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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桃花源记》翻译和解读的几个问题

2021-08-06袁慧

文教资料 2021年11期
关键词:外人桃花源记衣着

袁慧

摘   要: 从语境和叙述视角来看,《桃花源记》中“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的“衣着”当作名词解,“外人”是指对渔人而言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叹惋”的不只是桃源中人,还有渔人,正是好奇、说奇与探奇之心使他泄露了机密。渔人报官及众人再寻不得的情节是陶渊明刻意为之,体现他对理想世界的建构与坚守,以及志怪小说的文体特征。

关键词: 《桃花源记》   “衣着”   “外人”   “皆叹惋”   再寻桃源

一、“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的翻译

《桃花源记》中“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的翻譯问题争论已久,主要集中在“外人”上,“衣着”(一作“衣著”)也有不同的译法。有些学者认为“衣着”当视为动词,例如孙玉文从语言的历时角度梳理语词沿用与流变,得出“整个六朝时代,‘衣著连用的例子还很少”“唐五代时期,‘衣著连用的例子多起来了,但似乎也只是作动词用,还没有发展出名词用法”的论断。同时他举出古诗文的例子加以佐证,其中有梁徐君蒨《初春携内人行戏诗》“梳饰多今世,衣著一时新”句,并认为该诗中的“衣著”应当是动词作主语,所以《桃花源记》中的“衣着”当作动词解[1]。“梳饰多今世,衣著一时新”里的“衣著”和“梳饰”相对,指人的穿着和梳妆打扮,应当释为名词义,倘若解释为动词,那么是指人的“梳饰”和“衣著”的动作“多今世”“一时新”吗?解释不通。另外,“‘衣著连用的例子还很少”“似乎也只是作动词用”,仅从表述上就能看出这只是作者不完全肯定的猜测而已,不具备绝对的说服力。同样的,倘若将“衣着”当作动词,例如谭定德在《“衣着”新解——〈桃花源记〉“男女衣着,悉如外人”争论述评》一文中那样,将“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翻译为“桃花源里的男男女女也同外面的人一样要穿衣着装”,看似解决了《桃花源记》中“悉如外人”和服饰演变的史实及《桃花源诗》中“衣裳无新制”的矛盾,实则违背了常理,难道对渔人而言,这个环境陌生又奇特到连人们穿着衣服也值得关注,甚至惊讶的吗?反言之,好像他们其实本应不着衣才正常。因此,“衣着”当作名词解释,指桃源中人的服装。

正是因为“悉如外人”翻译上的为难,所以才会产生一些貌若新见,实则曲解的论断。再如有人从“如”字上着力,于翠琴认为,“如”应当释为“及,比得上”,作者的写作用意是“将桃花源生活水平与民不聊生的世人生活水平作一个比较,悉在其上而不在其下”,“桃花源里的劳动人民即便是淳朴、崇尚节俭而不追求华丽,至少也是有‘衣着,与当时社会的劳动人民的衣不蔽体作比较,不会没有什么两样。不然的话,岂不是太不协调”。“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应当翻译为“男男女女的穿戴完全比得上桃花源以外的世人”[2]。既然桃花源外的人民都衣不蔽体了,生活和乐安定有穿有戴的桃花源内人怎么又会和他们“协调”呢?前后话语本身就是矛盾的。

与其从别处入手,牵强作解,不如在“外人”上下功夫。“外人”字面解释就是外面的人,很容易理解成桃花源以外的人。罗献中认为“悉如外人”是陶渊明为了达成暗示主人公来历、暗寓与外界对比和增强故事真实感的目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故意留存的情节上的漏洞[3]。这样的看法是没有确切根据的一己之见,既然是漏洞,又何来“增强故事的真实感”?“外人”解释为桃花源以外的世人是不合理的,且不论和服饰演变的历史事实相龃龉(有人认为《桃花源记》是小说,离不开虚构,无须与史实一致),同《桃花源诗》“衣裳无新制”也相违背。

那么应当如何解释这里的“外人”呢?陈永中认为当解为“秦以前的人(古人)”[4]。这是渔人眼中的“外人”,他一定了解五六百年前秦朝的服饰状况吗?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更在读书识字的文化教育尚未普及的古代,这不是对渔人的苛求吗?另外,如果渔人能辨识出源中人穿着的是秦时服装,那么为什么不直接说“悉如秦人”呢?再者,如果渔人现在就知道他们着秦时衣服,下面还需要村中人先交代自己的身份吗?或许应当由渔人首先询问才更合理。曾坤、蒋娥认为“外人”可以理解为外国人(相较于本诸侯国而言),或者是方外之人、尘外之人[5]。持有类似看法的还有不少,黄炜、曾文靖将“外人”解释为“渔人生活环境之外的人”[6],也就是对渔人而言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样的解释是比较恰当的,我们不妨从叙述视角的角度重新梳理故事情节。《桃花源记》整体上采用全知视角,从“缘溪行”起,故事采用限知视角叙述,渔人“忽逢桃花林”后一路惊异,正是这份惊异中的好奇心驱使他继续前行一探究竟,直到发现桃花源内的村落。如果说渔人是抱着求异的眼光一路走来看来的话,洞中的天地更让他惊诧不已,这里的村落环境和生活场景绝异于洞外,“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正是夹杂在村落环境和老少齐乐描述语句中间的一句,前后都讲的是渔人第一印象中的桃花源,源中的整洁、优雅、融洽让他惊奇,那么不应当在求异中来一句求同的话。从渔人的眼光来看,这里人的着装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中的人,见所未见。再看整句话,“其中”是引领“往来种作”和“男女衣着”的,但是这两句并不是并列关系,“男女”就是“往来种作”的这些人。自春秋战国时期发展形成的铁犁牛耕的生产方式在以后的漫长时代相对稳定,即便有变化也不会翻天覆地,而服装差异则甚为明显,相关论述很多,不做重复。张世正指出:“‘往来种作是‘男女衣著的定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中心是‘衣著。‘悉如外人的‘悉并不是指‘种作和‘衣著,而是指男男女女的衣著,即穿着打扮。”[7]这样的看法很有见地,作者显然把“往来”当作“种作”的修饰成分,不与“种作”一并提及。这样理解固然可以,其实也可以将二者当成是并列关系,因为往来的人未必都是种作的人。

综上,“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应当翻译为“这里面来来往往耕耕种种的男男女女,衣服着装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二、一样的“叹惋”,不一样的心境

一般理解,“皆叹惋”的主语是源中人。“叹惋”当为同义连用,桃花源中人本就是躲避战乱才蛰居于此数百年,渔人“一一为具言所闻”,说的是秦末至今的朝代更迭、世事变化,惋惜是为有价值的事物残败或损灭感到可惜,源中人本来就不对外界抱有幻想,又何来惋惜?他们自是感叹于人世的变幻无常,正因如此更坚定了隐居于此的决心,临别时才说“不足为外人道也”,愿意一直“与外人间隔”下去。因此,将“惋”解释为惋惜并不合适。

倘使将源中村人与渔人相见后交谈的经过关联着重读,我们不难发现“皆叹惋”的还有渔人。“见渔人,乃大惊”往后,故事又转为全知视角叙述,村人自我介绍后“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表面上主语也是村人,实质上反映了渔人的内心感受,他吃惊于村人对外界的一无所知,所以可以认为这个句子的潜在主语是渔人,不妨补充译为“渔人发现他们竟然不知道有个汉朝,更不必说魏朝和晋朝了”。接着“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此人”是渔人。可见这几个句子主语是交替的。古代言语表达简练,常有省略,留下不少悬想空间和理解分歧。某个句子的原句若没有明列出主语,那么它的主语可以依语境推断补充,试想:渔人具体讲述外界情况,村人听着,这是怎样的场面?村人惊叹于外界的巨变难免不表露在神态之中,渔人怎能不惊异于村人与外界如此般地隔绝呢?这并不是对“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中传达的渔人心情的重复,反而是进一步强化,更体现桃花源“遂与外人间隔”之久之深。

当然,对渔人而言,他是否也感叹于世道多变,钦羡桃花源中生活的平静幸福,而对桃花源外时代的纷乱生出想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的心境肯定有不同于源中人的地方。当他“一一为具言所谓”时,村中人的“叹惋”之色自然会让他继续感叹,甚至惊叹。

正是渔人这样的不同于源中人的心情,为后文他试图再来这里埋下伏笔,体现小说情节设计上的前后勾连。这一点下文还会有论述。

三、关于再寻桃花源

倘若不是渔人,外界无从知晓桃源。对渔人这个角色,人们也有不同的理解。徐艳霞认为,渔人是陶渊明的代言人,并从渔人“忘路之远近”“很不职业”、具有欣赏花草树木的诗人般审美眼光、从容悠闲地“停数日”才“辞去”,断言渔人禀报太守是想“构建现实中的桃花源”。陶渊明的生平和渔人的桃源经历有一些相似点,实质上“陶渊明假借渔人之名,构建自己心中的理想蓝图”[8]。这样的论据出于主观需要明显夸大,推论过程也缺少逻辑,属于简单的比附。张维认为,“陶渊明是托渔人以自况”“渔人进入桃源的过程反映了陶渊明的归隐过程”,渔人的桃源之旅实际上是陶渊明的一次心灵之旅,他在其中寻找到了生活的本真[9]。渔人一定是陶渊明的化身吗?如果是的话,那么为什么让他泄密并且无法再回桃花源呢?既然说渔人进桃花源的过程也是陶渊明体验归隐的过程,那么渔人再寻桃花源而不得,不等于说陶渊明亲手又掐灭了自己意图归隐的后路吗?这显然和《桃花源诗》中“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相违背。

也有人对渔人的居心叵测大加鞭挞。何善锋、张金根罗列了渔人所犯的三条罪状——不识时务(主动离开桃源理想地)、狡诈险恶(意图再寻桃源用心不良)、背信弃义(无视“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叮嘱)[10]。杨秋荣认为《桃花源记》“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与善变,并进行了犀利的解剖和不露声色的嘲讽”[11],这显然也是针对渔人的。乐继平直斥渔人“背信弃义、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好处而出卖了热忱款待他的村民们”,是源外人中“不高尚的代表”,“他们经历战乱,生活困顿,可能连道德的底线也被打破。是一群可怜又可恨的人”[12]。这些观点多将渔人违背信用作为立论的一则依据,有“背信弃义”的评判。其实就文章来看,渔人何尝做了什么承诺呢?桃源村人仅仅告诉渔人这里的情况不值得向外人谈说,语气委婉含蓄,而非决绝的“不可为外人道也”,明言与外人绝交。渔人在送别时对这样的交代是否做了回应,我们无从确知,自然就谈不上他一定是背信弃义了。

那么渔人为什么“处处志之”,且“诣太守,说如此”呢?我认为是渔人出于惊异与好奇。好奇之心、说奇之心、探奇之心人常有之,并不一定别有他图,甚至是居心叵测,更何况桃花源还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美妙奇境,其中的风土人情自然让人难以忘怀。源中人临别时的叮咛说不定还加重了他这样言说的欲望,上文便从叙述视角的角度再现渔人从“甚异之”到“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再到“叹惋”的心路历程,桃源之行一路惊奇,所以他“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想要再回桃源,并让更多的人一睹桃花源。至于假设再觅得桃花源又会有怎样的故事,甚至是后果,作为一个渔人,一定能强求他为什么不预先料及,甚至硬冠以“陰谋家”的头衔吗?毕竟假设中的故事并没有发生,假设也只是假设而已。

渔人对外言说并不是绝对反常的举动,倒是他言说对象的选择——太守值得玩味。桃花源中与渔人接触的都是村民,自始至终没有提及有官员,渔人出来后径直向武陵太守汇报,暗藏着作者将源内外世界作对比的写作目的——反映源内外的自由与束缚、和睦与压榨的差异,同时照应《桃花源诗》中“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表述,这便是陶渊明让渔人向官员汇报而不是向身边的老百姓道说的缘由。假使渔人守口如瓶,甚或就留在桃源,那么这样的写作意图又如何传达呢?故事临近结束时,渔人所起的其实是勾连源内外世界的中介作用,借此体现出陶渊明对“王税”的摒斥,对心目中这一方净土的极力维护和自我坚守,他在敞开俗世大门的同时又毅然决然地将桃源之门紧闭,不仅是渔人和官人难求,连刘子骥这样的“高尚士”也无由寻觅,再次为桃花源与源外世界“淳薄异源”的天平增添砝码,在他心目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桃花源记》具有“幻设为文”“以寓言为本,文词为末”的特点。龚斌认为,《桃花源记》作为一篇志怪小说,“源于志怪,又超乎志怪,既有纪实的怪异色彩,又有虚构产生的理想光辉”[13]。渔人等再寻桃源而不得可以说是作者刻意为之,体现了《桃花源记》基于现实又超乎现实的构绘理想天国的写作诉求和志怪小说的文体特征。

通过以上引用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依靠感觉和比附做出推断的文本解读方法,极易撇开文本而求诸文外,难免会造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热闹表象。余党绪在《批判性阅读:一条“光荣的荆棘路”》一文中指出,文本具有客观独立性,解读当以文本为中心,文外材料为辅助,切不可凭着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观念主观臆测,应当从文本出发,最终还回归文本,索解出文本的本真面貌,“尽可能‘还原文本的内容、事实与逻辑”。可见,自我解读、个性创新是有原则和前提的,我们应当像胡适所倡导的那样,假设不妨大胆,求证务须小心。

参考文献:

[1]孙玉文.《桃花源记》“男女衣著”的“衣著”怎么解释?[J].文史知识,2000(7).

[2]于翠琴.释疑“悉如外人”之“如”[J].现代语文(教学研究版),2008(2).

[3]罗献中.《桃花源记》中“悉如外人”之说辨疑[J].中学语文,2016(9).

[4]陈永中.《桃花源记》中的“外人”及其他——教学研究心得[J].宁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12).

[5]曾坤,蒋娥.桃花源居民服饰考——《桃花源记》中的三次“外人”考释[J].语文知识,2015(7).

[6]黄炜,曾文靖.“落英”非“落花”,“外人”不同解——《桃花源记》课文注释质疑与探讨[J].广东教育,2006(10).

[7]张世正.《桃花源记》三“外人”再辨[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1(4).

[8]徐艳霞.谈谈《桃花源记》中的渔人视角[J].中学语文,2011(11).

[9]张维.论《桃花源记》与陶渊明的归隐体验[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3(6).

[10]何善锋、张金根.《桃花源记》中“渔人”小议[J].文学教育(上),2007(2).

[11]杨秋荣.《桃花源记》:魏晋时期最伟大的玄怪小说[J].北京教育学院学报,2011(4).

[12]乐继平.于无疑中生疑——谈《桃花源记》中的两个小问题[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初中,2017(11).

[13]龔斌.《桃花源记》新论[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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