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19 世纪槟城“义兴公司”的饷码经营

2021-08-16蔡历丞

兰台世界 2021年8期
关键词:槟城殖民槟榔

蔡历丞

一、“义兴公司”:南洋的另类公司制度

与现代公司制度不同,19 世纪南洋的华人“义兴公司”几乎就是秘密会社的代名词,然而对于“公司”与“会”到底作何区别,殖民政府与许多学者均无法作出确切解答。从英国政府的官方文献来看,殖民政府对华人私会党的称呼可谓五花八门,仅“会”的拼写就有“huis”、“hwui”“wui”“hoey”等 8 种,此外还有“kongsis”(公司)“association”(会馆)“club”(俱乐部)等等[1]48。在这些官方文献中,对华人组织的称呼十分混乱,无论是血、地、业缘组织,还是华人私会党,“会”与“公司”是相互通用的,连殖民者自己都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表述。那么私会党能否等同于“公司”,义兴公司是否就是秘密会社,可参考以下一些学者的观点。首先是荷属东印度学者高延(J.J.M.De Groot)在其《婆罗洲华人公司制度》中提到,海外华人的“公司”制度其实是起源于中国村社,是中国闽粤农村中经济组合的统称,是宗族与村社的衍生物,随着华侨出国时这种思想被带到了东南亚[2]110-111。高氏认为,这种公司制度从结构与性质上与中国天地会这种誓盟兄弟的秘密组织有很大不同,并不是天地会的直接产物。然而英属马来亚的巴素却认为,华人私会党与公司本质上并无二致,“两者大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3]197。这些东南亚的私会党之所以自称“公司”,很有可能是为了掩盖其非法活动以及不引起殖民政府的注意,因此效仿其他合法的华人社团,使用了“公司”一词。类似的说法还可从麦留芳先生的《星马华人私会党的研究》中找到,他认为私会党是一个拥有秘密仪式与誓词的社会群体,而判断公司与秘密会社的关联,就看其是否与天地会有类似的组织结构,他认为整个东南亚的“义兴公司”本质上都是私会党无疑[4]30。此外,马来西亚学者陈剑虹先生认为,义兴公司不仅是抗暴御侮的自卫力量,也是输送劳力资源的行会组织,更是整合团结的内部政府[5]63,也就是说,海外华人公司制度既是经济组织,又是政治实体。国内学者邱格屏女士总结了以上观点,提出“公司”其实应该是一个上位概念,而“会”则是一个下位概念,“会”包括在“公司”之中[1]52。综上,笔者在文中将把“义兴公司”等同于私会党组织,是天地会的海外分支。

二、天地会南来与槟城“义兴公司”的创建

产生于中国清朝的天地会是以“反清复明”为活动宗旨的一种民间组织,以入会誓词“以天为父,以地为母”而得名,又称“洪门”“三合会”“三点会”。关于天地会的起源,学界众说纷纭,而目前公认的较为权威的说法来自于中国近代会党研究的专家蔡少卿先生。他认为,“天地会起源于福建漳州漳浦县,由洪二和尚,名为万提喜,俗名郑开首创”[6]41。此外,蔡少卿先生还根据嘉庆初年清朝官员汪志伊的《敬陈治化漳泉风俗疏》,进一步得出了“闽省天地会,起于乾隆二十六年”[6]43的重要结论。同为会党史研究泰斗的秦宝琦先生赞同蔡氏的说法,秦氏认为天地会是“提喜即洪二和尚于乾隆二十六年于广东惠州创立”[7]。虽然秦、蔡二人对天地会发源地各持说法,但是对于天地会起源于乾隆二十六年却不谋而合,该说法至今尚无人能推翻。海外华人私会党其实就是指旅居海外各地华侨中以天地会为主的各种帮会组织[8]。天地会传入南洋大抵通过两种途径:一是经由华侨移居而传入,二是天地会在国内起事失败后,其成员逃往南洋避难[9]95。以至于米尔斯(L.A.Mills)曾说过:“华侨无论到什么地方,华人私会党便出现在哪。”[10]32由于当时绝大多数的华人移民均来自天地会影响力最为广泛的闽粤地区,因此华人移民当中毫无疑问掺杂了不少天地会中人。在英属马来亚,槟榔屿是最早发现华人私会党存在的地区,时任槟榔屿总督的赖特(Francis Light)于 1794 年 1 月 25 日致书孟加拉总督约翰爵士(John Shore)时称:“华人……其语言非他族所能通晓,善秘密结社,以反抗政府法律之不称其意者,其人勇而敏,恐必为祸于将来。”[11]138-139不过据温雄飞研究,1799 年(清嘉庆四年),英属槟榔屿政府有天地会中人举事之报告,此为南洋群岛最早发现天地会之记录[12]111。至1825 年,槟榔屿全岛至少已经有四个私会党,即义兴、和胜、海山与华生党。

槟榔屿义兴公司约在1799 年前后创立,据说农历五月十三日是义兴公司的成立纪念日,因为这天同样也是中国武财神关羽的神诞,是歃盟结义的吉日。槟城的义兴公司作为天地会二房在新马地区繁衍的第一座私会党山头,据陈剑虹先生考证,其创会大哥是广东顺德人梁显正[5]69,公司最初的成员大多是来自于闽粤地区的小商人、工匠、手工艺者、自耕农、雇佣工人和苦力等,以及一些曾经参与天地会组织活动而南逃的“避难义士”[5]66。公司之所以取名为“义兴”,M.L.wynne 认为,“义兴”源于粤语“义兄”的谐音,同时也是洪门天地会的代号[13]86-88,意含“义合兴明”,与天地会“顺天行道,反清复明”的宗旨不谋而合。麦留芳先生也认为,新马华人私会党与中国天地会在结构上极为相似[4]15,义兴公司所采用的结盟过程,基本上保持和延续了天地会的结构系统、会簿口号和誓词仪式,是非精英型的誓盟兄弟会,更是一种超越方言群的社会组织。其成员普遍贯彻天地会卅六誓患难与共的条规,是“公司”经济活动的协作者,而义兴公司则通过虚拟的血缘关系,发挥多重社会、经济和政治功能,以保护会众的既得经济利益,共同抵御外侮、抗拒挑战。义兴公司得以出现,是移民为了顺应新环境的挑战与需求。在海外的陌生环境中,移民们初来乍到时无依无靠,因此诸如“义兴公司”之类的私会党就自然而然被建立起来。有数据显示,1876 年槟城“义兴公司”共有12870 人(表 1),1879 年有 22939 人(表 2),整个槟榔屿华人人口在 1871 年与 1881 年分别为 36561 人与67354 人(表 3),十年共增长 30793 人;假设年增长率相同,则可推算1876 年与1879 年华人人口约为51956 人与61193 人,义兴公司的会员人数分别占当年华人人口的24%与37%,足见义兴公司势力之大、会员之众。对于华人私会党在华人社会中的影响力,首届华民护卫官毕麒麟(W.A.Pickering)于1876 年时曾惊叹道:“海峡殖民地和各个土邦的华人人口60%以上是私会党成员,其余40%也都处于秘密会党的影响之下。”[14]245此话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不过在整个19 世纪,义兴公司毋庸置疑都是槟榔屿最大且最具影响力的私会党,它的会员人数占槟榔屿整体私会党人数的50%以上。

表1 1876 年英殖民当局认为危险的会党及成员人数表

表3 槟榔屿华人人口巴仙率(1851—1891)

表2:1879 年海峡殖民地根据危险社团条例第三款登记注册的华人秘密会党

三、槟城饷码制度确立以及义兴公司的饷码贸易

包税制度早在两千多年前的罗马帝国就业已出现,是指国家将一定数额的某项捐税包给商人或团体征收,包税人以较低的数额承包税款,一次性缴足,再以较高的数额向纳税人征收,以取征收额与包缴额的巨大差数作为利得[15]。东南亚地区的包税制度并非殖民者首创,早在殖民者到来之前,该制度就已经被东南亚土著广泛使用,荷兰殖民当局将此制度照搬,最先在荷属东印度实行。此后,英国殖民者亦承袭该制,在海峡殖民地广泛推行。华人习惯将包税制度称之为“饷码制度”。海峡殖民地的饷码承包制于18 世纪晚期在槟城率先实行。由于槟城开埠初期,实行的是自由贸易政策,英国殖民政府并没有关税收入,加之早期殖民地政府的司法、治安力量薄弱,且对华人社会不甚了解,尤其无法对华人这种流动性频繁、人口结构复杂的社会群体加以管理并征收人头税,而饷码制度却能弥补这一缺陷,对华人起到既征税又控制的作用,因此成为英国殖民政府在殖民地进行社会治理的重要手段。于是1792 年左右,赖特开始在槟榔屿实行赌博、鸦片税的承包制度[16];此后在新加坡,1820 年首任驻扎官法夸尔(William Farquar)效仿槟城,大力推行饷码制度,不顾当时莱佛士的强烈反对,设立了鸦片馆、酒馆、赌场给人承包[16],马六甲亦紧随其后。在整个东南亚,华人可以说是“唯一有组织、技能和资本来运作大税收项目(指包税)的人”[17],税收承包人(Escise Farmer)通过投标获得饷码承包以及经营权,从殖民政府手中获得为期1—3 年征收消费税、人头税等税金的权力,每年(月)向殖民政府缴纳一定数量的“投标金”[18],而殖民政府为了保护承包人的利益,也为了确保岁入,会制定一系列禁止鸦片、酒、猪肉的进口和私自销售的法律,并对违反者实行严厉的惩处。

自1806 年开始,槟城的鸦片和酒类饷码就都属于华人私会党的专利,直到1890 年华人私会党被宣布为非法,饷码承包权都垄断在会党首领及其保护下的华商手中[1]226。上文述及的义兴公司是槟城最大的华人私会党,拥有庞大的会员数量以及雄厚的经济实力,因此义兴公司对饷码承包权自然是虎视眈眈,并且长期把持着饷码经营。事实证明,义兴公司中许多有权势的头面人物都是靠承包鸦片、酒、赌博等饷码起家,如潮州籍的许武安,闽籍的辜礼欢、辜尚达等,在公开身份上,他们既是富商,又是各自方言群的代表,顶着众多甲必丹、议员、太平局绅等头衔,然而在背地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义兴公司”的大哥,专门从事贩卖鸦片、开赌档、设娼寮等勾当。在义兴公司所参与的饷码贸易中,鸦片饷码无疑最有利可图,以1825 年为例,鸦片贸易的营业利润居然高达70%[5]111。此外据估计,在1885 年间,槟榔屿共消耗了455 箱鸦片,承包商从中共攫取了257000 叻币的利润[19]211,想必义兴公司也捞取了不少好处。笔者从麦留芳先生的《星马华人私会党的研究》一书中发现了一份关于1806—1830 年间槟榔屿地区烟酒包税人的名单,可以看出,义兴公司在19世纪30 年代以前几乎垄断了整个槟榔屿的烟酒饷码贸易,其间烈酒承包权虽曾有四次易手于海山公司,但是鸦片饷码承包权始终牢牢掌握在义兴公司手中。总体来说,19 世纪上半叶义兴公司在整个饷码经营中的霸主地位是无法撼动的。

四、义兴公司鸦片饷码经营的衰落

1.私会党间无休止的斗争。19 世纪中期以后,槟城华人私会党逐渐出现势均力敌的趋势,告别了义兴公司一家独大的局面,私会党之间互相对抗与公开械斗的现象屡见不鲜。例如,当时以槟城福建五大姓为主的“建德堂”(又称大伯公会)、“海山公司”就与“义兴公司”势不两立、形同水火,两者之间为了争夺包税权、锡矿、“猪仔”贸易,甚至整个华人社会的控制权,而展开争斗,尤其以对饷码承包权的争夺最为激烈。由于饷码承包经营的利润颇丰,引得众多私会党明争暗斗,即使是已经获得饷码承包权的私会党也要经常面临来自对手的竞争。那些在饷码竞标中失败的竞标商,往往会采取走私的方式,千方百计地损害饷码承包商的利益,而私会党就会采取暴力手段取缔走私行为。义兴公司与建德堂、海山公司围绕着饷码承包经营权而爆发的大规模冲突就有1867 年“槟城大暴动”与1873 年的“第三次拿律战争”。造成这两次巨大的流血事件的主要原因,都是因为以“建德堂”大哥邱天德为首的槟城私会党长期非法私运鸦片,试图破坏“义兴公司”在各州的饷码垄断权,并企图夺取拿律和吉辇区的锡矿开采权,而代表义兴公司以及潮州方言群经济利益的许武安,是当时这些地区的饷码承包商,他自然不愿意看到以闽籍移民为主的建德堂将其所拥有的势力扩张到拿律地区,进而影响义兴公司在该地区的饷码垄断经营[5]37。因此,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对抗,对抗的结果往往都是两败俱伤,这些流血冲突不仅严重削弱了义兴公司的实力,也引起了殖民政府的注意。

2.殖民地政府的取缔。上述的1867 年“槟城大暴动”以及1873 年“拿律战争”给海峡殖民地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动荡与经济破坏,震惊了英国殖民当局。殖民者开始意识到,华人私会党对于社会秩序是一种很大的挑战,同时1867 年海峡殖民地正式成为了皇家殖民地,殖民地的司法、治安队伍逐步扩大。因此,对于私会党问题的处置便开始提上了议程。

1869 年9 月14 日,殖民当局立法委员会在《槟城大暴动调查委员会报告书》的基础上,制定并颁布了《1869 年危险社团镇压法令》,规定10 人以上的组织有登记义务,但是该法令在实施近十年里对于抑制私会党的发展却收效甚微[20]。同时,殖民地政府还意识到需要建立一个能够取代私会党的社会组织,于是在1877年,“华民护卫司署”(The Chinese Protectorate)在新加坡成立,随后推广至槟榔屿、马六甲等地。华民护卫司最主要目的是管理华人移民以及对付华人私会党,然而由于首任华民护卫司长官毕麒麟(Mr.Pickering,C.M.G.)对华人私会党长期持暧昧态度,私会党的活动仍然有恃无恐。直到1887 年,一起谋杀毕麒麟的严重事件成为彻底镇压私会党的导火索。当毕麒麟坐在华人护卫司署办公的时候,一位受义福党教唆的潮州籍木匠蔡阿续来到毕麒麟的办公室,将一把斧头向毕麒麟的脸部掷去,斧头击中了毕麒麟的额头,使其受了重伤[21]195。该事件随即引发了轩然大波,加之同年新就任的海峡殖民地总督赛西尔·史密斯(Cecil C.Smith)历来就主张对华人私会党坚决镇压,该恶性事件使得史密斯忍无可忍。1888 年6 月,史密斯在与殖民地议会商量后,起草了一份关于镇压私会党的法案并上报伦敦。1890 年1 月1日,《1889 年社团条例》正式生效,所有私会党都被英国殖民当局宣布为非法而加以取缔、解散,着令公开销毁秘密标志、符号、簿记和神主牌。当年的8 月22 日,槟城的义兴公司、和胜公司、建德堂、海山公司与存心公司五个主要私会党被全面解散,彻底停止活动。

3.殖民地经济发展与转变。华人私会党与种植园、矿场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早期新马地区的锡矿、橡胶园都控制在华人手中,这些矿场主、种植园主与私会党关系均非同一般。例如,许武安、辜礼欢、辜尚达等除了是义兴公司大哥之外,也是蔗糖、锡矿园主,由于种植园与矿区拥有大量的华人苦力,烟、酒、赌博是他们生活的必需品,因此为私会党实行饷码经营提供了绝佳条件。然而19 世纪下半叶以后,新马地区的经济形势发生了巨大转变,全世界对于锡与橡胶的需求猛增,对于华人低效低产的开采情况,英国殖民当局认为他们有必要介入锡矿、橡胶开采并实行技术的“现代化”,来满足日益增长的需求[22]。于是殖民政府制定了一系列法规:通过授予有保障的土地使用权和大企业矿业、橡胶业特许经营权,来鼓励欧洲的资本对锡矿和橡胶开采进行投资,并不断改进开采方式,引入先进的开采机器,英国殖民者由此逐渐控制了当地的种植园与矿场。华人苦力在被赶出矿场以后大量流入了城镇,使得矿场主、种植园主们失去了对这些华人苦力的控制权,这同时意味着私会党失去了一个固定的饷码经营场所。此外,直接介入锡矿、橡胶开采,发展进出口贸易,使得殖民者获得了大量的收入,日益摆脱了对饷码承包税的依赖,因此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殖民政府开始考虑镇压私会党与废除饷码制度。1910 年1 月1 日,新加坡、马六甲、槟榔屿的鸦片承办局宣布停止营业,由政府公营局全面接手,同年政府取消了烧酒饷码,开始自己征收酒业进口税,紧接着在1912 年赌博饷码也被终止,这正式结束了英属马来亚存在了一个多世纪的饷码承包制度。饷码承包制度的消亡,无疑给饷码商以沉重的打击,加上殖民地政府的社团镇压活动持续开展,私会党逐渐销声匿迹,饷码经营与私会党的关系被拦腰截断,由此海峡殖民地的两大社会问题得到了一个相对有效的解决。

整个19 世纪,英国殖民者在英属马来亚大规模实行饷码承包制度,利用华人来帮其征税,而槟城的义兴公司作为槟榔屿地区势力最大、影响力最广的私会党,在19 世纪前期饷码制度推出初始,就几乎垄断了整个槟城的饷码经营权,但是随着槟城其他私会党势力的崛起,饷码承包的争夺变得异常激烈,义兴公司与各大私会党之间频繁产生矛盾与冲突,义兴公司的力量由此被严重削弱,所酿成的流血暴动事件也引起了殖民者的注意。由于19 世纪中后期殖民政府的治安、司法力量日臻成熟,私会党存在已然成为殖民政府的眼中钉,镇压私会党活动与废除饷码承包制度自然势在必行。槟城义兴公司因饷码制度而兴,又因饷码制度而衰,私会党的命运和其所垄断的饷码贸易其实始终掌握在殖民者手中,其扮演的只不过是殖民者手中的敛财工具和替罪羊罢了。

猜你喜欢

槟城殖民槟榔
殖民岂能有功
5月槟榔市场监测分析
暴力、历史与殖民——论《尤利西斯》中的暴力政治
8月海南气候动荡 农作物减产剧增
6月槟榔市场监测分析
槟榔之味《粤中见闻》:“以槟榔肉兼食,味厚而芳。”
槟城:时光滋味
终极真人秀:疯狂的火星殖民计划
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