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藏男孩”徐则臣
2021-08-09梁豪
梁豪
笑
徐则臣自是不知,我与他结缘,比我初到《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还要早两年。那是2014年某日,大约在冬季,夜深沉,一位在台湾政治大学念研究生的友人在微信转我一篇小说,题名《如果大雪封门》。对小说本身,她不着一词,只是说,你且看看。见它篇幅不长,索性耐住性子且看一看。果然很快看完,当时我应该愣了好些时候,一个过分清晰的念头是,我还写个什么鬼?彼时大四,人闲得慌,因不屑青春文学的矫揉而怒写过一些自以为颇具分量的东西,零星得过一些前辈师长体恤的嘉许。当其时,我对鲁迅文学奖和徐则臣没有任何概念,课堂所接触到的最青春的作家和最时新的当代作品,是余华和他的那本《活着》。
天真的人儿天真地想,这篇小说的作者,定是一个跟小说里的行健、米箩、宝来走得很近,甚至有未出五服的亲缘关系的底层角色,一个文学界的“王宝强”。而《如果大雪封门》,自然就是他的《天下无贼》或《盲井》,一块货真价实的敲门砖—这穷小子要发达了。
现实永远比想象更戏剧。这徐则臣,原是响当当的70后代表作家,北大硕士毕业,时任《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主任。上好的履历,正规军来的。困惑虽然有一些,到底豁然了。搜索引擎是个好东西。
当然,我也有猜对的地方—他果真爱笑。能写出俊朗文章来的“底层作者”,一定是一个无穷乐观的人。我没料到的是,徐则臣的笑,更具知识分子气。
徐则臣的笑很有记忆点。嘴角一抿,颧骨一提,唇瓣微张,气走丹田,涌上来,便是一打骁勇威武的笑。该笑磁力极强,辐射范围颇广。这样的笑,让人觉得亲近无比,但又暗暗勒令你不可凑近亵玩。因为这种挠人的距离拿捏,徐则臣的笑,迷者众。
我们吃过很多回饭,多在活动结束之后。那次局中除了徐则臣和我,还有另外两位编辑部的同仁—当时我还是一名在校的实习生。那餐饭吃得知足,一者,去的是重庆火锅店,我嗜辣成性,正中下怀,心中早已窃喜。后来得知,徐则臣也好吃香喝辣,当时他正痴迷于烤鱼而不可自拔。二者,因为放得开。按说,那时的我,对于单位的人事至少还残余三成左右的羞涩,可那一餐却吃得极撑,究其原因,席中有徐则臣。他的话头,他的神态,神态里那种忽然的专注和忽然的飘忽—当然,还有他那绵密的笑,这一切都让我如释重负。细思有些不可解,类于玄学。
走
我从未看到徐则臣跑起来过。姿势一定很倜傥。可惜没跑起来。他注定是不慌不忙的。气定神闲的人,是因为他有那股气和那份神,于是定而闲之,是取一瓢饮。徐则臣走路如饮水,一口一口,徐疾自若,近于呷。
步履矫健的徐则臣,肤黑,发梢冲天,万年的平头,抖擞而刚毅,好在一副眼镜帮他退去了三分硬,可依然一派威严。因为肤质与肤色,整个人像极一个黑洞,似乎能够吸纳世间的很多东西,比如说,中关村流动贩卖假光碟的女孩的悲欢—我是后来才知道,在那篇给我造成深重打击的《如果大雪封门》之前,他还有为人津津乐道的花街系列,还有很多关乎活着也关乎梦想的北漂故事—话说回来,我喜欢这种后知后觉,我喜欢一路走来所有迎面相遇的先知先觉和后知后觉。
书归正传,徐则臣个头不算很高,狠心人大可将“很”字去掉;他的块頭也不能说生猛,却自有一番声势在—如果不从事文学事业,没准他就是一名身板结实、沉默是金的长途货车司机—他的姑父便是一名货运司机,千丝万缕的家学渊源。徐则臣曾私下感慨,倘使当年没参加高考而是选择更为切实的中专,其最为璀璨的人生轨迹或将在公路上展开。假定为真,那么他那极具掌控力的低徊的笑,势必与一个又一个公路收费站岗亭内收费员轻盈又稍显机械的微笑,构成极其美妙的重奏。那是另一个故事,一对姑侄同时也是师徒走南闯北,它关于公路、速度与激情—还有一条同样明晰的轨迹,在苏北故乡葱郁的山岭间,徐则臣依然做他的看闲书、闲看书、看书无关新书旧书的放牛郎,一如其少年、童年。
当然,如果当年的高考过于遂愿,徐则臣或许已是京城或江南响当当的一位大律师。他高考填报的志愿是法律系,按他的话讲,进入中文系,以至后来投身文学,完全是“阴错阳差”。阴错阳差的确总能诱发好故事。
好故事里的徐则臣闲不住。好作家总是闲不住的。闲人的身骨天生拿来享福,而写作恰恰是苦命的差事。作家得不停地看、走、写、想,不停地重复,在重复中寻求新的可能,他须不停地刺激自己,不停地对抗厌倦和心虚。
闲不住的徐则臣爱吹口哨,是意气风发,是得意尽欢,也是一种自我劝诫—慢慢来,面包会有的。说到吹哨,京城文学与艺术界擅口哨者,恕我孤陋寡闻,徐则臣或可一骑绝尘。其哨声扎实而多变,偶有尖音,玲珑婉转,如同画龙点睛,让人浑身一个激灵,或者两个。如果他说自己还会唱淮海戏,或者来一段苏北大鼓,我也一点不感到意外。有那么几回,时至餐点,见他一边呼呼扒饭,一边用手机外放视频里的唱腔,绝非京剧昆曲之大流,咿咿呀呀,俗而活,质粗粝,音高亢,尽是活脱脱的老派头。那段时间他应该还在不断修缮刚刚竣工的《北上》,这是一部轰轰烈烈的大书,关于京杭大运河,关于走,人在江上行,从南到北或从北到南。或许,外放是他其中一项“手机里的田野调查”也未可知。
扯远了。
据徐则臣自述,其脚是扁平足,而且患了足底筋膜炎。脚是他身体仅有的弱处,他的阿喀琉斯之踵,所以按理,他是不宜跑动的。但他常饭后散步。脚疾似乎颇有些光景了,于是久病成医,知道怎么个走法,既能锻炼体魄,又不致让病痛困扰自己。聪明人走到哪里都是聪明人。打算为祖国文学事业再奋斗个五十年的徐则臣,买了很多运动鞋,貌似还有一双老北京千层底,都不甚名贵,是舒服最要紧。这样的做派,确实有些老古董的意思。徐则臣的身体里,有很古老、很野生的东西,也有极新而又极文的东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两头都落实下去了。那本《王城如海》中,海归加先锋戏剧导演双重标签的余松坡,竟要黑胶唱片里的《二泉映月》来慰藉自己古典而受伤的心灵。这个“竟”,其实拐得很顺畅,因为很徐则臣。
又想,那高楼林立的中关村,当年不知被这双不宜跑动的扁平足穿过了多少遍,才有了《跑步穿过中关村》 —真是好题目,题目是小说的眼睛,这对眸,亮晶晶得叫人心痒痒。至于这一切,都是徐则臣应得的。我不禁复又多看了两眼他的脚。脚亦如此之稳健,憨憨的,让人觉得踏实。好一双顶天立地的大足。
在最真实的人生版本里,徐则臣骨子里的稳,投射进了他精心打造的小说世界中。小说里的徐则臣不急走,但又一直在走。从花街到北京,从底层到上流,从当下万象到历史纷纭。诚如其所言,作家不仅要写会写的、能写的,还应写该写的。我猜,将来他还会尝试原以为自己无从去写的。真正的作家,就是要走出舒适圈和镁光灯,进到暗淡混沌的新天地中,闯出新的边界来。然后,徐则臣再度成为一个簇新的徐则臣。这么看,他无疑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宝藏男孩。宝藏,是有得挖的意思。徐则臣耐挖、耐看,总之我是百看不厌,常看常新。
在文学的天地里,徐则臣是弓足,没得足底筋膜炎。从南到北,从白到黑。一直在走。
烟
徐则臣不好酒、不烫头,白酒不论酱香浓香,一杯上脸,脸顿时红得发黑,有如未经加工的乌木,贵重而矜持。倒有一个老同志标配的双层耐热玻璃杯,却并未发现他特别喜好喝茶,书桌上也未见枸杞的踪迹—他是青年人来的。
但,徐则臣是越发担得起“嗜烟”二字。我几乎见证了其烟瘾的扩大化。没准儿,作家就应该抽抽烟。烟的缥缈和无所循迹,就如同创作的灵感,烟嘴嘬起来,有激活作用,也有放松效果。既是如此,我索性也把自己置身于如火如荼的造烟大队之中,搭上一根,彼此陶醉,忘我地献出一份仙气。插话,吸烟有害健康。我的嘱托并不能比烟壳上的文字多哪怕一笔,惭愧。
那次某杂志约70后與90后做一次对话,就近原则,将我分配给徐则臣。也好,很好。相约去一家不大有名的咖啡厅,厅内空旷异常,偏暗,像是舞厅粗粗改造,球灯敲掉,挤上桌案,咖啡飘香,便是开张大吉,也还是就近原则。各点一杯卡布奇诺,于是煞有介事打开录音笔,开聊。主要是由我发问,然后恭听,偶尔插话,得咽着唾沫冒声,提前怯着一截。我是第一次如此之煞有介事,后来反省,遗憾甚多,倒是更衬出徐则臣的泰然自若。他可是见惯大场面的一号人物。这是我第一次切身见识他对文学的敏锐洞见,还有绝佳的反应力和表达能力。
我说,有的作家死了,他也依然活着。他不说对,而是说,这么说也没错。是严谨。我说,文人墨客大致有两条去路,修齐治平或采菊东篱下。他说,也许会有第三条路,积极入世的同时,心远地自偏。是挺进。我问,写了二十年,遇到瓶颈了吗?他回,“瓶颈”这个词对我来说有点奢侈。是胆气。
徐则臣的金句实在多—
现在的生活越来越规整,很难找到其中的偶然性,我怀念过去那种粗粝的带毛边的生活……天才的第一声啼哭也不会是诗,谁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只是鼻青脸肿的时候别人没看见……作品的翻译走出去这事儿,只能顺其自然,人家不要,你捧着猪头也未必能找到庙门……
或许,或许可以不要或许,真正的作家,就应当多发金句。总有一句能够命中读者胸口的靶心,然后浑身一个激灵,或者两个。对我而言,徐则臣的金句,句句都在九环以内,而且并不一定瞄准的是自己的靶子,也可能射到其他的靶位上,依然九环以内。如果你联想到了美国射击选手马修·埃蒙斯同志,那么恭喜我吧,我的修辞术得逞了—当然,他们并不在一个竞技项目内,我也暂未发现徐则臣有参加奥运会的迹象—金句总是这样,说一句少一句,是走多些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所以是金,越掘越少,终而以稀为贵。
私底下的徐则臣,并不爱高谈,不会随时预备跟你聊文学或哲学与艺术,他的话题多与生活日常相关,谈自己也谈社会上的见闻。这让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我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的老古董。或许正因此,他是越老越年轻,那样认真而活泼着,一路逆生长,到最后,安能不“复归于婴儿”?
到那时,这烟,该也无为地戒掉了吧。
书
徐则臣是我的顶头上司,找我谈话,多与工作事宜相关。每一次他都很严肃,但又不时给我几声笑,让我犯起嘀咕,竟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凡事总有个适应,到后来,面对他的严肃和笑,尚且算得上应付自如,以至偶尔会背过手去,在他的办公室里摸摸索索,用眼睛翻找那早已从书柜流到地板上的各类书籍。他栖息在茂密的书堆里。一个人爱书,书便会长出脚,拼命往他这里聚拢,是两情相悦。书是作家的孩子、朋友、导师,也是第二伴侣。
我想,办公室里的徐则臣肯定是幸福的,他随时能够看到博尔赫斯所谓的天堂的影子,或者入口。偶有心仪的书或杂志,我会明火执仗地管他索取—孔乙己先生说得鞭辟又豪爽,窃书不算偷,但我连窃都用不上,徐则臣通常会满嘴答应,对书,他是分享型而不是护犊子型—再说,他可有一双世事洞明热观人间的眼睛。
徐则臣是一位出色的观察家,他打小地方来,如今身居要职,是攀着一条垂直的线往上爬,转着圈儿地都看了个遍。然后,不断制造全新的文字排列组合,让我们领受、检阅他观察得来的成果。这何尝是一位真正的作家的宿命,作家得认这个命。
徐则臣不仅长于写作,还工于书法。这是书在他这里的另一重含义。我见过他的墨宝,游刃有余,自得风流,以行楷为最,一个个都是风华正茂的好样子。可惜我不谙书法之道,只懂痴痴然欣赏、感喟,很粗放。还是某回我们施主编从旁醍醐灌顶了那么一句:抓紧管他要吧,以后就不好说了。行文及此,我才稍稍安下心,估摸着只要我要,他肯定会给,道理也很简单,我们是朋友,有诸君为证。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是不是这么说来着?—我感觉他又在笑了。
徐则臣书法作品著于竹帛谓之书。徐则臣之书,一本一本地写,一张一张地写,如老僧入定,又是恰同学少年。但不应忘了,他还为别人之书提供服务,为他人做嫁衣。他首先是一名编辑,他一直是一名身处一线的文学期刊的编辑。
徐则臣对海量作品的甄别、判断,以至校对时对稿件大小疵漏的啄捉,我以为少有能出其右者。他文风的那份沉稳、审慎,我看有一脉源于他是一名出众的文学编辑,所以语言窗明几净,线条感极强,每个字都兢兢业业地排在那里,有一种经得起挑剔的率真在里头。
自从当了编辑,又身兼写作,我益发明白一名优秀的编辑对于作者和作品的重要性,他甚至可以点石成金。一名优秀的编辑,他必须是一个细腻的人,你得容许他唠叨、纠缠、认死理、钻牛角。其实各行各业,以至每个人在不同的身份角色里,若想出类拔萃,恐怕都少不得一份过人的细腻。我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个非常细腻的人,直到遇见了徐则臣,终于恍然,原来真实的自己竟是如此皮糙肉厚的野男子。羞愧,无话,唯有恶补精进一途。
对于徐则臣,我似乎不能再说更多了,或者,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打住吧—这便是多才多艺的徐则臣,周正而豁达的徐则臣,一个未完成态的宝藏男孩。他有太多的理由,值得我们继续拭目以待。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文化有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