费心思讨取奶奶微乎其微的爱。她将以小天使的身份回归她的世界。但愿她遗忘了尘世间所有的不悦和不公,另一个世界,漂浮着童话王国的宠爱。据说,天使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疯子娘是因为妹妹而疯的吗?”
“不知道。”
这世界,谁又是谁的劫难呢?
小云茫然地盯着我。她把最后一枚荷瓣投入水中时,天空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一道响雷从云层滚过,我仰头看到,一朵灰黑色的云团飘在头顶,几滴忧郁的雨水落了下来。
留守
这是一种江南特有的湿冷。檐下滴答滴答垂落的雪水并非具有喜剧效果,倒好像是刻意的搞怪声。来自季节深处的尖锐警告,冬季,它设置了高门大户的门槛。门内,是需要一种彻骨的寒冷作为区别于平常人家的姿态。仿佛下坠的雪水迎合了季节,它是冬季的私人护士,向我们的骨头深处注射寒冷。这让我们兄妹三个越发缩头缩脑,嘶嘶哈哈地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比如跺脚,哈气。我们紧裹着身子,恨不得首尾团进一只茧囊里。
事实上,我们像三只留守在巢穴里的小兽,年龄列入了运算程式:六岁、九岁和十二岁,我和二哥大哥的年龄是以三为增长的,是三,也是仨,为我们聚积了加倍的温暖。这是一种由于相互靠近而传导的暖意,亦是彼此无间隙的亲近。彼时,父母亲去了邻县进货。上世纪八十年代,交通不便,往返常常需要两三天时间。以每个两三天为记忆的绳结,对我们的生活造成了撕裂性的破坏。三个小家伙不得不为自己的肚子作打算,甚至过早领会了无米之炊的无奈。在那之前,我们像所有的小孩一样安心享受“你妈喊你吃饭了”的召唤。
每年秋冬季,父母都会做点贩卖货物的小生意,活络一下清汤寡水的日子,不至于被贫穷套牢。他们走后,年长点的老大担当起家长职责,他付出比平时更多的劳动,来增加我们的依赖感。他把台门南北两边的门都拴上,任凭西北风像外来入侵者一样偏执地敲打木质窗棂——咚——咚咚。灶上的火生起来了,稻草烧的。烟囱里钻出去的烟又被风塞了回来,三只小兽呛声连绵。此刻,烟熏火燎才是属于我们全部的、无声胜有声的炫耀内容。看,我们也能小鬼当家。我们的优越感来自预习留守的巢穴式生活。旁边的柴家奶奶看到了大概会舒上一口气,或许会念上一句:阿弥陀佛。意思是,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不至于整天在她家叨扰。柴家奶奶可以空出时间喝杯茶,打个盹。我父母临走时将我们托付给了她家。我们围着灶台享受微乎其微的温暖。老大乐于行使他的权力,他很有见解地让我和二哥轮流坐到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烤”。这种以“烧烤”模式的速效传热迅速让我们摆脱了寒冷,然后肚子却“啊哦”起来。似乎我们是依靠热气鼓胀起来的一只只球,而饥饿偏偏是漏气了的气门嘴,一点一点泄漏了支撑我们的勇气。
老大去野外菜地上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只真的小兽。它浑身黄褐色,软塌塌地拖着松懈的大尾巴。
“黄鼠狼,大概冻死在我们菜地里。”老大兴奋地说。他已经学会盘算食物。
饥饿的沮丧一扫而光,我和二哥尖叫起来,满心欢喜。我们对这一坨已经没有生命的东西充满好奇和疑惑,代言皮草的家伙反而冻死了?这家伙在乡村干尽坏事,臭名昭著。我猜测过它既鼠又狼的名号来历,大概是它偷鸡摸狗的生活习性和鼠辈不相上下,而另一半名字的折射,是否隐喻着凝聚狼心的全部凶残?现在,浮华的皮草,随着滚烫的开水,已被我大哥褪得干干净净。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假想着对一个暴徒进行正义的终结。它紧闭受难的眼睛,赤裸着瘦弱而干瘪的身体,让人难以相信它曾经的风华和“独领风骚”。大概它至死都想不明白,拥有豪华皮草和独门武功的它竟然丧命于寒冷或饥饿。它让我想到了英国诗人吉卜林的一首题为《老虎!老虎!》的诗:“你引以为傲的威风又在哪儿?兄弟,它已从我的腰胯和肚腹间消逝。你这么匆忙要到哪儿去?兄弟,我回我的窝去——去死在那里!”这是不是意味着,随身携带的权势、地位、财富并非牢固,有可能被拆解成碎片。所谓强者,也有一言难尽的不得已和卑琐的秘密。
那个凛冽的冬日,我吃到了无可比拟的美味:鲜嫩的黄鼠狼肉。调料就是盐巴。美好的食物先占领了我的嘴,我的胃,接着让我谅宥了它所有的不体面,并为自己并不比它磊落的行为找到了托辞。之后数年,甚至如今,它的鲜美在回忆中更持久,更让我念念不忘。
留守的夜晚是恐怖的。门窗依然有外来入侵者般的敲打——咚,咚咚。隔壁隐隐传来的咳嗽声,若有若无的喘气声,雪崩塌的声音,依然让我想到蒙面的险恶蹲伏梁上,贴近的鬼脸在黑暗中起了变化。风盘旋着,像地狱派出的邪恶使者,行使他的黑色權力。此刻,我们的老台门是夜的海洋中的一叶孤舟,前途未卜。我们更像手抓稻草,挣扎在危险疆域里的小兽。我建设着一个黑暗与暴力联合的世界,在我湖水一样深沉的梦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跟着老大去菜地“守株待兔”了,我们憧憬昨天的好运持续。天阴着,满腹心事似的。田野里的积雪并不完整,仿佛因为寒冷打颤而抖落了身上的覆盖物。白色像被整个田野掰碎了,继而草籽的绿青菜的绿都挺身而出,指证谁是制造寒冷的宿主。我们无法找到那黄姓家伙的窝,只能在冰天雪地中白白站上半天,然后怏怏而归。
我在路边残留的雪堆上踩下了黑乎乎的脚印,并走得歪歪扭扭。一列黑黢黢的火车轰然而过,穿过田野,穿过前面的村庄。之后,又回归雪天特有的沉寂。寒冷和委屈像钟摆一样,缓慢又沉重地在我心中晃荡。西北风,刀子一样划过。我的心由热烈渐渐过渡到悲凉。
“看——那两个黑影像谁?”谁叫了一声,三个毛茸茸的脑袋都快速调转方向。
远处,路的北边,两个移动的黑点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像两只贴地而飞的候鸟。
我们呆滞了的情绪又重新沸腾,迎着黑点奔跑起来。风从耳边发出了呼——呼——的生动鸣叫,我们跑起来时,像极了三只跌跌撞撞的小鸟。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