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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佛”究竟如何解

2021-08-09王志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1年6期
关键词:王维佛教

王志

在高中语文教学中,王维是毫无争议的大家,无法绕过的诗歌重镇。在对王维的阐释中,一个必然伴随的符号就是“诗佛”。对这个概念,学生耳熟口顺,却往往止步字面,无法弄清王维诗作中的禅意到底体现在哪里,“诗佛”究竟有什么深意?对于教师,王维诗歌的佛理禅味也是一个难以说清的话题:佛教教义体系庞杂,解说烦琐,表述往往混杂不清。理解太浅,不入门径;求之过深,谈玄弄虚。禅宗讲究妙悟自得,不落文字,但课堂上师生之间不能斗机锋、打哑谜、求顿悟,必须说穿点破,理性回答。鉴于此,本文试图剖析“诗佛”这一概念的丰富内蕴和深层意义,以求在知识上获得一个比较清晰的了解。

一、入佛动因

说到王维,我们不能不有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少年得意的天才,能诗会画的全才,身居高位的士大夫在积极进取,崇尚功名的盛唐转而吃斋念佛,归隐山林?

概括起来,应有如下几点:

第一,母亲影响。王维的母亲曾师事神秀弟子大照禅师普寂三十余载,王维的名和字就取自佛教经典《维摩诘经》,事后回溯,那个功成名就之后抛弃富贵遁入空门的居士维摩诘竟然暗暗映照出王维一生的轨迹。

第二,家庭生活的巨大变故。王维“九岁知属辞”,能诗会画,擅长音律,多才多艺,二十一岁中进士。他年少得意过,官场风光过,激昂热烈过,可是,他失去的东西更多。古人常说的人生四大悲:幼年喪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他遭遇其三:九岁丧父,而立之年丧妻丧子。“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

第三,政治前途晦暗不明。首先是赏识提携王维的明相张九龄被贬,李林甫上台,奸相当道,朝堂无路,王维恐因不合时宜而招致政治上的牵累,故而避世远祸。后来安史之乱爆发,王维被迫接受伪职,名节受损,虽然因为肃宗嘉许,罪责大减,但内心的矛盾就此生发,政治上的隐忧就此扎根。如果说之前的隐居是政治生活的调剂,进取之外的余裕,那么在此以后,隐居就是在巧谄邪险、朋党倾轧的政治环境中的生存策略。

第四,神会的精神引领。王维一生中的精神转折点,是开元二十八年(740年)。这年他40岁,在南阳临湍驿遇见南宗的神会大师。神会的“无念禅”,开启了王维,他连呼“大奇”,从此信仰了南宗。自此,幼年的家庭影响,生活中的门庭寥落,朝堂上的政治挤压,都有了一个纾解的渠道,他与佛教结下的善缘最终光大。

论述至此,我们可以说,王维走向佛教思想几乎是必然的了。作家哲夫对此有很好的概括:“没有天生的隐逸和神仙。佛家度人从不强求,且让你逍遥耍子,自有世事无常折损你,一挫必有一悟。而人世中别个不多,折损却是多多。折得人没有脾气之时,自然就看破人生,看破了,就会进入佛家禅宗的队伍。”[1]王维所经历的种种人生挫折、无常世事,乃至最基本的存在意义和生死问题,儒家那种不论鬼神的实用理性常常难以解答,种种烦扰迫使王维转向佛教寻求解脱。就像王维在诗中的表白: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咏白发》

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秋夜独坐》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过香积寺》

在了解到禅宗思想确实成为王维精神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之后,我所关心的问题是,作为当时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这种思想对王维的创作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他从禅宗佛学悟出的道理是如何融入诗歌之中的?居士“王摩诘”怎么成为了“诗佛”王维?

二、万物归静

王维奉佛,日常表现为清心寡欲,“以玄谈为乐”,“以禅诵为事”,但他并不是把佛教义理直接灌输到文学创作中,从他留存的诗歌中可以看出,王维擅长运用丰赡华美的文笔,自如地表述各种佛教义理问题,这是一个暗暗浸润的过程,如盐溶于水,而不是油浮于水。当然,佛教思想在王维诗歌创作中的表现是一个很不容易说清的问题,但我依然想借助于佛禅义理和诗歌文理,试图勾勒一二。

我们注意到,在王维诗中,一个常见的描写手法是“以动衬静”,细细查看,以动或以声写静的诗句比比皆是。举例如下: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鸟鸣涧》)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

夜静群动息,蟪蛄声悠悠。(《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

以上诗句中的声响或动作给人的感觉恰恰是无声,王维更多描写或更爱表现的是幽静中的轻动微响,正是这些声响才衬托出寂静,因而反倒渲染了幽深静谧的气氛,写出了极静极幽的境界。如《鸟鸣涧》,人闲、夜静、山空是从静态着手的,花落、月出、鸟鸣是从动态着手的,静中之动,更见其静。可以想见,“以动衬静”手法的频繁使用或许不只是艺术上的喜好,也应该与王维的佛教世界观有着深层联系。

东晋后期重要的佛教哲学家僧肇《物不迁论》云:“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2]在僧肇看来,没有离开静止的运动,静止比运动更重要,运动终要归结为静止。所以一切万有,说它变而不变,看起来有变动但也等于没有变。王维的诗在呈现一种极静极幽境界的时候,常常采用以动形静、以有声形无声的辩证手法,正表现了佛教所说的“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也就是万物本体归于空静的寂灭思想。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王维追求幽寂、幽静,但他笔下的寂、静并非是声响全无(声响全无是死不是静)。所以,王维描写动态声响,追求的是静,而不是死静,他写自然之美,在极幽极静的同时却又生趣盎然、活泼有声,因为他要传达的是“动中的极静”的禅家意趣。可以说,王维诗歌的动静相形,喧寂相衬,是诗人从禅宗那里借鉴来的艺术辩证法。

我以为,王维特别醉心于表现自然界的静态美,既有审美上的考虑——王维的美学风格是优美宁静,而非壮美阔大;也是借此寻求内心世界的宁静和心灵的洁净;归根结底还是王维的佛理禅意渗入诗心后的反映。在他心中,一切事物包括大自然的一切运动,都是导向静止的(这和辩证唯物主义所讲“运动是绝对的、无条件的、永恒的”正相反,可以通过对比让学生加深认识)。也因此,研究者陈铁民认为,王维山水诗中的禅意,“集中地表现为追求寂静清幽的境界”。

但我的疑惑是,当教师与学生和专业研究者一同使用“寂静清幽”的时候,我们能否突破文字的外衣,理解到其中的深意,或只是在重复人云亦云的套话?“寂静清幽”这个普泛的诗歌鉴赏术语对王维来说有什么独特的内涵?让我们从一首熟悉的诗《辛夷坞》讲起。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讲解时,我们一般会说,“发”“开”“落”以动衬静写出了山林的清幽,并重点解读“纷纷开且落”:春天不永,花开花落,美丽却短暂。“全诗由花开写到花落……由秀发转为零落,让人体会到一种对时代环境的寂寞感。”[3]可是,如果将禅宗体验渗入作品,我们会获得不一样的理解。请注意这里的“且”,表并列的连词,意味着“纷纷开”和“纷纷落”两件事同时并进,芙蓉花一边开一边落,生命的荣枯没有时间的先后,而是生死合一,不增不减。这需要你静思冥想,或许有点反常识反人性:在花开花落的过程中,得道之人,可以于生中看到死,于死中看到生,荣就意味着不荣,开就意味着落,它们是一回事,或者说“生”“死”都是生命的基本状态,是一个相伴相随的生命过程,不存在高下差等之分。在这里,诗人没有传统的爱生憎死观念,花开不喜,花落不惜。当宗教情绪渗入自然山水的诗境中,诗人就拥有了一种超然情怀,生,不欣喜,死,不哀伤,消弭生死,超越情感,在“不近人情”中获得内心的慰藉和满足。当我们的理解到达这一层面,它和前述“寂静清幽”还有关联吗?

当然有关联。先看诗眼“寂”(与“静”语意相当),它表明了全诗氛围,空山无人,所以安静,清幽;诗人能闲看水流花开,所以宁静淡泊;而心境的淡泊和宁静,是因为佛教寂静观念的熏染:“开”“落”的生命形态和发芽、绽放、凋谢的生命动态都是表象,诗人绝无高下好恶的评判,生死相续,纯任自然。

综上,“静”的内涵大体有三:一是外在环境的安静,它与喧嚣相对。二是内在心灵的平和、宁静,它与纷扰、躁乱相对。三是不生不灭的永恒境界,它是佛教世界的寂静体验,引导人超越生死,体会生命本真,与世俗人的乐生忧死相对。

三、“空”观世界

笔者搜遍《王维诗集笺注》中的375首存诗,发现直接出现“空”字的诗有71首,约占五分之一。其中高频出现的词组为“空山”“空林”“空谷”“山河空”。其实,在王维诗歌中,“空”是个语义群,大体有如下含义:空寂,空灵,空虚,空无,清空,空静。在佛教的观念中,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是“空”。《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意思是,所有你耳闻目见心想的一切东西都是假象,都是无数元素在复杂的因果关系里临时形成的动态聚合,它们没有恒常不变的本质特性。众生眼中所见,其实不过是他们自己心中七情所生的幻像,觉悟者则明白,它们都不是真实的存在。

既然世界上的一切都虚幻不实,那么人就不应该执着在这种变动不居,随时都会烟消云散的幻象上。因此,功名利禄,美食美色,都是梦幻泡影,转瞬即逝,不值得你上心。佛教“空”的世界观影响到王维的诗文创作,体现在语词上,就是“空”的高频次使用,由此,王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悟禅境界和审美追求。

让我们通过具体诗歌的分析来阐明,兹以《山居秋暝》为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的第一个字是“空”,如若仔细体会,可以感觉到“空”笼罩全篇的作用。当然,这里的“空”不是一无所有,不是空无一物。因为,山中晚景有明月青松、清泉峻石、翠竹青莲、浣女渔舟,所以,“空”并不仅仅是山野空阔,还是读者内心感受到的空旷宁静,但这种感觉不能理解为即时的,当下的,一过性的,它其实是被一种稳定的心灵状态支配,那就是不执着于物,不粘着于相,心无挂碍,目无所蔽,这正是佛教“空”观世界的影响。

那么,这个影响又是如何体现在诗歌创作上呢?让我们来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这四句分写山景,一句一景,分列四个动词,“照”“流”“归”“下”,写景状物因此有了速度感。我们可以感到,作者无意在任何一景中滞留,就让一个一个景象相继在读者的感官中呈现出来,即时即地,迅速变换,刹那体验。这四句诗整体描写是冷静的,客观的,确实是“不执着于物,不粘着于相”,这或许就是王维展现给我们的佛根和禅心。需要说明的是,本段的分析我较多参照了王富仁先生《“空”——无“情”之境——〈山居秋暝〉诗赏析》[4]中的观点,不过王富仁分析的重点是前六句的景物描绘,而对“像是作者写完山景之后随意想到的”最后两句却着墨不多。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山居秋暝》最后两句在诗中有着显见的重要性,它是诗人“空”观世界的直接传达。

先看“随意春芳歇”,“随意”可解为“任情适意”“随便”,意思是春天的芳菲过去了,就随它过去吧,春天也好,秋天也好,在通达事理的人看来,并无不同,没有审美上的等次差别。这里再看“王孙自可留”,重点在“自”,释义为“自然、当然”,若不经意间说出了一层意思:王孙自然可以居留山中。未曾言明的另一层意思是:王孙当然也可以离去。两句合在一起,是说花开花落诗人自留山中,春秋代序王孙来去自由,从中我们能读出的是一种不纠缠不挽留,不担忧不期冀的心态,这是“空”所体现的境界和状态:心灵自由,空无执著。诗人不执着于景和情,人和事,所以没有欲望的冲动,没有强烈情感的波动,没有情感波澜,不随对象起舞,心无挂碍,才能达至自由之境。

透过“诗佛”这一符号,我们看到了这样的王维:(1)外在环境上,向往安静、清幽、空灵廓落之地。(2)内在心灵上,追求平和、宁静、恬淡之感。(3)人生境界上,力图在文心与禅悦中超越自然生死,体验不生不灭的永恒寂静;超越外在物象,达到心无挂碍,空无执著的状态;超越情感牵系,靠近不喜不惧,无爱无憎的情怀。在知识上,本文做出这样的归纳是可行的,必要的,但我们也要知道,禅理入诗是一个无限播撒的过程,读者能够把握到的也只是其中的“踪迹”,它本身并非有意证道之作。也就是说,在诗人心物相缘的创作过程中,禅的意识,已不再是诗歌的外围成分,而成为诗心的内含成分,并熔炼了诗人的种种艺术素质,随时随地的表现出来。

陈平原先生在论述引“诗骚”入小说时指出,“成功的转化应是如盐入水,有味可尝而无迹可寻,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过于详细的辨析,很可能反而流于穿凿附会。”[5]实际上,把这段文字看成是對我们阐释“诗佛”时的难度和限度的提醒也是可以成立的。在本文中,我们辨识、分梳和解说“静”“空”既是为了论述的方便,也是为了教学和理解的需要,但从所得的结论来看,“静”和“空”其实统属于“诗佛”王维艺术思想的整体。因此,解读“诗佛”王维,既要顾及普遍性的结论,又要落实到具体作品具体分析,切忌简单化、粗暴化。

注释:

[1]哲夫.辋川烟云:王维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122.

[2]僧肇.肇论[M].洪修平释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8:31.

[3]俞平伯等.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206.

[4]王富仁.古老的回声:阅读中国古代文学经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193.

[5]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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