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观年龄
2021-08-10马德
马德
每个人都在年龄里生死。
刚出生,什么还没有呢,先有了年龄。无论活得多富贵,或者多卑微,死了,最后,比的还是年龄。这时,生命的好多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年龄留了下来。送行的人说,他比某某活得岁数大。一下子,就盖棺定论了。这,就是普通人一生的成就。
只要活不成爱因斯坦,每个人注定都是肉体凡胎,都是凡夫俗子。没有成就可比的人,也只好比比年龄。与人见面,问话大都从年龄开始。即使是再势利的人,也要先从年龄这里绕个圈,才问到你的收入、职位和身世背景。问年龄,是搭讪的一个很好的突破口。最后,言谈无味,要收场了,也完全可以用到年龄。说,你比我年轻多了,然后,哈哈一笑,鸟兽散。
人们都是在年龄的强大追问中成长起来的。自有记忆起,大人就会问,几岁了?进一步,或者会问明年几岁了?再吊诡一些,就是在属相上蒙一下,说今年属猪,明年属什么?仿佛以此就考察了人们的聪明。于是,深深刻进心底的就是年龄。比如,说到掏鸟窝差点坠崖而死的事,第一反应还是年龄:那年,九岁,上小学三年级。
人在青春里,韶光,素年,锦事,最容易记住年龄。比如,为成绩哭过鼻子,或者那么欣赏或者恨过一个老师,要不就是懵懂地喜欢过一个同学。这时,年龄就像打在一片树叶上的阳光,华美,炫目,摇曳着光泽。这是段牛奶一样鲜润的时光,灿烂,明媚,连忧伤也是彩色的。从这个年龄段往上看,所有的人都是老的,都觉得是一棵棵经历了岁月沧桑的树,与自己隔着遥远的,年华上的距离。
刚上班的时候,也就二十出头。印象中,有一次,单位里一个同事问另一个同事年龄,说你今年多大了。姓韩的同事笑笑,摸一下头,说,三十多了。我当时一惊,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清晰地记下他的头发、眼睛、脸以及背心和脚底的拖鞋。哦,他都三十多了,怎么就这么大了!当时觉得,一个年过而立的人,已经老得不行。
人年轻时,会看到老,但不会想到老。总以为老是别人的事情,跟自己无关。甚至,都不会想到死,认为人原本就是要活着的,只会有生之绚烂,哪里还会有其他。
这是多么宝贵的一段年华呀。说它宝贵,因为这时根本无视岁月的力量,也不用向岁月妥协什么。仿佛,岁月只是自己活着的一个载体,你载你的,我活我的,两不相干。
人到四十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不愿意记住年龄了。把年龄定格在某一个年岁上,不愿意加了,也不敢往上加了。但看春也来,秋也去,但见朝暾初出,也见暮色苍茫,知道日子在一年年地向前走,却情愿自己的年龄戛然而止,永远不走了,不走了,打死也不愿走了。这时候,最尴尬的事情,就是被问到年龄。一来是不愿被问,二来真是不知道自己多大了,还得掰着手指头算一番,还要在是虚岁还是实岁,是该加一岁还是减一岁上挣扎一番,最后,还是没算清楚。其实,就是不想算清楚。最后,干脆把出生年月报出来,是多是少,你们去算吧。
活到这一刻,才明白了,岁月才是横亘在人生前路上最大的一座山。余生,就剩下跟它周旋了,跟它过不去了。当然了,最好是别过去,妥协也好,挣扎也好,反抗也罢,当事人就得这样去做。
老早前,工作的单位有一群退休的老同志,每天他们都在一起遛弯,正着走几圈,倒着走几圈,算是锻炼吧。结果,过几年少一个,再过几年又少一个。想想看,走着走着,一回头,就少一个人;再一回头,又少一个人,这是多可怕的事情。多少生命,都要败在岁月里,最后,年龄戛然而止。
赶上最老的年龄,活得像个谁好呢?我看,画家黄永玉就挺好的,叼着个大大的烟斗,对着一块画布画啊画的,画着画着就把个岁月给画投降了。然后,站在阳光下,看着一场风,越刮越小,小到,风的脚轻踩老而顽劣的心,小到,天地间风烟俱静,只剩日月江河,只剩,忘了年龄的自己。■
摘自《河北日報》2021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