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节选)
2021-08-09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小说家,被称为“现代法国小说之父”。 他的《人间喜剧》描写了十九世纪前半期法国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交替的历史时期,被称为“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 巴尔扎克对现实主义文学最大的贡献在于他对典型人物形象和社会风俗的细致刻画,并表达人物性格在社会环境中的变化和发展。《高老头》是巴尔扎克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他对当差的说:“我是为了她马上要死的父亲来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们……”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告诉他,说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他说话。”
欧也纳等了好久。
“说不定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心里想。
当差的带他走进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见了客人也不请坐。
“伯爵,”拉斯蒂涅说,“令岳在破烂的阁楼上就要断气了,连买木柴的钱也没有;他马上要死了,但等见一面女儿……”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对高里奥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他教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他当做扰乱我安宁的敌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瞧,这是我对他的情分。社会尽可以责备我,我才不在乎呢。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比顾虑那些傻瓜的阔言闲语紧要得多。至于我太太,她现在那个模样没法出门,我也不让她出门。请你告诉她父亲,只消她对我,对我的孩子,尽完了她的责任,她会去看他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内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没有权利批评你的行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讲信义的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说她父亲没有一天好活了,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在咒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欧也纳愤愤不平的语气,回答道:“你自己去说吧。”
拉斯蒂涅跟着伯爵走进伯爵夫人平时起坐的客厅。她泪人儿似的埋在沙发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叫他看了可怜。她不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气表示她精神肉体都被专横的丈夫压倒了。伯爵侧了侧脑袋,她才敢开口:
“先生,我都听到了。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原谅我。我想不到要受这种刑罚,简直受不了。可是我要反抗到底。”她对她的丈夫说。“我也有儿女。请你对父亲说,不管表面上怎么样,在父親面前我并没有错。”她无可奈何的对欧也纳说。
那女的经历的苦难,欧也纳不难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来。听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齐已经失去自由。
接着他赶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发觉她还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说,“从舞会出来受了凉,我怕要害肺炎呢,我等医生来……”
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哪怕死神已经到了你身边,爬也得爬到你父亲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听到他一声,马上不觉得你自己害病了。”
“欧也纳,父亲的病也许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可是我要在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难过死呢;所以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我知道,倘若我这一回出去闹出一场大病来,父亲要伤心死的。我等医生来过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见欧也纳身上的表链,便叫道: “哟!怎么你的表没有啦?”
欧也纳脸上红了一块。
“欧也纳!欧也纳!倘使你已经把它卖了,丢了……哦!那太岂有此理了。”
大学生伏在但斐纳床上,凑着她耳朵说: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诉你吧!你父亲一个钱没有了,今晚上要把他入殓的尸衣都没法买。你送我的表在当铺里,我钱都花光了。”
但斐纳猛的从床上跳下,奔向书柜,抓起钱袋递给拉斯蒂涅,打着铃,嚷道:
“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穿衣服,我简直是禽兽了!去吧,我会赶在你前面!”她回头叫老妈子:“丹兰士,请老爷立刻上来跟我说话。”
欧也纳因为能对垂死的老人报告有一个女儿会来,几乎很快乐的回到圣·日内维新街。他在但斐纳的钱袋里掏了一阵打发车钱,发觉这位那么有钱那么漂亮的少妇,袋中只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楼梯,看见皮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当着内科医生在病人背上做灸。这是科学的最后一套治疗,没用的治疗。 “替你做灸你感觉得到吗?”内科医生问。
高老头看见了大学生,说道:
“她们来了是不是?”
外科医生道:“还有希望,他说话了。”
欧也纳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纳就来了。”
“啊!”皮安训说,“他还在提他的女儿,他拼命的叫她们,像一个人吊在刑台上叫着要喝水……”
“算了吧,”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法子了,没救的了。”
皮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发臭的破床上。
医生说:“总得给他换套衣服,虽则毫无希望,他究竟是个人。”他又招呼皮安训:“我等会儿再来。他要叫苦,就给他横隔膜上搽些鸦片。”
两个医生走了,皮安训说:“来,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咱们替他换上一件白衬衫,换一条褥单。你叫西尔维拿了床单来帮我们。”
欧也纳下楼,看见伏盖太太正帮着西尔维摆刀叉。拉斯蒂涅才说了几旬,寡妇就迎上来,装着一副又和善又难看的神气,活现出一个满腹猜疑的老板娘,既不愿损失金钱,又不敢得罪主顾。
“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和我一样知道高老头没有钱了。把被单拿给一个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白送吗?另外还得牺牲一条做他入殓的尸衣。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郎被单,以及旁的零星杂费,跟等会儿西尔维要给你们的蜡烛,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受得了这样一笔损失?天啊!你也得凭凭良心,欧也纳先生。自从晦气星进了我的门,五天功夫我已经损失得够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发这好家伙归天,像你们说的。这种事还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钱,我愿意送他进医院。总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铺子要紧,那是我的,我的性命呀。”
欧也纳赶紧奔上高里奥的屋子。
“皮安训,押了表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账已经还清。当票压在钱下面。”
“喂,太太,”拉斯蒂涅愤愤地奔下楼梯,说道:“来算账。高里奥先生在府上不会耽搁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两脚向前的出去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数着二百法郎,神气之间有点高兴,又有点倔强。
“快点儿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尔维,拿出褥单来,到上面去给两位先生帮忙。”
“别忘了西尔维,”伏盖太太凑着欧也纳的耳朵说,“她两晚没有睡觉了。”
欧也纳刚转身,老寡妇立刻奔向厨娘,咬着她耳朵吩咐:“你找第七号褥单,那条旧翻新的。反正给死人用总是够好的了。”
欧也纳已经在楼梯上跨了几步,没有听见房东的话。
皮安训说:“来,咱们替他穿衬衫,你把他扶着。”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死的人,让皮安训脱下衬衫。老人做了个手势,仿佛要保护胸口的什么东西,同时哼哼唧唧,发出些不成音的哀号,犹如野兽表示极大的痛苦。
“哦!哦!”皮安训说。“他要一根头发练子和一个小小的胸章,刚才咱们做灸拿掉的。可怜的人,给他接上。喂,在壁炉架上面。”
欧也纳拿来一条淡黄带灰的头发编成的练子,准是高里奥太太的头发。胸章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大齐;另外一面刻着:但斐纳。这是他永远贴在心头的心影。胸章里面藏着极细的头发卷,大概是女儿们极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发辫挂上他的脖子,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教人听了毛骨悚然。他的感觉这样振动了一下,似乎望那个神秘的区域,发出同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隐没了。抽搐的脸上有一种病态的快乐的表情。思想消灭了,情感还存在,还能发出这种可怕的光彩,两个大学生看着大为感动,涌出几颗热泪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乐得直叫:
“噢!娜齐!斐斐纳!”
“他还活着呢,”皮安训说。
“活着有什么用?”西尔维说。
“受罪啰!”拉斯蒂涅回答。
皮安训向欧也纳递了个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样蹲下身子,把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两人隔着床做着同样的动作,托住病人的背。西尔维站在旁边,但等他们抬起身子,抽换被单。高里奥大概误会了刚才的眼泪,使出最后一些气力伸出手来,在床的两边碰到两个大学生的脑袋,拼命抓着他们的头发,轻轻的叫了声:“啊!我的儿哪!”整个灵魂都在这两句里面,而灵魂也随着这两句喁语飞逝了。
“可怜可爱的人哪!”西尔维说,她也被这声哀叹感动了。这声哀叹,表示那伟大的父爱受了又惨又无心的欺骗,最后激动了一下。
这个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还是快乐的叹息。这叹息说明了他的一生,他还是骗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头放倒在破床上。从这个时候起,喜怒哀乐的意识消灭了,只有生与死的搏斗还在他脸上印着痛苦的标记。整个的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他还可以这样拖几小时,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死去。他连临终的痰厥也不会有,脑子全部充血了。”
这时楼梯上有一个少妇的脚步声。
“来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说。
来的不是但斐纳,是她的老妈子丹兰士。
“欧也纳先生,可怜的太太为父亲向先生要钱,先生和她大吵。她晕过去了,医生也来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着:‘爸爸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叫人聽了心惊肉跳。”
“算了吧,丹兰士。现在来也不中用了,高里奥先生已经昏迷了。”
丹兰士道:“可怜的先生,竟病得这样凶吗?”
“你们用不着我了,我要下去开饭,已经四点半了。”西尔维说着,在楼梯台上几乎觉得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现叫人觉得又严肃又可怕。床边黑魆魆的只点着一支蜡烛。瞧着父亲那张还有几分生命在颤动的脸,她掉下泪来。皮安训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没有早些逃出来。”伯爵夫人对拉斯蒂涅说。
大学生悲伤地点点头。她拿起父亲的手亲吻。
“原谅我,父亲!你说我的声音可以把你从坟墓里叫回来,哎!那么你回来一忽儿,来祝福你正在忏悔的女儿吧。听我说啊——真可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祝福我。大家恨我,只有你爱我。连我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要恨我。你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会爱你,服侍你。噢!他听不见了,我疯了。”
她双膝跪下,疯子似的端详着那个躯壳。
“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望着欧也纳说,“特·脱拉伊先生走了,丢下一身的债。而且我发觉他欺骗我。丈夫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已经把全部财产交给他。唉!一场空梦,为了谁来!我欺骗了唯一疼我的人!(她指着她的父亲)我辜负他,嫌弃他,给他受尽苦难,我这该死的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说。
高老头忽然睁了睁眼,但只不过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表示希望的手势,同弥留的人的眼睛一样凄惨。
“他还会听见我吗?哦,听不见的了。”她坐在床边自言自语。
特·雷斯多太太说要守着父亲,欧也纳便下楼吃饭。房客都到齐了。
“喂,”画家招呼他,“看样子咱们楼上要死掉个把人了嘛?”
“查理,少找点儿凄惨的事开玩笑好不好?”欧也纳说。
“难道咱们就不能笑了吗?”画家回答,“有什么关系,皮安训说他已经昏迷了。”
“哎!”博物院管事接着说,“他活也罢,死也罢,反正没有分别。”
“父亲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声。
一听见这声可怕的叫喊,西尔维、拉斯蒂涅、皮安训一齐上楼,发觉特·雷斯多太太晕过去了。他们把她救醒了,送上等在门外的车;欧也纳嘱咐丹兰士小心看护,送往特·纽沁根太太家。
“哦!这一下他真死了。”皮安训下楼说。
“诸位,吃饭吧,汤冷了。”伏盖太太招呼众人。
两个大学生并肩坐下。
欧也纳问皮安训:“现在该怎么办?”
“我把他眼睛阖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们上区公所报告死亡,那边的医生来验过之后,把他包上尸衣埋掉。你还想怎么办?”
“他不能再这样嗅他的面包了。”一个房客学着高老头的鬼脸说。
“要命!”当助教的叫道,“诸位能不能丢开高老头,让我们清静一下?一个钟点以来,只听见他的事儿。巴黎这个地方有桩好处,一个人可以生下,活着,死去,没有人理会。这种文明的好处,咱们应当享受。今天死六十个人,难道你们都去哀悼那些亡灵不成?高老头死就死吧,为他还是死的好!要是你们疼他,就去守灵,让我们消消停停地吃饭。”
“噢!是的,”寡妇道,“他真是死了的好!听说这可怜的人苦了一辈子!”
在欧也纳心中,高老头是父爱的代表,可是他身后得到的唯一的悼词,就是上面这几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谈天。欧也纳和皮安训听着刀叉声和谈笑声,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咽,不关痛痒的表情,难受得心都凉了。他们吃完饭,出去找一个神甫来守夜,给死者祈祷。手头只有一点儿钱,不能不看钱办事,晚上少够,遗体放在便床上,两旁点着两支蜡烛,屋内空空的,只有一个神甫坐在他旁边。临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听了送葬的价目,写信给特·纽沁根男爵和特·雷斯多伯爵,请他们派管事来打发丧费。他要克利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上床。他疲倦之极,马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皮安训和拉斯蒂涅亲自上区公所报告死亡;中午,医生来签了字。过了两小时,一个女婿都没送钱来,也没派人来,拉斯蒂涅只得先开销了教士。西尔维讨了十法郎去缝尸衣。欧也纳和皮安训算了算,死者的家属要不负责的话,他们倾其所有,只能极勉强地应付一切开支。把尸身放入棺材的差事,由医学生担任了去;那口穷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医院特别便宜买来的。他对欧也纳说:
“咱们给那些混蛋开一下玩笑吧。你到拉希公墓去买一块地,五年为期;再向丧礼代办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丧仪。要是女婿女儿不还你的钱,你就在墓上立一块碑,刻上几个字:
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特·纽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高里奥先生之墓,大学生二人醵资代葬”。
欧也纳在特·纽沁根夫妇和特·雷斯多夫妇家奔走毫无结果,只得听从他朋友的意见。在两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门为止。门房都奉有严令,说:
“先生跟太太谢绝宾客。他们的父亲死了,悲痛得不得了。”
欧也纳对巴黎社会已有相当经验,知道不能固执。看到没法跟但斐纳见面,他心里感到一阵异样的压迫,在门房里写了一个字条: “请你卖掉一件首饰吧,使你父亲下葬的时候成个体统。”
他封了字条,吩咐男爵的门房递给丹兰士送交女主人;门房却送给男爵,被他往火炉里一扔了事。欧也纳部署停当,三点左右回到公寓,望见小门口停着棺木,在静悄悄的街头,搁在两张凳上,棺木上面连那块黑布也没有遮盖到家。他一见这光景,不由得掉下泪来。谁也不曾把手蘸过的蹩脚圣水壶,浸在盛满圣水的镀银盘子里。门上黑布也没有挂。这是穷人的丧礼,既没排场,也没后代,也没朋友,也没亲属。皮安训因为医院有事,留了一个便条给拉斯蒂涅,告诉他跟教堂办的交涉。他说追思弥撒价钱贵得惊人,只能做个便宜的晚祷;至于丧礼代办所,已经派克利斯朵夫送了信去。欧也纳看完字条,忽然瞧见藏着两个女儿头发的胸章在伏盖太太手里。
“你怎么敢拿下这个东西?”他说。
“天哪!难道把它下葬不成?”西尔维回答,“那是金的啊。”
“当然啰!”欧也纳愤愤的说,“代表两个女儿的只有这一点东西,还不给他带去么?”
柩车上门的时候,欧也纳叫人把棺木重新搞上楼,他撬开钉子,诚心诚意的把那颗胸章—姐妹俩还年轻,天真,纯洁,像他在临终呼号中所说的“不懂得讲嘴”的时代的形象—挂在死人胸前。除了两个丧礼执事,只有拉斯蒂涅和克利斯朵夫两人跟着拖车,把可怜的人送往圣·丹蒂安·杜·蒙,离圣·日内维新街不远的教堂。灵枢被放在一所低矮黝黑的圣堂前面。大学生四下里张望,看不见高老头的两个女儿或者女婿。除他之外,只有克利斯朵夫因为赚过他不少酒钱,觉得应当尽一尽最后的礼数。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和教堂管事都还没有到。拉斯蒂涅握了握克利斯朵夫的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是的,欧也纳先生,”克利斯朵夫说,“他是个老实人,好人,从来没大声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损害别人,也从来没干过坏事。”
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教堂的管事,都来了。在一个宗教没有余钱给穷人作义务祈祷的时代,他们做尽了七十法郎所能办到的礼仪:唱了一段圣诗,唱了解放和来自灵魂深处。全部礼仪花了二十分钟。送丧的车只有一辆,给教士和唱诗班的孩子乘坐,他们答应带欧也纳和克利斯朵夫同去。教士说:
“没有送丧的行列,我們可以赶一赶,免得耽搁时间。已经五点半了。”
正当灵柩上车的时节,特·雷斯多和特·纽沁根两家有爵徽的空车忽然出现,跟着柩车到拉希公墓。六点钟,高老头的遗体下了墓穴,周围站着女儿家中的管事。大学生出钱买来的短短的祈祷刚念完,那些管事就跟神甫一齐溜了。两个盖坟的工人,在棺木上扔了几铲子土挺了挺腰;其中一个走来向拉斯蒂涅讨酒钱。欧也纳掏来掏去,一个子儿都没有,只得向克利斯朵夫借了一法郎。这件很小的小事,忽然使拉斯蒂涅大为伤心。白日将尽,潮湿的黄昏使他心里乱糟糟的;他瞧着墓穴,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神圣的感情在一颗纯洁的心中逼出来的眼泪,从它坠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眼泪。他抱着手臂,凝神瞧着天空的云。克利斯朵夫见他这副模样,径自走了。
拉斯蒂涅一个人在公墓内向高处走了几步,远眺巴黎,只见巴黎婉蜒曲折地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地亮起灯火。他的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王杜姆广场和安伐里特宫的弯窿之间。那便是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射了一眼,好像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日吸尽。同时他气概非凡地说了句:
“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然后拉斯蒂涅为了向社会挑战,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吃饭去了。
(摘编自译林出版社《高老头》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