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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玉茗堂中追梦人

2021-08-16文珺

同舟共进 2021年7期
关键词:临川汤显祖

文珺

临川才子多仕儒,如北宋的晏殊晏几道父子、王安石、曾巩,南宋的陆九渊,元代的吴澄、虞集……而汤显祖,是其中最为独特的一位。观其一生,由学而仕,由仕而隐,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明史》记他“意气慷慨”“蹭蹬穷老”,颇能概括其生平之要。

【“定有欢悲,终焉翰墨”】

汤显祖读的是孔门圣贤书,一生却受佛道两教影响,于其中寄托心灵,追索幻梦。他曾自述:学文不成,转而学道;学道不成,转而又学文。汤的祖父在科举场上经营多年,不过得了个廪生,失望之下,转而学道。祖母魏氏也是道教信徒,不时诵读道家经文,并有各种所谓“奇迹附体”。后来汤显祖回忆少时学习经历,曾调侃道:“家父拼命督导我学八股,祖父则邀我以仙游。”在多次会试失败之后,他一度选择道教,在其中加以躲避。他想去仙山,寻觅仙人,修炼仙丹,“东南要麻姑,去看沧海尘”。他一度为未曾找到仙方,对不起祖父而慨叹,“空承大父言”。

汤显祖少年时就接受心学,十三岁时,他随罗汝芳学习。罗汝芳是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王艮的三传弟子,他在任云南参政时因全力阐扬泰州学派的理论而被罢官。泰州学派主张赤子之心,顺应此心即为善,赤子之心中,更有着一份情。无疑,罗汝芳的思想深刻影响了汤显祖,使他一生热爱自由,追求真情。

罗汝芳化佛入儒,以佛家来解释泰州学派,他自称终身与道人、僧侣辈为侣,又拜僧道为师,学习佛道之法。汤显祖曾自述:“弟一生疏脱,然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可上人。”明德师,即罗汝芳;可上人,即达观。

汤显祖与佛道两家有缘。隆庆四年(1570年),秋试之后,中举的汤显祖到南昌西南六十里的西山云峰寺,向主考官致谢。傍晚时分路过寺外莲池,“晚过池上,照影搔首,坠一莲簪”。为此汤显祖特作诗二首,题于壁上。后来达观住于此处,看了此诗后大为赞赏,认为汤显祖具有“慧根”,只是二人一直未得谋面。

汤显祖十四岁进学(秀才),二十一岁中举,少年成名,自负甚高,认为“颇有区区之略,可以变化天下”。隆庆五年(1571年),他入京参加会试,却未考中。坊间传言,此番落第,是由于他得罪了文坛大家陈继儒。此说认为,陈继儒奔走于王锡爵门下。在王锡爵家的一次宴席中,列席的汤显祖讽刺了同席的陈继儒。陈继儒记恨汤显祖,遂在王锡爵面前加以诽谤。此科由王锡爵主考,于是汤显祖名落孙山。但这只是传说,陈继儒与汤显祖之间并无冲突。至于王锡爵,此时也未拜相,官不过六品,拜相则要到万历十二年。

万历四年(1576年),汤显祖来到南京游历。他心向佛法,每日至长干寺(报恩寺)参阅佛经。长干寺中有琉璃塔,高耸入云,夜间光芒璀璨。面对此景,他慨叹:“裁量百年中,兰膏几辉烨。”

万历五年(1577年),他入京再战。张居正想要捧自己的儿子,又恐天下人议论,于是想让名士汤显祖和沈懋学当他儿子的陪衬,一做状元,一做榜眼,他儿子弄个第三名,也就能封住天下人之口了。结果,沈懋学答应了,汤显祖却一口回绝。

说起来,张居正刚刚执掌大权时,曾想招徕乃师罗汝芳,却被拒绝,最后将罗汝芳外放了事。此前江西同乡刘台弹劾张居正,对此汤显祖也表示赞同,而刘台被革职,也引发汤显祖对张居正的不满,自然不愿投入其门下。此年考中进士者,如屠隆、冯梦祯等人,后来都是汤显祖的好友。

屡试不第,汤显祖胸中满是抑郁之气,他曾云“定有欢悲,终焉翰墨”。在临川家中居住时,家中宅院被火焚毁,所幸有高龄的祖母安慰他。祖母魏氏陪着他一起在池塘、林木中散步,祖母散发出的道家闲淡之气,稍稍拂去了他的不畅快。

【创建“至情”理想国】

万历十一年(1583年),汤显祖入京,这是他第五次参加会试,此科中了三甲进士。中了进士后,首辅张四维、次辅申时行对其进行笼络,被他拒绝,并主动请求到南京礼部任职。

在南京,汤显祖闭门读书,自云“掷书万卷”,因为对道教着迷,就连神乐观的道书也被他读光。道家的书读得多了,他写出了一本《陰符经解》,解释道家的清虚思想。

万历十八年(1590年)的冬季,达观与他在南京相遇。此前二人,神交二十年,虽未谋面,却已相知极深,达观对汤显祖有着期待。相逢时,达观吟出二十年前,汤显祖于南昌西山云峰寺所题之诗,又大笑道:“吾望子久矣。”此情此景,汤显祖如何能不折服,能不感动。

万历十九年(1591年),达观在南京雨花台高座寺,为汤显祖授记,取法号“寸虚”。此年,汤显祖染上疟疾,服用了各种药物均无效,达观教他以“四大皆空”来应对痛苦。病愈之后不久,汤显祖上疏,纵论朝中的各种弊端。此疏一上,得罪了官场诸多人物,汤显祖被贬到了广东徐闻县,担任“典史添注”,负责缉捕之类事务。被贬之后,他却不以为然,自云平生向往各处仙山,好学那道家修仙术。此番被贬南方,倒是可以一了夙愿。

汤显祖被贬途中带了几部佛经,以供阅读。一路上,他至各处佛教名山大寺,道教洞天福地游玩观摩,以领悟佛道之法。在罗浮山,他夜间于道观中独坐,小酌一壶。“夜酒朱明馆,参差倚户开。梅花须放早,欲梦荚人来”。他又去了澳门,看到了美丽的葡萄牙少女,“花面蛮姬十五强,蔷薇露水拂朝妆”。

他期待在徐闻能沾染些许海上的“神仙之气”,若是运气好,能邂逅到仙尉,就随之去修仙了。在徐闻县不过六月余,汤显祖又被调到浙江遂昌,担任知县。临行时,徐闻知县特意赠他鸡舌香,这其中包含了寓意,期待汤显祖日后能大放光芒。自汉代之后,凡上朝的大臣,必要口含鸡舌香,而鸡舌香也成为出入朝堂的象征。在返回临川的途中,汤显祖在肇庆遇到两名“碧眼愁胡”的天主教传教士。据后世考证,其中一人乃是利玛窦。

遂昌此地,山清水秀,汤显祖何其快活。他自称“仙令”,满堂溪谷风松,对睡牛山,酣睡一觉。老友屠隆虽招惹出了风波,跑来看望他时,二人把酒言欢,忘却烦忧。在任上时,他也有所作为,他扩建书院,建了尊经阁,重建了启明楼。启明楼本是县衙门口,报愿寺中的钟楼,荒芜多年。重建之后,每日里汤显祖听着钟声,洗涤着灵魂,“初惊梵唱凌空静,还隐钟声入定闻”。

汤显祖认为:“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在遂昌时,他曾尝试过“以情施政”,在县令任上创建其“至情”理想国。情之所致,除夕、元宵所放之囚犯按时归狱,无一逃逸,他认为这是教化之功与人格魅力之效。情之所感,当他辞官南下时,遂昌黎民代表在扬州苦苦挽留。但随意释放犯人出狱,并不符合法律,在汤显祖弃官三年后,吏部对他考察时,给了个“浮躁”的评语。

【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汤显祖辞官返乡,他移居城内沙井巷,在堂前满种玉茗花,将此地称为“玉茗堂”。返乡之后,他逍遥山水,寻仙问道,炼道家药,讲僧家禅。汤显祖俯仰自得,投入到创作之中。次年秋,玉茗堂中繁花怒开,不朽名作《牡丹亭》问世。

这年十二月,应临川知县吴用先(达观俗家弟子)之邀,达观从庐山前往临川。汤显祖也不知达观前来临川,当二人突然相见时,喜悦之情可想而知。达观曾自述,此番相遇,何殊云水相逢,两皆无心,清旷自足。此次二人相聚,时间颇长,不时彻夜长谈。达观曾劝说汤显祖皈依佛教,但汤显祖并未答应。达观教他,出离迷情、复归明理,可他终究不能忘情、断情。汤显祖信佛,他曾花了三百文钱,为一名少年买了度牒。少年剃发为僧后,汤显祖却说,三百文钱不可怜,可怜一头头发向诸天。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汤显祖寄以厚望的长子去世,此前他已经历过了一次丧子之痛。此后两年,他视为心灵导师的李贽自杀,达观于狱中坐化,这些都给他带来了持续打击。达观曾作诗赠他:“踏入千峰去复来,唐山古道是苍台。红鱼早晚迟龙藏,须信汤休愿不灰。”达观将汤显祖比作红鱼,常年吞吐水幻月影,必化而为丹,飞身成龙,逍遥九天。子丧师亡,汤显祖万念俱灰,一度想去庐山出家,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创作出了《邯郸记》。

汤显祖晚年创作的《南柯记》《邯郸记》,多有佛道思想糅杂其中,更有人生无常的慨叹。但他又深受罗汝芳的影响,关注于俗世,关注于民众,他的文字中,于宗教思想外,更有对世间的关注、对美好大同的憧憬。《南柯记》中描述了一个美好世界:“青山浓翠,绿水渊环。草树光辉,鸟兽肥润。但有人家所在,园池整洁,檐宇森齐。”淳于棼治理南柯二十载,“人间夜不闭户,狗足生毛”,若一大同世界。

达观死后五年,汤显祖阅读达观所作诗文时,涕泪纵横,长哭不止。在连续的丧痛后,他沉浸于宗教,以此缓解悲伤。他热衷于佛教事业,帮助各处名寺化缘,款待游方僧人,作文宣扬佛法。一次,他想为寺庙迎请佛像,请了朋友帮忙,不想朋友都没理他这个失意文人。汤显祖无奈叹息,“不必隐向鸡鹜索食也”。他也知道,宗教不能解决俗世的苦痛:“秀才念佛,如秦皇海上求仙,是英雄末后偶兴耳。”

于佛教之中,他可栖息心灵,也找到了创作的火花。佛教主张众生平等,他吸纳为灵魂自由;在戏剧中,他发出惊世骇俗的呐喊:“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佛教主张一切皆空,达观也让他出情归理,可他始终未曾跳出,他仍执着于情,痴迷于情,“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汤显祖在中国文學史上,留下了赫赫有名的“临川四梦”,即《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他在四梦中寻情。汤显祖对梦有诸多描述:“知向梦中来,好向梦中去。来去梦亭中,知醒在何处?”临川四梦中,《紫钗记》是他退隐之前所作,其余是退隐之后的作品。仕途上的挫折,使文学史上多了位天才横溢的人物。四部作品都以梦为中心,在幻梦中讲述故事。《紫钗记》中霍小玉“鞋儿梦”,《牡丹亭》中杜丽娘生死情梦,《邯郸记》中“黄粱梦”,《南柯记》中“南柯一梦”。

梦的来源是潜意识,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在梦幻之中,汤显祖迸发着创作的激情,化梦成文,创作出了系列名作。情是他文学的主线,情由梦表现而出,引发各种故事。《牡丹亭》也叫《还魂记》,讲述身心受到压抑的太守之女杜丽娘于游园中入梦,与风雅文士柳梦梅相遇。醒后的杜丽娘惆怅难安,相思成疾,病体难愈,终至香消玉殒。三年后,杜丽娘梦中之人柳梦梅偶得佳人自绘画像,丽娘也以游魂之身再入人世,寻找梦中姻缘。杜丽娘与柳梦梅在他人帮助下,终于打破重重爱情障碍,起死回生,最终成为眷属。

《牡丹亭》一出,予理学以当头一击,人间男女之欲,刻骨深情,虽死也无惧,虽死也还魂复生,再续真爱。

从程度上看,有情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至情”,《牡丹亭》便是“至情”的演绎。汤显祖在该剧《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种贯通于生死虚实之间、如影随形的“至情”,呼唤着精神的自由与个性的解放。

从途径上看,最有效的“至情”感悟方式是借戏剧之道来表达。戏剧表演可以“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使得观众在戏剧审美活动中无故而喜,无故而悲,将旁观者的冷漠与麻木不仁的状态调整过来,“无情者可使有情,无声者可使有声……人有此声,家有此道,疫疬不作,天下和平”,人们最终在“至情”的照耀下,于戏剧的弦歌声中,把世界变成美好的人间。

雨尽秋天远,云空野壑深。汤显祖一生坎坷,他曾说过,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上天下地,来去古今。他的作品之中,扑面而来的,是对自由的追求,是梦中焕发的生命,他就是飞动天地的奇士。

六十八岁时,汤显祖去世,他一生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个时代,那正是动荡的明代中晚期。临终之前,他所念叨的,却是情。这情,是亲情,他自认为无愧于心的,是为父母送终;他所不能忘却的,是自己的亲友与后辈。他也很豁达,交代了身后事,一切从简。至于玉茗堂,却不是他所能考虑了,“清远楼头笑一场,后辈谁开玉茗堂”。

点残棋斟寿酒,笑傲乾坤,汤显祖有这样的豪情。他无力抗拒现实,便转而专注于内在的自由,在文字之中寄托自己的想象,寄情于临川四梦之中。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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