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天地外
2021-08-09程多宝
程多宝
宝佳
也不知道怎么了,自打福安离家出走,好些年了吧?我总觉得头顶上方,似有似无地吊着一只鹰。有天,我想了起来,这只高悬的鹰早就有了,不管你看不看它,它就钉在天上,白天太阳晚上月亮那么一般高。无数次梦醒时分,我瞪着眼,心里发着颤,阿拉伯数字数到成百上千,想着挨到天亮,问童花一个究竟。
怎么没有?那只鹰,是不是他,福安?他的魂魄落在江边,还是……
福安也是你喊的?给我记住,他是你父亲!童花抛出一句,像是老师在作业本上画的又一道粗粗的红“×”。可我就是不想改口,觉得他这个人,一点也感觉不到父亲的那种亲,所以,我真的不想叫他一声爸爸;特别是他离家之后,也不知怎么了,有时候心里有眼里有,一出口却没有。总之,他不配我这么喊他。甚至殃及池鱼似的,眼前这个叫作童花的女人,有时心里烦了,我也不想叫她一声妈。
我清楚着呢,童花是我的母亲,绝对生母。这点不允许丝毫怀疑,我岂不知?村人都我说我们母女长得很像,比如说走路时的动作。有常叔不止一次惊叹过,要是哪天他一旦灌多了猫尿,就会说:“宝佳,像你妈年轻时候那个俊,一个模子浇出来的。”
可是,我都快成大姑娘了,心里却一直拧着呢。童花,毕竟是母亲嘛,人前人后的,我也叫过几声,蚊子嗡嗡的那种,只怕我自己才能听见;只是那一声爸爸,记忆里真没叫过。
好在,福安也不计较,他计较的是酒壶是不是空了。那只酒壶是铁制的,战争影片上当兵的背着的那种,只不过我们家的这一只,上面还用刀子划了个“钢八班”记号。有常叔家的那个侄子,我们私底下喊二傻的,在村部代销店灌酒的时候,事先总要摇一摇,有点像是在甄别炸弹、小心探地雷的那种害怕模样。多少次了,酒壶经过我的手,灌了空,空了灌,福安从田地里收工回来,不允许它空荡荡的。好在他一放下酒杯,难得说一句,声音却是柔柔的:“宝佳,随你……叫不叫爸,没事,别难为自己。错不在你,千错万错,我的错。”
有时,我也想,说不定真是我的错,谁让我一次次打酒,灌什么猫尿?
我的五年小学,窝在村部学校。二年级开始,给福安打酒,成了放学回来的必修课,仿佛每天额外附加的一节校外课,算什么呢?课外活动?体育锻炼?反正就那么回事。
几两烧酒一灌,福安这才安静。如果哪天不喝几杯,除了一声声叹息,他就是一张人皮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扇扇稀稀朗朗的肋骨对称着摆放,比手风琴的间隔拉得还宽。其实,以前打那么多次酒,我也只是打上几两,更多是赊账。到后来我上了中学,毕竟还是个女生,红着脸赊酒账,在二傻那里一次次地蹭面子。虽说他年长我好几岁,却是小学都没读完的笨货,全村我们这些发小,知根知底不说,哪个没在背后笑话过他?于是,打酒的路上,我时不时地有了怨恨,抬头望天,那只鹰高悬着,似有似无的。
老鹰啊老鹰,别叼鸡崽了,干脆把我叼走,我不想待在稻堆山,一天都不想。
抛着空酒壶,哪能砸中天上的鹰?鹰飞得很高,再怎么我也够不着。我只想让鹰看见,最好把这只“钢八班”叼走。可是,那只鹰像是睡着了趴窝了。任凭酒壶一次次爬高,又一次次栽进我怀里。有次,酒壶居然有了情绪,一头跌进一旁的水田,溅起一伞的水花。
唉,该死的酒壶,既然摔不瘪,还得去灌酒灌猫尿,哪天是个头啊?
喝,喝喝喝,你怎么不喝死?有几次,我真想往壶里兑水,我要是小男孩,说不定就往里面尿上了。真烦,福安,你哪像当了父亲的男人,时不时地醉倒一歪,吐个污秽满地,直嚷嚷着喊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程胜利?
天杀的程胜利,你是我们家的恶魔吗?还有你,不是说酒醉心明吗?福安,虽然这些年里,我的确没有喊过你一声爸,可你一个大男人,白顶着一家之主的人皮,为什么一回回地喊着那人的名字?那个叫程胜利的,是你爹还是啥,怎么每次喊一聲,还哭兮兮的?
童花一听,眼窝处忽地有了潮湿的痕迹。远处过来一阵风,从我俩之间缓缓梳过。那是从桐子林里掀来的山风,一绺,一绺,不紧不慢的,好悠闲呢。你看看那些个风的小手,捋了捋童花额头的散发,直到跑得不见了影子,童花的那一小束刘海,分明还立正着歪歪的细秧身子,像是福安喝醉时走路的样子。
听有常叔说过,我们这个叫稻堆山的村子,名字好听,其实哪里有过堆成山的稻谷?那是先人们饿极时的念想,一厢情愿罢了。这座不高不低的丘陵,多石少土,种植什么都不兴旺。也只有这种桐子树野生能力特强,真不知福安当年怎么想起来,大老远地引来这个树种,而且一旺起来漫山遍野。不过,自从知道了桐子树的好处,村人似乎认同了。可是树归树人归人,哪个会认同他福安?一旦农闲,生产大队的广播喇叭就喊得鸡飞狗跳,那意思是说,农活闲了,人不能闲,特别是那个福安,当了几年兵,不明不白地回了村,让我们稻堆山人在外村人面前,胆子都是虚的。
广播喇叭里这么一喊,村人就知道了,那就是生产队要找些事,让福安他们几个人做,还是不记工分的那种。莫不是因为程胜利?静静的,直到山风累了,童花才有心情看我一眼,叹了口气:“他,想他了吧?”
他?哪个他?这个他?还是那个他?我绕不出来。其实,我多想听到童花说上这么一句:发酒疯了吧?
印象里,福安即使醉倒,也没发过酒疯。虽说好几次放学回村的路上,有常叔见了我说话怪怪的:“丫头,还不快点回家?要是再不打酒,你家那个老兵怕是要发酒疯了。”
有常叔这个人,唉,怎么说呢?这些年来,对我们家帮助也大,可他为什么看不起福安?福安就算以前在队伍上没混出个人样,现在人家觉悟了,一门心思想着入党,如此要求进步,能有啥错?
有常叔的话,我不大相信。福安不就是贪杯喝几两酒吗?你有常叔在自家代销店打酒,哪次不是好几瓶满满当当的,你怎么不发酒疯?我懒得理他,快到家门时,脚步免不了打个顿儿,可即使耳朵竖着,可事实上真没听到什么。衣服上补丁驮着补丁的福安,灰头土脸地似乎在等着什么,那边是童花堆起一脸的笑,递过来那只空酒壶,“钢八班”那三个字,被她的手心摸出了一层油汗。
有一回,我真的受不了,说:“不喝酒,真的要死?”
“他心里,隔着一条江,江水寒了心。听他说,这条江远在天边,江水漫起来,能流到天地之外。我也不信,可他这么多年,一直过不了那条江。唉,总算是捡了条命;唉,吃的苦,齐腰深。”后来,直到福安离家出走了好些日子,童花还想着法子,劝我懂他,“不怨他。他要喝酒,随他喝,只要他喝得进去,家里就算欠一屁股债,我也愿意,慢慢替他还上就是。”
那就是我错了,我不该来到人世间?我真的蒙了,夜晚的梦,一叠摞着一叠,那只鹰一直吊在那里,轰不开,也骂不走。我只好对着鹰吐着苦水:老鹰啊老鹰,真有那么一条江,这么多年福安一直过不去?还有啊,我好像也坠入了那条江,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天哪,让我快快长大吧,要不,嫁也嫁个外地人……只要能带我离开,一分钱彩礼也不收。
我之所以那么小的年龄,就如此决绝,的确是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后半辈子再像童花这样,过得窝窝囊囊,就像睡着了,腿还伸不直。
印象里,我长这么大,童花如同一只被罩住眼睛的驴子,围着磨盘打转转。这尊无形的磨盘,就是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我的奶奶,那个叫胡玉枝的女人,早就过早衰老得如一只树桩子。也是听有常叔他们大人说的,说胡玉枝年轻那会儿,一次次地在村口哭哑了嗓子,提前透支了元气。自打童花到了稻堆山,还没两年,胡玉枝就成了一只漏气的瘪球,衣食起居都要她这个儿媳照料。偏偏福安一旦气儿堵了,童花那儿就是一声不吭。后来福安离家出走,鸡鸭鹅猪的饲养,灶前塘后地忙碌,田里的收获,还有菜地的种植,以及缝补洗浆,怎能离开童花一双手?我几次想着辍学搭把手,童花硬是不同意。更何况还有田间地头那些繁重的体力活,她也不想认输。有次,童花心硬了,想着猛地一下扛起犁耙,身子往上挣了几次。只是那头牯牛根本不听她的,溅了她一脸的泥浆不说,突地一挣缰绳,牛角一拱,童花一屁股跌坐在水田里。童花那个窝心啊,她好大会儿才哭着爬起来。
这么一来,有常叔义务帮我们家犁田,渐渐地习惯成自然。每次,那张被泥土吻得锃亮的犁头在我家门前撕裂出沉闷的声响之后,有常叔就撸起衣袖擦着脸膛上油亮的汗珠。这时,总有童花连声挽留的声音,说是请有常叔好歹吃上一口,还把那只酒壶也拿出来,在身上擦了几下,吩咐我去打酒时,却听常叔“不用,不用”地撂了几句,划着火柴点了烟,一转眼脚步开出老远。随他而散的烟雾,齐齐地往桐子林里飘去。
桐树这种植物,繁殖力惊人,不过,稻堆山人尝到了这种经济林木的好处,也就听之任之;再说桐子树下的间距挺宽,可以垦出一垄垄套种山芋,山地也不浪费。只是斜插山芋秧苗这活蛮累人的,单是从坡下的那口水塘挑水浇苗,一担挑子下来,童花都要歇上好几次。
“歇歇,宝佳,你也出来,透透气。”童花放下担子。一弯腰,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有的溅落到刚栽插的山芋叶片片上,似乎有了嗤嗤的声响。
“你还小,长身子骨呢。”童花直了直腰,说,“你父亲,就像你说的,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叹了口气。福安回不回来,我倒真没多想。这么些年,儿时的玩伴,好多渐渐疏远了,他们说福安身上杀气太重,还有的与我吵嘴时,说我不是这个酒鬼亲生。
童花肯定地说,怎么不是?哪个敢说个不字,看我不撕烂那张贱嘴。
我难得看到童花愤怒的样子,像是逮住谁都要一口咬碎似的。以前,在外面听到流言蜚语,我都不敢问一声福安。记得有次,我问过奶奶。胡玉枝一听,更是破口大骂。只是她的嗓子浑浊了,不像年轻时骂人的声音,唱歌似的。
当然,我没听过胡玉枝的歌唱。有常叔说,年轻时的胡玉枝,十里八乡的金嗓子,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那会儿,她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开怀生过两个儿子了,居然仍有几家戏班子不嫌她的岁数,找上门来的时候还递着请帖,求她收徒开腔发声。只可惜胡玉枝没有答应。村人后来听到的却是胡玉枝三天两头哭喊儿子,只是没几回,嗓子成了破锣似的。
有次,我无意间听到了有常叔与人聊天。只是他们说的声音很小,那意思是说,福安这个做儿子的,命里该有这么一劫,他就是胡玉枝天天哭喊,喊回稻堆山的。
胡玉枝
稻堆山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我们孙家算是单门独户,所以,福安在村上常受到奚落,自然也难见到叔伯兄弟啥的帮衬。有人说,我大儿子福安,当年是我哭回来的。
嘴巴长在人家身上,随他们说去。福安当兵那么远,还在大江的那边,我一个当妈的再怎么哭喊,他难道长了双顺风耳?再怎么说,福安不算正常退伍,从江那边凯旋。不是他的部队作战不勇敢,只是担任了过重的掩护主力撤退任务,一时被打散了架子。再说了,我那个小儿子福喜一去没了踪影,福安说出门找他,多孝心的儿啊。只是不知道福喜还漂泊在哪里。
如果不是那天收到一封信,我真以为福喜已经不在人世。一天,家里突然接到了信。我才知道福喜命大福大,人还在队伍上,而且还是我们的解放军,不是以前被抓壮丁的国民党军。
太好了,福大命大造化大。好啊,我这个当娘的有了盼头儿,腰杆挺得直直的。村上有人看不惯:怎么,胡玉枝又想开唱了?
福喜命苦啊,那么小一个伢子,离家当兵的时候,才十六呢。
早年,我嫁到稻堆山孙家,虽说单门独姓,好歹算是殷实人家。听说,他们家是战乱年代过来的,低调了几年,后来挺直了脊梁,盖起的孙家祠堂四进院落,二楼三楼的那个敞亮,不是一般的跑马楼。人说嫁人时看人家,不会看的看田庄,会看的看儿郎。那时,我哪懂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上我也不识几个字,只是好在没怎么缠足,手上有一把力气。当初就这么稀里糊涂嫁了,心想只要不受苦,怎么过还不是一辈子?
刚把两个儿子拖扯大了,勉强能够上饭碗,时局说变就变。乡长保长好几次过来,说是东北那边战事吃紧,后方要抽人征兵“剿匪”,你们孙家不能忘本嘛,怎么说也要带头。那时候,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一两年,我们这里闭塞呀,哪知道外面的形势?我就感觉到了,四乡八村那些当了国民党军的孩子,走的时候一个个有模有样,可就是一去没个音信。乡长保长嘴上说得好听,其实还不就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抓壮丁”?当时,我男人心地善良,以为我家只两个儿子,既不“三”更不“五”,哪够条件?我说,这可不成,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孙家还是外地迁入,本地没有根基,要是倒霉起来那可就是墙倒众人推。正巧那些日子,老大背上长了个疖子,拱了血疮,快冒脓血了。我有了主意,连忙打一碗鸡蛋,逼着他吃。福安这孩子,吃了一半,还留了半碗,说是让给弟弟。福喜身上净光溜溜的,皮肤像我多一些,光滑滑的像是绸缎子裹满身子,可他岁数还小,身架子没有长全,脱单的褂子罩在身上,一出门风儿尽往里钻。是啊,他吃点鸡蛋也好,好长身子骨,眼下怎么说也轮不到他,等到他長大成人了,说不定天下安定了呢。
哪知道,我想错了。“抓丁”的过来,老大身上直流脓血,老二倒是斯文,只是没想到人家二话不说,一件当兵的大褂子套上福喜,一声吆喝就拉走了。临走时,福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回头朝我一笑,就这样随人家出了村子,那杆长枪还一打一敲,砸着他的小腿肚子,都快要碰到他的脚后跟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那几年,我们这一带虽说没什么战事,但是外面兵荒马乱,从县城还有乡里不时传来的消息,让人一听一个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福喜一点信儿也没有,我不知道哭过多少回。我家男人也劝我,说算我们家倒霉,命里有这么一劫,这个儿子算是讨债鬼,一根肠子拉断了,福喜该这个命,人再强,强不过天,抵不过命。
可是,偏偏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识字的有常拆信的时候,伸出两根手指掏出信瓤,有常刚刚读了一句,我一听,就喊开了,身子直往上蹿,要是插上翅膀,我立马成了那只鹰。
好事,好事啊,那……还用接着听吗?一听那第一句话,就知道是福喜央人写来的。
福喜啊,我的好儿子,太有本事了,你可给娘长脸了。你可知道这些天来,娘的眼睛快要哭瞎了吗?娘就是睡着了,耳朵也是竖着不倒,尽管一个梦接一个梦,哪个梦不是一声闷雷?原来,我那小儿子还活在人世,而且成了解放军战士,编入刘邓二野的一支部队。
举着那封薄薄的信,我心里那个亮堂啊,这以后只要看到有解放军路过我们村子,我的眼睛立刻潮了,感觉那个正向我走来的,不就是我那活脱脱的福喜吗?
那次,我真的看到了福喜的脸,而且不止一个福喜,那几排长长队伍里的一张张脸,青葱般一掐直冒水儿,哪个不像我儿福喜?当我揉了揉眼,看见一个个过来的战士,走得也是一水地整齐,可他们越是朝着我笑,我心里越是慌得不行:怎么?一个也不是?
那天,又开来一波队伍。那一阵子,时不时地,前面那条山道,从稻堆山的山背方向,一阵风般地涌过来长长的队伍,齐齐往南方开进。那条山道一转过村口,没地方去,只得从那座石桥之下往前延伸。我搬了张椅子坐在桥头,远远地高高地俯望着,一声声地喊着福喜的名字,几乎拼尽了我全身的气力。眼巴巴地望着,那支队伍齐刷刷地涌来,从桥下呼啦啦穿行,又齐整整地过去,他们肩扛的枪刺,如同稻穗吐出的花儿,一闪一闪地呼点着天上的日头。怎么了?是不是好多张脸庞看见了我,大老远地扬起了手,“大娘”“大妈”地叫唤着,让人心底一阵阵发暖发涩。几个上了岁数干部模样的还上了桥,一挥手,跑来了几个兵,说要抬我下来,桥上风大,大娘啊,您老别凉了身子。我哪里肯啊,我说大娘我也在赌啊,赌一次少一次,我是拿命在赌。好不容易看到你们路过,我哪知道能不能看到儿子?我只有歇斯底里地哭喊。要做的能做的,我也只有这条活路了。那一刻,我铁了心,就这么杵在桥上,我儿福喜若是从桥下经过,哪怕像一只鹰一样一眨眼飞过呢,就算娘一时看不清儿,只要儿子听了娘的呼唤,哪个心尖子不打战,哪个不往娘的怀里扑?要是我一下桥,老眼昏花的,就更看不清楚这一张张稍纵即逝的脸。那几个上桥的干部最后也没坚持,有个人还问长问短,直到问清楚了福喜所在的部队,承诺说一旦遇上了,肯定帮我带信,因为那支部队番号他们知道一些,是先头开拔的南下部队,只不过没有经过稻堆山这边,眼下该是进入西南剿匪去了。
后来的那几天,还是福安告诉我的。我整个人傻呆呆的,哪里记得?福安说:“妈,都怪那封信,早不来晚不来,牵走了你的心,掉了魂似的,你天天在村口哭喊弟弟,有常叔他们背地里都往这边张望,生怕……你要出事。”
任我哭哑嗓子流干眼泪,也不见福喜的影子,只有呼呼而过的山风,还有死死拽住我身子的福安。风啊,别人家日子呼呼地过,可是我的日子就这么死气沉沉地走走停停,闷着气三步两停的,家门开着,一口过堂风儿都没刮来。
我没想到的是,那天,也没个征兆,福安突然抱着我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这么大一个儿子,哭得那样伤心。福安说,他实在受不了了,他要直奔西南,哪怕一直走到天边边,也要找回弟弟,要是找不到人,他也不回家了。
他的话刚一出来,我吓蒙了,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我就你们这么两个儿子,你要是再丢在外面,这不是要了妈的命吗?
福安说,不会的,眼下中国穷苦人翻身做了主。只要弟弟还在刘邓大军的革命队伍里,不愁找不到他。
我知道这孩子,与他父亲一样,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要去找弟弟,哪怕找不回来,只要有个音信就行,可不能像福喜那样没心没肺的,只往家里捎过来一封信,剩下的什么也没有了。人说富不住大屋,穷不行远路。我儿福安这就是要行远路了,做娘的也只有给他准备好盘缠。最后,家里实在是拿不出来了,我这才塞给他一面镜子。
当然,是只碎了一半的镜子,另一半还挂在我的床前,后来每次村口哭喊的时候,我总看见上空高悬的那只鹰,化成另一半边镜子,在梦里悄悄地栖在我的床前,与远行的另一半合二为一。
福安像是有些看不懂地望着我。“儿啊,娘的心思,你真不懂吗?这一路上,要是路上遇到歹人,好歹也能当一把刀使……”说出这样的话,直到多天之后,我才发现我当时是被那种想念烧得脑子都糊了。没想到的是,多天之后,我还是接到了一封信。有常读信的时候,眼角湿了,说:“大婶子,这信上说,福安找到了福喜,可是……福安也报名参军了。”
这又是为啥?他要照顾弟弟?他不知道……家里只剩下老娘一个?
有常叹了口气,说,福安信上说,他在医院里,遇到了一位姓程的班长,就认定了人家,跟着他走了。那个程班长,原先还是福喜的班长,也是个解放军战士……
我心里那个急啊,要是福安近在眼前,我恨不得上去揪着他往家里拖拽。你倒好,弟弟找到了,没带回家,自己又去参军了。
我两个儿子,怎么一个也不留下,陪伴他们那可怜的老娘?
可是,谁又听我的怨恨呢?就连天上的那只鹰,任凭我声嘶力竭地哭喊,它也是爱理不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估计快一年了吧,我又收到一封信,说是祖国人民赴朝鲜慰问团带出来的。也就是这时,我真的悲喜交加,有好多话想托那只鹰带去,可这家伙再也看不见:天哪,这一晃,福喜又一两年没消息了。福安他怎么,還随部队去了朝鲜?
有常说,福安信上说得很清楚,他就是想为全家挣回面子,在战火中火线入党,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福安
突然决定参军,并不是我一时热血上了头。
平心而论,我是被班长程胜利感动之后,毅然决然地穿上了这身军装。尽管程胜利并没说过一句话,动员我参加革命队伍;相反,当他得知我想参军时,还几次苦口婆心地劝我,让我考虑在家孀居的母亲,革命者并不是铁石心肠,为穷苦人打天下,目的就是让穷苦人不再穷苦,眼下你弟弟一时回不去了,你要是再出来当兵,你娘面前谁来尽孝?
我说,我就是想跟在你后面,当几年兵。这一生遇见了你这样的一个好班长,我要是不跟你当几年兵,会后悔一辈子。如今,家里的母亲还能顾好自己,再说我参加革命队伍,她也好享受一下军属的荣耀。等再过上几年安定了,我就复员回家侍奉母亲。
当然了,还有一个私心,我没对班长说。其实,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老孙家的小儿子,虽然早年参加的是国民党军队,那是他年少轻狂不明事理,后来不也弃暗投明了?老孙家的大儿子,我孙福安这次参加的可是人民军队,人民的队伍是为人民打天下的。
我编入到程胜利这个班没多久,就接到了紧急命令,我们部队立即开往东北,接着入朝参战,被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兵团第12军180师。入朝第一场恶战,就是担任战略掩护的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
真没想到,那次战役,我们刚一拉上去,就是乘着夜色没命地向南穿插,与敌军还没怎么交上火呢,队伍就被打散了。
敌人的飞机、坦克,还有各类火炮没完没了地炸出一朵朵血花,装备对比那可是太悬殊了。我们并不是输在精气神上,要是对个拼刺刀,志愿军战士绝对以一当十。只是我们本来就疲惫,又担负着沉重的掩护主力撤退任务……谁会想到呢?再次见到程胜利,我俩才知道,“钢八班”只剩下了我们两个,而且都负了伤。
班长,怎么……是你?
真的……是你吗,孙福安?
怎么?班长,你也残了?
那天的一片林子里,我意外撞见了程胜利。说是林子,其实也只是一大片几个人高的树桩子,七围八困,汪成了一片树林,树冠什么的,早就被美国飞机投弹还有炮火,甚至是气浪削得差不多成了一只只呆立的秃头模样。当时,我也是听到了人的喘息声,这才发现了那个还能活动的身影,是自己人。
我也负了伤。只是这个伤,虽然就地养了几天之后不耽误行动,却比要了命更加要命。那些天,钻心的疼痛差点让我就此了结了自己。我在阵地上扒下了敌人的一条裤子,过了几天便能开步行走,程胜利也没看出来我是哪里伤了,我更不好说出口。只记得当时,一发炮弹掀起的气浪,把我拱上树杈,落到地面时摔昏了;而程胜利的一条小腿还淌着血,一瘸一拐地挪着步子。等到天明时分,我俩先后醒了,闻见人声这才慢慢相认。后来,那只陪伴程胜利多年的步枪,成了他的另一条腿。
死里逃生一场,我们知道了战局的恶化,被数倍于我的敌人分割包围之后,我们这支掩护主力突围的部队,已经散了架子。像我们这样的零散兵力,落在敌人后方,也只有长期深入敌后打游击这条路可走。
福安,你怕死吗?程胜利喘着粗气。
我知道,班长和我一样,至少也是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只不过他比我多背了一只水壶。我们加在一起,有了三只水壶,他的那只与我的这只,早就倒不出一滴水来,他身上的另一只,摇起来虽说叮当直响,但是倒不出来水,只是里面的响声很特别。
这里装的,是我们的命。要是我一旦牺牲了,这只水壶就指望你了,这里面是我们全班的请战书和每人的入党申请书,拼死也要带回祖国……这可是我们全班的命,孙福安同志,回答我——能不能完成?程胜利低吼了一句,他的脸上黑乎乎的,像是从窑洞里钻出来的一样,只有眼珠子那里还能看到两点白,剩下的牙齿一张开时,闪着一道白光。我想掏出口袋里的那半面破镜让他照一照,可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眼下,什么都得省省。省下力气,弄点吃的,白天钻树林窝身,天黑了才敢赶路。往北边赶,能挪一步,那也是离妈妈的心窝窝近了一步。
哦,北边,我的祖国,那个亟待医治战争创伤的一穷二白的祖国。可是,北边那么遥远,现在我们加起来,三条好腿,一条伤腿,哪天才能扑进祖国怀抱?更何况,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啃光沿路的树皮。
程胜利啃树皮时,牙齿比我锋利多了。我们一连啃了几次树皮,还有草根啥的,胃里直冒酸水。部队被打散之后,像我俩这样深陷敌人后方的,要想活着找到自己的队伍,或者说是回到祖国,那就要敢于同敌人比试,有时支撑的就是最后一口气。
“活下去,誓死不当俘虏,眼下,趁敌人还没完全合拢包围圈,一切都有可能。”程胜利说他从未想过惧怕,“当年在太行山,一片光秃秃的,饿得眼冒金星,有一小口吃的,连碗边子都想嚼碎了咽下,手上要是沾了一些面粉屑子,一時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手。”
程胜利说的这些,我没经历过。这是开进朝鲜的路上,全班人困马乏,听他鼓劲时说过的话。我听班里战友们说过,福喜刚编入这个班时,身子骨还不齐全,一行军,他那双平脚板总是串起三三两两的脚泡,一开始是水泡,很快成了血泡,一踩地钻心地痛。每到宿营地,程胜利这个当班长的,怀里总要揣着一小束马尾巴毛,挨个儿给士兵们挑脚泡,而每次在福喜那里耗的时间最长,有时福喜在他怀里睡着了,程胜利还轻手轻脚地忙碌着。
后来,我之所以铁了心当兵,多少也是缘于程胜利对我弟弟的那份关照。
白天里,我俩只能缩在林子里胡乱填点肚子,一个放哨一个打盹,就这般交替着养精蓄锐。天一擦黑,我们就瞄着白天确定的大致方位,往北方摸索。黑夜漫长,好在不是朝鲜冬季,加上连日战火满目疮痍,因而地广人稀。我们只是竖着耳朵往北方挪移,几乎没有一句交谈。想说的白天都已经说了,晚上一个手势,我们都能读懂对方。
“班长,我们得活下去,你更得活着回去。你想啊,临上朝鲜前,你们老家分了田地,组织上还特批了你的假,让你回了趟家,村里为你张罗了一门亲事,如今你可是有家有口,不像我。我就是回去了,唉……我就算牺牲了,还有弟弟呢。”白天里我刚说了几句,程胜利立马制止。他的语调虽说低沉,却带着铁器撞击的味道:“你弟弟伤成那样,你再不能……我是班长,这是命令。”
“班长,你们老程家,不能没了你。”
“你们孙家,更不能没了你,老娘一人在家,你们两个都回不去,她怎么活?”程胜利这么一说,我有点支撑不住。自从离家,一到天黑时分,我就隐约听见母亲的呼唤,一声声拖拽着我的腿脚。
程胜利说:“现在,不是你争我争,不是二选一,是我们俩,哪个人都不能保证,到底能不能回得去?我伤成这样,路上遇到敌情,对你也是个累赘。只有你,必须活着回去,带上这只水壶。”
从那天起,程胜利卸下的那只水壶由我背着。直到我抱着一扇破门板泅渡到昭阳江心时,那只浮在江面的水壶一直跟着我。幸好程胜利想得周到,多亏这只水壶护着,那里面裝着的比我们两人的命还要贵重的东西才没有沤烂。
只是这以后,程胜利再也没有跟紧我。我无奈地回望了一眼,任由他渐渐地落在身后。他趴卧在那里,拖着一条伤腿,依托着昭阳江边的一片礁石,爬行着滚来滚去,朝包围过来的敌人不断地射击,为我赢得一点点逃命时间。
多年后想起来,那个夜晚钻心地痛。不仅是江水的清冽浸着我那尚未痊愈的伤口,不仅是枪声弥散之后,耳边回荡着程胜利那一声声渐行渐弱的嘶吼。程胜利命令过我,说福安你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国怀抱,连同这只水壶一起,人在水壶在。前几天,程胜利还计划过,说眼下我们在敌人后方,一边打游击一边寻找着回国的路,一旦沿途遭遇敌情,只能由他这个班长掩护,别看他伤了腿,关键时刻一点也不影响战术动作。再有一个,说他挂了彩,一直不见好转,如果遇到江河湖泊,只要水一泡,这条腿可能废掉,那更是累赘,活着也是受罪……
可是,要说废料,我更是废人一个。班长要是回去,他们程家还能传下血脉。我急了,连说不会的,班长你不要乱想,与部队失散这么多天,虽说一时难以找到部队,但是敌人眼下还没有满山搜索,再严密的网拉过来,也有网眼可钻,再说了,师里军里还有兵团,肯定会派人搜救我们。
“好样的!”程胜利指了指我身上的那只水壶,“只要它在,我们就有了主心骨。”程胜利难得笑了笑,又擂过来一拳,别看他饿了这么些天,手上还是挺有劲的。
他的那条残腿也同样有劲。那天,我后来的确记不起来了,他是用哪只腿猛地一踹,让我瞬间跌跌撞撞地扑入了夜幕下的昭阳江。
那一脚,像是耗费了他平生力气。一个激灵,昭阳江水迅速浸透全身,我这才感到江边刮的是南风,风力很大,一堆堆浪峰,窝窝头般地在前面垒成一道道坡,闪着星星的寒光,更多的聚集在背后,齐齐地推送着我。顺风顺水的凫水真快,我在水上漂着,连同江面上顺手捞到的那半扇门板,还有眼前不时浮现的那只水壶。
因为这只水壶,我才狠了狠心,没命地游向江岸,身后的枪声,一开始一阵响似一阵,不一会儿渐渐稀疏,最后,真的听不见了。
直到哆嗦着爬上北岸,眼看着那扇破门板漂至江心,我这才发现,自己这么依靠着一扇门板,真的划过了这条江。还好,步枪还在身上,一步一晃的当儿,那只水壶不停地击打着胯骨,撞得我脑子一连好多天痛得厉害。
有常
想起来了,福安上次离村去寻找弟弟,还是夜里悄悄走的。这都一两年了,我们这才看到,回到稻堆山的这个男人,的确是福安。
很快,眉目清楚了。福安不是复员不是转业,更不算中途退伍,他成了一只掉队的鹰,落单了趴了窝。一开始,村人还以为他是探家休养,可也没见他伤着哪里,好胳膊好腿的。甚至有人半信半疑:老孙家的老大,不是外出找老二了吗?不是保家卫国去了朝鲜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怎么……身后还带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一连多天也不怎么出门,偶尔有人撞见,她只是低着头,帮助胡玉枝料理家务时,身子有些笨拙,遇见有人热心地盘问,她顶多回报一两下浅浅的笑。耐心的村人总算等她开了一两次口,这下我们惊呆了,这个女人一口的外地口音。有些眼尖的妇人看出端倪:女人有了身孕,从显怀的身子看,至少六七个月了。
到底咋回事?难道福安没上朝鲜,而是与这个女人怀孩子去了?可是前不久,胡玉枝收到的那封信,还是我帮她念的,地址与信皮上写的都是朝鲜的事,而且还是祖国赴朝慰问团带回的呢!
后来,有人说出来了。其实,那天傍晚时分,是福安牵着这个女人,急匆匆地从稻堆山的东山口那头转过来的,起先两个人还有些犹豫,后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副任杀任剐的决绝样子,一点也没拐弯直奔家门。当时,村人还在农田忙碌着,女人脸上还预备着浅浅的笑容,随时应对村邻们可能出现的招呼,只是福安一路上没做任何停留,直接推开了家门。
以下这些,还是我事后道听途说的。
福安推开家门的时候,把卧在床上的胡玉枝吓着了。前一阵子没完没了地哭喊,病倒在床的胡玉枝,夜里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鹰,只是实在扇不动翅膀,弄不好就要一头栽将下来一了百了。直到福安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喊了声“妈,我回来了,我该死啊”,胡玉枝这才惊着了。虽说病了好些天,可听见那一声喊,仿佛充了电似的,呼地下了床。
看清了跪在床边的哭泣的身影,还有他身后那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人影,这回的确看清楚了,不是自己喊回来的老二福喜,而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胡玉枝抹了抹眼泪,这才压低了嗓子。
“你……一个人?怎么回来了?”
“妈……”福安又喊了一声,除了喊一声妈,他不知道该说啥。也不过一年多时光,胡玉枝的嗓子再也没了以往的清脆,声音粗了糙了,哑得让人听不清楚。黑黑的屋子,静了一会儿,福安这才听清了,是胡玉枝在问:“闺女,哦,你叫童花?几个月了,老孙家的?”
福安刚要接话,胡玉枝又说了一句,嗓子哑哑的,像是房梁折断的声音:“让你找的老二呢?”
“我让你……找的老二,福喜,你弟弟福喜呢?”
“你们这两个讨债鬼,不让我哭瞎了眼,就不得安心吗?”
那只半面镜子,福安刚看清楚,胡玉枝捧在手上,还没等自己掏出来,只听到“叭”一声,碎在地上。胡玉枝的嗓音晃荡起来,那盏受了惊吓的灯火,在三人之间躲躲闪闪的,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墙壁上如同飞天的鹰,一直冲不出去。
最先折了翅膀的,是福安的影子。他刚刚直起身子,看到胡玉枝重重地倒在床上,一时只有呜咽,连忙又重新跪了下去。他身后的童花也颤颤巍巍挣扎着想要跪下之时,胡玉枝突然开了口:“给她一条板凳,人家不能跪。”
第二天,村人看到了没穿军装的福安,一声不吭地带着那个女人,在他家的房前屋后,一下一下地点种着一种叫油桐的果子。
那种果子,不算什么经济林木,听老人们说,以前我们这一带也有人种过,这种桐树春天开桐花,秋天结桐果,果子落进地里,来年春天能拱出樹苗。后来,因为福安带过来的桐子树种野生能力特强,而且一到秋天自带收获。那些桐子果晒得脆了敲去外壳,里面洁白的桐子仁可以榨出来桐油,若是漆过木器农具家具,抗蚀防腐经久耐用。远处的荒山野坡,没几年成了一大片桐子林。清明前后,桐子花开,远远望去,稻堆山村如同浮在花海上似的。其实,走近了看,桐子花也并不多大,花瓣内靠心窝窝处略泛紫红,蕊丝儿却是粉白,无风时直晃眼儿,形状大体与梨花相似,要说有什么区别,只是没有什么香味。
点种桐子果,福安似乎上了瘾,有时童花在家歇着,他手里的种子也没停歇。这时,我猜出来了,福安进村时背的那个包袱,里面估计都是桐子果。
时不时地,福安低着头出了家门,几无言语地蹲在桐子林里。悠悠的阳光透过残枝枯叶筛将下来,温温地沐浴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还有他脚下摊晒的一大片桐子果。除了长时间沉默,印象里这个岁数与我几无相差、小时候一块长大的伙伴,像是成了哑巴,远远躲避村人,甚至这么些年我们都没看过他在河里洗上一回澡,更多的是一个人枯坐,小半杯烧酒就着几粒黄豆,也能喝上一个时辰。
如果没有福安,稻堆山一时半会还没有这片桐子林。特别是半山腰的那一大片桐子林,虽说距村子远了点,后来也划入了集体财产,秋天果熟之季,得找个人看管。考虑到童花是外地人,农活总是落在其他妇女后面,福安当了一场兵,心口仿佛挂着一把锁,力气似乎大不如从前。他们这一家,这些年过得也不舒坦,一年挣不了多少工分不说,这么个单门独户人家,福喜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童花这么些年病怏怏的,福安一把岁数了,只有宝佳这么个女娃,家里人丁不旺……看到村人总算有了怜悯之心,我提议说:“护林子的活,大伙儿就别抽勾了,就让福安看管吧。”
农闲的当儿,我们总能看到一身旧军装的福安出没在那片林子里。他像是一把梳子,穿过来又捋过去。身后隔三岔五跟着风一样的女儿,那个吹气一般渐长渐大的宝佳。即使福安在外面受了委屈,小小的宝佳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像是坠了一只秤砣。
清明,雨洒花落,有好几次,我看到了福安在桐子林里拾掇落花,说是晒干了有用。桐子花,哪有什么香味?再也没有什么药用价值啊?就连童花也曾经数落过,说桐子花有什么晒头?印象里福安从未回答过,他一旦沉默得当了真,稻堆山怕也赶不上他。
稻堆山,这个村名叫得好听,其实也只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除了种点山芋还有桐子啥的,其他的什么也种不起来。对于我们来说,投胎到了这个山脚之下,日子真的没多少奔头。
我想,福安肯定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要不然,怎么好端端的一天,我们发现,福安居然失踪了。
至于去了哪里,童花一时也说不上来。
让人没想到的是,福安这一走,多日不见回村,而且居然没有带走童花,连同这个女人生下来的宝佳。宝佳这个女孩子,以前的印象里,那可是福安的命。眼见着宝佳一晃上中学了,福安怎么舍得又一次离家出走?
可能是乡邻们问得急了,童花才断断续续说漏了一点,挤牙膏似的:“前一阵子,福安一直做噩梦,天天都是。他说,怎么着也要出去,看看能不能给这个梦寻找一副解药。”
到底怎样的一个噩梦?村人们似乎不太上心,大家各过各的日子,成天在地里刨食,肚子都难以填饱呢,操心人家的事干吗?自打福安从朝鲜回来,一晃十来年了,胡玉枝已葬入稻堆山下,福喜就算是死在外面,尸骨也一直没见还乡,莫非……有次,我试图提了出来,童花却一点也不领情。这个家孤女寡母的,童花要是操持农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起来简直就是遭罪。有空没空的,我就想着过来搭把手。虽说,我多少也有个私心,眼下她们家到了困难的坎儿,我想着尽量感化她们娘俩,或许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呢。
只是这些年里,童花的肚子从来也没见鼓过一次。稻堆山这么一个大村子,他们孙家要是以后没个男丁,早晚会成绝户不说,一家人休想翻身。要是遇上一次吵架,人家一句恶毒诅咒,别说童花了,就是福安回来了,也会气个半死。
童花
胡玉枝去世后的这些年,我们这个三口之家,除了过年过节,福安很少见笑脸。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那个噩梦里绕不出来,心里似乎装着那条无边无际的大江,似乎窝着永远倒不尽的一江寒流。我总想着法子帮他疏通疏通,可除了解乏提神的烧酒,还真找不出更好的解药。到了傍晚时分,生产队收工的当儿,若是哪天我要是能弄出几个小菜,宝佳捧着“钢八班”水壶进门的时候,大半天里像是死过一回的福安就会精神一点。那只水壶立正在小方桌的一角,经常手拿把攥的部位,露出了斑驳的铁铝金属的原色。刚刚有了点精气神的福安,又是重重地唉声叹气。
那只水壶在福安的手里,一次次地往自己的胸口撞击,我们母女俩都听到了水壶里的烧酒哗哗作响,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一条江,遥远的天边那一条江,江水咆哮,似乎想冲出壶盖,流个汪洋恣肆,流出天地之外。
“江这边,江那边,为什么,留下我这一个活口,我为什么就不能换回班长?”我怎么知道啊,福安本来是想着好好地喝上几杯,哪知道這酒还没有斟进杯子,他居然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还像宝佳般地半睡半哭着。
是梦魇发作,还是摊了什么魔咒? 有次,福安乍醒,说他又梦见了,梦里大声喊着他们“钢八班”那几个人的名字。他说他大声喊一回,心里就好受一些,像是一肚寒江之水放纵奔流而出,身子骨还能轻松好几天。
你……你怎么嘴上也不停?你老是喊着那几个人?他们是谁?宝佳有时候疑惑地问他。
那几个人,他们在江的那边,一直没回家,他们的魂魄,没回家啊。
你能喊得回来?你认识他们吗?
认识啊,那是我的生死兄弟,可现在……只我一人活着,我还不如死了,与他们做个伴。孩子,你不知道啊,你怎会知道呢?多少次了,每回梦里,我们都在一起。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我呢:李大柱、何满屯、张宽沟、吴大宝、刘老闷、江双喜,我们一个班的,钢八班。
福安一手举起宝佳,朝着上天的那朵云。哦,不,那是一只鹰。可是,那只鹰一直悬在那里,它能听清福安的呼喊吗?“还有,还有我班长,他最想看到的是你,可他还没看过你,哪怕就是一眼啊……”
天长日久的,在福安面前,我们知道了,真的不能提到钢八班。一提到那三个字,他就直盯着那只水壶。同样,福安一直没说出来,还有另外的一只水壶。
那只水壶,早已埋葬在我那遥远的家乡。
当初,我决意跟着福安离开老家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坚定,说:“嫂子,你放心跟我走。程班长临终前嘱我照顾好你和孩子,这是他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
我说:“我不想走,我等着他。临走时的那个晚上,他答应过我,保证平安无事地回家,与我一起过太平日子。他说自己军事素质过硬,半个班的敌人不一定干得过他,还说他娶了我,就会福大命大,美国佬的飞机大炮,也不会伤着他的一根毫毛。他不会骗我的,他从来没骗过我。”
“你信吗?”福安的嘴巴发着颤,一抬手,他给我敬了个军礼,“你跟着我,到我老家去。班长交代过我,钢八班还有人活着,只要我在,钢八班就没死绝。你……能答应吗?嫂子,我的好嫂子……”
我信了他,相信了程胜利班里的这个兵。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一手抱着门板一手划过昭阳江,即使程胜利用生命掩护了他,即使他这么多年来痛恨着自己当初的离开……
程胜利是我们一个村的,也算有点青梅竹马。那次,他突然从部队上回了村,我这才知道他们部队即将入朝。他说我写了血书,报名去朝鲜为国作战。等到凯旋之时,我就是一名共产党员,你信不信?
信,我当然信了。尽管担惊受怕,我还是答应了。程胜利那次回家,是因为村里刚刚土改,家里分了地。他们家只有他这个劳力,家里给政府去了信,央求他复员种地。程胜利说他暂时不想复员,他要去朝鲜战场证明自己,还要立功入党,因为他们那个连队,还没谁能超过他的军事素质。得知程胜利放心不下我,地方政府一行人陪着过来做工作,临行之前,应我的主动要求,我们匆匆结了婚。
我对组织的人说,子弹不长眼,我想让他们老程家,先留条根。感谢毛主席给我们分了土地,以后,不管怎么说,我们家指望着这么一条根。过日子,只要咱有了人,就有了一切。
直到福安一路找来,我这才不得不相信,程胜利再也回不来了。当初,与程胜利分别那天,目送他的背影,我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福安在我们村子待过一阵子。钢八班活在这世上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一度还想着,钢八班八个人,班长和那六名战友,他们都应该被追授为革命烈士。
那个夜晚,我俩在屋后的山林里,悄悄地垒了座矮矮的坟墓。那是程胜利的衣冠冢,福安把那只水壶放进去陪伴程胜利。他说,先让它陪着班长吧,水壶外壳是铁制的,里面的那些永远烂不掉。总有一天,他会把这只水壶完整地交给组织。如果班长和那六个战友进不了当地的烈士陵园,他会死不瞑目。
那,我们……这就走了。程胜利,我的好丈夫!我相信孙福安。离别之前,我望着那座矮矮的坟墓说:“我会好好地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这是程家的骨血。”
“我们走了,班长。”福安敬完军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双手深深地抠进脚下坚硬的土层,停了停,他从坟头上抠出一块泥土,一仰脖子,生生地咽进了嘴里。仓促间,那块泥土里可能掺杂着碎石子,一时间我听到他的牙床发出粉碎性的声响。
回到屋子,煤油灯下,我的脾气上来了,说无论如何,也要检查一下手指盖,是不是刚才抠土啥的弄破了。福安抿着嘴,这半路上没听他吭过一声,停了会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嘴,伸手一接,吐出来一口紫色的糊糊。那是嘴里一时还没吞咽干净的坟土,和着福安磕出的牙齿血痕,都成血饼饼了。
我捧起他的手,把摊在掌心的血糊糊一下放进嘴里。灯火一闪的当儿,我的身子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得严严实实。
我俩是在一个黑夜里悄悄离家的。拐了个弯,直到黑乎乎的老家再也看不见了,我这才想起来,问了他一声:“那……我还是改个名字吧,你说,叫什么好?”
“就叫桐花,好吗?以后,天天念叨起这个名字,我就会想念班长,想念这个桐子花开的村庄……”
“就叫童花吧?百家姓,哪有姓桐的?”
程胜利
与福安生离死别的那个夜晚,一切猝不及防。我俩刚刚摸到昭阳江边,突然侧面有了枪声。一听喊声,是敌军,至少一个班。
福安不肯离开,后来还是我一脚把他踹下了昭阳江。本来我那条腿伤了之后,这些天处处行动不便,偏偏身上又中了枪。
这下,我真的回不去了。福安喊叫的声音在枪声间隙里再也听不真切,此刻他可能正游往昭阳江北岸。好兄弟,那条江太宽了吧,说不定江水都流到天地之外了。莫急,莫慌,别游歪了方向,这边有我掩护着,能拖延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反正我这条命今天就没打算活,就这么撂在昭阳江南岸,老子多杀一个赚一个,值了。我不停变换射击位置,没想到他们居然那么贪生怕死,十几个人一时硬是过不了我手里的这杆步枪。
渐渐地,我有点支撑不住,每次爬行,体内都奔涌着热乎乎的血,即使残月之下看不真切,但那股血腥味浓浓的,不仅没有急救包堵傷口,就算是有也是堵不住。哦,后来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恍惚中,我好像想起有那么一个晚上,江面一层碎碎的月光,铺就一条通往老家的路,直到我的意识快要消失之际,我还扭头来回望了一下。那一刻,我想起了昭阳江北岸,那个遥远而新生的祖国,以及老家刚刚分到的土地,还有新婚的妻子和班上这几个生死兄弟……是啊,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我们的魂魄紧紧地抱在三千里江山,就像石榴籽一样紧密。“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虽然我的尸骨一时不能回到祖国,这些年来,我的魂魄时不时地飘在天上,鹰一般高悬俯视。这次,怎么我又看到了福安?好样的,不愧为钢八班的兵。咦,怎么了?怎么他一个人,只身往北而去,脸上还是一去不复返的那种倔强,莫非,是要前往我的家乡吗?
哦,真是的呢!我看准了,是他,他正在往北走着,一直还没有停歇,一如当初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矢志不渝的福安。
第一眼看到的福安,是个陌生的庄稼后生,一身的泥土味。要是问他一句话,半天也答不上来,眼里的胆怯慢慢地往外渗透,直到在脸上开出一朵羞涩,真有点我自己当初的影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了这家战地医院,当时我们部队正在休整,准备开拔西南剿匪。我们班个子最小的福喜,一次行动时不幸中了流弹,伤及要害部位,能不能活下来,得看他的造化。我们把福喜送到医院,医生说要派专人陪护,我说:“让我来吧。”
我可喜欢福喜了,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福喜是在一次战斗中,被我们解放军俘虏的。他看到我们班几个兵一个个像黑塔杵着,福喜哭了,说他想家了,想老娘,想哥哥。
因为部队战事紧急,一时还难以顾及给俘虏们发路费遣散。福喜被俘后,羔羊一般跟着我转,我问了声:“是不是……想加入解放军?”
他点了点头,说:“行,那……我跟你们干!我们那边打的尽是不顺心的仗,连老百姓都说,解放军得人心,将来能得天下。”
“那我向上级报告一下,到时给你换身衣服,看看能不能在我们班落脚?”没想到上级真的批准了。一番俘虏政策宣讲之后,福喜编入了我们钢八班。行军途中,我问他,为什么当初不想走?福喜说,以前走了这么一段弯路,眼前的这个机会要是错过了,不参加解放军,哪有脸回村?还有啊,班长,你真的……太像我哥。看到了你,我就像是看到了福安,我的亲哥哥。
所以说,那天,我在战地医院门前,被前来的那个人吓了一跳:这世界上,还真有笑得与我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吗?
于是,这个找上门来的男人,刚要对我一笑,想询问啥似的,我就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叫福安,对不对?你弟弟负的伤,有点重,眼下……我们盼着他的家人,正愁着怎么联系,你找上门了。”
病床上的福喜像个植物人,除了有微弱喘息,眼窝那里偶尔有些残泪,剩下的等于没了生命征兆。医生的意思是,随时做好最坏的打算。可我不想放弃,福安更是这样。福安头次掀开弟弟的被子时,半晌也没有说话,直到他侧过脸来,我才知道了他眼里的意外:原来,福喜身边存放着一窝鸡蛋,数了数,12只。
我告诉他,尽管医疗条件跟不上,后勤同志在营养上还是尽了全力,像福喜这样的重彩号,每天供应一个鸡蛋。因为福喜正昏迷,伙房送来的只能是生鸡蛋。虽说他眼下不能食用,但也不能少了重伤员的待遇。
福喜说:“程班长,这些天,你瘦成这样,我妈妈要是看到,会心疼的……要不,这几只,你自己煮了?”
我连连推搡,还小心翼翼的,怕弄碎了。这以后,每天一个的鸡蛋,我们只是默默地塞进福喜被窝,期待着他苏醒的那一天。一连数日,福喜的病床前,我俩一人坐在一头,夜里都没哪个忍心离开,就是打个盹儿,只要床上一有动静,我们立即会醒。
那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被窝里有了动静。是福安率先听到的,他大喊了一声,差点惹恼了病房里的护士。那是一间大病房,医治的都是重伤号,几个小护士常常忙得七倒八歪。这边听说福喜被窝里有了动静,我们的心都揪了起来。几盏马灯拎了过来,照来照去,哪有啊?福喜脸上像是平静的河面被冻住了,薄薄的被单下面,那点蠕动的地方被护士与我们联手轻轻揭开了:不知何时,那里有了活物,居然是一只刚出壳的小鸡崽。
这时,我们重新又数了数,福喜被窝里积攒的鸡蛋,已经有22枚。后来的几天,陆续地还有一只只小鸡崽,被他的体温孵化出来,可是福喜自己却不知道,他的生命居然发生了天意般的传递。
医生说,福喜的情况不好,如果再有十天半月没有奇迹发生,基本就没有希望了。我的眼泪唰地落了,那个夜里,忽地一下,我仿佛看见福喜的被窝里,那些毛茸茸的小鸡崽,羽化成了一只只飞天之鹰,高悬旭日剪影之下,久久不愿离去。
部队紧急开进东北的命令是突然下达的。福安也要跟我一起走,说这样守着弟弟,不如参军给弟弟报仇。临行前,福安请护士代写了一封家信。只是后来过了好多年他才知道,福喜的尸骨一直没有还乡。
福安编入钢八班,等于填补了弟弟的空缺。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名士兵,跨过鸭绿江大桥的时候正是黑夜。残月之下一座大桥,当我们走过桥面中间划出的两国界限——那道宽宽的白线之时,我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祖国。点点滴滴的江面碎波,泛着若有若无的寒光,一波一浪跳跃着,仿佛奔流出天地之外的怀抱;再一侧脸,一弯牙月洒下的那缕清光涂抹到了一旁的福安脸上,他显现出一种坚韧的神色。
这次,福安坚韧依旧。我看到他出了那片桐子林,直往北方扑去。难道他……他怎么……真的又找回我的家乡了?此行,是去看护一下我被埋进老家的那座坟墓?可我的尸骨还在昭阳江南岸,老家埋葬的只是我的衣冠。
一大堆晒干的桐子花从福安怀里掏了出来,围成花圈模样。他摸出一只粗瓷大碗,斟满了浓烈的烧酒,那种价格不贵的老白干倾倒下来,浸湿了我坟前的那一小块黄土。
福安在我面前述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我哪能听得清楚?没想到他这个大男人,居然哭成那样。一时,我心软了,恨不得从坟堆里伸出手来,拥抱他抚摸他,哪怕触碰一下他的脸庞也好,或者像当初帮他兄弟俩挑脚泡那样。我知道他这一路上心疼钱,能不坐车的尽量依靠脚板。是的,没想到他真的来了,即使他什么也不说,我也能理解他这些年来的不容易,可我又怕惊吓了他,而且,那座坟只是我的衣冠,我的尸骨还在昭阳江边。我就是想拥抱他抚摸他,也赶不及啊,除非,我化身一只鹰,高悬天空,一旦看见了他,随时俯冲下来。
听他这么一说,我知道他担心那只水壶,那只埋葬在我衣冠冢里的水壶,那是当年从国民党军手里缴获的,这么些年了,它即使是铁制的,就算是没有被人家盗走,也有可能锈蚀了,里面的那些被我们全班视作比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真的不要沤烂啊。于是他赶了几千里路,要把这些宝贝挖出来,随身带上。今后,不管走到哪儿都要带到哪儿。
福安,你做得对。那只水壶,那里面的每一张纸片片布片片,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命,更是钢八班的全部。
福安抱起了那只沾满着潮湿泥土的水壶,他掀起衣服一角,一下一下地擦拭干净。那只水壶的盖子似乎锈死了,费了好大劲才拧开。里面的东西似乎倒不出来了,他往里面吹了口气,再用手抠。只是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就跪在那里,一声声地喊着,没想到喊了几声,我在里面真的待不住了。
他第一声喊出来的,是我的名字,接下来,是我们班上的其他弟兄的名字,最后一个是他自己的名字。
我们钢八班,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他是个活人,为什么还要喊上自己的名字?这时,我看清楚了,福安喊过自己的名字之后,接下来就用嘴巴去吸那只水壶的嘴子。
停!
停!!
停!!!
福安,怎能用嘴吸?那只水壶在坟墓里埋了这么些年,才出土的,要生病的,晦气啊。我喊了不止一声,可他听不见,他还不想听,只顾与那只水壶较着劲儿。过了好一会儿,水壶里的东西一一被他喊了出来。
那是好几卷纸片似的东西,当然了,不完全是纸片,还有布片片呢。哦,那是谁的?是何满屯,还是张宽沟?我记不清楚了,反正不管是誰,他们都是我们钢八班的兵。我想起来了,当时的他,说是一个字不会写,往里面放进来的是一块布片片。那可不是一般的布片片,那是他刚当兵时,妈妈给他身上缝的一块布,说是从土地庙里磕头烧香求来的护身符,临行前,他妈妈还用嘴含了一宿。那上面被他画上了好多条道道印记,我知道那是他赴朝作战之后的杀敌记录。还好,不管是纸片片还是布片片,倒出来时一张也没沤烂。福安把这些摊开,任阳光亲吻。他一片片地抻平,又找来土坷垃压住片片的四角,直到那九张纸片布片,像是透够了气,身上晒出了适宜的体温,他这才片片地卷好,轻轻地塞回水壶。
那九页纸片布片,哪一张我不熟悉?最大的一张,是全班请战书,上面八枚带血的手印是我们每人咬破指头摁上去的。其他的纸片布片,是我们全班八人要求火线入党的申请书。每份入党申请书的背后,写着我们的遗言,注明了各自的老家住址。
也就是说,我们钢八班每个人抱着必死决心投入到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只是我们担任掩护主力转移的任务实在过于艰巨,扑向我们阻击阵地的弹雨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看到这只水壶幸存的,只有我与福安两个幸存的伤员了。
我伤了一条腿,福安比我伤得还重,我俩往北撤退的路上,他咬牙坚持着,一时还真让我看不出来伤口的部位。
看样子,福安准备动身离开了。他站起身来,轻轻地说:“班长,你好好睡着,等我攒足了盘缠,我答应你,我会一一找到其他六位战友的家,告诉他们的父老乡亲,钢八班没有一个孬种,我们对得起中国人民志愿军这个伟大的称呼。当然,我还要寻找我的弟弟——我顶了他的名额,加入了光荣的钢八班。班长,你得答应我,他也得算作我们钢八班的兵。这样一来,我们全班,在你的带领下,也算团圆了。”
停了停,福安又想起来了,说:“班长啊班长,等到宝佳长到十八岁,清明上坟的时候,我与嫂子商量过了,就让宝佳改回她原来的姓,她不再姓孙,跟着你姓程,叫程宝佳……我们孙家在稻堆山单门独户,她这样一个外乡人,会更加受人欺负。等她长大成人了,就把她原原本本地还给你们老程家。”
原来,福安还把这话一直记着。那次,我们班临上前线的那个夜晚,我嘱托过福安,说我老家有了女人,“你得叫她嫂子。要是我牺牲了,你还活着,往后要是有个什么难的灾的,你替我照应着……老人、女人、孩子,再怎么难,难的是汉子爷们,何况我们还是新中国的革命军人?”
“要是,我命里真的有了孩子,是男的,就叫卫国;要是女孩,就叫保家。”福安像是听懂了,说:“班长,保家?女娃子哪能叫这个名字?要么,就叫宝佳吧。”
“好的,听你的,就叫宝佳。你也要听我的,我们都要活着回国。”我又说了一句,“你看,你弟弟还不知道怎样呢,你们孙家,还指望你回去传宗接代呢!”
唉,谁会想到呢。那一战,一阵炮火就吞噬了我们班六个兄弟。福安虽然捡了条命,可是他的下身被炮弹片削了一块。他这辈子再也没有生育孩子的能力了。
宝佳
山风再起,沙沙作响,一缕缕穿越桐子林。天上絮云朵朵,有那么一只,牢牢地钉在天上。
我说,那是鹰,一只痴情的鹰。
童花说,倒像你爸的脸。那张脸,哪怕一天一个样,我只要对上一眼,就往心里刻上一刀。
福安离家好多天了,童花说当时不该由着他,更不该让他说走就走。
不过往开了想,他这么些天不回家,省得动辄喝闷酒与村人发脾气。
“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这个家,是他的。”童花像是自言自语:他会不会找那条江?那条江在遥远的天边,怎么找得到?
又一个清晨,阳光的额头像是被江水洗过,光洁而明亮。有常叔过来,背起停靠在我家门口的犁耙,默默离去的身影还没走远,童花就叫住了他,说是中午来家里吃饭,宝佳过一会儿去代销店,打点烧酒。
童花说着,举了举那只水壶。有常叔侧过脸,在犁耙缝隙间摆了摆说:“那是老孙的水壶,往后,不要动他的宝贝。”
“那个事,你想好了没?”犁耙又往村外走了一截,停了停。
童花喊了我一声,嘴张了又闭,欲言又止的:“我想……说个事。”
是不是?福安……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抬起头,看到童花眼睛躲闪着说:“那个他,有常叔家的侄子,他……怎么样?”
“有常叔,想……”童花嘴里像是有什么堵着,半天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照理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人家说他二傻,那是红眼病,二傻还能开代销店?再说了,根红苗正。那边说,只要你点个头……过上几年,你俩就能去镇上供销社商店上班,算是照顾。”
“什么?亏你们想得出来。让我……你疯了?你们都疯了吗?”
“有常叔,帮我们家干活……其实,我也没答应什么,再说,人家也没勉强。”童花结巴着,头低得很深。
等她再次抬起了头,看到的是我跑得远远的身影。一连多日,我更是不想理睬她了。
要是福安在家,他肯定会发怒的。
一气之下,我跑进了桐子林。幽深的林子里,哪里还有福安?
青油油的果子入秋后渐次生黄、渗红继而泛出油黑。一阵风走,落下的桐子果子叮叮咚咚的。以前放学时,好几次,我都看到福安正在摇树,要不然,一夜过后又有不少落下的果子,要是滚下山坡,生产队里就会有损失。好几次,他看见了我,总要歇手,唤我走开,怕让那桐子雨砸了。不过也有几次,他让我上树。树下的他总唤我使劲地摇晃,好让那些成熟的果子落地,直到收拾成堆,这才挑进生产队的仓库。树树连枝的,一摇一片雨。而他却立在树下,任那桐子雨砸在他一身破旧黄军装裹着的背上,擂鼓一般脆脆作响。
当然了,这时候难免有些路过的汉子凑个热闹。有次,福安邀了他们,几人索性光着上身,承受着桐子雨的尽情沐浴。而那时,看他们说说笑笑的神态,真是快活至极。
当年,他在昭阳江畔躲着头顶上的炸弹,那滋味可不是这样吧?
每回收拢果子,都是滿尖尖的好几十筐,得一担担地挑进山下的集体仓库。有回,我也想品咂桐子雨,刚一钻到树下,就被福安一把揽进怀里,伴着他背上的咚咚响声:“丫头骨头嫩,等长大了,当几年兵,就算是女兵,也会大有出息……”
我会有出息的,我要做一只鹰,飞出稻堆山,一直往东飞,飞过那条江,就任它江流天地外,我就不信飞不过去!
出了林子,天上干净得极为省略,那只鹰呢?怎么也飞了?远处,有了童花唤我的声音。她好像知道自己错了,不该算计我这个女儿。刚一撞面,她就讨好地喊我:“嗯嗯,那就……不提这事,回头我跟有常叔说,丫头还小,上学呢。”
秋天到了。
这个秋天刚一开场,家里收到了一封信,是从遥远的天边寄过来的,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写着十几行字。
童花说,现在我们家有了中学生,能读得通信,自家的信不能再让外人看了。也只有我猜得出来,那封信是福安写的。小时候,他在稻堆山也算识过几个字,虽说没上学堂,奶奶胡玉枝倒也可以教上一点。后来到了部队,跟着程胜利,居然有了写信的本事。
信上说,这些日子,他在那边找了个下井的活,挣钱来得猛,就是当地人有点怕,他不管这些了,等着积攒着一笔钱将来办大事。以后有了可能,他会一一前往牺牲的班长和六位战友所在的地方政府民政部门,一家家地递上证明材料。他说那些材料,他会一一如实记录,他怕邮寄时会丢失,必须一家家地当面呈送,要不然,他会心神不宁。只是这一时半会儿,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多攒点钱,再一家家寻找钢八班那六位战友的老家。好在,除了他自己的,剩下的那七份入党申请书的背后有他们各家的地址。他相信,祖国不会亏待钢八班。那些留在江那边的志愿军遗骸,早晚会魂归故里。
我念到一小半,童花早就泪水充盈。不知为什么,福安离开的这些天,我对他突然产生了强烈依恋。直到童花又提了一句,我这才想起来,十几年下来,还没有正正当当地喊他一声父亲。
一抬头,天空蓝得轻描淡写。遥远的天边,那朵絮状的浮云成了一只鹰,俯身翱翔着,像是对我说着什么。我盯着它,一会儿,它一扭头,倏忽远去了。
莫非,它也懂我的心……也想着,替我捎个信?
回来吧,福安!求求您,宝佳想您了,真的想您了。对了,现在,此时此刻,我才懂了你这些年的不容易。哦,只要您回来,哪怕看到的是你的一个影子,我也会站在稻堆山的山口大声呼唤,我会飞奔上前,扑入您的怀抱,醉醉地喊您一声:“爸爸!”
后记
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70周年纪念日之际,2020年秋的一天,稻堆山下的孙家小院内,一台平板电视现场直播着央视一套的电视节目:国家组织的一场催人泪下的仪式庄严肃穆——部分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士遗骸,由空军战机接回祖国烈士陵园安葬。
一个署名为“钢八班”的微信群里,一大早,作为群主的程宝佳就群发预告。与此同时,在程胜利的老家,还有李大柱、何满屯、张宽沟、吴大宝、刘老闷、江双喜位于六个不同方位的老家,每个家庭里的电视机前,都在地方政府组织下同步观看仪式。
这时,微信群里有人视频语音:“看见了没?看见了吧,我们的孙爷爷,孙爷爷您怎么哭了?”
“福安,我的爸,您可不能哭花了脸,电视镜头正对着你呢!”宝佳急了,又喊了一句,“爸,你好好地再看一眼,那里面有没有我的其他六位叔叔;还有,到底有没有程胜利——我的亲爸爸?”
电视镜头给了孙福安一个特写。他的身旁,一个个挺拔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仪仗队的礼兵,手捧国旗覆盖下的棺椁,缓缓地正步走向远方。电视机前的人们看清楚了,孙福安的眼窝里,两行浑浊的老泪缓缓流淌。老人怎么了?他是不是想着:这里面,有没有程胜利?有没有钢八班那六位兄弟?
或许真的没有……
或许真的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