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年轻人
2021-08-09韩丽晴
要有容纳不同声音的胸襟,这会丰富对紫砂的认识,也会对紫砂产生更丰富的情感。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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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兵自认为是紫砂行业里的异类,“不想去做跟他们一样的东西。”不善交际的他与主流保持着疏离,常常从旁观的角度打量这个纷繁的世界。他认为,当今的紫砂艺人头上有块透明的天花板,这种天花板人人都知道,但谁都不肯开腔。方兵所说的天花板其实也不神秘,任何行业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遇上瓶颈和天花板,针对紫砂来说,就是行业内对工艺、泥料、制作者的职称和师承的要求等,这些限制了艺人们进一步创新的步伐。
手工作品最应该表达的是作者个人的思想或者情感,紫砂当然也应该是这样。“把古人做过的东西再在自己手上做到极致,终究还是没有跳出模仿的窠臼,继承与创新应该并重,才能让紫砂走向一个新的天地。”
方兵大学读的是南京艺术学院的设计专业,回故乡之前的最后一份职业是在南京做房地产。方兵从小生长在紫砂的环境中,方家以前是当地的有钱人,家里曾经有7进房子,门口的踏步石是宽大气派的八字形。方兵的父母以前做壶,家族里的人基本上从事的都是跟紫砂有关的行业。方兵的父母不识字,隔壁住着位老秀才,父母就好言好语请老秀才教方兵写字,方兵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练书法。每次老秀才给方兵的作业打了高分,父母都会奖励方兵零花钱。打方兵记事起就看他妈妈在那做壶,有几次他从外面跑一圈回来,拿个坯件偷偷砸到地上再跑出去,当时是觉得好玩,后来想想可能也有一种厌恶在里面,妈妈永远坐在那里拍泥做壶,没完没了的搭子打在泥片上的声音,让日子有种一眼望到头的无趣。方兵不喜欢这种无趣,即使偶尔也帮着父母拍拍泥片捏捏壶嘴,但心里想着的是尽早远离这里。他们从小看不上做紫砂,觉得没文化的人才做这行,小学老师一再告诫,你们要好好学习,要考上大学,成绩不好的话长大了就只能去做壶,去拖泥板车。虽然紫砂业养活了许多人,但当地人言语之间还是对此带有一点贬义。
真正改变了方兵对紫砂看法的人,是他的师父张正中。“原来紫砂行业里还有一种人,就是我师父这样的,他们有文化,既继承了传统,但又不受传统束缚,他们是有技术有思想有观念的紫砂人。师父48岁时到清华大学正儿八经读了三年研究生,这种好学、追求专业的精神,我很佩服。” 方兵说起张正中时,有股掩饰不住的骄傲。“我师父对我的生活产生过很大影响。以前在紫砂这块,他不怎么认可我。这次我送了他一个紫砂摆件,是一条龙。他举在手上端详一番后就放在了案头,我知道师父这是对我满意了。我以前请他看我做的东西,他看不上的,说你这个一看就是很工业化,完全是不懂紫砂,你只是做了一件好的设计,但不叫紫砂。我觉得师父批评得很对,他点醒了我,我现在手上再捏泥时,重新加入了自己的理解,紫砂既是紫砂又不是紫砂,它是一个表达创作者思想、情感的载体,我对紫砂注入了新的表达内容后,出手的东西就不一样了。”
张正中起先不看好他这个学生也是能理解的。方兵确实不按常规出牌,他的工作室里摆满了紫砂小件,小狗、小猪,造型可爱,也很实用,比如一只牛头碗,一只吃面条用的小猪碗,都是有别于传统的。在大家的观念中,一个紫砂艺人不做紫砂壶,终究难成大气候。但方兵对此有自己的想法,他把动画元素融入紫砂造型的想法既朴素又单纯,紫砂要做一点年轻人容易接受的实用器,让紫砂与他们的日常生活相互交融,真正在使用的過程中去体验紫砂的魅力。“屋里多了一只这样的紫砂器,可能就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整个空间就有了区别于以往的调性在里面。庸常的生活就这样活脱了。”方兵由此做了很多有创意的紫砂件,一只咧开嘴大笑的猪其实是只隐秘的抽纸盒,还有一只耳朵特别大的猪里面放了只小音响,独角兽里正点着沉香,大小两只天鹅交颈细语,件件妙趣横生。
没有故事的手工很难打动人心。方兵的紫砂设计里有故事,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儿子。离婚后,儿子跟着前妻去了外地,但在他心里儿子还像从前那样,朝朝暮暮地跟他在一起。方兵做了一把鱼壶,做了好多小恐龙、奥特曼的紫砂小件,都是儿子从前喜欢的小玩具。这些东西他舍不得卖,他要留下的不仅是物,更是一份心情。捏着手上的紫砂泥,想着昔日里与小孩子嬉戏的时光,心里、手上便都有了不一样的风和雨,他在儿子的童年里注入了自己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他陪着儿子看山看水,看草虫是如何在清晨的枝叶上迤逦出水墨样的浅痕;带着儿子看荷叶上的水珠荡来滚去,在与露珠的细语里,藏着一颗成年人不屈服于世俗的天真之心。每每在灯下做着这些带着温情记忆的手工,每粒砂都蕴含着一个年轻的父亲对后代所寄寓的希望。没有一件手工能离开故事,方兵的故事,不仅在紫砂上,也在紫砂外。他营造了一个现代语境下讲述紫砂故事的环境,就是他的民宿“西肆”。
西肆有3间客房带一家小餐厅,员工是父母两个人加上一位厨子,低成本运作。开业半年,一下子火成网红。民宿从设计到经营理念完全是个性化的,和他做的紫砂件一样,都是原创,至今已开五年,依然是整条街上的唯一。从砌墙到铺地板,到窗前的几株竹子,都是方兵的思路,执行人是方兵的父亲。父子通力合作,种花植草,拆旧翻新,完成了这一崭新的作品。让方兵觉得神奇的地方,是父亲像变了个人,在和儿子共同劳作的过程中,老人内在的某种东西被点燃和激活了,变得自信而从容。方兵感到做这事真值得,父亲母亲的心气一下子上来了,成了街上笑声最亮的人家。来西肆的客人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到我民宿来的一定是有点生活情调的人,起码与我的设计理念是趋同的,他们从网上看到图片,感觉是他想要的,来了都会成为很好的交流对象。”晚上,客人要么待在房间里,要么和方兵喝壶宜红茶,话多话少或者不说话都不令人尴尬,这种由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自由气息很容易激发人去谈论一些形而上的话题,方兵好几次遇上与他谈论西方哲学的年轻房客,甚至有争论。说起这话时,方兵掩饰不住兴奋,通常这是人往精神高地上行走时才会出现的一种表情。
除打理民宿、做紫砂外,方兵会尽量多地参加一些展览,他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我不想被压缩,从说话的音量,到打量世界的眼光,我想能有个更开阔的地带。” 最近的一次展览是在杭州一个叫下河(音)镇的村里做的,三天展览,来看展的基本是本村的村民。
观众人多人少,这一点方兵并不在意。他做的紫砂小件从市场营销的角度来说,效果并不乐观。“好多东西我是不卖的,我也对买主也有所选择。”对方如果是冲动型消费,买回去后不使用,那这种购买行为对方兵来说没有意义。紫砂器作为一种日用品,只有在使用过程中才会充分体验到它的魅力,才能领略到创作者的设计理念,如果束之高阁,就辜负了创作者的心意。“哪怕是反馈使用中发现的问题,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互动,这才是我喜欢的售买关系。”真正喜欢紫砂作品的人,方兵能一眼从人群中看出来,“他们看紫砂时眼里散发着一种光,那种光旁人看了后也会跟着兴奋。”方兵这种渴望从购买者处得到使用意见的心情很能理解,大多数的紫砂艺人过着非常单纯的生活,好多是学校一毕业就跟着师父入了行,每天在泥凳上一坐起码就是七八个小时,基本上没有与外界打交道的时间和机会,我见过许多紫砂艺人,为人纯朴,说话直接,即使偶尔有一两句夸大其词的话也都一目了然,他们的性格是写在脸上的。
方兵的小镇生活,于平淡中透着淡淡的诗意和散漫。其中虽然难掩单调甚至枯燥,但多数时候倒也自得其乐。他对于自己在街上的生活有个基本定位,首要一条就是不卖壶,这是他与街上处好关系的底线,这样他才能保持与环境的平衡,跟周围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竞争关系,这是处世之道。“我一个饭店老板在那卖壶,哪个做壶的老板还来我店里吃饭哈。我喜欢紫砂,完全可以做一点原创的东西,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既丰富了紫砂的器型,也可以减少我跟别人之间的瓜葛,无利益之争即无害于众人,让大家对我放心,这是彼此给予对方的尊重。”老街有着自己的生存哲学,方兵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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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紫砂的前景,方兵有种天然的自信和自豪。紫砂不会没落,只要有人喝茶,紫砂便不会被淘汰。所以紫砂要强调日用,只有融入百姓的生活,紫砂才会随着时代发展下去。
紫砂即使遇到了困难,问题也不在紫砂,紫砂没有问题,人为的一些东西有可能让紫砂产生了异化。拜师成风,仪式隆重,觉得拜了名师就是攀了高枝,纷纷以某某门派自居,这就难免有门户之见。紫砂从业者当中许多年轻人是读了大学回来的,有些是家传,有些是白手起家,没有年轻人甘于平庸,但上升通道却不宽敞,不拜名师便没有师承,想得到行业认同非常不易;不通过各类考试、职称评定,便难有市场;不参加展览、拍卖会等各种各样的有商家或者金主买单的活动,便很难立足。标准的设定很重要,任何手工都要有个基本的门槛,造型和构图的基础都没有,如何来谈油画艺术?临摹都不过关,怎么能谈及书法?所以,不是不应该给紫砂和紫砂人才设定标准,标准是为了更好地规范和引领行业发展,也是确保消费者明明白白了解所购物品的价值。但如何维护好这个标准的公平公正,是需要大家来共同监督的。
另外,紫砂材质目前所开发的功能还不到百分之二三十,材料的使用局限在紫砂壶或者花盆以及一些小件上。紫砂可以应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方兵已经动手将紫砂做成香薰器具,紫砂的双重气孔特性,让它会通过吸附沉香的油脂形成包浆,这和通过泡茶养壶形成包浆是一样的道理。接下来他还会用紫砂做一只钟,甚至是马桶,只要去尝试,去做,就有无限的可能。紫砂必须扩大与人们现实生活的接触面,而不能满足于做几把壶、花盆和杯子。
依靠才情来创作,容易枯竭,解决的方法就是不停地从生活中去汲取营养,丰富知识的积累,不停地去思考,甚至不断地去反思,在思想上形成一个个超越往昔的波澜起伏的地带。方兵把所看到过、听到过、体验过的东西记在脑海里,这些记忆中的符号经过剖析,思考,便在他的手中呈现出新的模样。他曾经做过一只笔架,是云朵的意象。方兵悟性很高,他把云朵固化成一种自己创作的独有的符号,他不是学雕塑的,没有研究过造型的结构,但是通过云朵的转化,派生出绵延不绝的造型的灵感。
方兵有只产自德国的小电窑,紫砂小件都在这只窑里烧,他只烧一遍,他不喜欢反反复复地修来补去。“做出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就像一幅字,酣畅淋漓地写完之后,觉得哪个地方笔锋不对,谁还会去补?补不出来的,因为气断了,好的紫砂作品也讲究一气呵成。”
有思想的紫砂壶自己会说话。“我师父教会我的东西,管用一辈子,做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这是一个艺人首要的本事。”张正中说,做茶壶的人先要学会喝茶,这话方兵边学边悟。紫砂壶通常是钢管式的出水嘴,粗厚。张正中把壶嘴做薄,由通常的2毫米改成1.5毫米。方兵不解。以前的紫砂壶主要是为当地的阳羡茶服务,茶叶小而嫩,对出汤快慢没有多大影响,且以前人们是直接对着茶壶嘴喝的,不宜出汤太快,所以壶嘴厚一点无妨。但现在紫砂壶的适用性更广,用来泡茶当分茶器用,出汤就不宜太慢。就拿投茶量8克的普洱熟茶来说,除了第一道醒茶洗茶需花几秒的时间,第二泡十来秒,之后每泡适当增加十秒左右,也就十几秒。大部分的茶只要泡的时间超过两分钟,茶的缺点就全出来了,这也是茶叶进行正规评审时要求泡两分钟的原因。泡的時间长,茶里面的内含物质就出来得多,比如单宁,茶就容易苦涩。方兵边学边做,也把出水嘴做得薄薄的,出汤快,断水利落,水如游龙,欢畅跳脱。
老街上有一人不得不提,他在一定的高度上给予了方兵精神指引,这就是俞荣骏。俞荣骏是张正中之外对方兵具有一定影响的人。紫砂壶艺术家,这是方兵心中代表了某种维度的一种荣誉,当得起的人不多,俞荣骏算一个。大多数人对待紫砂壶的态度认真,但也只是竭力把它变成一个接近标准的优秀商品,完成的是紫砂壶的制作流程,但俞荣骏不一样,他的壶往面前一摆,夺人心魄,随意却不随便,许多年轻艺人都爱模仿俞荣骏,只仿得了其壶的造型,却难仿他赋予壶的意境和神韵。他的壶不是按照通常认定的制壶标准来进行的,相反,倒有可能是开口随意盖子松弛,好看又实用,跟书、油画、瓷器或者普通的一只碗放一起,不违和。美的器物就是这样,既别于万物,又融于万物。荷叶是俞荣骏常采纳的意象,只用隐约的几根线条就勾勒出一片叶或者一朵花,诗意盎然,轻盈灵动,尽显文人雅趣。
有人说,年轻人是被俞荣骏的壶所表达出的枯寂之美打动的,所以纷纷模仿他。并不尽然。残荷听雨,风骨自成。俞荣骏是个有魅力的人。他爱好广泛,喜欢看书,也常带着书生意气与方兵谈论一些事。1964年出生的俞荣骏是当地为数不多的大学扩招之前的大学生,是认认真真读完四年大学后在珠海上班,然后才回来做紫砂的。方兵心里其实是有点怕张正中的,见了面恭恭敬敬地喊师父。对俞荣骏,他称老师。俞荣骏二十多年前学艺时,不像现在风行拜师,所以他不归于任何一门,与当红的紫砂大家不是一个系统出来的。这可能是年轻的壶手们在心理上愿意亲近他的原因之一。俞荣骏与张正中是朋友,他曾对方兵说,真羡慕你师父在厂里规规矩矩受过三年的训练,这对人的基本功以及耐力和毅力都是极好的磨炼。
我赞成俞荣骏的观念,匠人、工匠、匠心、匠艺都离不开匠字,人不可能光靠灵感和才华就轻轻松松取得成功,再炫的灯光都遮盖不住劳动者汗珠的闪亮,再热烈的掌声也托不起一个懒惰者。匠人,必须少不了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必然少不了长夜漫漫之下的苦心修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方兵与六十年代出生的俞荣骏相差16岁,都受过大学教育,在许多问题上看法一致。如果没有俞荣骏,方兵依然会做紫砂,但有了俞荣骏,紫砂就有了不一样的风景,在自己之前,有位远行者已经开始了别样的紫砂之旅,这让方兵愿意跟俞荣骏走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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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将来,方兵觉得还是需要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坚守做人做事的原则,一切的艺术都要有生活的基础和思想的高度,没有这两样,艺术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如果把我自己的生活丧失了,去迎合所谓的名利,那初心就没了。”方兵的初心是始终保持学习状态,活到老学到老,这是保持旺盛生命力的修为。
采访结束,方兵送我回旅店。路灯迷离昏黄,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电线纵横交错的空中,一颗流星正从远处划过。几声秋虫呢喃添了份江南夜的意境,那虫鸣与记忆中的相似又不似,不觉心里为之一怔。灯火阑珊处,隐隐传来敲打泥片的嗒嗒声。我们站住,听了一会儿。
过了一向,方兵说他的民宿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客人来。他说,不会离开故乡了,还说,政府正着手改造这条街,管线要入地,屋后的油车河在整治,要达到能开游船的标准。
方兵一直在探寻他的紫砂所要表达的意境,没有意境,紫砂只是僵冷、生硬的泥,只有赋予它意境,紫砂才有承载文人雅意的灵魂。这是紫砂更能打动人的地方。意境,在哪呢?方兵没有回答,说师父和老师都希望他每天起码能有六个小时坐在案前,规规矩矩做紫砂。“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或许当方兵能像他的师长那样有如磐石样的坐功,俗话说十指连心,只有手上做足了,自然会心知、意知,境也就自然天成。
韩丽晴:《莫愁》杂志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获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