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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没累与王光祈、左舜生的交往考

2021-08-09刘延玲

音乐探索 2021年2期
关键词:丁玲

摘 要:杨没累是丁玲的中学同学,一度被认为是莎菲的原型。丁玲在回忆中,言及杨没累“原同国家主义派的几个才子易君左、左舜生相熟”,但笔者梳理文献发现,实情并非如此。杨没累与易君左从不曾谋面。有文字之交的,唯有王光祈。1919年,她与王光祈各有两封书信往复于《少年中国》杂志,旨在探讨妇女出路和婚恋问题。1927年,她发表《评王光祈论中国乐律并质田边尚雄》,与之切磋中国乐史研究中的问题。1920年,王光祈赴欧留学之前,在上海逗留月余,或曾引荐杨没累与左舜生会面,他对杨没累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深远影响。当然,杨没累决不是莎菲。

关键词:杨没累;王光祈;左舜生;丁玲;莎菲

中图分类号:J6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2172(2021)02 - 0099 - 10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1.02.012

1980年①,劫后余生的丁玲与离散50年的老友徐霞村终又聚首,只是岁月留给他们的时日已然无多。作为青年时代熟识的文友,徐霞村见证了作为小说家的丁玲,因《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一鸣惊人,横空出世;也深知50多年来对莎菲的非议,带给丁玲的沉重精神负担。于是,他急于替丁玲辩白,莎菲绝不是丁玲,原型另有其人。1984年,在即将召开的首届丁玲创作研讨会之前,他向丁玲写信求证,莎菲的原型是否为丁玲的朋友杨Mo-lei。②丁玲用三页纸回复了他,并表示“你是看见过丁玲本人的,又是写《莎菲》时候的丁玲的,你最有权威说出‘丁玲就是莎菲或‘莎菲就是丁玲自己的人了”。她“狠狠”地回想了那个“很有特色的、有个性的女性”,并承认:“也许有杨没累,但又不是杨没累。”③事后,徐霞村在研讨会上发了言,并发表了文章。④在访谈中,他说:

一九二八年底或一九二九年初,我在上海胡也频和丁玲的住所见到了朱谦之。朱走后,丁玲大略向我提到了他和杨没累的关系。一九三二年,我在北京认识了丁玲在湖南的老同学周敦祜。周敦祜说:“《莎菲》写的就是杨没累。”并向我介绍了杨没累的一些情况。自然,杨没累并不是塑造莎菲这一形象的唯一的模特儿。譬如,现实生活中的杨没累,是一个追求精神恋爱的人,并不象莎菲那样,追求“灵与肉的统一”。在莎菲身上,除了杨没累之外,还有着其他人的影子,包括丁玲所接触的其他眾多“五四”时期的觉醒的女青年。①

杨没累②是何许人?她是丁玲的中学同学,年长丁玲6岁。在两人同学之前,杨没累已经有毕过两次业的求学经历。1916年,杨没累高小毕业于周南女中,后在上海南洋女子师范学校求学两年多,毕业于“五四”前夕。③因当时大学女禁未开,她无学可上,曾在广州的圣希里达教会学校学过四个月英文。④大约1920年秋冬之际,杨没累跟随父母又回到了家乡,以九年级旁听生的身份再进周南女校学习。入学不到一年,1921年10月,该校学生罢课参加学潮,校长朱剑凡“原是向着新的道路走的,但这时他又回过头来”⑤,强烈反对,迫着中学部全体退学。那时的杨没累,不过是代做了些文字,有时往校董或报馆等处跑了些脚步⑥,却被当作学生代表开除。据报道,风潮结果是把“执迷,不悟”的“鼓动”者、“劣生”予以开除,唯有两名:周敦祜、杨没累。⑦之后,杨没累转入岳云中学,她与丁玲的同学关系就是在这一年建立的。1921年两人曾同在周南女中读书,转学岳云中学后又是室友。

在回忆中学生活时,丁玲说,岳云中学本是一所男子学校,招收女生在湖南是革命创举,和她一道去的许文煊、周毓明、王佩琼、杨开慧、杨没累、徐潜等七人,是第一批入校的女学生。⑧1921年9月,岳云中学校长何炳麟修正《旁听生章程》,开始招收女生旁听,接受王佩琼、周毓明、许文煊、杨开慧等四人转学,震动长沙,开湖南中学男女同校之先声,当时的长沙《大公报》做了专门报道,称为“湖南学界的光荣”。⑨杨没累应是被周南女校开除后,于同年10月始转入岳云中学的。对于两人间的关系,丁玲是这样说的:

我们在周南女中同学,她是高班生,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在岳云中学又同学,不同班次,但同宿舍,也还说得来,不亲密。⑩

大概是年龄、性格的差异,丁玲与杨没累并非无话不谈的密友,只是“还说得来”的室友。毕竟,同为最早接受学校教育的新女性,她们面临相同的处境,自然不乏共同的话题。

同学不久的第二年,丁玲与杨没累先后离开了长沙,一个东去,一个北上。1922年2月,丁玲应好友王剑虹之邀,同去上海入读平民女学。①同年10月,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开始招生,杨没累成了中国第一批接受音乐专业教育的大学生。两年后,丁玲在经历第一次感情波折,与王剑虹的爱情悲剧之后,离开上海到了北京。②当两人又在北京大学相遇时,杨没累正与同在北大读书的朱谦之相恋并同居。丁玲回忆道:

朱谦之那时写唯爱哲学,很合她的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什么都不说,带朱谦之去理发,再去洗牙。朋友要在那里坐上十分钟了,就逐客,说:“你们把我们的时间占去太多,不行。我还要同谦之谈话呢!”③

热恋中的杨没累,不喜欢朋友到他们家久坐,还会毫不客气地赶人。而且,这次相遇时间短暂。丁玲于1924年暑假后才抵达北京,而就在同年10月,杨没累放弃未竟学业,跟随朱谦之途经长沙,前往厦门大学任教。显然,丁、杨二人并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朱谦之在厦门大学任教不到一年,1925年5月,即离开厦门,偕杨没累隐居西湖畔,住在林和靖故居的对门,实践吟风弄月、傍花眠柳,看梅望鹤的诗意生活。可惜的是,尾随而至的,还有贫穷。他们努力读书、写作,原是想修身养性,增添生活的情趣,事实上更多的却是迫于生计。他们终究无法高蹈出世,如想象中的诗人林和靖一样优雅、从容。杨没累致力于中国乐律史的研究与写作,废寝忘食,不久便病倒了。为了谋生,1927年,朱谦之南下广州到黄埔军校任教。12月11日,广州爆发革命,朱谦之返回杭州。

同年冬天,丁玲在北京于徬徨无聊中写完《莎菲女士的日记》,经人介绍认识了冯雪峰,他给她带来了胡也频无法给予的“思想上的满足”④。丁玲虽与胡也频同居三年多,却从未坠入爱河,反倒爱上了新近相识的冯雪峰。1928年2月下旬,三人以朋友身份在西湖同居。处在情感纠葛之中的丁玲,遇到了正与朱谦之隐居此地的杨没累,她们山下、山上住着。此时,杨没累因肺病晚期,情绪不太稳定,丁玲常去看他们。杨没累与朱谦之的感情时好时坏,但她的恋爱理想显然已经破灭。丁玲回忆道:

一九二八年我在杭州西湖时,我住葛岭山上十四号,他们住山下十四号,我常去看他们。他们还是像一对初恋的人那么住着,有时很好,有时吵吵,没累常对我发牢骚。他们虽然有时很好,但我也看出没累的理想没实现。她这时病了,病人的心情有时也会引起一些变化,几个月后她逝世了,我们都很难过。有天朱谦之激动地对我说:“没累太怪了,我们同居四五年,到现在我们之间还只是朋友、恋人,却从来也没有过夫妇关系。我们之间不发生关系是反乎人性的,可是没累就这样坚持,就这样怪。”也许旁人不相信他这话,可是我是相信的,还认为很平常。⑤

丁玲非常理解杨没累的心境和选择,正如西蒙娜·波伏瓦所说,男人的友情是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女人的友谊却是因为共同的命运。⑥丁玲对于他们同居五年而无性的生活并不感到惊讶,她与胡也频又何尝不是呢?

我们很能互相理解,和体贴,却实在没有发生夫妻关系。我那时就是那样认识的。我们彼此没有义务,完全可以自由……⑦

为了保持相对的自由、平等,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无性。在丁玲眼里,发生关系意味着失去自由,丧失选择权。而在杨没累看来,性是肮脏的。对于男人,意味着好色;对于女人,意味着不纯洁;对于两性关系,意味着不高尚。性欲的消退,会使爱情不能持久,pure love意味着爱的永恒。①然而,她到底还是失望了。没有性欲的发生,爱情仍然无法保鲜,爱的激情无法保持在巅峰那一刻。丁玲反省道:

因为那个时代的女性太讲究精神恋爱了。对爱情太理想。我遇见一些女性几乎大半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情形。看样子极须要恋爱,但又不满意一般的恋爱。即使很幸福,也还感到空虚。感染到某些十九世纪末的感伤,而又有二十世纪,特别是中国“五四”以后奋发图强的劲头,幻想很多,不切实际。②

杨没累病逝于1928年4月24日,丁玲、胡也频帮助心情沉重的朱谦之襄理了丧事,心里也很难过。只是如前所言,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于1927年冬天即已完稿,1928年2月發表于《小说月报》。③创作发生在与杨没累这段亲密接触之前。在西湖的日子里,由于冯雪峰的存在,胡也频与丁玲发生了激烈冲突,愤而出走上海。丁玲这时也明白冯雪峰对她“好像只有谈心的要求”,他们三个人不可能“长期做朋友生活下去”④,而胡也频在沈从文的授意下,从上海返回杭州。于是,冯雪峰离开,丁玲、胡也频在那儿过上了真正的蜜月。⑤

丁、杨在西湖的这次重逢,杨没累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两个女人各怀心事,都处在情感的苦闷之中。她们虽因个性不同,未必能互诉衷肠,但他乡遇故旧,作为曾经的同学、室友,丁玲常去看望杨没累,这大概成了她们私下往来和交谈较多的一次。两人难免言及左舜生和易君左,因为他们也是湖南人,而且是同代人中出名的才子。易君左是清末诗人易顺鼎之子,在“五四”时期十分活跃,著述颇多,笔锋甚健;左舜生在王光祈去国留学之后主持《少年中国》编辑部工作,其时又正在主编《醒狮》周报——中国青年党(即国家主义派)的党报、机关刊物。丁玲所说,在认识朱谦之之前,杨没累“原同国家主义派的几个才子易君左、左舜生相熟”⑥。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从各自的经历和留下的文字来看,易君左与杨没累都曾先后在北京、上海、长沙生活过,甚至出入相同的场所,只是时间却是错开的,两人素未谋面。杨没累1922年秋去北大读书,易君左已于“苏梅事件”后的1921年离开北京,前往上海泰东书局工作。在上海,易君左常去左舜生家,左家亦常有学生出入,却未见其忆及杨没累。其时,杨没累可能已离开上海,重返长沙周南女中读书。1924年,易君左回湖南工作,曾在岳云中学任教,但此时杨没累早已离开长沙,在北京学音乐并与朱谦之恋爱同居。然杨没累熟悉易君左并不难,因为易君左跟朱谦之是北大同学、室友,彼此相熟。易君左晚年在台湾写了3本回忆录⑦,追忆自己在大陆60年的生活经历。其中的《火烧赵家楼》,他专门以“一个怪同学”“向老师开炮”⑧为题记述朱谦之,在朋友们的眼中,朱谦之是一个怪人,读书破万卷,一会儿革命,一会儿闹自杀,一会儿要出家。他说:“当时的朱谦之代表各种新思潮中最激烈最澈底的一部门。”其后,书中继续以“煤油灯倒了”①为题,忆及朱谦之与主张社会主义的费觉天的论战,最凶的时候,各人把桌子一推,煤油灯倒了,险些引发火灾。但是,“他们当激烈争辩以后,仍然恢复一团和气,在学术上是老对头,在情义上是好朋友”。其后,易君左还津津有味地写道,朱谦之不自杀了就要去杭州出家,“就在杭州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大谈其恋爱,与一位湖南小姐音乐家的杨没累同居湖滨,以前他著了‘革命哲学,后来就改写了‘音乐哲学和‘恋爱哲学等书,他确是我们北大同学中一个‘怪杰。”②其实,此次(1921年)朱谦之去杭州,因失望于佛家生活,并未久留,很快便返回北京。与杨没累相恋、偕隐杭州分别已是1923年、1925年的事情了。易君左所言不确。③

在认识朱谦之前,杨没累与左舜生相熟,缘起于王光祈和《少年中国》,三人起先神交于文字。《少年中国》1919年第1卷第4期发表一封署名“M.R.女士”的来信,同时刊发《“通信”回复M.R.》;第6期刊发署名“A.Y.G.女士”的来信,同时刊发《答A.Y.G女士》。这两封来信都是讨论妇女问题。写信者M.R.女士和A.Y.G.女士是同一人,即杨没累;答复者亦是同一人,即王光祈。就笔者所见杨没累、左舜生留下的文字中,并未出现彼此的名字。杨没累往《少年中国》寄信,探讨妇女与婚恋问题。从信的内容看,她受触动的文章应该是王光祈的《少年中国之创造》和左舜生(署名左学训)的《优美愉快的家庭》二文。前文讨论愉快的社会生活,后文则引用《诗经》的三首诗,描述夫妻之间浪漫、愉悦的相处情境,呼吁婚姻、家庭的改革。④

五四运动后,杨没累已从南洋女子师范毕业,但大学不招收女生,她正苦于无学可上,闲在家里修习英文。她以为,妇女的出路不在于婚姻,而在于接受教育,经济独立。尤其是左舜生讨论家庭幸福的文章,一下触发了杨没累作为一名女性的痛点。正如波伏瓦所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⑤女性生来就附属于男性,千百年来,她们唯一的职业就是“婚姻”。繁重的孕育、琐碎的家务,千篇一律、单调重复,这就是她们人生的全部。杨没累母亲的遭遇(夫以无子为由纳妾),使她对旧式婚姻深恶痛绝,断定“贤妻良母”(当时的倡导)仍是愚惑妇孺,教育出的仍是为奴隶的妇女。所以,当她看到这本杂志里的作者“似乎把恋爱当作夫妇间的专利品一样,又好像要把那些新家庭模范同合意婚模范,都看作是能积极援助现在妇女的东西。”⑥冲动之下,她给“少年中国学会”写了信。她认为女子最“赶急设法”的是接受教育,可怜当时竟没有一所平民的女子大学。她清楚地认识到,妇女只有获得经济支配权,才能摆脱奴隶的身份,争取应有的“人格和人权”。⑦至于婚姻,即使是成功的幸福小家庭也只会妨碍社会公团体事业,与其“做一辈子的繁殖动物”,还不如“群策群力做人类理性上的共同事业”。①她认为,“她们所尽的职务,总不过为妻为母的禽兽工作,奉承男性的奴隶工作,贵妇人或零卖娼妓的皮肉生涯”②。她认定“婚姻的目的便是生育同好色,那些恋爱的好名词,不过是男子骗女子的口头禅罢了。到了色衰而无生殖的时候,那就不难现出他那大丈夫的真面孔,将那老妇人弃如土芥了”③。可见,她对父权制社会中的男子,深恶痛绝,充满敌意。由此,她认为“男女相恋爱,不必结婚”“那些彼此相恋爱到了极点时,还不要结婚的,那才算得是纯洁的真恋爱。”④她甚至激烈地认为,为了谋求妇女解放,社会进步,即使大家都抱独身主义,不要后代也没什么,反正地球迟早有一天会毁灭。⑤“五四”时期的独身思潮,是一种激进的早期女权主义行为,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为了实现自我,不少新女性选择独身,比如杨没累的朋友谭惕吾,独身终生的她活成了传奇,这是题外话。

杨没累的偏激并没有激怒收信者。王光祈作为“少年中国学会”的发起者和灵魂人物,此时正主编《少年中国》,他不但给了杨没累理性、坦率、诚挚的回复,表达了他作为男性对女性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还给予她热情的鼓励和期盼。⑥他纠正她说,“两性相爱本出于天然,因相爱而有夫妻事实,亦是天然的趋势”,故他赞成“减育主义”,但不赞成“违背天然”的“独身主义”。⑦王光祈的回信对杨没累的影响至关重要。受了这些新思想的洗礼,杨没累改变了对于男子的偏激认识,不再仇视一切男子,转而认为欺侮女子的,只是一部分礼学先生。⑧

1920年2月11日至15日,王光祈从北京经南京前往上海,拟赴欧洲留学。在南京的左舜生刚好要去中华书局就任编辑,两人相约同往上海。⑨王光祈于4月1日动身出国,在上海停留不到两个月,与左舜生等同住。1919年“五四”前夕,杨没累从南洋女子师范毕业后本已离开上海,大概在1920年2至4月间,她重返上海,经王光祈介绍,与左舜生相识。⑩此时,左舜生正陷入苦恼的家庭生活中。其妻嗜麻将,常为输钱与他发生争执;两人又苦于无节育良法,每年生产,子女绕膝。 有段时间,杨没累时赴左宅,与左夫人亦相熟。左舜生与杨没累两人或许互有好感,但因左已婚配,使君有妇,二人关系止于礼。

其时,《少年中国》除了大力宣扬工读互助运动,鼓吹社会改造、关注妇女问题外,对文学也很重视,尤其支持新诗的创作和理论探讨。杨没累很快投入到“创造新文学”的队伍中,撰写自由体新诗、编写剧本,成了新文学运动中最早的一批“女学生”作者。1920年8月,杨没累在《少年中国》发表新诗《看海》①,此时接任《少年中国》主编职务的正是左舜生。

1925—1928年,杨没累、朱谦之隐居杭州,其间左舜生仍在上海,彼此未闻有所往来,笔者以为主因在于思想观念的分歧和对立。朱谦之在谈及离开厦门大学的缘由时说,“最恨的是当时醒狮派所提倡国家主义教育”②。1924年10月国家主义派在上海创立《醒狮》周刊,而担纲主编的正是左舜生。国家主义提倡民族主义,同时强调 “国家至上”,国家先于个人的观念。朱谦之、杨没累则信奉无政府主义,关注个体自由和平等,提倡在个体自愿结合基础上,建立互助、自治、和谐相融的“大同世界”③。这两种救国思路,或说观念显然格格不入。然而,即使存在理念冲突,也无法消除曾经的好感和情愫。杨没累逝后,左舜生曾赴西湖烟霞洞祭扫故人的墓地并留诗。④

1920年4月1日,当王光祈踏上留学之路时,怀揣的不单是读书救国的理想,还有对爱情生活的甜蜜憧憬。可惜抵欧不久,他的爱情幻想就迅速破灭了。他的恋人吴若膺在稍后赴法的船上,移情别恋王独清。⑤王光祈在马赛码头翘首以盼,等来的却是对方视为路人的冷淡。这让他深受刺激,在郁闷中返回德国。因光祈自幼喜爱川剧昆曲,以吹笛弄箫自娱。为了排遣失恋的痛苦,他开始学起西洋乐器小提琴。1922年2月他离开法兰克福前往柏林,正式放棄法律、经济,转而学习音乐。⑥王光祈初以习乐疗伤,后来却敏锐地观察到,德国人几乎无人不懂音乐,极富音乐涵养,这让他感触颇深。⑦这时,他又接触到德国汉学研究的“东方文化热”“辜鸿铭热”⑧。受此影响,这个早年参与“打倒孔家店”的“五四”青年,在赴德几年后的1924年,就提出了“民族文化复兴主义”,树立并践行改良社会,恢复礼乐之邦的救国理想。他决心以乐为学而不以乐为技,以西洋治学方法来整理中国音乐史⑨。不到十年,他便以十余种音乐论著的成就,令友人刮目相看。⑩

正当王光祈放弃所长毅然转习音乐之际,1922年10月杨没累北上,成为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的首届学生。她在北大的老师萧友梅、杨仲子,皆留德归来,赞同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的教育主张,希图用音乐的美感来改造社会、改造人生。1936年,在王光祈的悼念会上,蔡元培说,德、中皆自古好乐之民族,他所认识的留德习乐的学生只有萧友梅和王光祈。萧先生注重音乐的技术,以学校为传播音乐的机关;王先生注重乐史研究,以著作为传播音乐的工具,目的皆为创制民族新乐,以乐教化民众。①杨没累的音乐理想,无疑会受到老师们的影响。然而她却并没有步趋他们,从事音乐教育事业,反倒追随王光祈,致力于曲高和寡的音乐史研究。笔者以为,包括当初杨没累之选择音乐作为专业,其中不无王光祈的影响。这与王光祈的密友左舜生有关,两人的交游可能使她不断了解到光祈在国外的动态。更重要的是,她还持续关注王光祈去国之后发表的文章,从中洞悉他转习音乐的救国动机。

杨没累在著文时说,“现在有志学音乐的人们,大都是醉心西乐去了,对于中国乐律,好像不屑研究似的。不料王光祈先生远在音乐最盛的德国,尤能眷念祖国的音乐,专门研究了西乐之余,还要常到柏林图书馆去参看些中国音乐书,这种精神,实在使我钦佩。”②王光祈常在文中期盼国内同志一道去做乐史研究,响应者似乎唯有杨没累,而她的研究路径也与光祈相同,即以西洋治学法来整理中国音乐史。她仔细研读了王光祈的《东西乐制之研究》,又查看浙江图书馆收藏的两种版本的《乐律全书》,写出了《评王光祈论中国乐律并质田边尚雄》,质疑王光祈与田边尚雄对于“朱载堉的十二均律等同于近代西洋通行的十二均律”的说法。③朱谦之在追忆杨没累时说,“她最重要的研究工作,是那有志未成的《中国乐律学史》,这书想从中国最古的音乐观,叙到中国乐律的新趋向,很可惜这个体大思精的大著作,因為体质的衰弱,和环境的动摇,使她不能竟其全功,这是我最亲爱的没累得病的原因,也是她终身的遗憾吧!却就遗篇所载《淮南子的乐律学》和《评王光祈论中国乐律学并质田边尚雄》来看,则其造诣之深,至今尚无人能出其上。”④读过二文,能感受到朱谦之所言不虚,绝非因是恋人关系而妄发的溢美之词。

其实,除了前文提及在《少年中国》上的两封通信,王光祈并没有留下任何跟杨没累相关的文字。但可以肯定的是,杨没累对其论文的质疑,他一定是读过的。在之后出版的《中国音乐史》(1934年上海中华书局印行)中,王光祈对杨没累的质疑做出了回应(未提及她的名字)。一是接受杨没累的指正,修订错误,明确表示“余在拙著《东西乐制之研究》中,曾误以为郑康成氏所创,兹特为更正”。⑤对于朱载堉“十二均分律”,他则做了深入解说,根据的是西方声学专家马绒(M.V.Mahillon)的报告⑥,他坚持认为,十二平均律是经得起科学考验的,得出的结论是:“吾国十二平均律理论,虽自朱载堉以后即已完全确立,约比西洋早一百年,但在实际上却似未见诸实行。”①此外,在书中谈及乐谱进化时,王光祈还引用了朱谦之的《凌廷堪燕乐考》②,“对于朱君主张字谱中本于管谱一层,极为赞成。惟此管即系筚篥,则不能无疑。”③。朱谦之研究音乐与文学的关系,缘于杨没累。《凌廷堪燕乐考》正是两人隐居西湖,过同情同调生活的成果之一。当然,朱谦之亦赞同王光祈的“国乐”主张。1924年,朱谦之在长沙演讲提出“诗剧”一说,主张创建“音乐文学”,其前提有二:一是创造新律;二是创造中国国乐,④结尾处赞扬了王光祈的《欧洲音乐进化论》以及他所提倡的“代表中华民族性国乐”。⑤朱、杨二人所主张的“诗剧”,形式类似西方的歌剧,这大概也与王光祈先前发表介绍德国人音乐生活的文字有关。⑥朱谦之与王光祈能在学术上相互关注并对话,一方面两人皆有复兴民族文化的救国主张,另一方面无疑中介于杨没累。

王光祈在《东西乐制之研究》的“序言”中说,“吾将登昆仑之巅,吹黄钟之律,使中国人固有之音乐血液,重新沸腾。吾将使吾日夜梦想之‘少年中国,灿然涌现于吾人之前”。⑦读之,令人动容。他研究音乐显然不是为学问而学问,而是创制“国乐”⑧来唤起民族种性来复兴民族精神,这与他早年致力的少年中国之救国理想一脉相承。⑨在研究乐史的终极目的上,杨没累亦与之鸣和相应。在评述淮南子的乐律学时,她专列一章总结其“静、和、易”的音乐美学观,还专门写作 《乐教运动》 一文,提出让音乐滋养人生,以音乐净化心灵,去除杀伐之心,希图用国乐的力量改变旧生活,创造新社会。⑩

老同学周敦祜之所以肯定地说,“《莎菲》写的就是杨没累”,或许更多指向的是她孤傲、敏感的个性特征,以及由此而生的矛盾纠结、飘忽不定的情绪状态。确切地说,即丁玲所言“不安于现状、不安于流俗的受罪的灵魂”。她说“有杨没累”,肯定了她确是莎菲的主要原型之一,她们都是“五四”时期“恋爱至上”的信奉者和追随者;说“又不是杨没累”,是因为杨没累的恋情及其爱情信念,与莎菲的相去甚远,或说截然不同。莎菲追求的是灵与肉统一的爱情,杨没累则执着于精神之爱pure love,为了实现“爱”的长生,要永远免除那“恋爱的坟墓——性欲的婚媾”。杨没累理想的自我形象,寄托在她创作的戏剧《三个时期的女子》的三妹端贞、《孤山梅雨》的秦梅蕊身上①。从前者来看,对于新思潮的认识和追求,使她想成为一个经济独立、精神自由的独身女性,她并不信任婚姻;从后者来看,她更是一个旧传统的背负者,梦想过上林和靖那样仙风道骨、梅妻鹤子的隐逸生活。杨没累与丁玲,即使同为新女性,同是时代的叛逆者和反抗者,两人的精神实质和个性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在隐秘的心灵层面上,每个作家抒写的只能是自己,而不可能是他者。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杨没累绝不是莎菲。在独立意识上,她比莎菲更成熟,明确地提出女性经济自立的要求,孜孜于成为一个研究乐史的学者,而不像莎菲那样,尚处于迷茫而无所适从的状态中。但是,在爱情理念上,杨没累是禁欲的,保守偏执的。她不是莎菲那样的“Modern Girl”②,莎菲性爱意识的觉醒和坦诚表露的勇气,无疑表征着现代女性的诞生。在今天来看,杨没累的追寻是可贵的,莎菲的追寻同样是可贵的。她们都是“五四”大潮激起的浪花,被新文化唤醒的时代新女性,尽管她们的爱情命运注定是悲剧的。在那个时代,男性即使渴望找到精神能沟通、灵魂可共鸣的伴侣,然而一旦步入婚姻,陷入的仍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旧模式。多年之后,朱谦之、左舜生都娶了自己的女学生为妻,婚后她们的定位无非是贤妻良母。这恰恰是杨没累、莎菲们所拒绝的。遗憾的是,在经历人生的起落之后,暮年的丁玲不再像莎菲那样真实无畏,已无法坦然接受和面对年轻的自己。

结 语

纵观杨没累短暂的一生,在为国家、为个人奋斗的方向上,她从先驱王光祈那儿汲取了足够的精神动力。杨没累不但受王光祈的影响,选择北上修习音乐,成为中国最早的一批音乐专业的大学生,而且还追随王光祈的脚步,以西洋方法来整理中国音乐史,走上了艰深的乐史研究之路,希图以国乐来实现救国之梦。但在情感方面,她无法认同他作为男性的想法。而事实上,王光祈的爱情实践也是失败的。失恋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终于使他远离了众人,所幸并不致命。爱情,对于男性来说,只是人生中一个迷人的小角落或说一个美好的点缀,从来不会占据主导地位,却寄托了女性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向往。在情场失意之后,王光祈仍然可以孜孜不倦地读书、著书立说,践行“奋斗、实践、坚忍、俭朴”的少年中国学会的宗旨,成为一代知识分子的楷模。③作为女性的杨没累却并非如此,只有在情感生活的满足中,她才能鼓起事业的风帆。令人惋惜的是,两人皆英年早逝。1928年,杨没累因肺病弃世时,才满30岁;1936年1月12日,王光祈拟归国前夕,因脑出血猝死于波恩,时年44岁。

本篇责任编辑 何莲子

收稿日期:2020-08-15

作者简介:刘延玲(1971— ),女,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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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投入真情
丁玲噩梦一场
“还有你”
“还有你”
她同时与两个男人同居,一生经历四个男人,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丁玲,始终是寻常女子
你再亲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