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盘街
2021-08-09王良瑛
王良瑛
女人看到的太阳很大,很圆,红的,像火。
女人知道男人叫别师傅,可是男人不知道女人姓什么叫什么。
别师傅!顾主们都这么叫,叫得好亲。偶尔也报告一些属于他的消息:“别师傅,从下月起,您的工资又上涨了。大概涨一百二,哦哦,或者还要多的,一百六……说不准,反正是涨了的!”“别师傅,您的那个徒弟提拔成车间副主任了,管质量检查。嘿嘿,像您当年一样的黑脸包公。”也时不时有物品带过来,厂里发给退休职工的福利:汗衫秋衣秋裤,纺织品;节日礼包,大盒小袋的。别师傅并不到厂里去取,总是托顾主顺便捎来。
“顾主”是女人的。
女人卖馄饨。
卖馄饨没有固定摊位,只是卖主推着一辆货物四轮车,馄饨的馅子皮子,以及锅碗炉子,一应用品全装在车上,在街头、路边停住,生意即可开张。不过每个人大致还是有各自经营的地盘,互不侵犯。女人呢,就在城东郊这个十字路口。这里不远有一个“五厂”,做纺织。厂子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是“工业下放到基层”的时候,青岛市在这里开办的,当时这块儿盛产棉花。厂子建在这地儿,所有权属青岛,名字也按青岛的排序:青岛国棉五厂。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所有权不属青岛了,属县上了,可社会上还是没有丢称呼,仍然叫五厂;后来,农村的可耕地越来越少,棉花也没人种了,但五厂仍然没倒,半个多世纪始终没倒,仍然按以往的正常秩序生产、销售,工人也按正常秩序上下班。这一块儿不种棉花了,就从外地购,工人好多也都从外地招。外地招来的工人都是单身出来打工,几个人合租一套住房,饭食也多是在外面草草凑付。工人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早六点,午两点,晚十点。上夜班晚上十点上去,早晨六点下来;上中班下午两点上去,晚十点下来。这两个时段下班的工人急需要打发一下肚子,然后睡觉。女人的馄饨摊基本就是为了这两部分人开设的。全城当然不止女人这一个馄饨摊,而且,就五厂的单身工人而言,有些馄饨摊距离住处并不远,甚至有的就在宿舍楼下,但是却愿意到女人这个摊上来。女人的馄饨好吃?自然不消说。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就是女人的儀态。说仪态不是论丑俊,是指“感觉”。其实女人不过是寻常的穿戴、寻常的头脸,无非黑的裤子、藏蓝的长袖或短袖褂,冬天则是紧身的棉袄,腰上扎着白的围裙,头后面挽一个圆的发髻。确实很寻常的。但看上去却是浑身利索,干净得无可挑剔。做的是容易沾染衣服的活,身上竟见不到一丝菜末,一点白粉,于是脸也便显出光洁,全然不像五十多岁的样子,更不像卖馄饨的样子。加上天生一副温善面相,对顾客始终笑迎笑送;口又严,话不曾多说一句,便使人觉得是个纯美贤良的女性了。
来的既是熟客,也就没有过多的言语,只管在简易的矮桌前小凳子上坐定了,不多久,女人便把热馄饨端过来;若不饱,再盛一碗。小本生意,出进的不过是小钱,一根铁丝绕过电线杆,有一个木头盒子挂在上面,哪个吃完了,自己拉开小木头盒的盖子,把钱放进去,再把盖子拉上。近来兴起手机支付,就有二维码贴在木盒上,随便扫描了付上就行。彼此面熟心熟,不用费口舌。
前面说的男人,就在馄饨摊不远处坐着。他并不吃馄饨,只是坐着。男人是早午晚按自己的惯常时间做餐用餐的,所以不吃馄饨,只是坐着。一天两时,从女人来到,到卖完收摊,一次不落,坐着。至于从哪天开始坐的,吃馄饨的说不清,女人说不清,他自己似乎也说不清,反正就是坐着,静静地坐着,接受着“别师傅”“别师傅”的一声声问候,接受着传达给他的好消息,接受着送给他的一宗宗物品。这些消息,这些物品,卖馄饨的女人当然是听到了看到了的,但嘴上绝不会有任何表达;心里或许有一些起伏,羡慕,向往,还有别的什么心思,却并不浮现到脸上来,只认真地做着她手上的生意,热情地照应着她的顾主,因此看上去也就如同听不见看不见一样的了。
男人在这里坐,是因为他的家就在这里,他是坐在自己的房屋前面。
这一片区是从城里头搬过来的拆迁户,房型仍然为做生意设计,共三层,一层店面,二层三层居住。因为处在十字路口,地段好,店面生意兴隆。修车洗车、日用百货、理发洗浴,样样不缺。有房主自己做的,也有把房子出租的,都没闲置。唯有一个例外,就是这个男人,别师傅,他既没自己做,也没外租,一层的店面白白放着。这实在有点可惜,这么大面积,就是开一个家常菜馆,不忙不闲,轻而易举也是卖馄饨收入的百倍!女人这样慨叹。她的慨叹是亲自看了店面里的状况以后发出的。但这感慨只是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由于两人嘴紧,许多事情都是在心里,不说出口。不过彼此对话还是有的,多在女人推着馄饨车子过来,吃馄饨的工人尚未下班,买卖尚未开张的时候;或是生意完了,女人收拾着东西,要离去的时候。每次话虽简短,但心既灵透,能抓住内中要害,参透弦外之音,因此能够将多次支离破碎的片段系统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内容,关于店面的,关于店面之外的:
“哥您这房子是上下三层?”
“三层。”
“宽敞呢!”
“宽敞。”
“一层的店面是和他们一样大小?”
“一样大小。”
“面积好大啊!”
“大。”
“他们都没闲着呢!”
“咱的闲着哩!”
“租出去也划算的。”
“可是儿子不让,说人住在上面,下面闹闹嚷嚷,不安顿。”
“倒也是。儿子住哪儿?”
“南京,远着哩,大学毕业就留在那里了。”
“哦,做大事的!您没跟过去?”
“住不惯。金窝银窝不如老窝。”
“在‘老窝嫂子伺候着,遂心愿。”
“唉!”
男人脸色顿时黯淡。女人明白了,也便不再问,头埋下去,眼皮不停地眨。
男人问女人的零碎话系统起来,也是这样子:
“妹子家离这儿远?”
“玉盘街西头。”
“二三里地哩!”
“日久天长,走顺了,倒不在乎了。”
“来来回回搬弄,该叫儿女帮帮。”
“一个闺女早出嫁了,又拖着孩子,都不清闲。”
“孩子爹也是忙?”
“哪……早撇下我……唉,去了!”
女人摇摇头,脸上现出凄伤。咬着嘴唇,眼睛看向了别处。
两人也偶尔有接近的时候,不是女人走近男人,是男人走近女人。有一回,男人站起来,走近了,又退回去;又走近来,低声说:“院子里有的,西南角。”女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继而突然明白,脸微红了,赶快做手头的活儿。
男人指的是卫生间。
女人还真的就去了。
是上午,差不多七点的时候,该来的顾主都来过了,馄饨也卖得差不多了。女人从空荡荡的店面走进去,也才知道原来里面还有个院子的,院子周围植了花木,一股勃勃生气。西南角落果然有处卫生间,里外冲洗得十分干净;外面另有洗手盆,旁边挂着毛巾,同样干净。噢,怪不得他的周身从来都是齐整的,是个讲究人!女人洗完手出来,又抬起头端详了房子的上面两层,说不出有意還是无意。墙皮是鹅黄,窗玻璃亮得耀眼。出来了又细看男人,五官方正,肩膀宽阔,头发花白浓密,好仪表!从此女人便时常到院子里去,也时常地把目光投到男人身上,但又总是很快地移开。
寻常的日子总还会有不寻常出现。这一个夏日的晚上,就出现了不测风云,下起雨来了。约九点半,女人推着馄饨车过来,正拾掇出用具,就要动手做,迎候十点下班的工人。当然,如果雨下得早,下得大,女人就不会过来了,常常遇到这种不测的情况。可这场雨是突如其来的,之前好好的天,连预兆也没有。响着雷,刮着风,天摇地动。女人猝不及防,无所适从。这时候男人过来了。男人过来得很果断,二话没说,推起女人的馄饨车就走,径直地推进了一层的店面。
女人在店面里坐下,好久心口才稳定下来。女人盯着男人,一反往常地倾心地毫不顾忌地盯他;男人也便读懂了她目光里的意思,立马上楼去拿下一个大灯泡,踏着凳子换上,对她说:
“包吧,皮和馅已经备好了,不能枉费。”
“可是,包起来也要馊的。”
“放我家冰箱。”
“我从来都是让大家吃新鲜的。”
“我跟他们解释。”
手里包着馄饨,有个男人坐在身边,女人心里升起一种感觉,幸福,温暖,升到脸上,脸就热起来。于是胸膛里昼夜翻滚的话不免冲出了口:“这么大的店面,就是开一个家常菜馆,不忙不闲,轻而易举也是卖馄饨百倍的收入。”
男人成竹在胸似的:“不过馄饨还是要做,一天两时,他们需要。”
男人的话不由得让女人心里乱起来,乱得把要说的话塞住了,脸就红成了月季花。想把手上的活做得快,却是更加慢起来。
暴雨偏偏停得快,到馄饨恰好包完,又雷声远去星辰满天了。
女人顺着人行道往回赶。头一次没推馄饨车行走,身子原来如此轻松,跃跃欲飞。清新的空气充溢着甘甜。路灯把她的身影忽而拉得很长,长到无限;忽而缩得很短,短成一团。心也随之一会儿张得很开,一会儿缩得很紧。心思也便天马行空,忽而驰骋千里之外,忽而温馨斗室之中。
回到家里,竟是满脸泪水。
像这样每一次不测天气都改变着女人的心境。这一次,是冬天,上一次暴风雨差不多过去半年了。半年前的暴风雨是生意开张之前,这一次是生意收摊之后,突降冰雪。
本来馄饨卖完,顾客也都离开,女人也正欲收拾离开的,西北风来了。不光来得突然,还狂烈,一声呼啸,把地上所有尘土废纸塑料袋,一下子卷到了半空,路灯即刻变得昏黄,树木折断的声音,摩托车三轮车架子车各种车倒地的声音,接二连三。路上的汽车成了海里的船,不见行走。还有雪粒儿,风卷着,刀子一般扎脸。女人想去扶馄饨车,馄饨车被掀翻了。女人头上的绒线帽不知去向,头发成了细鞭子,抽打脸颊。雪粒儿塞住嘴和鼻子,眼不能睁,气不能喘,身子站不稳。照例是男人过来了。男人三两步抢过来,丝毫没有犹豫,两只大手伸了出来,不是伸手扶她,不是伸手拉她,是用双手整个把她架了起来,架起来呼呼地走,进了店面。事后两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男人说:“真没想到你身子那么重,重得眼看架不到屋里了。”女人说:“真没想到你手劲儿那么狠,狠得肋骨都要勒断了。”
风声像狼叫,雪粒猛烈地敲打着窗玻璃,令人恐惧。进了店面一个时辰了,女人还是有点蒙,心要跳出来。她用手捂住了胸口。
男人喘息着:“不必留恋了。”他指的是馄饨车上的一应家什,包括那辆陈旧的馄饨车。
女人木然,没应答。
“不必留恋了。”男人又一次重复这话,她才回过神。回过神,便一声声抽泣起来。
男人一声不响了,守着她哭。等哭止住,才小声地试探着说:“下边冷。”
女人仍然没应答,但抬起眼往上望了望,并且缓缓起了身。
楼上客厅的温暖立刻使女人放松了身心。除了通常的沙发电视,突出的是茶几两端的盆景,不大,嫩嫩的墨绿,将室内点缀出了生机和典雅。女人没坐,在沙发前默立着,冷风、冰雪,嘈杂不安,一切都离她远去了。她默默地等待。果然,等来了,男人的一双大手,搀她的那双大手,伸出来,亲到了她的双腮。她的身体膨胀起来,温热从心底直往上冲,她微合了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吐出了一个字:
“别。”
男人尴尬,手放了下来。
女人声音颤抖:“是……叫你呢。”
男人重新把手亲上去,亲得狠。
女人却更颤得厉害:“别。”
男人答应着,也颤。
女人娇羞着:“我……是叫你……别害怕。”
男人于是放开了胆,把女人囫囵抱进了怀里,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抱进了卧室。
男人感觉在登一座山。山上草木葳蕤,果实累累,虽气喘吁吁,但畅然无比。
女人感觉在蹚一条河。河很宽,但水流平缓,对岸鲜花娇艳,景色宜人,一个她向往的地方。
其实凌晨时分风雪就歇住了,并且乌云全部散去。但卧室里是察觉不到的。卧室里只有细微又均匀的鼾声。
至晨门开,两人同时出来。
地是白的,树是白的,空间也是白的,白得透彻,洁得舒心。男人果断地走向了那根电线杆,麻利地解着绕在上面挂收钱木盒子的铁丝。女人跟过去,嘴里吐出一个字:“别。”
男人更快地解。他知道女人那是叫他,而不是制止他。“别”了一夜,他已经完全能够从她的语气中分辨得出内中的不同意味了。
女人抬头,看到了东边的太阳。太阳很大,很圆,红的,像火。
她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阳竟然这么美,有太阳的日子是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