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音部
2021-08-10陈蔚文
陈蔚文
自己属高音上不去的,除了破音别无选择,所以对低音一直有偏好——人总是会把“我无”作为对立或疏远,而把“我有”放大至偏好。我对低音甚至偏好到,我认为低音部位离心脏更近些,因而更具有“人声”质地的本色美。
有次失眠大爆发,听歌到半夜两点,听到一位韩国女歌手的歌,是把好低音,她第一声透过耳机响起时,我吓了一跳,像有真人对耳朵突然吹了口气,有温热的气息。
还有次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名的中国香港歌手区瑞强的代表作《陌上归人》《渔火闪闪》,不愧是“香港首席发烧男声”,嗓音有淬火后的醇厚。再想下我喜欢的女歌手,亦多为低音,梅艳芳,欧阳菲菲,中岛美雪……有人说“低音是天生的,高音是练就的”,这似乎为我偏好低音找到个依据。我更喜欢低音中那种天生贴靠灵魂的气息,它让人想起“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还有“洞庭波兮木叶下”──中国古诗词中的秋天正是低音部的,辽阔,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看到有人问,为何低音歌手出名的不多?答曰,传统中国审美偏向高音,如传统戏曲就无低音角色,再有中国民歌中的低音作品更稀少,通常都高亢激昂,才似更彰显唱功。然而,低音动人,那是“君问归期未有期”之化境。
歌剧中的低音倒是多见,尤其俄国男低音,“这种以胸腔发声的特殊音色,低沉浑厚得像是来自大地的黑暗之声”。歌剧中,低音虽身处音域的最低层,但因其庄重常被指派饰演显赫的角色。用低音发出的诘问、宣告以及预谶,似比其他音域发出的更有种不容置疑的派头!
乐器中一直喜欢大提琴,它由十五世纪一种叫作“低音维奥尔琴”的乐器演变而来,音色浑厚、沉缓,拉奏出的旋律充满复杂感情。注意到它的美,是有次雨夜在车上听《天鹅之死》,这支耳熟能详的曲子听过多遍,却在那个雨夜才静下心领会那只濒死天鹅与人类全然共通的情感。身负重创的天鹅,挣扎向生,一番飞旋后倒地,闭上双眼默然死去……大提琴的音符在雨夜沉郁回响,它与一只受伤天鹅,不,也与受伤人类的命运如此动情地吻合!似一张无形的弓以雨水为弦拉奏而出。一只生灵的负创,向生的挣扎、告别,优雅悲怆的尊严,都只能在低音上行进,羽翅掠过水面,最后悄悄沉入水底。
高音如同摩天大楼那几乎耸入云端的部分,又或是一只飘摇的风筝,它在云端,向着不可测处攀升,它离地基是那么遥远。而泥土是低的,河床是低的,树木是低的,尘世是低的,有重量的爱是低的。
我信赖低,像信赖柴米油盐的日常。我的理想居所是植竹几竿,有梅几株,院子角落杂花生树,随意生长,没有能工巧匠的用心良苦。
比起俯瞰大地,我更愿仰望星空。或許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安全感,遂渴望向下驻扎的根系的踏实。那是归于土地的安适。
细水长流的低,轻声呢喃的低。与低相伴的必然是私语、倾诉,只有哭闹、宣讲、叫喊和争吵才会进入尖利高亢的声域。
我愿在一个低音部的人世老去。■
摘自《时代邮刊》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