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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获新生,只是更像本来该成为的样子

2021-08-11蒋方舟

新晨 2021年5期
关键词:作家创作生活

1786年9月3日凌晨三时,37岁的歌德提起行囊,独自一人钻进一辆邮车,逃往了意大利。

那时候的歌德在魏玛已经生活了十几年,身居要职。他出逃并非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他发现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觉被套上了一个齿轮:白天忙于政务,业余创作一些爱情诗,生活把创作热情压榨得干瘪枯竭。

他有朴素的直觉:这样下去不行。因此,他抛弃了一切,逃到了他心目中的乌托邦——意大利。他在那里生活了一年零九个月,足迹遍及整个意大利,从城市到农村,喜悦地目睹并且描述着岩石的硬度和空气的弹性。

歌德在意大利完成了《在陶里斯的伊菲格尼亚》,写了《塔索》《浮士德》的部分。意大利拯救了他,把他从成为一个附庸风雅的公务员的命运齿轮上解救了下来。

“眼前苟且”与“诗和远方”是一对虚假的对立

2016年,我独自一人在东京生活了一年。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度过了一段完全真空的生活,没有目标与意义,每天一睁眼就是一大片需要填充的空白。任何一件事都需要把时间拉得很长远,把浓度稀释,才能填充过完一天。

認真也是孤独的结果。我几乎不会日语,大多数时候面对别人都只能微笑点头,无法建立任何情感联系,更无法在人际交往里投入什么热情。说实话,即便会日语也无助于我缓解孤独。东京是一个人情冷漠的城市,用获得芥川奖的作家、搞笑艺人又吉直树在《火花》里形容的:

“东京这个地方,聚集着从各个地方而来的人们。从前在乡下时,从漫画和电视剧里看见的东京,虽然灯火繁华,但人总是很冷漠。上京后我才明白了,那并不是冷漠,而是因为身为外来者的大家都心情紧张。外来者进入东京这个城市,一个个都表现出不要被吃掉的紧张状态,终于成了一个集合体。”

我在东京的生活仿佛在一种看不见的屏障中,无论是走在拥挤的表参道或涩谷,还是被裹挟在人群中去看花火大会,我始终感到人群是幻觉,我在与自己单独交谈。

被迫的认真与被迫的隔离,把我从之前一直在被动加速的跑步机上的生活中解救了下来,重新获得了观察和思考的能力。

这几年我很反感的一句话是: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眼前苟且”与“诗和远方”是一对虚假的对立。我在东京一年的生活表面看是“诗和远方”,生活在迷人的异域,鸡毛蒜皮消失了,可东京的生活同样存在着无奈的人性、琐碎的沟通、窘迫的算计与虚伪的寒暄。另外,网络的发达让“远方”的概念消失了,我身在异国,却时刻关注着国内的人与事。正是这些并不美好的细节,才构成了生活的全部。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我爱读作家的日记和信件——不仅仅是出于某种窥私癖,更是因为那仿佛是一种反向的摄影。作品是艺术家生命的结晶和照片,我通过日记和信件,把那凝固一瞬的风景在时空上进行扩展,看到了他们完整的艺术生活。

所以我也保留了自己日记里那些絮叨的呓语和局促的社交,全部摊开来,有种“全暴露了”的快感。

1786年11月4日,歌德在罗马给自己的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将变成一个新人回来。”

重获新生的歌德其实并没有变成一个新人,就像在东京度过的一年并没有把我变成一个新人,我们只是更像自己本来该成为的样子。

自律不是被动选择,而是个体意识的主动选择

阎连科老师的《年月日》日文版出版了,他来东京做宣传活动。我去听他在东京大学的讲座。等他讲完,我们一起去中目黑吃晚饭。

听阎老师聊起他之后的写作计划,不禁惭愧起来。每次见面都要感慨他的勤奋,他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写几个小时,并且是手写,连续三个月,基本上就能完成一部小说的初稿。

人们对于写作最大的误解,是认为写作是由灵感来支撑的。人们对于作家的想象还是“李白式”的,觉得他们的生活是不断游历采风,夜夜笙歌,然后回家给自己倒杯威士忌,两个小时就创作出小说来。

但实际上,小说家和上班族没什么区别,每天一大早就必须坐在书桌前开始工作。或者说,更像是运动员,因为上班族可以敷衍工作来欺骗上司,小说家和运动员却无法敷衍自己。作家创作小说时,每天早上都折回起点,校正自己,重返现场。整个过程如海上遇难者一样孤身挣扎,没有人能够伸出援手。这种工作靠灵感和热情都是无法支撑的。

实际上,那些看似活得随意的作家其实都具有高度的自律性。

天才如马尔克斯,在写《百年孤独》时,创作状态依然非常艰难。他把自己写作的房间称为“黑手党的洞穴”,大概三平方米,连接一个小浴室,一扇门和窗户通往外面的庭院,房间里有一个沙发、电暖炉、几个柜子、一个小而简单的桌子。

他每天一早送两个孩子上学,八点半之前就坐在书桌前,一直写作到下午两点半小孩放学回家。下午的时间则用来为小说的写作查资料。孩子对父亲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俯首在满是烟雾的房间里的背影。

格雷厄姆·格林是一个生活异常丰富的作家,他当过记者,做过间谍,去过战场,和表妹徒步穿行过非洲,把一个人生命的容量扩展到了最大化。

但看似不羁如格林,在创作上却努力得像是备战高考的考生。战争来临前夕,他马上要被招募入伍,把家庭撇在身后,他当时想写的作品是一点也不挣钱的《权力与荣耀》,他知道这本书的收入无法支撑自己入伍期间的家庭支出,所以决定再写一部畅销书。

距离入伍还有六个星期的时间,他决定在下午继续艰难缓慢地创作《权力与荣耀》,而在早上写畅销书。他把工作室设在一个工厂,这样就没有电话和孩子的干扰。

他开始吃一种叫作安非他命的中枢兴奋剂,连续六个星期,每天清晨服用一片,中午服用一片。因为药物作用,每天他的手都在颤抖,心情低落,会无缘无故地暴跳如雷。

他后来回忆,他和妻子的婚姻破裂,更多是因为那几周服用的安非他命,而不是战争造成的分居。

如果不创作的话,作家可以拥有幸福平静的生活。作家可以选择吗?他们可以,但是他们不能。

小说《自由》的作者、美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乔纳森·弗兰岑,他写第二本书时,婚姻关系非常紧张,同时他的父母生病,可是他每星期、每天,甚至每小时都在想着要如何更改小说的内容,最终导致了离婚。

他说:“我明显地感觉到,如果我不再当作家,我的婚姻还能延续。不只是我的婚姻,我和父母的关系也是。每次我回老家四天,就大概半年到八个月不会再回去,因为我必须维持自己的情绪平稳,才能继续手边的写作。我的本质就是创造冲突的根源,我就是个小说家。”

旺盛的创作状态和幸福的家庭生活无法平衡,这是从事艺术的人的宿命。是艺术之神选中你,而不是你选择服侍它。

很惭愧地说,我厌恶“鸡汤”,但是依赖“鸡血”。每当工作陷入泥泞的时候,我就会开始服用常年冷藏储备的一些“鸡血”。

比如当我需要在短时间内完成某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時,我就会去看井上雄彦的纪录片《最后的画展》。井上雄彦是我最喜欢的漫画家,他最被人熟知的漫画是《灌篮高手》,但我最喜欢的是《Real(真实)》。这部作品讲的是一群因为意外而残障的人士打篮球的故事,漫画的名字来源于其中的一句话:“人在被彻底打垮时才会询问真实。”

这是真的,人在春风得意时,顺风顺水时,驾轻就熟时,理所应当时,对生活得到的结论,全是虚妄。

《最后的画展》纪录的是井上雄彦筹办《浪客行》画展的经历,21天要独立完成101幅画,其中有很多是巨大的展板画。井上雄彦每天从早上十点画到凌晨三四点,睡在帐篷里。在距离画展开幕只剩5天的时候,他还有30幅没画,开幕的当天甚至通宵作画到了早上,最后高质量地完成了全部画作。

纪录片我看了十几遍,其中获得的动力和感动丝毫没有减弱,每次都会汹涌地想:“这样可怕的任务人类都可以完成,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特别惭愧地说,我现在真的有些懒惰了。也许和别的作家相比,工作状态还算正常,但是和自己过去相比,真的懈怠了很多。

我最努力的时候是初中,那时候没有集中创作小说的时间,只能平常写些草稿,等暑假来完成和修改。写到凌晨三点,实在太困了,就开始做仰卧起坐来提神,每天做100个仰卧起坐,一个月就长出了一肚子肌肉。

我那时候对自己还没有总结能力,要不然我也可以像村上春树一样写一本《当我仰卧起坐时我都想什么》。村上春树早上五点开始写作,写四五个小时,然后出门晨跑,他说:“写文章本身或许属于头脑的劳动,但是要写一本完整的书,不如说更接近体力劳动。”

的确,体力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旁人的想象。我曾经听不止一个作家说:“我年轻的时候一天能写2000字,现在只能写500字了。”最大的原因并不是灵感的枯竭,而是体力的衰退导致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

但创作者锻炼身体,或者用更时髦的话说——“肉体修炼”,它的意义其实在于锻炼对自己的控制力。

很多人认为“自律”是自我压抑的结果,“存天理,灭人欲”,变成一个苦行僧。但其实自律不是压抑之后的被动选择,而是个体意识的主动选择。自律的人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冲动和外界标准的冲突,然后开始主动调整自己。调整自己的身体也是一种控制力的练习。

必须承认的是,写作对天分的要求远远高于对汗水的要求,鼓励一个没有天分的人在写作上花一万小时练习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但是,我非常讨厌成熟成名的艺术创作者毫无愧疚——甚至反以为荣地说起自己的懒惰,说自己生性散漫,不务正业,放纵不羁爱自由,导致几年没有新作,在我看来,这只是用来掩饰自己才华不够的借口而已。

(本文根据中信出版社图书《东京一年》自序及书摘整理,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所加。)

图书简介

受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之邀,蒋方舟在东京独居了一年。她越来越喜欢写漫长的日记,觉得孤独地生活一辈子也不是坏事。在《东京一年》中,日记共有四十六则,还收录了她新的短篇小说、演讲和时评,驳杂不失纯粹。从社会、艺术到当今中日两国世间百态,都有其独特又不失严肃的描摹与思考。同时,这也记录了一个人要活成本来面目所需付出的努力。本书邀请日本纪录片导演伊藤王树一路旅拍,镜头下是东京的日常以及“在别处”。

作者简介

蒋方舟,1989年出生于湖北襄阳。7岁开始写作,9岁写成散文集《打开天窗》。2008年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次年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审判童年》,获得朱自清散文奖。2012年大学毕业后任《新周刊》副主编。代表作:杂文集《正在发育》《邪童正史》《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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