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铁生短篇小说中“存在”的神秘书写
2021-08-09魏萍萍
魏萍萍
摘 要: “存在”是一个比较宽泛的哲学范畴,但在史铁生的短篇小说中以各种形态呈现。无论是最普通的“出现”与“消逝”论述,还是深层次的哲学宗教类母题,始终挥之不去的是他言语用词中的神秘意味,表达了作者对生命的理解。本文围绕史铁生部分代表性短篇小说,从人物经历、社会思潮等方面,探索其“存在”的神秘书写,并在此基础上体悟作家的价值追求。
关键词: 史铁生 存在 宗教 神秘书写
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提及史铁生创作目的时,这样解读:“他并不是为了写作而生存的,相反的是,写作是因为你已经活着了。”[1]对于史铁生本人来说,写作不仅是在幻写缺憾人生的完整,还是在构造完美人生的愿景。于其他人而言,“不写作便自杀”“不写作无意义”的确裹挟着人生与创作的荒诞,但思及史铁生的人生经历,他产生此种观点似乎是一种命中注定——这种“命中注定”在他的短篇小说创作中,是那种实际存在的、立足于宗教的“存在”神秘书写。
一、神秘书写的指向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社会经济的转型给文学带来冲击,文学中的理想主义创作在消费文化、虚无主义的挤压下渐渐弱化[2](148)。
为了迎合社会主流,不少作家做出改变,纷纷喊出文学“走向世界”的口号,学习外国文学创作技巧,形成多样的书写形式。其中,别于现实主义的思维模式,使一些作家走向神秘书写[3](7)。
所谓理想主义的神秘书写,并非逃避现实而自我满足的极端创造。以张承志、张炜、史铁生为代表的一批人,仍然坚守理想主义创作,探索宗教题材,以看似不实的神秘与唯心宗教,保护着一个时代曾经赋予的创作形态和形式的尊严,在持续坚持的同时,继续探索或宏大或细致入微的生命感悟主题。其中,史铁生主要是面向主体,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从灵魂深处探索存在意义的。
史铁生的宗教主义倾向,是他作品中种种“存在”现象的背后支点。史铁生认为“宗教精神,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的坚定信念”[4]。他身上带有一种神秘气息,内化为作品中的“神秘”存在。这些神秘并没有固定的指代意义,只是一个统称——当现实说服不了内里渴求的存在意义时,转向构造性世界自我满足。
二、神秘书写的表现
在史铁生的短篇小说中,有不少似有非有、意犹未尽的“神秘”存在。这里的神秘并不能简单地定义为某一固定的书写或者是表象意义的符号,而是一个共性统称。在《奶奶的星星》一文中反复出现的“不知道”“说不清”“听不清”是关于“存在”与否的不可知论述;《命若琴弦》中的老瞎子和小瞎子“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是作者对生命存在与归宿的无所知;《钟声》中的B通过感慨“生命本来有很多神秘的事”,传达出生命探索中无力寻求解答的一种无奈与妥协。在《B大爷》一节中,有一句话暗示了史铁生对活着的态度:“你演算不出这非凡之见的正确,却能感受到他的美妙。”倘若抛却特定的书写环境,冠以生命的抬头,那么“这非凡之见的正确”也许并不是演算不出,而是他本身就是个不完美甚至错误的存在,一如生命不可弥补的缺憾;“感受的美妙”,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里的“神秘”书写或是对存在的不可知、无所求,或是对世界失望后自行寻找解答的情感深化,都离不开对“存在”意义的深层探讨。
存在的神秘,往往是人们对事物本然状态的一种哲学追问。史铁生在短篇小说创作中,隐约透露出胡塞尔的本质直观:“现象的存在显露其自身,就像显露它的存在一样显露它的本质。”[5](3)史铁生的神秘书写,偏向于对存在的不可知与不探求,它的存在即一种现象;在此后进入对存在意义的深度探索,目的在于寻求价值寄托。从《钟声》里神秘坍塌的教堂,到《足球》中莫名“出现”的体育馆阶梯,都是他在宗教神秘背后支撑起来的愿景。现实无法精确描述出的现象,借助宗教的“无有无不有”,似乎就没有那么不可接受。
史铁生的“神秘”书写,透露着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品读《命若琴弦》时,老瞎子与小瞎子的来历与去处是一个未交代的“神秘”,但很少有人刻意研究探索,这与史铁生“神秘”书写过程中的言语把握有关。在《命若琴弦》中,史铁生的小说风格出现了转折,先前存在于作品中的清新质朴开始渐渐为深沉低郁的思考所代替,这开启了史铁生小说语言的哲思化倾向。作品的哲理性突破语言的顶压,无须刻意通过言语吸引眼球达到目的,平淡叙述中又有一股隐隐的力量牵引读者深思。
与同时期的作家残雪相比,残雪是以语言的极致荒诞诡异吸引读者对主题的探索关注的,史铁生用作品的哲理淡化读者对其语言技巧的深挖,将“神秘”透明化处理,以此类“神秘”想象实现对主旨的进一步深化传达。
这样寻求的结果,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能窥得些许。在这篇作品中,史铁生抛掉了个人的苦闷和感伤,从清平湾那些平凡的农民身上看到了他们从苦难中自寻其乐的精神寄托,看到了作为人坚韧不拔和顽强的生命力。相较于史铁生其他作品中或多或少都存在些不可抗的缺憾,此文更倾向于一种恬淡的乡间小记。作者怀着一颗赤诚的心描摹那段乐闲日子,诉说着属于自己理解的心中安乐乡,没有必然的胶着,只是释然的态度,——一种看透了生命不可抗之后仍愿意活着的态度。
三、神秘因素的起源探究
史铁生的“神秘因素”,主要源于他先前的经历和后來感悟出的哲学思维。“世上的事都想明白了好像也不符合辩证法”。史铁生早在《奶奶的星星》一文中,披露出他的哲学倾向。他的“说不清”“不知道”,或许本来刻画的就不是现实,而只是一种存在,这种存在可以是于特定记忆里的声音影像,因某一契机触发了机关而有所感,也可以是作者思维探索过程中的意象生成物。正如他所说的:“写作肯定不是为了重现记忆中的往事,而是为了发现生命根本的处境,发现生命的种种状态……这样的发现,是对人独特存在的发现,同样是对神的独特存在的发现。”[6]这种“发现”已经颇契合萨特的“存在就是被感知”,“神的存在”是他宗教倾向的明确表达,为其神秘书写提供了一定的存在支撑。
史铁生的创作也受着接受美学的导向:“一个小说家并不仅作概念式的体系化思考,还能以鲜活的艺术感受与艺术想象,看到比现实更深邃、更透彻的东西。”[7](101)“艺术感受”与“艺术想象”似乎完全契合史铁生的写作。他笔下的长跑者K“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只靠两样天赋的东西跑:身体和梦想”。史铁生作为一个只能依靠轮椅的双腿残疾者,无法与一个长跑者同情共感;但作为一个小说家,他运用了艺术想象,刻画了一位为了梦想不曾放弃的成功的长跑者形象。这个形象的存在对于作家史铁生的自我体验而言可能是虚无的,是体验和艺术加工后的一个“接受”的产物。
史铁生本人的生活经历,也是其神秘书写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于1972年开始成为轮椅上的作家,1985年后的创作更是“呈现为沉入冥想和灵魂的创作面貌”[8]。现实的不幸使他这个老人对生命看得更通透,更习惯于在内心构建世界,直视生命的缺憾,书写人生的无力,以写作赋予自己活着的动力,构造完美人生的愿景。他借助纸和笔寻求探索生命中的神秘感悟时,不自觉染上了一种对生命、对神灵的敬畏,出现了很多关于生命哲理的“神秘”思考。
这时期史铁生的创作,虽表现出了先锋意识与先锋特征,但他显然不应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先锋作家。学者刘新称他为“先锋的先锋”,他的先锋意识并不是对西方的简单、直接地描摹,而是在探讨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所表现出的人文关怀。宗教倾向于神秘主义的应用,同样是为作者探索打下的铺垫。
史铁生的神秘主义书写并非刻意寻求某种神秘或是故意渲染某种不知名的感官知觉,而是在自己体验了生命的痛苦与折磨后,发觉了生命缺憾存在的必然性与不可逆性,对这个世界存在了某一层面的失望与不可知,转而通过纸笔记录下自己的精神世界,渴望通过心灵的通透达成身体等现实生活中的不完美。这是神秘主义体现的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或者说,这才是史铁生运用神秘主义书写的根本诉求。
四、神秘存在的价值
史铁生的人生创作哲理,是以文字还原一个完整的生命原貌。他认为写作是灵魂的事,与其他无关。“文学最紧要的是对生命感受的交流,是对存在状态的查看,是求一条生路似的期待,迷途的携手或孤寂的摆脱”。此类生命存在哲理的叙述,一直贯穿史铁生的写作观与人生观。
既然缺憾是存在的一种必然,为存在寻求理由的意义何在?《命若琴弦》里的老瞎子和小瞎子的缺憾是失明,生存的动力是对见到这个世界的渴望。史铁生借老瞎子和小瞎子的经历,回答了活着的目的: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老瞎子“一路走……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9](250)。这神秘的虚设,无法具体描摹。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明确的模样,“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的。每个人的世界都不同”。关于《钟声》里教堂倒塌的原因,史铁生表示“只想说明这一点,并不想判断谁是谁非”。作为作家,他非常明确,自己的这些关于存在的神秘书写,并不是为了寻求答案而作,而是在这寻求答案的过程中,赋予自己一个不断探寻的理由。
史铁生的神秘书写,包容各种可能性的存在。这种种可能性的考量,或许就是绷着他们活着的琴弦。关于“人为什么活着”这类两千多年都没有得出确切答案的形而上问题,不是史铁生的一两篇小说创作就能解释清楚的。他以文字形式记录“为了活着而活着”的道理,使人产生共鸣,使他们焦躁不安的心灵得到暂时性的安抚。这种寻求意义,不仅是个体坚持的理由,还有一种社会关怀。与其厌世般对峙世界,不如换一种方式继续探寻。活着,同时是不断寻求答案的过程。既然无从改变,就努力适应,绷住自己的生命琴弦,活出自己的精神家园。为存在寻求一个继续存在的意义——这或许就是所谓“神秘存在”的价值。
五、关于史铁生“神秘”书写的总结
谈起“神秘主义”,人们往往将它与唯心主义、玄学挂钩,通常含有贬义的情感取向。然而,神秘主义并不像怀疑主义那样放弃对真理的追求。它仅仅主张闭上肉体的眼睛,同时却主张睁开心灵的眼睛,使心灵的眼睛不受现象世界的熙熙攘攘所干扰,返回自我,在心灵的静观中,达到主观真理、智慧。因此,辞书对神秘主义的解释一般是:“通过从外部世界返回到内心,在静观、沉思或者迷狂的心理状态中与神或者某种最高原则结合,或者消融在它之中”。
比对史铁生的短篇小说,他的存在叙述似乎完全契合“神秘主义”的要求。因为身体的缺陷,对这个世界乃至生命本身难免存在失望。但同时,又希望通过写作获取自己活着的意义价值,用心感受生命的缺憾,直视不完美,理性地观摩人的起源归宿,逐步以理性主导感性,通过作品传达自己的哲理思考。所以,史铁生作品中的“神秘”现象,通过主旨与思想的传达暗含其中。
此外,史铁生从1979年发表作品开始,就定格为当代文坛一个独特的、单纯的存在。他的独特,在于坚持思辨写作,无视世俗的喧嚣浮动,这是他最可贵的地方;他的单纯,在于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同构在一起,他和他的作品都无比坚定地思考现实存在中的形而上的问题[10](7)。在感慨史铁生写作的静心超空之余,也不可抛却他对“神秘主义”的安排。因为看透了生命存在不可弥补的缺憾,或抗争或妥协都只是一种手段。对此的沉思,才是最重要的情感宣泄。这也是为什么史铁生很难划归于历史上的某个派别,他的创作超乎了岁月的束缚。史铁生所要表达的,一直只是一种对于活着的态度,而非对生命的看法。在这样的意义下,他作品中的“神秘主义”,依托于宗教却又超出了宗教范围的体悟载体。
“只有在神秘感中,我们才进入无限的生命之中,触及生命的奥秘;让我们在体验中同这种生命奥秘狭路相逢,这便是通常称之为‘审美活动的意识現象的‘是及其意义”[11]。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神秘主义现象总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美感。文学本身,就是体现美的一种艺术。将神秘主义应用于文学创作,不应称之为创新,而是本应。神秘主义因素在文学作品中,是作品产生张力突破文字本身的一种元素。作者通过作品,体悟美感、触及生命感,窥得些许释然的奥秘。有学者言“美感”本质上是“生命感”。天地大美,无非生命。在神秘主义的激发下,美感于文学作品中喷泻而出,伴随着对生命的无限求索。在我看来,史铁生的作品是一种通往生命原乡的通行证。
纵观史铁生的短篇小说,其作品中的“神秘”书写,从没有固定的事物指向甚至是意象代表。更多的是,通过这一主义背后的含义,助力作品更好的思想传达。因此,无论其形成何来,都是史铁生对生命存在的一种态度书写——对于他而言,神秘主义的运用不过是一种辅助载体,却是一种不可缺的情感表达。
参考文献:
[1]梁文道,史铁生.人为什么要写作[CD].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2015.
[2]李霜.理想主义的多样寻求[J].武汉:文学教育,2010(04).
[3]罗云.新时期以来小说的神秘书写研究[D].南昌:江西师范大学,2020.
[4]史铁生.我与地坛:史铁生散文小说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5]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译.上海:三联书店,2014.
[6]史铁生.记忆迷宫[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8.
[7]李东芳.存在的忧思:史铁生的出发点与归宿——史铁生小说创作论[J].北京社会科学,2000(3).
[8]洪治纲.心魂之思与想象之舞——史铁生后期小说论[J].南方文坛,2007(5).
[9]史铁生.史铁生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
[10]陈桃源.困惑与妥协——简论史铁生小说创作的指导思想[J].安徽文学,2009(6).
[11]徐岱.论神秘[J].文学评论,19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