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晚祷(短篇)

2021-08-11笛都

西湖 2021年8期
关键词:小胡

笛都

几天前预报的台风又扑了空,在日本海打了个弯就消失无踪。今年入夏晚,隔三岔五的雨水让人时节错乱,落叶纷飞,恍惚有入秋的错觉。大暑之前几天,天空每天阴沉沉的,空气像要闷出水来,而后,真正的夏天就猝然而至,气温每日直线上升,直蹿三十七八度。八点出门上班,已经是明晃晃热辣辣地睁不开眼,之前潮湿的黄梅天已是一去不返的好天氣了。

今年的天气很像三年前。先冷了很久,而后黄梅天倏忽而过,气温突然就一下子飙升上去。想想陈橹也走了三年了。

陈橹出事那天,本不是我当班。同事小胡有事,前晚临时和我换了班。晚上接到微信时,我刚和罗巍吃过夜宵回家。小胡总是这样,你都到家了,他才问你中午要一块吃饭吗。回家休假时,他会问你什么文档又找不着了,在哪哪哪,你想假装没看见,他可以几天没完没了地烦你。他有时临时起意,可以今天在马鞍山明天在舟山,像这样毫无预兆临时换班也不是一次两次。他就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大概这就是“80后”和“90后”的代沟吧。明明我比他大了快十岁,他一点没有对前辈的尊重,好像天然我们就是同龄的兄弟。时间久了,我也习惯了。和小胡在一起,其实摸准了脾气,倒比和大多数人相处简单得多。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他都说得明明白白,多轻松。

但是那次,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莫名就生了股无名火。天热得慌,快12点,到处还是热气腾腾的,身上黏糊糊的不得劲,不知哪里的垃圾筒散发着恶臭。我们走的时候,夜宵摊子比我们去的时候人更多了。这家摊子我们之前没去过,隔壁相熟的那家没开门,我们才来了这家。

大约这家生意太好,等了半天才上了一把串,喊破喉咙老板也听不见。一个盘子都空了,酒也喝了半瓶,剩下的烤串还没上来。羊肉串太肥,茄子烤黑了,酱料太甜,总之就是吃得一点也不畅快。罗巍还先撤了,他是省一院的脑科医生,护士打电话来,说白天做手术的病人好像有点什么症状,让他回去看看。罗巍脸还红通通的,边撸着剩下的俩肉串,边说下次再约,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吃烤串是罗巍定的,其实我不爱吃这东西。人过中年,不说养生,也不说什么垃圾食品,有些嘴上吃上去好吃的东西,身体就是消受不了了。倒是像罗巍这帮当医生的,我见着好几个抽烟喝酒比常人凶得多的。不过也没办法,压力太大,罗巍说过,有时一台手术做完,他除了想先睡个昏天黑地,再就是把嘴和肚子塞个严严实实,啥也不想。

付了账,我大概好久没有吃这么重的口味,有点晕,有点恶心。

打开微信,是小胡的留言:明天拜托代个班哈。

我没回。

过了十几分钟,小胡语音通话过来,我接通了:又什么事?

大约他感觉到我口气不善,抱歉抱歉,沈兄,明天帮我代个班呗?我刚给你发微信了,你看到了不?

我明天有事。我硬邦邦地说。

小胡的口气更软了,沈兄,这次我真的没办法呐,我今天回不来啊。

电话里闹哄哄的,我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你到底在哪?我问。

我在泰国呢。

怪不得小胡调了好几个班。小胡继续说:我可是偷偷溜出来的,领导还以为我去参加同学会了。你可别跟别人说。这边暴雨,飞机都停飞了。拜托拜托,辛苦辛苦。

每次都是这样,几句软话我就松了口。回头请你吃饭啊。小胡说。

月亮昏暗暗地挂在天上。到家了,还是一点风都没有。阳台的花盆里枯死的薄荷干巴巴地蜷曲在已经裂开的泥土里,那是同事之前送我的,拿回家时还是郁郁葱葱满满一盆。

我拎了满满一壶水倒了下去,水流只是在花盆表面短暂地停留一下,而后就快速地从缝隙里渗透下去。再浇水,水流得更快了。水从花盆底漫出来,漫过地面,从出水口漏下去,水管发出咕噜的闷响。

要是陈橹的话,肯定能把它养得好好的。陈橹住一楼,以前种了不少花草,没有什么名贵品种,大致是彩叶草、三角梅、月季之类,不过我想,要是他来养菖蒲、兰花,应该也能养得挺好。他也剪过些彩叶草之类给我扦插,但在他那儿生气勃勃百般妖娆的花草,一到我这儿就越长越瘦弱,不是被虫子咬得面目全非,就是蔫答答的。该晒太阳的我忘记放出去,该浇水的我一个月也想不起。陈橹干什么都像模像样,学什么也快,功课学得好,下棋、打篮球,连种花随便弄弄也是好的。只是后来,陈橹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到处都空荡荡的,除了几件晒洗的衣服。他院子外有几棵高大的广玉兰和枇杷树,满院都是落叶,还有不知名的长长的野草的藤蔓。也许,在陈橹死之前,他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

接到陈橹死讯的那天下午,我在上班。一个六十好几的老太太因为我们阅览室没有越剧《双下山》的CD已经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半个钟头,从单位设备到工作人员素质,从她过来交通不便、公交站离得远,到这热得要死人的鬼天气。我嗯嗯啊啊,等待她把半生怨气都吐个彻底。要是小胡这个人精在,肯定早在老太太刚进门的那一刻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他有一双及时发现“敌情”的慧眼。

电话是罗巍打来的,罗巍是我和陈橹的校友,毕业以后几年才认识的。

陈橹的事你知道了吗?他问。

陈橹?什么事?

他跳楼了,赶快到我们医院来。

那天罗巍有两台手术,手术完才知道陈橹坠楼的事,陈橹已经被盖上了白布单。

我和陈橹约了周末见面,陈橹还说这次再多叫几个朋友一起吃顿饭。一切都很正常,不正常的倒是很久不太出来聚会的陈橹主动提出聚餐。关于那天的细节,很长一段时间就像时间从某个片段抽离了。回想起来,我的嘴里竟然好像还弥漫着前一晚肉串的孜然粉味、辣椒味,还有腻味的甜香;老太太像唱词一样抱怨的腔调成了奇怪的和声。而与陈橹相关的那个片断脱落了,要经过好久才发现它已变得坚硬,它灵巧地嵌入记忆,嵌入大学四年以及以后的岁月。我只记得那天我接完电话很平静地跟小胡说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干吗去?

我同学死了。

沉寂很久的大学群聊红点里显示无数条未读信息,大家合掌哀悼,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几个字上来,没过几天,群聊又重归沉寂。那些天就像从列车上看飞驰而过的风景,走了很远的路,什么也没看清。其实所谓细节,又有什么重要的?生老病死,大多数都不过是普通一天,哪来那么多风雨雷电?几年过去了,陈橹的死仿佛已变得很遥远,陈橹曾经在的几个群聊大家好像也默契似的回避谈起。但有些时候,像一片阴影从心上掠过,人对不确定的东西,总有种本能,想有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不是自己所期待的。的确,关于陈橹的死至今仍是个谜。

按官方通报,陈橹属失足从18楼的天台上坠下,从摄像头和现场勘查,没有他杀的可疑之处,所以定性为意外身亡。那幢楼我以前去过,出事前两年交的房,房东大多是外地的投资客,空置率很高,小区配套只有一家小连锁超市和几家饭店。陈橹为什么会一个人去那里,还是天台?其实,内心我更相信但又不愿相信另一个可能。据说,现场有陈橹抽烟剩下的烟蒂,没有遗书。陈橹是不太抽烟的,虽然大家一起的时候偶或会抽上两支。事故报告里说,天台上有积水,不排除失足滑落的可能性。我想,也许真的是意外吧。

从泰国回来,小胡给我带了个双人乳胶枕。一个人,也要像一支队伍。小胡说。小胡经常在外边跑,我知道他自己對特产什么的是没什么兴趣的,不过他向来出手大方,也挺有眼力劲,虽然有时挺招人烦的,他也都是见好就收,得寸但不进尺。他算是富二代,平时除了上班,还管管家里的小公司。当初单位招考,我学的古汉语文献学,原本对口到古籍部。然而试用期刚过,领导谈话说电子阅览室缺人,让我暂时先去那锻炼锻炼,多了解图书馆各个部门对以后工作开展也是大有好处的。这一锻炼我就再也没回去了。我对专业原本也没有太大兴趣,报了好几家省级馆,都没考上,正巧区图书馆招人,我想也算对口,谁知到最后还是把专业搞丢了。从进馆起就一直听说要建新馆,多少年过去了,工程依旧遥遥无期。一会儿说在申请,一会儿说原本申请的地被房产公司拿了,反正什么小道消息都有。代班那天,电子阅览室的人像平时一样,不多。尽管已经是暑假,外借部和少儿阅览室每天人丁兴旺,但二楼这里一向都是冷冷清清。这里草绿色的沙发看上去漂亮,坐上去却硌得屁股疼,上百台台式电脑挺壮观,但都是过时好几年的老机器,速度慢得像蜗牛,估计除了有人急用找不到电脑,谁也不会来这查资料办公。所谓的影音设备,就是几台老式的DVD和CD机了。十几个碟片架一半是空的,诸如《红色院线经典珍藏》《当代青年礼仪》《经销商管理》之类,也有些上译电影、日本电影之类。至于CD,张学友旁是施纳贝尔,《大三宝赞》与《江河水》相邻,看起来也是很热闹的。不喜欢电影、音乐的估计都不知道图书馆有这么个所在,喜欢的也不会来这儿。像陈橹,说等他想养老了,去看看大妈跳广场舞、再来这里发发呆还是不错的。陈橹当年也是文艺发烧友,大学时在电台兼职做了一两年节目,经常背个巨大无比装满碟片的包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卖碟片的;隔几天在电波里天南海北地侃侃音乐、电影、读书,居然也成了在本地高校风靡一时的偶像人物。陈橹的声音沉稳饱满,听起来很像颇有人生阅历的流行大叔,好多小女生不惜跨越大半个城市到电台想看看真人,她们不知道,从她们身边经过的那个理着小平头麻秆一样的高瘦男生就是她们的心中偶像。

听说我去了区图书馆工作,陈橹没有表示意见,他只是冷哼了一声,我知道他的不屑。图书馆在城北,是整个城市最老的小区了。我们几个同学大学时一块去过,陈橹还对它的老破小吐槽了一番,说在这么一个人文深厚、经济繁荣的江南古城,这么一个破图书馆实在跟它的城市地位太不匹配了。不过他还是厚道地向我表示祝贺,祝贺我可算找到个跟我气质相合的地方。五十步笑百步,学新闻的他最终没有干他想要的工作,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实习的报社,听家里话,考了公务员。大学宿舍几年,他是我们每日卧谈的段子手。他在电台厮混了两年,经常见到些音乐小咖、当时还没火起来的未来的民谣大咖,找到一些不容易下载的资源。他自己写文稿,也学着采访,有时和我们讲些圈内的小道秘辛,搞点不可描述的小电影给我们寝室加私房菜。他为人豪爽,虽然跟我同年,倒像个大哥。我们都是电影发烧友,经常一起去淘碟,到超市买两瓶可乐或者啤酒坐门口台阶上就喝上了。大二的时候,我得了阑尾炎住院,那时外卖业务还没那么发达,多亏他给我送菜送饭,他还懂得隔两天买点水果调剂营养。有一度,别人经常拿我们开玩笑说我们是不是GAY友,也不过说说罢了,不论从长相还是学习以及学习之外,我实在过于平凡,够不上玩笑的标准。那时陈橹也有女朋友,是小一届的学妹,也是个个性妹子,两人大吵小吵不断,但好的时候又甜蜜得能齁死人。毕业后两人还坚持了一年,最后因妹子要回南方而分手。对于广东的妹子,广东以北都是北方了。没过两年,陈橹就结了婚,是单位同事介绍的,在银行工作,长得不错,肤白腿长,起码外人看起来两人还是很登对的。

我和陈橹两口子一起吃过两次饭,仅此两次而已。只这两次,他妻子也一直是冷冷淡淡的样子,既不主动打招呼,饭间也无话,后来陈橹再没有请我和他俩一起吃饭。我有点好奇,当初陈橹怎么会和他妻子两人相上眼,他好像比较喜欢软妹子的嘛。他说,相亲时还过得去,也就觉得有点高冷。长得漂亮的女的嘛,高冷一点也正常吧;既然都要结婚,反正找谁都差不多,还不如找个好看点的。结婚几年,他们一直没有生孩子,他从来不在朋友圈发两人的合照,也不提他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想假装单身,学学流行的“隐婚”。你要问他,他就说有什么好说的,好活赖活,就这么过呗。

就这么过呗。他比以前胖了很多,肚子也鼓了出来。上班以后,头两年他有时还和大家约约打球、游泳,后来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干脆就直接推了,他说怪累的。他平时也读读书,朋友圈发发愤青感慨,结婚后他的朋友圈渐渐止于一月一两条,到后来干脆不更新了。

快圣诞节了,同事想带孩子去听音乐会,向我打听有什么好推荐的。虽说我平时工作内容就是影音类,其实我五音不全,是个乐盲;想想陈橹好歹是音乐圈混过的,我想想还是打电话请教请教他。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来。

喂。干吗?

我问他音乐会的事,他说不清楚,早就不关心这些了。他们要去,杭州、上海随便去去好了。

最近在忙什么?我问。

上班,睡觉,睡觉,上班。

累。他懒洋洋地补了句。

我这连续三个周末无休、开公益培训班的人都没说累,他这个就知道长肚子的家伙累个什么劲?

正要挂电话,他说,我要离婚了。

我吓了一跳,什么?

下次见面再说吧。

等到见面,他手续已经办好,搬进了七十几平米的小套。他把大房子留给了女方。

没有吵架,没有第三者,他们算和平分手。

房间里散发着浓重的霉味,这套房本是女方父母坚决要求买的学区房加投资房。现在倒好,成了陈橹的单身公寓。

房子久未打理,北面房间的封皮都有些脱落,除了基本电器和生活用具以及书柜,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陈橹把院子的门和窗户全都打开,拍拍胡桃木的实木餐桌,这是他特意新买的,一张可以坐下八人的大桌:瞧,一个人多自在。

礼拜二晚上,我做了个晚饭,那天烧的红烧小黄鱼、韭菜炒蛋,还有个是什么,秋葵。她说小黄鱼酱油放多了,鸡蛋炒太老。晚上加班回来,那个房子里乌漆麻黑的,她已经睡着了。她一向如此。我去洗手,水池里的碗碟都堆在那里没动。我观察了很久,想来想去都觉得奇怪,然后呢,我在厨房坐了半宿,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怎么会在这里,里面那个女人是谁?想着想着又觉得全身都轻松了。第二天,我就跟她提离婚。

陈橹边笑边说,像说着别人的事。

去他妈的人生,他说,真他妈的荒谬。

陈橹父亲把房子钥匙快递给我,说陈橹还有一些书和碟片,让我有空的时候去整理一下,有需要的可以带走。陈橹父亲以前就不喜欢他去电台做什么兼职,搞那些他觉得不务正业的东西。陈橹死后我们见过一面,我想和他谈谈陈橹生前的事,但他好像没什么兴趣,只想快点把事情处理掉。他因为心血管病在住院,临时赶过来;陈橹单位本来要开追悼会,毕竟陈橹的死已经官方定性是意外,但他拒绝了。电话里,陈橹父亲说以后可能会把房子卖掉,也许有些事情需要到时麻烦我。当初陈橹离婚,他就反对,陈橹的死仿佛已成为他们家不可言说的秘密,最好快快过去,大家都快点忘记。

陈橹的父亲和母亲在他小时候就离了婚。他们原在一个系统工作。当时离婚还是件大事。他们分居不分家,居然在一个屋檐下相敬如宾,直到陈橹上了大学。陈橹暑假时从来不回家,要不就做兼职,要不就在宿舍每天睡觉,那时我还羡慕他活得怪潇洒的。

陈橹以前说起他那两位都算高知也算单位领导的双亲时毫不客气:怪胎。那年暑假,我们班上几个同学一起去西北露营,我们在篝火边喝酒聊天。他突然说起过去,他说那两个字时就像提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脸上阴冷的表情吓到了我:那是另一个人,我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陈橹走后好长一段时间,对于“死”这个字眼,我总有种不适感,像某个不该出现的异物扎在了不属于它的地方。罗巍说其实他老早觉得陈橹有点不对。

我觉得他应该是这里有病了。罗巍边说边用右手指在右边太阳穴悬空划了几圈。18层,18层地狱,果然这个楼层不吉利。我以前看房的时候14楼、18楼是坚决不要的,贵点就贵点……

好了好了。你房子不是老早就买好了,离我们学校又近。

哎,说起来吧,我记得以前我们学校也有个楼,说有人失恋了从上面跳下来过……罗巍一扒拉起八卦来就没完没了,我实在搞不清罗巍这个受过多少年正规训练的医生怎么这么神神道道。不过这也好,吃得多,睡得香,再大的压力心也够大。快乐阈值特低,不开心转瞬即逝,多轻松,连带他身边人也轻松。

你去过四号楼三楼吗?我想起以前陈橹问我的话。

什么四号楼?

就是那幢有个黄色尖顶的楼,靠你们医学院那边的。

哦。罗巍想了想,那栋楼啊,我们以前做课题时去过。那边不是有个心理咨询室嘛……你问这个干吗?你去过?

没有。

幸好你没去,不对,幸好你没病。我跟你讲,那个心理咨询室的老师就是个江湖郎中,啥也不懂,她还要写论文呢。你要真得了什么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就等着听她呵呵呵吧。

我想和罗巍说陈橹的事,但不知怎么还是没有说。想想和罗巍好像还没有熟到这个地步,而且我有点不太喜欢他说陈橹的口气。

陈橹最后一次约我,我还挺意外的。年头他在小区被电动车撞了,右腿骨折,肇事者是个外地民工,没什么钱,关于赔偿的事纠缠了很久。除了上班,他本来就很少出门了,想约他要不就半天微信不回,要不就电话关机。后来他的伤一直没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就更不出门了。有一次,我本想约罗巍还有几个和他虽然不是很熟但也算認识的朋友一块聚一聚,他一听这么多人,立马就一口回绝了。他以前可是这种事的张罗人,一伙人打完球还要再开个一两小时车去吃农家菜,他精力好得很。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从我所知道的那些圈子里消失了。以前他老忙忙碌碌个不停,好像想把所有的时间都填满了。现在,他又像对什么都没兴趣,也无所谓了。他不关心票子不关心房价不关心女人不关心天气。人生要是这些事都不关心了,是没什么意思了。有一次,我们去给一个朋友的酒店开张捧场,他那天没开车,是打车去的,刚到的时候看上去还很开心,和每个认识的人高高兴兴地打招呼。但饭席开始,他情绪忽然就低落了下去,没等主人来敬酒,他突然就和我说要先走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说不出来。那天酒席上我没几个认识的人,也就和他提前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路都没说话。到家了,要下车了,他也不打招呼,低着头开了车门。关车门前,他回过头笑了一下,谢谢。也说不上是笑,只是扯了下嘴角,他平时是不和我说谢谢、对不起之类的客气话的;然后就快步走了,好像怕我和他再多说什么。

他有时就这么怪,算了,过一段总会好的,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大四的时候,他有段时间很焦虑,他成绩好,年年拿奖学金,又有成功的电台经历,手里已经有好几个Offer,我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像我这么平庸的人——我是一直这么认为自己——做什么都一般般,唯一的优点也就是还算勤奋了,我都不焦虑。好歹看在我们学校在东部几省还算吃得开,找个过得去的工作我还是有信心的。我说你就是草垛之间的那只驴,选择太多了。他说他是真不知道该去哪、该干点什么,那么多事情,好像都说不上真的有多喜欢。

我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所以你这几年拿的那些奖都是白拿的吗?

没意思。他说。什么都没意思。

然后他就问了我这么一句:你去过四号楼三楼吗?

陈橹站在18楼天台上的时候,他到底想了什么,是自杀还是意外,成为再也无法解开的谜。其实仔细想想,他活着时,我们也并不算了解他吧。

全校篮球比赛我们拿了冠军,大家都很高兴,喝酒喝得High到半夜。陈橹也很高兴的样子,酒喝了一瓶又一瓶,但其实他酒量一向不怎么样。然后他就一直吐,吐了就一个人趴桌上睡,跟谁都不说话。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你找什么工作,你老爸不是什么什么局局长,让他给你瞄瞄有什么好路子……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变脸了,那天我们还是在大教室上选修课,他直接拿了书就坐开了。后来他说,他父亲是有这个意思,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没听他父亲的话,选了新闻专业,却最终还是考了公务员,过起了他以前说怪无聊的一眼望到尽头的人生。

葬礼上,陈橹的前妻没有来,花圈也没有送。我去过陈橹前妻的银行办业务,看她接待客户言笑晏晏。她化着淡妆,身姿窈窕,一点也不像国产电视剧里离婚女人的形象。硬要把两个压根不相干的人凑合到一起,大概就是这种结果吧。

后来我想,陈橹其实是希望和我们能聊些什么的。但有时候,当你面对一个朋友的无话可说,报之以无言以对,也会感到挫败吧。他人的疼痛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我们连对自己也无法了解。记得大二夏天,爷爷去世,我从学校赶回老家,没有见上爷爷最后一面。多年来,他一直受类风湿性关节炎的折磨,去世前受了很多苦,客观上来说也算种解脱。从出殡到回学校,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深秋的一天,我去新校区坐公交,中间上来一个老人,瘦瘦的,穿着干净的灰衬衣黑布裤,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到车门口,慢慢地上车,又慢慢地在座位上坐下,眼泪突然就下来了。爷爷的脸爷爷的药瓶爷爷种的小西红柿子装了满满一篮,放进后车箱,爷爷说我的小孙子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迟到的疼痛没有任何预兆,就那么排山倒海般袭来。

电影里,坠楼的人总是像鸟一样飞下,超越了重量,仿佛灵魂从肉身轻盈地飞离,死亡也有优美的姿态。我问罗巍,他说他也不懂,他只是个脑科医生,所能照顾的部分极其有限。不过他知道那些真得了重病的人,痛入骨髓时是全无形象可言的,再体面你也得能忍得住啊。罗巍问,陈橹死前我们聊过些什么。我说没有,就约了个见面。我一直不愿去想和陈橹的最后一次通话,是的,他的确约我过几天再见面。在此之前,他在电话里说起他想换房子,问我是不是换个环境比较好,还说附近地铁施工也有点响。他又提起上大学时的一些往事,语气轻松又快乐。那天我心情不太好,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就是某一天你出门时拐弯,一辆车超了过去;天气预报天晴你洗完衣服就下雨;或者十年了,你进同一个电梯,坐在同一个位置上班,突然就有种恨不得分分钟辞职的腻烦。我也不想听他像个老人一样怀旧,我说过几天就见面了,见面再聊吧。他说哦那你忙吧。这就是我们最后的通话。我怎么会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通话,我怎么会想到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年底部室调整,我依然留在电子阅览室。小胡说,沈兄你就是太老实了。不要老是斯斯文文温吞水,吃不开的,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小胡平时才不会和我这么坦诚,人之将走,其言也善,他辞职了,只等正式手续批下来。这是我们单位有史以来从未有过之大事,足以存史。大家之前还一直在讨论年度体检结果,尿酸偏高、结石、结节、肺部阴影、高血压、甘油三酯偏高……忌口,不吃海鲜,少吃肉,定期复查……每次体检完,我才深刻地感觉到人人都是如此珍惜生命。小胡要辞职的消息一传出来,大家就都纷纷放下生死大事了。其实压根没什么好讨论的,小胡辞职的理由其实很简单——钱太少。他在民俗街新开了个酒吧。里面可是泰国风味哦,有空的时候来玩。小胡说,到时他请我喝酒。

东西都在原处,凳子、桌子、碗筷各归各位,我不知道是陈橹以前收拾的,还是他父亲,或者请的别人。院子的花盆大约被忘记了,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想了很久,我还是想带回去,看看能种些什么。我给陈橹父亲打电话,他说拿走吧。挂了电话,过一会他居然回拨了过来,我以为他问钥匙的事,赶紧说这几天就寄回给他。他说你帮我收拾一下屋子吧。我问他是不是已经把房子掛出去了,他说不卖了。

书柜里的书和碟片码得整整齐齐,他在这方面有点强迫症,书分门别类做了标签,碟片上写了观看的时间。社科、心理学、历史、设计、电影学……《宇宙》《剑桥插图天文学史》《宗子维城》……陈橹什么时候开始对天文、考古学感兴趣了?这些不仅仅是收藏,因为他也会在扉页上写“某年某月某日读”,有些书写的日期是大学时候,但那时我并没有听他谈起过。

一个人在这里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有点太冷清了。窗台、书桌、音箱、播放器,上面都落满了灰。不由自主地,我按了一下播放器开关,才发现电闸已经拉了。拉开电闸,播放器灯亮了,这时我才发现里面有张碟片。陈橹有这个习惯,放碟就忘记退出来,这该是他最后看过的一张碟。

周末,我约了中介看房。中介还是小胡和我当同事时推给我的,让我有空多学点投资什么的。除了打了下招呼,我和中介就一直没怎么聊过,谁的朋友圈还没几个房产中介呢。下午,我们去了陈橹坠楼的小区。小区和几年前大不一样了,那时小区大门才修好,也没什么人;现在小区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保安,外来人都需要登记身份证件。小区中心的健身器材附近有好些在锻炼的人,随着这几年土拍水涨船高,这个原来滞销的小区现在也卖得很好了。中介听说我要看18楼,还有点惊讶,他说我可不能瞒你,这小区前几年不是有人从天台掉下去了吗?这个你肯定知道吧,毕竟当时报纸、微信都上了。这18楼本来就不好卖,出了这事以后,好多买家才不管是哪栋楼出的事儿,干脆就只要是18楼都不看了。你看看,他指了指,出事的是前面那幢楼,鬼知道是不小心掉下去还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中介又问我是自住还是投资,我说自住。他说你要自住,现在这套房最划算的了,你要诚心想买,房东还可以讲价。前几天不是刚拍掉城东一块地,单价都破一万了,现在面粉都要比面包贵了,要买可得赶紧下手。

我让中介坐电梯先上去,我打完电话就上来。楼梯窄窄的,我从安全出口一步步走上一个又一个台阶,每走两层都要歇一下。陈橹出事那天,这里整个片区都停电了,他就那么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顶楼,还走上了天台。走着走着,几段黑白影像在我脑海里不断剪辑、重组,又统统打碎,有歌声传来,那是陈橹看过的最后一部电影,黑泽明的《生之欲》里的画面。歌里唱道:

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谈恋爱吧。趁红唇还没褪色前,趁热情还没变冷,谁都不知明天事,谁都不知明天事;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谈恋爱吧,趁黑发还没褪色前,趁爱情火焰还没熄灭,今天一去不复来,今天一去不复来……

一個市民课的小课长蹉跎一生,临退休前身患绝症,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四处奔走,努力为市民建成了社区公园。片尾时,下起了雪,老课长一个人在公园荡着秋千唱起了歌。

中介站在天台上,他跺跺脚:这多划算,等于送个露台,还能晒东西、种花什么的……

天台的视野很好,向东可以看到在建的几个楼盘,楼房的上半部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下面还有工人在忙碌,远看只是几个桔色和蓝色的小点;一个楼盘已经开始收顶,几幢新楼簇拥在周围。云朵又大又厚,就像垂落在了楼顶,红色的霞光让云层有了复杂的层次感。天空已是深蓝色,比白天时更加深邃,又仿佛触手可及,如此神圣。

真好。我说。

(责任编辑:李璐)

猜你喜欢

小胡
“精明”的“小迷糊”
从未入住的新房也需交纳物业费
深夜外卖
铁内裤
老实人
二秘书
对不起谁
如此“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