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空间:颜值与峰值
2021-08-06党双忍
党双忍
中国进入的新时代,也是生态文明新时代。建设美丽中国带来了崭新的生态秩序,完整的国土空间三分为城镇空间、农业空间、生态空间。三大国土空间,并不是各自封闭孤立的空间,而是开放共享、相互联系、相互依存,每时每刻都进行着物质、能量和信息交换。三大国土空间的交换,以多种形式、多种路径存在。最常见的路径,称之为“线性空间”,包括输水管线、输变电线、交通路线、通讯网线等。
城镇空间是海岸河流交汇空间、低地平原空间、人口聚集空间、加工贸易服务空间。城镇空间是人类最重要居所,也是现代经济社会活动最重要国土空間依托。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开启了向城镇空间聚集的浪潮,也就是工业化浪潮带动了城镇化浪潮。进入21世纪,人类已经进入城镇化时代。在三大国土空间中,城镇空间是最具有经济效率的空间,绝大部分国内生产总值(GDP)创造于城镇空间。一个国家,一个区域,一个组织的财富创造能力,与其依托国土空间的空间效率有着密切联系。国土空间是稀缺资源,高效国土空间更为稀罕。大湾区、长三角、海峡两岸,皆是中国优质高效率的国土空间。对城镇空间效率的最简单表述,即是建成区单位土地面积所形成的国内生产总值(GDP)。缺失高效率城镇空间,必定会成为一个国家,一个区域,一个组织发展的“空间伤”。
农业空间多是毗邻城镇空间的低地平原空间,包括作物种植空间、蔬菜园艺空间、畜牧水产空间等等。城镇空间多是由农业空间转换而成的国土空间,工业化带动农业人口和农业空间城镇化。农业空间以提供农产品为主体功能。马克思早就指出,农业生产是自然生产与经济生产交织在一起的生产过程。农业生产的产品,无论是种植业产品,还是畜牧水产品,或者是园艺产品,既具有生态产品属性,又具有经济产品属性。其经济产品属性,从市场交换中得以体现,核算为农业GDP。农业空间效率差异很大,其生态效率就是“亩产量”,其经济效率就是单位农业空间创造的GDP。在经济效率上,农业空间低于城镇空间,这是农业空间转为城镇空间的经济动因。工业革命、生物革命引发了“好田好地”上的绿色革命,单位农业空间生产出更多的农产品,导致“撇田撇地”失去耕种价值,最终退出农业空间。退耕,即是把农业生产效率低的耕地退出农业空间,在垦殖为耕地之前是林地的还林,是草地的还草,是湿地的还湿,是湖泊的还湖。
生态空间是“自然生态空间”的简称。从全称上即可看出,生态空间就是本初的国土空间。城镇空间、农业空间的前身,原本是自然生态空间。人类原本是自然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当人类文明诞生后,不断从自然生态空间创建出农业空间、城镇空间。21世纪之前的人类文明进程,在国土空间形态演进上,即是自然生态空间转换为农业空间、城镇空间的进程。如今,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的崭新形态,落脚在国土空间上,就是限制农业空间、城镇空间扩张,保护保障自然生态空间,确立三大国土空间并立并存、相互支撑的体制机制,创建人类经济社会永续发展的国土空间大格局。
与城镇空间相反,生态空间是无人、少人空间,是保存“自然纯真”的空间。生态空间提供了农业空间、城镇空间需要的生态产品。具体来说,生态空间提供了三大生态产品:(1)生态调节服务。包括调节气候、涵养水源、保持水土、固碳释氧、防风固沙、蓄滞洪水、消纳排泄物、维护生物多样性等诸多生态功能;(2)文化旅游服务。包括a.审美服务,旅游观光以满足游览大自然美景的需要;b.求知服务,旅游研学,探索大自然的奥秘;c.康养服务,森林疗养、草地疗养、沙漠疗养,在生态空间洗肺醒脑强体等。(3)物质生产。生态空间生产的清洁水源、食源药源、生物质能源等。生态系统生产的三大生态产品,对农业空间、城镇空间可持续发展无比重要。文化旅游服务和物质生产,因有人愿意“出价”,能够形成市场价值,并核算为国内生产总值(GDP)。而生态空间最主要的产品——生态调节服务,没有人愿意“出价”,无法形成市场交换机制,难以进行精确的经济计量,导致长期忽略生态空间价值。2012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提出生态系统生产总值(GEP)概念。中国的生态经济学家大胆探索生态系统生产总值(GEP)核算的现实路径,不厌其烦,逐一列出生态产品清单、生产量级,并逐一“人为”赋值,继而演算出生态系统生产总值(GEP)具体数据。福建、浙江、内蒙古等地,先行先试,有益探索。一直以来,生态学具有模糊性,如果真能如生态经济学家所言,科学计量生态空间生态系统生产总值(GEP),必将为生态空间治理提供重要理论支撑。
一个国家在其成立的时候,就有既定的国土空间,这是国家生存与发展的根基。一个国家的国土空间,就是一个国家占据的地球表面。各个国家占据的地球表面千差万别,人口数量、宗教信仰、文化艺术各有千秋。有的国家在南半球,有的国家在北半球;有的国家在极寒地带,有的国家在极热地带;有的国家有巨量人口,有的国家有巨大空间。因资源禀赋的异质性,因无法实施精确计量,国家之间的国土空间优劣难以科学比较。然而,世界上有两个国家具有可比性,这就是中国和美国。中国与美国的国土空间相差无几,所在纬度大体相同,只不过,中国国土空间上生活着14亿多人口,美国国土空间上只生活着3亿多人口,中国国土空间比美国国土空间要多养活10亿多人口。如果换算为人均国土空间,中国人均国土空间只有美国的1/4,国土空间稀缺性更为突出。同样大小的一块土地上,在美国站1个人,在中国站4个人。因此,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国土空间必须具有更高的效率——单位城镇空间要有更多的制造业产品、贸易服务品产出,单位农业空间要有更多的农产品产出,单位生态空间要有更多的生态产品产出。如果完全依靠国内国土空间资源,中国居民要有与美国居民一样的收入、一样的生活品质,中国的国土空间效率就必须达到美国国土空间效率的4倍以上,也意味着中国国土空间承受的压力是美国的4倍多。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三大国土空间的功能不同,其产出机制大不相同。(1)城镇空间是高效经济空间,首先源自城镇空间具有较强可通达性,大规模聚集经济要素,空间交易费低,便于知识、信息和技能的生产、传播、扩散;其次是城镇空间以人工建造的物理空间为主,经济活动较少受到自然因素制约,在城镇空间有更多的可利用的时间;再次,城镇聚集的制造业、服务业,具有较高科技含量,知识创新、科技进步的贡献大。(2)农业空间效率,既取决于经济效率,又取决于生态效率。农业空间的经济效率,取决于种子、肥料、饲料、灌溉、药物等投入品效用,并建构在生态效率之上,必须尊重“自然而然”的过程,不能急于求成、拔苗助长。农业空间的生态效率,在根本上取决于“光热水气土”等自然要素组合匹配的效率,属于自然天赋的效率。在田园农业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设施农业、工厂农业,将农业生产过程置于人工环境之中,生产效率大幅增高,但仍无法摆脱种质基因制约。(3)生态空间效率,在本质上并不取决于“人工”,而取决于“自然而然”。在没有人工侵入的情况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特定生态空间特定自然要素,生态空间逐渐演化,呈现出生态系统运作最佳、生态服务功能最强、生态产品产出最大的状态。此“三最”,即是生态空间“生态峰值”“碳汇峰值”之时,也是生态空间颜值最美之时。生态峰值,意味着建立起完整、稳定、高效的生态系统。“生态峰值”是生态空间理想状态,也就是山清水秀的生态空间。完成“生态达峰”,是生态空间治理的终极目标任务。
受阳光、降水、空气、土壤等天赋自然要素配置制约,无法把中国生态空间变得比美国生态空间更具有效率,更不要奢望4倍以上的效率。中国居民要消费数量更多、质量更好的生态产品,必须以足够规模的生态空间来保障。同样的道理,农业空间效率也不可能4倍于美国,保障国家食物安全,必须保障国内有足够农业空间。如此以来,必然要求有限的城镇空间具有更高的效率,不是4倍,而是5倍6倍,甚至是8倍的效率,要在城镇空间上吸纳更多的人口,生產出更多的GDP,同时,单位GDP还要更少消耗生态产品和农产品。
下面,讨论如何达到“生态峰值”的问题,即“生态达峰”问题。首先,需要一个大胆的生态假设:免受人工干预、地老天荒的生态空间,也就是原始的生态空间,即是“绿色峰值”“生态峰值”的生态空间。因为,原始生态空间是天赋自然要素长期作用、系统演化的顶极生态成果。生态空间治理的目标,就是瞄准生态空间升级演化出顶极的生态成果,实现生态空间最佳运作、最优服务、最大产出。“绿色峰值”“生态峰值”的生态空间,即是“丰盈”的生态空间。
中国与美国还有一个大不同,即是中国文明比美国文明历史悠久。古老而厚重的中华文明向来体量宏大,这意味着中国利用生态空间资源的深度和广度远超美国。千百年来,人们“掏挖”原始生态空间,“索取”原始生态空间资源。特别是从生态空间“掏挖”和“索取”生存与发展需要的食物药物、木材薪材资源,一再损坏生态空间食物链、生态链,一再迫使食物链、生态链断裂、重组,再断裂、再重组,导致生态空间原有的物种一再丢失,生物多样性一再减少。由于一代又一代持续“掏挖”,地老天荒的生态空间从“生态峰值”跌落下滑,从“丰盈”走向“干瘪”,一瘪再瘪,直至生物池中的生物被彻底“掏空”,成为“不毛之地”,甚至是“穷山恶水”。邻近河流的低地平原生态空间成为“废墟”后,永久开辟为种养业基地、加工贸易基地,演化为今日的农业空间、城镇空间。难以彻底征服的、“不经济”的生态空间“废墟”,“荒芜化”“荒漠化”,极大减损了生态系统产出。
生态空间治理,并不是把已有的农业空间、城镇空间返回生态空间,而是把减损了的生态空间修补起来,释放生态空间蕴藏的巨大的生态生产力。(1)对尚未遭受破坏的生态空间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保护其原真性、完整性、系统性;(2)对已经遭到不同程度破坏但能够修复如初的生态空间采取必要的修复措施,自然条件较好的空间,自然修复能力较强,只需减少人工侵扰;(3)对已经成为“废墟”的生态空间,重新构建生态系统,从植树造林起步,逐步健康生物池恢复生物体系;(4)对具有生产功能的生态空间,比如林地上的茶园、椒园、果园,以及林下种养业,应当实行“生态认证”,维护生态系统与经济运作“双赢”。推动生态空间从“干瘪”到“丰盈”,从“穷山恶水”到“青山绿水”,直至“山清水秀”“生态达峰”。从这个意义上讲,生态空间治理过程,也就是生态空间复苏、兴荣的过程,实现“生态峰值”的过程。
不同的生态空间,有着不同的生态颜值,不同的生态产品生产能力。生态空间颜值,是生态空间生态生产力的外在表现。生态空间治理,就是增加生态空间颜值,提高生态空间生态生产力。如何增加生态空间生态生产力,并尽快“达产达效”,实现“生态峰值”?这是一个需要深化政策理论研究和大胆探索实践的大课题。
在这里引入生态空间“亩产”概念,作为分析问题、寻找路径的理论工具。“亩产”原本是指每亩农作物年产量,比如,小麦亩产、白菜亩产、核桃亩产等。生态空间生态产品生产是“自然再生产”,其“生产量”取决于“生境”。生态空间“亩产”,只是简单的概括性表述单位生态空间生态产品生产能力,并非实指“亩产量”。前述“生态峰值”,其实就是“最高亩产”。当下的“亩产”,即“现实亩产”与“生态峰值”之差,即是生态空间的“增产潜力”“增值潜力”。空间是最为宝贵的资源,也是最为稀缺的资源。生态空间治理,就是要提升生态空间利用效率,增加生态产品供给能力,就是针对“亩产不高”,挖掘“增产潜力”,逐步将“亩产量”提升至“生态峰值”。现在,推行“森林不伐”“草原不牧”“湿地不捕”“野味不食”“野花不采”政策,即是生态空间休养生息,复苏兴荣,“增产增值”,加快“颜值达峰”“生态达峰”进程的好办法。
具体到陕西,全省生态空间占国土空间的70%以上。在生态空间中,约有15%纳入自然保护地体系,这是“颜值达峰”“绿色峰值”生态空间,也是“生态峰值”生态空间,同时,还是森林观光、生态旅游、自然探秘空间。其余85%的生态空间,皆是尚未实现“生态峰值”生态空间。人们常说“因地制宜”,其实就是“因空间制宜”。生态空间治理要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因空间制宜,需要更多的空间数据,根据空间数据决定相应治理举措。有的空间要禁止人类踏足,有的空间要实行“禁牧”,有的空间要实行“封育”,有的空间要实行“抚育”,有的空间要实施“补植补造”,有的空间要实施“植树造林”……这几年流行的生态空间“提质增效”,其实就是生态空间增绿措施,生态产品增产措施,实现生态空间“绿色峰值”“生态峰值”措施。如此,生态空间治理实现,对症下药,有的放矢,精准施策。
颜值是生态空间的“面子”,“面子”连着“里子”,生态空间的“里子”是生态产品。生态空间“面子”的成色,反映着生态空间“里子”的内涵。生态空间由“黄”变“绿”、由“浅绿”迈向“深绿”,表面上是颜值变化,本质是生态空间“亩产增加”,是生态产品供给能力增强,是服务经济社会发展能力提升。同时,也是生态空间供给侧结构改革。
中华文明历史悠久,中国生态空间超重负荷。生态兴,则文明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意味着更大的生态足迹,必然要求中国生态空间复苏兴荣,加快“颜值达峰”“生态达峰”。
(作者系陕西省林业局党组书记、局长,经济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