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与女婿张佩纶
2021-08-16陶方宣
陶方宣
張爱玲在《对照记》中说:“我祖父出身于河北的一个荒村七家坨,比三家村只多四家,但是后来张家也可以算是个大族了。世代耕读,他又是个穷京官,就靠我祖母那一份嫁妆。”在这里,张爱玲有一处错误,据笔者在河北省唐山市丰润县(今丰润区)黑山沟村的考察,张爱玲所说的“七家坨”应该是“齐家坨”,理由是张爱玲并没有到过“齐家坨”,而是在女佣的口口相传中,她误将“齐”读成“七”,并且还想当然地认为“比三家村只多四家。”
关于张佩纶的故事,最早是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在曾朴写的小说《孽海花》中看到的。张爱玲放学回来,弟弟神秘兮兮地告诉她:祖父叫张佩纶。于是,两个人连饭也不吃,颠来倒去地翻看那本《孽海花》,张爱玲猛然想起,曾朴是个作家,家里的电话号码簿上,排在最前头的名字就是“曾朴”。据说,张佩纶打了败仗,顶着一只铜盆逃跑,曾朴在书中写道:“他才思敏捷,自视甚高,恃才傲物,因而在官场得罪了不少人,弄得中年罢了官,抑郁而终……”
想用几句话就概括张佩纶的一生?事实并非如此简单。要说清张佩纶,必须得从他的父亲印塘大人说起,说清张印塘与张佩纶,也就说清了张爱玲家族的渊源。
史界一向有“中华张氏出清河”之说,清河县在河北,丰润县也在河北。丰润一向以文化昌明、人才辈出著称,民间有“北丰润、南无锡”一说。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在清嘉庆年间中举人,后又中进士,是个“学霸”,历任浙江建德、海宁知县,杭州知府,安徽按察使等职。
张印塘为官清廉,两袖清风,颇得民心,后来在任职安徽按察使期间与李鸿章相识。当时,李鸿章回乡办团练,得到张印塘的大力支持。李鸿章回忆:“方江淮鼎沸,独君(张印塘)与鸿章率千百羸卒,崎岖于扰攘之际,君每自东关往来庐州,辙过予里舍,或分道转战,卒相遇矢石间,往往并马论兵,意气投合,相互激励劳苦。余谓古所传坚忍负重者,君殆其人。”
1854年7月,天气特别热,张印塘在与太平天国石达开作战时,病逝于徽州。当时,张佩纶才5岁,李鸿章看到莫逆之交的幼子跪在棺材前哭泣,一时泪如雨下。他掏钱让张佩纶的生母毛夫人带着张佩纶扶棺回老家安葬,老家就在丰润齐家坨,牌位则留在杭州府名宦祠。
恃才傲物,敢怒敢言
有其父必有其子,长大成人后的张佩纶与父亲一模一样:先中举人,后中进士,虽然官居高位,却两袖清风,家中一贫如洗,甚至常常吃粥维生。据曾朴在《孽海花》中所述:“在太和殿大考,一挥而就,首先交卷。不日放榜,名列榜首。”当时,京中对他的评议是“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张佩纶在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后,朋友章洪钧登门道贺,家中却没有米可以煮饭待客,张佩纶只得叫仆人拿袍子去典当,顺路买些米和菜回来做饭。当时的驻华公使杨约翰说:“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气习者惟佩纶一人。”
张佩纶虽然“言多谐谑”,但是生性秉直,喜爱诗酒酬和,洁身自好又曲高和寡,这些性格特点对仕途不利。后期的张佩纶“用世”过深,有意疏懒诗而勤于谏,最终从诗人转型为谏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刺头”“大嘴巴”,这张“大嘴巴”孕育并推动了清廷重要的政治派别——“清流派”的形成。所谓“清流派”就是同治后期翰林以诗为纽带形成的一个名士朋友圈,张之洞、黄体芳、王仁堪等都是这个圈子里的活跃分子。据说,张佩纶从来不参加同乡会,他更乐于与南方人交往,因为南方人的文雅与风流甚合他的心意。
对于张佩纶的“大嘴巴”,《孽海花》中也有描写:“谁知仑樵那日上折,得了个彩,自然愈加高兴,横竖没事,今日参督抚,明日参藩台,这回劾六部,那会劾九卿,笔下又来得,说的话锋利无比,动人听闻。枢廷里有敬王和高扬藻、龚平暗中提倡,上头竟说一句听一句起来,半年间那一枝笔尖上,不知被他拔掉多少红顶儿,满朝人人侧目、个个惊心……”
显然,这里所写的“仑樵”就是影射张佩纶——张印塘字雨樵,张佩纶字幼樵,“仑”取自佩纶的“纶”,“樵”就是幼樵的“樵”。在1875年至1884年“清流派”鼎盛的数年间,张佩纶共上奏折127件,其中弹劾直谏就占了1/3。一时间,只要张佩纶一疏上奏,满朝文武四方传诵,就连他平时爱穿的竹布长衫,都有人竞相效仿。
张佩纶在朝中抨击时弊,目中无人,自然与他的满腹诗书、才高八斗密切相关。他自小聪明超群,读书过目不忘,中进士时年仅23岁,比他后来的老丈人李鸿章中进士时还小1岁。张佩纶更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还做过皇帝的老师。
可是,像李逵似地抡板斧到处“砍砍杀杀”,痛快则痛快,却不免得罪人多,这也为他日后遭贬埋下了伏笔。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北洋大臣李鸿章畏首畏尾,心急火燎的张佩纶坐不住了,接二连三地上了10道奏章力主抗战。
慈禧太后采纳了张佩纶的意见,还派他上了战场。可是,让一个提笔作赋的文弱书生带兵打仗,无异于逼李后主去做秦始皇——悲剧是注定的。这也是张佩纶身败名裂的开始,这一年他37岁。带兵打仗不是提笔作文,张佩纶只将朝廷“上谕”和李鸿章的电报作为进退依据,每日酒宴不止。而福州当地的士绅则各怀鬼胎,将大权拱手让给这位钦差大臣。
纸上谈兵的最终结果是,法军趁风雨之夜向福建水师猛攻,后者仓促应战,全军覆没,战死800多人,战舰全部炸毁,洋务派苦心经营的马尾船厂被洋枪洋炮夷为平地。而张佩纶则顶着一只铜盆逃跑,狂奔20里。最后的结局是他丢了红顶子,被朝廷充军发配到张家口放羊。
仕途失意,情场得意
本以为张佩纶的悲惨命运就此开始了,没料想,这老汉羊没放几天,就走起了桃花运——与李鸿章花容月貌的女儿李菊耦相恋并成婚,让满朝文武百官瞠目结舌。
当时,不知是谁出于嫉妒,写了一首挖苦张佩纶的诗,诗写得挺不客气,传遍朝廷,诗曰:
养老女,嫁幼樵,李鸿章未分老幼;
辞西席,就东床,张佩纶不是东西。
但李鸿章不管不顾,下决心要将女儿嫁给张佩纶,他曾对人这样说过:“将来幼樵的功业必定比我大。”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李鸿章有点看走眼,但他与张印塘之间有着生死之交,还亲眼看着张佩纶长大成人,两家之间的这份真情令他难忘,因此他一定要把对张佩纶的关照落到实处。
张佩纶一生经历了3次婚姻,原配朱芷芗的父亲是大理寺卿朱学勤,朱芷芗生了两个儿子后去世,留下了父亲收藏了500余万册书籍的藏书楼——结一庐。后来这些古籍全由张佩纶继承。朱芷芗去世后,张佩纶复娶继室边粹玉,边粹玉也是名门之后,她的父亲边宝泉从陕西按察使做到闽浙总督。
《孽海花》中这样描写张佩纶与李菊耦的相遇:那天是冬日里的一天,外面风雪弥漫,张佩纶从张家口回来,一头撞进李鸿章办公的签押房内。李鸿章不在,里面坐着个姑娘,那是个“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张佩纶一时有点心慌,就想要退出,正束手无策时,李鸿章走了进来,说道:“贤弟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呀……”李菊耦早就红了脸,羞答答地上来道了声“万福”,就转身如飞地进入了内室。
接着,张佩纶与李鸿章交谈,又瞥见桌上有一本词集,上面写着“绿窗绣草”,下面题着“祖玄女史弄笔”。张佩纶是个大才子,写诗填词是他的强项,见到词集哪有不看之理?趁李鸿章不注意,他悄悄把词集拿过来翻看,只见字迹娟秀、诗意清新,张佩纶知道这是出自李菊耦之手,为之倾倒,暗自叫绝。特别是两首七律,题为《基隆》,读得他惊心动魄:
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焚车我自宽房琯,乘障谁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第二首还要更精彩:
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诗中既有讽刺,又替张佩纶惋惜,还暗中点明如果张佩纶安心做一介书生,不去逞能做个冒失鬼杀敌御寇,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张佩纶两眼一热,泪水不自觉流了一脸,有一种相遇红颜知己的感觉。李鸿章在一旁笑道:“这是小女涂鸦之作,贤弟休要见笑。”同时提出要张佩纶帮忙替他的小女介绍翁婿。张佩纶即便是个傻瓜,也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全是李鸿章幕后导演,一时内心窃喜,马上向李大人打听择婿条件。李鸿章递话给他说:“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了。”张佩纶领会李鸿章的意思,害怕时间久了会生变,几天后就派人到李府提亲。
李夫人赵继莲一听来提亲的人是那个充军的张佩纶,还比女儿整整大了19岁,立马大吵大闹,咒骂李鸿章:“你这个老糊涂虫,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千拣万拣,这会儿倒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休想!”李鸿章被吵烦了,赔笑说:“你别小看仑樵,他的才干要胜我十倍!我这位子将来就是他的……”李鸿章叫来女儿,问她的想法,李菊耦迟疑了片刻,答道:“……爹爹的眼力必然不差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决不怨爹妈的。”看到李菊耦已经有了主张,赵继莲即便一百个不情愿,也没有办法改变这桩“父女合谋”的婚事了。
“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
张爱玲在《对照记》里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在她看来,张佩纶家族也好,李鸿章家族也罢,全都是“满目荒凉”,不堪入目。只有她祖父张佩纶和祖母李菊耦琴瑟和谐、光彩照人,是一对难得的神仙眷侣。
张佩纶虽说在官场穷途命蹇,没有积蓄,但婚后靠着李菊耦的嫁妆,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张爱玲说:“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满的了,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灭太平天国后,许多投闲置散的文武官员都在南京定居,包括我未来的外公家,大概劫后天京的房地产比较便宜。”“我姑姑对于过去就只留恋那园子,她记得一听说桃花或是杏花开了,祖母就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
那幢花园洋房主要有三幢,呈品字形分布,南侧一幢似为主楼,东西两楼各连着一个花园。张佩纶还特别将东楼命名为“绣花楼”,专为李菊耦居住,后人习惯称之为“小姐楼”。张佩纶对李菊耦疼爱有加,他们之间算得上是一段美满的姻缘:两个人都是文学爱好者,在金陵小姐楼里“诗酒风流”,写食谱、品善本、著武侠,夫唱妇随,比翼双飞。张佩纶在日记中写道:“以家酿与鞠(菊)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他甚至写诗表白心曲:“袖中合有屯田策,懒向辕门更纪勋。”张爱玲一向崇尚爱情第一,对祖父母的爱情自然十分欣赏。
张佩纶与李菊耦合写了一本菜谱后意犹未尽,就联手创作了一部武侠小说《紫绡记》。张爱玲读过,认为“故事沉闷”,比不上她的小说《十八春》(《半生缘》)。看来还是李鸿章懂得女儿心,没有乱点鸳鸯谱。回看这门婚事,李鸿章显然早就相中张佩纶,既是出于惜才,也是出于念旧。张佩纶虽说才情过人,但目中无人、夸夸其谈的个性也让李鸿章有些反感。作为洋务派的主要人物,李鸿章曾痛斥张佩纶等“清流派”:“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借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李鸿章还感慨:“现在办事,举步维艰,动辄得咎,大臣本不敢轻言建树,但责任所在,又不能坐以待毙,常常苦心孤诣,想出一条线路,稍有几分希望,千盘百折,甫将集事。言官以为有机可乘,则群起而攻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纳,往往半途中梗,势必至于一事不办而后已。”
但奇怪的是,不管李鸿章怎么说,锋利无比的张佩纶从来不攻击他,其间原因当然心照不宣。张佩纶知道,老泰山不能得罪,况且李鸿章确实有恩于他,且恩重如山。1879年,张母毛夫人去世时,张佩纶生活窘迫,李鸿章即以资助营葬的名义赠“白金千两”,让张佩纶“感德衔悲”。张佩纶也知恩图报,后来出任总理衙门大臣时,投桃报李,三天两头就与李鸿章通信,署中事无巨细,逐一汇报,俨然如李鸿章派到清廷中枢的“卧底”,李鸿章最终“以女妻之”,也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遗憾的是,尽管“世侄”做了“世伯”的女婿,但也沒有东山再起。物质上的富足并未能排解心灵的苦痛,张佩纶所能做的就是低调、再低调。据说李鸿章做大寿时,满朝文武都来祝贺,连慈禧都送来了匾额祝寿,张佩纶却和李菊耦关起门来下了一天的棋。
后来,张佩纶的好友张之洞做了两江总督,张佩纶寄寓的金陵正属张之洞的辖地。尽管此时的张佩纶已远离政局,可慈禧太后对他的嫉恨仍未消弭,张之洞想,“与之往还,惧失欢西朝,不与往还,又失故人之谊”,于是有意让张佩纶移居苏州。张佩纶知悉后勃然大怒,说:“我一失职闲居之人,何至并南京亦不许我住耶?”后来,张之洞微服私访,老友相见,抱头痛哭。
1903年正月初七,张佩纶病逝于金陵,终年56岁。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和姑姑张茂渊都是出生在金陵这所富丽堂皇的张侯府内,张廷重还在这里迎娶了张爱玲的生母黄逸梵,李菊耦在世时便为儿子定下了这门亲事。1916年,两人结婚时都是20岁,新郎是名门之后,家大业大,新娘乃豪门后人,非常漂亮。然而,这桩婚姻却是个悲剧,张爱玲说:“我母亲有时候讲她自己家从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们家,当初说媒的时候都是为了门第葬送了她一生。”也许正因为这样,张爱玲更向往祖父母的爱情,“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我爱他们”。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