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少年
2021-08-06韩梦泽
韩梦泽
大约是从三十五岁开始,我会经常回到那段时光里去,挖掘记忆,拼贴碎片,然后重新审视现在。十年过去了,依然如此,这多半和念旧有关,又似乎不全是。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都被灰白色覆盖,透过朦胧的玻璃看到有个邻家少年伫立在雪花飞舞的一扇窗后,感觉很亲切,仿佛这场雪一直下了三十年。
所谓完美世界,就是可以搭乘时光机穿越回挚爱岁月,时空对折自我重叠,去拯救那个迷惘中的青葱少年。
——题记
1.头等大事
当一个男孩开始留意自己的发型,基本可以断定——他恋爱了。哪怕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恋情,既没有你来我往,又没有魂牵梦萦,甚至比单相思还简单。可是呢,他依然被某种类似荷尔蒙的物质驱使着,变得紧张又快乐,不停地想要做点什么来改变和证明自己,而那些想做的事又往往属于首次,鲜艳异常光彩熠熠,且带有革命性。
玻璃门前后咣当了一下才被推开。在店员慵懒的目光中,一个半大孩子走了进来,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开始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店员也不理他,继续忙乎着手里的活儿,这种沉默态度可以被视作轻视或者太过熟悉。好半天何啸天才咳嗽了一声说,理发啊!店员还是没理,但在行动上明显有了提速,两分钟后他用力一拍巴掌,像是与方才的差事告别说,完事儿!
何啸天其实并不急,继续进行着自己的隐秘设计,还不时地瞄一眼墙壁上悬挂的模特儿照片,用意念把那些发型挨个儿剪切下来再粘贴到镜子里的脑袋上,这件事做起来颇费心力。
店员完全没有洞察消费者的心思,找了块不干不净的围布胡乱给这名小顾客套上,同时不知深浅地问,还是短点儿对吧?别!何啸天当即抗争道,这回我得换换了!
换换?店员显得很是意外,看看镜子里的人,又抻长脖子蛇一样绕到对方的面前,似乎想辨认什么。你确定?
何啸天被这种夸张的关怀激怒了,认识这家伙虽说也有两年,但统共没说过十句话,根本算不上什么老熟人,完全没资格这样跟自己说话吧?再说顾客就是上帝的道理人人都懂,我一分钱不少花你凭啥这副嘴脸?于是他严正道,我确定又怎么啦?难道我就不能换个样儿啊?
店员自然感受到了这份冰冷,倒吸一口凉气说,那就换呗!别激动,愤怒是魔鬼,说吧,想换个啥样的?何啸天放开紧皱的双眉,自知不应延续刚才的局面,毕竟未来发型还要倚赖对方之手,于是态度和缓地问,你帮我设计一个呗?店员差点儿笑出声来,扩张着眼睑端详镜子里的小家伙片刻,忽做恭敬状问,大哥,您打算出席啥规格的活动呀?您说!
何啸天瞬间打定了主意——此生再也不来这儿了!
店员憋住笑继续问,没事儿你就说吧,对了,你先说说你多大啦。
何啸天反问,你多大啦?
我啊……店员虚晃一枪答,我二十!
二十?你有二十岁吗?何啸天嘲笑道,去年的时候我还听你跟别人说自己才十八呢!怎么今年就成二十了?您这是一年掰成兩半花啊大哥!
我这是虚岁!
何啸天拿住了对方的软肋,持续进攻道,那就才十九呗!才成年不久呗!按理说还是上学的年龄啊,对吧?
店员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屁孩儿居然如此刁钻难斗,不禁产生爱才之意,便推心置腹道,上个狗蛋的学哎!上学管毛用?你没听说现在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了?你看我高一就跑出来了,都能挣钱养活自己,等再过个一两年我就自己开店当老板了!可我那帮同学等毕了业没准儿还要来找我打工呢!你说对不?
何啸天心里说“胡说八道”,可嘴上却改成“好像是这么回事啊”。
小店员高兴了,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说,算你还明事理!早明事理早出息啊,别看你岁数不大,咱哥儿俩还真有得一聊!
何啸天对着镜子呵呵笑了两声,把目光收回,重新放到自己的额头上。
店员很明事理地问,咱还是先说正事吧!说吧,想要个啥样的发型?
何啸天终于鼓起勇气说,你看……我来个“周董”的咋样?
杰伦啊!不好吧?一是你头发还不够长理不出那个效果,二是你留那种发型显得有点儿老气啊!
何啸天点点头,瞬间便放弃了念头,也瞬间失去了主张。
店员左右搜寻片刻,拿出了建议,哎,你来个“小猪”的咋样?我觉得挺适合你这脸型的!
罗志祥?我成吗?何啸天几乎把脖子拧成了一百八十度,像个爬行动物一样眼睛死死地凝视着角落里贴的“罗志祥”。他不是没留意过那张照片,只是起初觉得有种不可言传的距离感就没多做考虑,可眼下经人推介之后距离感有所冲淡,尤其那句“挺适合你这脸型”的话更叫人心动,于是把脑袋又用力提升了十度的仰角,借肢体语言发出诚挚的询问。
怎么会不成啊?店员颇为自信地讲,你这头发少说也养了俩月了吧?应该够长了,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保准满意!
没俩月,也就一个半月吧……何啸天小声纠正着,同时觉得自己的头发让人薅住上下摇晃特别扭,就像一个被斤斤计较的买菜大婶品评的萝卜。
店员已经不由分说抄起了剪刀,开始咔嚓,而且目光炯炯呼吸急促,似乎迫切要见到罗志祥。何啸天索性闭上眼,用颈椎的弹性配合对方的力道,在满怀期待和忐忑不安的十几分钟里,除了用听天由命来安慰也别无他策,可越到最后就越发有了破罐破摔的心态。
完事!店员丢下家什,一拍巴掌,似乎很是满意。
何啸天缓缓睁开眼睛,登时呆住。
店员愉快地说,洗洗吧,等洗完了给你再一吹就出效果啦!
何啸天“哦”了一声吃力地站起身,像个生了病的家伙艰难地走向水池,没走几步又回头张望,如同初次遇见镜子的猫一样。接下来的工序都很利落,洗净、擦干、吹风,何啸天同学的脑袋饱尝风雨却无力回天。最后他惨笑着对自己说,真成猪了……
这还不是最后呢!店员说完,又抄起一罐液体对准这名十二岁男士的头部一通扫射。何啸天哭丧着脸问,这又是啥玩意儿?发胶还是摩丝?店员答都不是,这是啫喱水,这个高级!
何啸天短叹一声,喃喃道,你真觉得好吗?
店员愣了一下有所察觉,急忙抚慰道,刚理的头都会显得有点儿生硬,过几天就自然了,你就放心吧兄弟!
何啸天再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起身准备付钱,当得知此次消费比以前还高出十元之后,后脑勺上仿佛又挨了一记闷棍。他乖乖结了账,晕头转向往外走,又推拉了一遍那扇玻璃门再次造成了一次咣当,就听店员在背后建议道,出去是拉!进门才是推!上面不是贴着那么大的“PUSH”拉嘛!
他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便大步走了出去,心里却不免慷慨激昂地嘀咕道,PUSH明明就是推,没文化也就没审美!吃一堑长一智吧。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变换发型看似小事却引发了一连串的灾难性后果,就如同在某条运行多年无事故的铁轨中央竖起一块里程碑。
何啸天穿过马路走进小区,情绪悄然恢复,不管怎么样吧,至少也算自己做主“改头换面”,因此心底还萌生了点儿莫名之喜,感觉迎面碰上的所有人都在打量自己的头发,等擦肩而过了,又觉得后脑勺被无声且久久地注视,所以他的脚步显得轻快和零乱,像一只马戏团里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小兽。
这片生活区正面临拆迁改造,环境比较复杂,大部分居民接受了开发商的安置,拿到了位于新区的安置房钥匙和或多或少的补偿,很多人迫不及待地购置了汽车并立刻搬家。不过物质上的瞬间提升也势必造成精神上的快速膨胀,当初靠力气吃饭的底层市民忽然冒出城市新贵的错觉,动不动就喜欢按喇叭,哪怕轻微受阻也会异常愤怒,于是那些行动缓慢反应迟钝的老人老犬均被列为可攻击的目标,亟待驱散,赶上听力不好的“新贵”们还会降下玻璃露出各种生气的脸。
喇叭的催促声从黎明到黄昏,吵得人异常烦躁,尤其半夜的时候,有些车还会突然响起警报,一传十十传百串联开来没完没了,对失眠者来说更为讨厌。那些近期失眠的人,主要由抗拒搬迁的人士构成,其中又分为三大类和两小派。第一类认为新区虽好但位置不佳,明明是市中心老住户却要被发配到城乡接合部,如同城邦贵族降格为部落酋长;第二类认为补贴计算有误,虽说按实用面积分的新房且给付一定差额,但搬家是要钱的,装修更是要钱的,这些钱凭啥要住户承担?如果不搬的话又哪儿来这些开支?第三类认为这就是一场阴谋,和所有的官商勾结阴谋无二,社区虽老,可这是学区房啊!概念上说就是黄金地段,上上之选,或者可以说根本就不是房,而是升值潜力巨大的不动产,是从物质到精神上的永恒投资,且以长远的发展眼光来看,学区房还是今生的顶级户址与后代的应许之地,涉及生存权和发展权,从而可以被归纳进人权的范畴——引用一位精研过法律又热爱光膀子的出租车司机的话说就是,任何不能基于人权的交易,都是掠夺和压迫!还都赤裸裸的。
那两小派人则秉持完全不同的理念,分属“可以再协商”和“打死也不搬”的对立阵营。在“共御外辱”的抗争初期尚能和睦相处,可随着利益的不断演变以及开发商的有效渗透,“敵我矛盾”终于转型为“人民内部矛盾”。在双方互相说服的工作均告失败之后,即均认为对方不顾大局无异于是对群体的背叛、心胸狭隘是对整个社区的极大亵渎之后,曾经的好邻居好伙伴便由此交恶,誓不往来。
反正不管他们怎么划分拒迁派系,任何门纲目科属种放在开发商眼里都统称为“钉子户”。对付他们的手段无非是先威逼利诱,再各个击破。
不过让何啸天同学感到费解的是,即便是在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居然也要出现不同阵营,自己还经常被某一方拉拢过去再被另一方讥讽恫吓。
老妈戢梦楼认为,誓死保卫学区房权益的思想绝不动摇,虽说儿子已经上了初中并不需要所谓的学区,但房子的价值应有足够的体现,具体说来就是再多争取两套房,一套给儿子将来结婚,另一套用于出租,唯此方能缓解心头那口怨气,毕竟她就是从城乡接合部出来的,能在市中心立足始终是多年来的一件荣耀事,难道说还要被打回原形不成?这感觉非常不好,就像一个住在三环内的“老北京”忽然叫人一竿子支到了周口店。
老何则认为“人啊不能太贪”,旧房换新房已经很好,建筑面积换成实用面积越发的好,再给拆迁补贴就是好上加好,至于从市中心往外搬也没什么,自己是司机有车呢就不在乎多跑点儿路,况且郊区道路宽敞不拥堵,空气也不错,市中心有啥可留恋的?光是小区外那条一下雨就能撑船的破路,修了多少年了还那样,几口污井动不动就冒脏水,赶上雨季能喷得老高,人称“东方小冰岛”,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地热资源呢。
何啸天几乎每天一进家就能听到父母的争吵,虽然不至于相互辱骂却也是唇枪舌剑且持续升级,有时甚至发展到商议离婚分家的地步,然后就把他也牵扯进去,不停质问自己到底想跟哪一方。何啸天瞅着他俩那严肃亢奋的表情,特别的反感,成年人的智商竟然如此堪忧啊!
于是他在临进家之前,先侧耳倾听了片刻,见一切太平这才开门进去。
老何倒没看出儿子的变化,上来就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饿了吗?
何啸天点点头匆忙走进卫生间,仔细打量镜子里的头发。
老何追问,想吃啥?家里还有中午的剩菜,要不想吃就给你煮速冻饺子。
何啸天觉得这发型实在突兀,用力压了压也无济于事,便闷声答道,都行!
老何嘀咕,都行?都行也得有个倾向性嘛!
何啸天道,都行就是我都行,看你的倾向性,你吃啥我就跟着吃啥。
老何哼了一声往厨房里走,嘴里还在自言自语,我吃啥呢?我也都行啊。
何啸天侧身走到厨房门口问,我妈呢?
老何冷冰冰地反问,我怎么知道?
何啸天不想破坏父子间难得的融洽气氛,问,你不知道?她不是你媳妇吗?
老何苦笑道,你要不提我还真忘了这层关系,我最近总觉得自己是借宿的。
何啸天附和着嘿嘿了两声,其实是想探测一下“敌情”以确定是在家写作业还是转移阵地去找梁马,可既然老爸也不清楚对手的行踪,干脆打定主意吃完就走。
老何识破了他的想法,发问道,你小子是不是想赶紧闪人啊?
何啸天无奈道,我今天作业可多了,你们俩要是能和睦相处我才不走呢!
老何拉开冰箱门,对着空气说,谁不想和睦相处啊?我跟你妈现在就像这些剩菜,吃着没味儿扔了可惜!
何啸天点头赞许道,老爸你这比喻句不错!
老何头也不回地笑笑,撅起屁股拽开冷冻室的门,一边翻找一边造句,其实也跟这速冻饺子差不多了,天天冰疙瘩似的——哎,你可别写你作文里去啊!让老师看见丢人!
何啸天却说,你们俩现在就缺一锅热汤,等彻底融化就好了。
老何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道,那除非让我跟她一块儿去耍赖,我是真磨不开那个脸啊!儿子你说句公道话,整个小区八成的人都签了就她死活不签,还组织了几个老太太一块儿闹,丢不丢人啊!所以我才说她是小农意识,占便宜没够!要不是她横拦着,咱也早搬新家了还用在这儿天天闹气?这个事儿我跟我们老板也念叨过,人家说要见好就收,真逼急了怕对方使绊儿啊!
何啸天说,我说的热汤指的就是赶紧搬家,不管听谁的,越快越好……
忽听大门响,然后就是戢梦楼的吆喝声——都在呢吧?
2.离家出走
戢梦楼听厨房方向忽然鸦雀无声,不免轻蔑笑道,甭跟我装,我知道你们爷儿俩都在呢!
何啸天只好回应,妈你回来啦?我爸正准备做饭哪!
告诉你爸先打住,我买现成的了!戢梦楼撂下购物袋开始换拖鞋,又忽然停住,翕动鼻子左右闻了闻。
何啸天见老妈情绪挺好,心弦瞬间放松,看样子今天多半吵不起来了,却又隐隐有些失落,放学路上跟梁马约好了晚上要碰头的,共话开学后的新鲜事,若爸妈今夜刀枪入库彼此修好,可就不好逃走了啊……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寡廉鲜耻的念头:挑拨一下战火,要不要?
却听老妈忽然疑虑道,这什么味儿啊?
何啸天一惊,讪讪地问,怎么啦?我怎么闻不到?
戢梦楼瞬间迈到近前,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天哪!你怎么把脑袋整成这德行了?你疯啦!
何啸天小声嘀咕,也不是我想,是理发师给……
老何闻讯赶来,前后打量了一番,客观评价道,这也太成熟了吧!你小子想干啥?你才刚上初中啊就这么社会,等周一让老师看见了还得了?
何啸天支吾,有那么嚴重嘛,再说……
再说个屁啊再说!戢梦楼用力扒拉了几把,还把鼻子凑上去闻,然后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说,瞅这一脑袋的香味儿啊!熏死个人啊!老何也开始摆弄儿子的头发,还后知后觉地抱怨,我说刚才怎么闻着一股子怪味儿呢,何啸天你可真行啊!你不想上学了你?
何啸天经这一通折腾,方才仅存的那点心虚忽然被自尊取代,挥舞起双臂把父母的胳膊纷纷打开,厉声喝道,干什么啊你们!我不就是换了个发型吗?有你们说的那么热闹嘛!
老何万万没想到儿子的反应竟会如此剧烈,忽然觉得很是陌生,自己一条胳膊还被扫得有些皮痛,不由得血往上涌甩手就是一记耳光。
何啸天只觉得脸上像被泼了开水,尖叫道,你凭什么打我!
那种男孩在变声期所特有的沙哑和高亢越发激起老何的火气,他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如同狮群里即将成年的雄狮胆敢觊觎王位,怎能不果断镇压?于是劈手又是一巴掌,骂道,老子就想打你怎么了!你他妈还想还手是不是?
何啸天的脸已经充分隆起,热辣辣刺痛,他真的想打回去,可又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束住手脚,感觉整个人都快炸裂,就紧紧攥住拳头收缩浑身的火苗,却克制不住身体的前倾仿佛随时都能扑过去一样,同时在心里画出最后一道底线——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老何体会到一层寒意迅速从脊背刮过,他倒不是怕,只是觉得儿子变得无比陌生,尤其那双眼睛充满凶狠和冷酷,像大型猫科动物猎杀前的逼视,仿佛过去所有父子亲情都是假的都是阴谋,进而升腾起一股痛苦至极的绝望,这绝望能够让人瞬时失去全部理智。
戢梦楼忽地一把抱住丈夫,她被刚才的一幕吓得不轻甚至有点儿发蒙,事情竟然变成这种局面,简直是急转直下,再不进行阻止天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儿。
老何一边使劲推开妻子,一边挥出食指吼道,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以为上了初中就反了你了!
戢梦楼尖叫道,何啸天你还不快跑啊!
如果没老妈这句话何啸天可能真会退开,然后就此离家出走,可他现在似乎无路可退了,决意要为尊严而战,于是凑近了两步,蔑视道,来吧!来啊!瞧你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真可笑!
老何近乎狂怒了,使劲挣扎出来冲向儿子,可未及动手后腰又被妻子拼命抱住。戢梦楼关键时刻迸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然把老何整个人抡到了一侧,险些双双摔倒。
何啸天忍不住叫了一声,妈!你没事吧?
戢梦楼站稳脚跟努力恢复了平衡,刚才那一下好悬撞到厨房玻璃门上,搞不好就得头破血流,此刻听到儿子发自肺腑的呼叫心里自然有了感动,可嘴上仍是指责道,你还不滚啊?再不滚想看你老妈死啊!
何啸天怔了一下,转身便走,临出去之际还狠狠地把大门反手摔上,发出巨大的轰响。他在昏暗里奔走,脚步零乱地跑下楼梯,一直冲到单元门外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此时天才擦黑,小区里路灯还没亮起,所有楼房都傻乎乎地呆立着,在远处一片崭新辉煌的高层住宅衬托下越发显得破败暗淡。很多窗子是完全黑的,生气皆无,多半是那些搬走的住户们所遗弃,好像故意证明给谁看他们有多决绝。而其余亮着的窗户,也都继续维持着老态模样,无精打采泛着昏聩的光芒,唯一有点儿生气的就是偶尔摇摆的人影和抽油烟机隐约的噪音。
何啸天无处可去,只好在小区里反复游走,呼吸着从各家厨房飘散出来的忽浓忽淡的味道,情绪也跟着起起落落。他有些后悔,匆忙之间全无准备,根本不像个打算离家出走的人,浑身上下居然连一块钱都没有。稍加设想,如果刚才拎着书包出来就好了,侧兜里好像还有下周要交的校服费呢,足够他维持这两天的温饱。其实也不是没想过,临出门前他还瞅了一眼书包,也琢磨着要不要拿,之所以没拿完全是因为不想让他们产生什么误解,好像自己多爱学习一样,既然想彻底离开,那就干脆来个简单痛快。人牵挂的东西越多,说明越不想离开。
后来路灯亮了,肚子里也跟着亮起了红灯,空落落的难受,何啸天甚至想要尝试一下梁马跟他说过的办法。梁马说有一次父母有事都没回家,让他自己解决午饭,可放学回来才发现忘带钥匙,本想在楼下耗上两个钟头就去学校,但实在是饿得心慌,就鼓起勇气到附近杂货店去赊账,结果还真赊成了,店主不但给他泡了一碗方便面还让他拿了瓶饮料,简直好到不能再好!通过这次社交,梁马感觉增加了很大的经验值,人和人之间获得信任并没有想的那么难。
何啸天也很想提升一下经验值,一直缺乏机会,如果平白去硬试又觉得违背良知,认为自己只有到了确实为难的地步才能去那么做,否则肯定穿帮。按理说今天这情况应该是可以的了,再者自己也曾买过东西,没准儿人家还有印象。正想着呢就已经来到了那间小超市的门前。他朝里瞅了瞅,发现老板正坐在柜台后看电视,且情绪平和神态自若,就开始琢磨说辞,但怎么开口还真是个难题。有些事情想想不难,可去做不易。
与此同时,何氏夫妇正吃晚餐。说是吃饭,可谁也没动筷子,四道目光像舞台顶灯一样落在一盘酱鸭上,久久凝视,仿佛那只水禽还没咽气。
老何忽然冒出一句,我打他,是他小子该挨揍!见妻子叹了口气不做明确表态,就问,你说是不是啊?戢梦楼瞅了他一眼说,啸天这孩子今天确实不像话,不过你这下手也太快了,要不是我拦着没准儿你们爷儿俩得打成一团,那还怎么收场?老何哼了一声,他敢!他要是真敢还手,从今开始我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儿子还敢打爹?戢梦楼却说,老何你就别跟我虎着脸了,我就问你一句,后悔了不?老何立刻被戳到痛处,嘴上犹在抵抗着,我有啥可后悔的?你没看他刚才是怎么对我的吗?那劲头简直像对仇人!
戢夢楼轻吁了口气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事儿不?说你小时候挨你爸打,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顿笤帚疙瘩,打得你屁股见血。
那我也不恨我爸!
那可难说,你现在是不恨了,当初挨揍的时候你是啥表情你知道吗?
老何想了想说,可能吧,那也是因为我爸忒不讲理,和今天这事儿不一样。
戢梦楼手机响了一下,连忙拿起来看,同时继续着话题说,我看也差不多,啸天无非就是理了个发,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挨顿打呀,这都什么时代了。
什么时代该管也得管!你就说他理的那个发型老师能不说他嘛!老何边说边拿眼去问对方手里的电话。戢梦楼撂下手机说,一条骚扰短信,不是他。老何忽然提议,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
打也没用,他肯定不接,你的儿子啥脾气你还不清楚吗?
不接也试试,起码证明咱们还想找他。
戢梦楼认同地点点头,拨电话号码,听了两下忽然回头望了望说,听见没?人家没带!
老何很失落,起身转悠了一圈又坐下,抓起筷子道,不管他!咱先吃,等他饿了自然就回来了。
戢梦楼却发愁说,我怎么觉得这心里特别不踏实呢?他以前可没敢跑过。
老何不以为然道,有啥不踏实的?他都这么大了,顶多去找同学,咱再等会儿,不行就给他同学家打个电话问问,我估摸着是去那个做小买卖的人家了。
戢梦楼点头道,嗯,他手机里肯定存着梁马的号呢。
老何夹起一块酱鸭送到嘴边又放下,确实没食欲,就催促道,要不你现在就打个电话问问?
戢梦楼起身离席,走进客厅,从儿子书包里翻出手机试着打出去,片刻返回皱眉道,梁马说没去找他。
老何一怔,嗬,这小子能去哪儿呢?
戢梦楼问,你小时候挨打了会去哪儿?
我一般哪儿也不去就在附近溜达,有时候溜达累了就回去了,有时候特别生气不想回家,等快半夜了我妈就出来找我,喊我回去。老何翻起白眼追忆道,我爸好像从来没找过我,一回也没有……戢梦楼提议,要不咱俩一块儿出去找找吧?老何却说,我看还是先别急,再等等,万一这小子自己回来呢?
万一他不回来呢?我看他今天绝对真生气了。
我还真生气了呢。那也再等等吧,一来是现在外面人还挺多的未必能找见他,二来也让他冷静冷静想想自己的错,总不能咱刚打了就赶紧去找,让他觉得好像咱是认错的,那他肯定觉得自己更委屈了,以后还怎么管教?
戢梦楼觉得对方说的也有理,可心里却始终悬着,坐立不安。老何见状,只得安慰说,你就听我的吧!等再过一两个钟头,最晚十点,他再不回来咱就去找还不行吗?戢梦楼埋怨,孩子都这么大了,都快长胡子了,以后不能说打就打了,谁还没个自尊心唉……
老何辩解道,长这么大我也没怎么打过他吧?上一回还是他上小学时候的事了……为买那把琴,是不是?
戢梦楼却说,是又怎么样,你就没想过原因吗?那是因为咱儿子平常特懂事,凡事只要好好跟他说,基本都能听话,他是个顺毛驴啊!根本不是因为你心慈手软好不好?
老何肚子里的那股怒气其实早就消解了大半,听妻子这么一说也觉得今天闹得有点儿过,于是表态道,那这么着吧,等他回来我就跟他再好好谈谈,批评和自我批评相结合,我保证一定平心静气以理服人,好吧?
戢梦楼哀怨道,啸天怕是没那么好接受,你都没注意他的脸吧?一边儿全肿了!我看好几天也下不去,你觉得他理的发没法见人,可你把他脸打成那样又让他怎么见人?他没去找梁马正说明自尊心太强,老何你说这孩子现在没吃没喝无依无靠的,还一肚子委屈一脸的伤,指不定多难受呢!亏你还是他亲爹唉,怎么就能下得去狠手?
老何一时心里泛酸,叹口气,摆摆手。
此时的何啸天同学,也确实面临着一场特殊考验。在小超市门口足足站了五分钟,反复温习着心里预备好的那几段对话,力求做到坦然真诚可怜可信。可没等他鼓起勇气往里走,老板却出来了,貌似出来透气抽烟,实则别有目的。和其他小店差不多,这家门前也摆放了很多货物,整筐的水果蔬菜还有成箱的牛奶饼干,堆砌出一种琳琅满目物质丰盈的效果。何啸天连忙转过身去,思考进退,察觉到某种怀疑的目光正在背后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那滋味特别尴尬。他想走开,又怕如此一来便使得那种怀疑落了实锤,就算是误解也终归是灰溜溜的。
他做出决定,转身往里走,与老板擦肩之际还哼了半句歌,似乎这样才显得自然些。然而进去之后立刻就后悔了,瞬间意识到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本不该耗费时间,那样只会引起更多的怀疑。既然有求于人那就别绕弯子!
可事态仍是朝着他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何啸天站在一排货架前,瞅着排列整齐的方便面不知接下来怎么做才好,是拿下一碗走到柜台申请赊账,还是先去交流妥了再来拿货?似乎都不理想。通过眼球的余光,老板还没进来,好像只能先等一等。
大约三分钟后老板来了,瞥了他一眼便走回柜台后。何啸天想,我还是走吧,不行再换一家试试。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怎么这么笨啊!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拿起一盒方便面仔细打量,仿佛是在进行挑选。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包装,口味也毫无新意,曾有那么一段时间,连续几天都吃这个,接近恶心,可眼下忽然觉得如此亲切,却又如此遥远。
何啸天把方便面放了回去,又拿起另一盒继续审视包装。他现在特别希望老板能產生出应有的疑惑,然后走过来询问他想干吗,他就会如实回答,自己很饿但是没带钱,不过可以明天来付——这样的话就很流畅了!如果对方同意,那他就会表示感谢,如果对方否决,那就说明碰上个小气的家伙,大可从容离开。
老板纹丝不动,既没有接待顾客的意思,又没有继续盯梢的样子。何啸天朝柜台方向侦察未果,就把头扬起来东张西望,猛地发现在墙角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摄像头正对着自己,就突然明白了。他绕到后面的一排货架,又偷偷抬起眼睛,发现那个摄像头依然跟踪着,如影随形。这种间接的凝视更让人感到不安,如同一些油画里的肖像,无论你走到哪个角度都能与其对视。他不免愤愤地想,假如现在口袋里有张百元大钞就好了,那样他就会随手拿上一盒碗面再配上一根红肠,然后阔步走到柜台前去结账,临走的时候还要站在门外再发五分钟的呆!
即便是空想,他也似乎找到了一点儿力量,索性双手揣兜吹着口哨到处溜达。没错,什么都不买就是来看看不行吗?逛游了两圈,感觉这家超市实在小得可怜就准备出门离去。可当他经过柜台附近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面镜子,对镜一看,心情就跌落到了极点。
镜子里的自己神情狡黠,头发乱糟糟而且还竖着,脸上掌痕已经产生出蓬松的3D效果,中央隆起四周模糊且又红又肿,总体看来就像一个才失手不久却死性不改的小毛贼。
3.谁知我心
何啸天同学见到梁马同学的时候,魂儿还落在小超市里没跟上来,因此显得很是沧桑。梁马见朋友这副模样大为吃惊,想伸手去摸又缩了回来,用口型无声地问,你这脸怎么啦?
何啸天摆摆手,踮起脚朝室内张望了一下才低声问,你爸妈在家不?
就听梁妈在客厅里吆喝,是啸天来了吧?
何啸天挺没脾气的,只好答道,是,是我阿姨。
梁妈没来迎接,显然是老熟人了不计客套,继续吆喝道,那还不进来?你可别拉梁马出去玩啊他作业还没完事儿呢!
何啸天只得答允着挪步进门,然后在梁马的掩护下快速走向内室。进了屋,梁马赶紧把门关上,像特务接头一样紧张地问,快说,出啥事儿了?刚你妈还给我打电话问你来没来找我呢!
何啸天一屁股坐在床上,长出了口气,终于感觉灵魂归位,却问,你这儿有啥吃的东西吗?
有!应有尽有!梁马冲出门去,恨不得把所有存货都供奉出来,以换取一个不叫人绝望的消息。俄顷返回,手里多了一袋锅巴和半把香蕉,撂下之后又说,你先垫吧着,我再给你热点儿饭去啊!
啥饭?
蛋炒饭,晚上没吃完剩下的,行不?
行啊!哎,你再给我夹块酱豆腐,你们家的炒饭太淡。
好的好的!请稍候!梁马小碎步奔了出去,随后就能听到厨房里传来丁零当啷的一通乱响。
何啸天咀嚼着香蕉抱怨道,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等梁马一手端着炒饭一手举着勺子再次回到门口时,他瞬间石化了,发现他老爸正在与何啸天亲切地恳谈。
梁爸说,啸天啊你就听叔的吧!不是叔不愿意留你,而是今天这情况特殊,你最好——不!你必须得回家!要不然你爸妈肯定担心啊是不是?
何啸天艰难地点点头,表情特别失望。
梁爸继续说,你爸虽然打了你,也不是说要把你永远轰走,我猜他们没准儿正满世界找你呢!所以说你得回去,别说留宿了,要在平常你愿意住这儿我们肯定没意见,你过去也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嘛,咱们谁跟谁!
何啸天自知无力反驳,咽下嘴里的东西说,我知道了叔,我待会儿就走!
梁爸点头,哎,这就对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何啸天急忙摇头,不用了叔,我跟梁马聊会儿再走,我自己回去就行。
梁爸忽然瞅见儿子正傻愣愣地站在门外,如同一个刚领到食物的灾区儿童,就命令道,待会儿负责送你同学回家啊!
梁马正式地点头同意这才进屋,然后朝老爸挤咕眼,示意恢复二人世界。
梁爸倒也知趣,拍拍何啸天的肩膀就出去了,还顺手把门带上。
何啸天接过炒饭和勺子,考虑了一下说,咱们吃完了就走,外面说。
梁马又正式地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走到书架前开始翻找,还回头瞅了老朋友一眼。
另一个家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老何已经彻底悔过,甚至开始深挖此次暴力事件的背后根源。他气呼呼地说道,要不是这阵光为了房子的事吵架,我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我看这才是主要原因!
戢梦楼一皱眉,反驳道,你火气大就该往孩子身上发吗?他招你惹你了?不就是理个发嘛,我看也未必是他的本心,没准儿还是“波司登发艺”的那个小伙计故意的呢!我明天就找他算账去!
老何冷嘲道,你找人家干吗?还嫌不够热闹啊?而且我反复跟你说过不叫波司登,人家叫“波顿发艺”!你还老是登个什么登!
戢梦楼说,我就是这么一说,反正以后不让啸天再去那儿理发了,那小子别看岁数不大,可不怎么正经,流里流气的,万一教咱们孩子学坏咋办?
老何热讽道,哟哟哟!就你孩子是个宝,别人的孩子都是草哇?理发这事儿明明就是你情我愿的怪不得别人撺掇,就算啸天没想理成那样,但他肯定也提出啥要求来着,要不然人家还能强迫他?这事儿用后脚跟儿都能想明白!
戢梦楼心里明白嘴上仍不退缩,反正以后再也别去那儿了!有一就有二,你看看他这回脑袋给理的,整个儿一“鸟叔”!
老何思忖道,好在这两天是周末,明儿就领他出去再理理,要不等进了学校让老师瞅见肯定不干,刚上初一就这么社会那还了得?我听说他们一中的校风可严了。
戢梦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倒还知道是周末,还知道明天来得及,可你哪儿来那么大自信说去就去,你有把握他今天能回来吗?
老何怔了一下才说,咱这就换衣服出去找行不?兵分两路!
戢梦楼怨道,刚才我说去找你非说再等等再等等,现在又说兵分两路了,找人的事儿都是宜早不宜迟,你想过没,万一走远了找不着呢?万一他迷路了呢?万一他碰上坏人出啥事儿了呢?
老何使劲挥挥手,别胡猜!你们女人啥事儿都往坏处想!头发长见识短!
我见识短?戢梦楼火了,刚才你提房子的事儿我就懒得搭你那个茬儿!要不是我坚持去争,人家今天能松口说再给咱们一套吗?到底是谁见识短?
老何一边走到门口换鞋一边不屑道,人家也只是那么一说而已,请问真给你了吗?签字了吗?无凭无据的……
戢梦楼信心满满道,他们能松口就肯定行,要是真让我签字我还不签呢!
老何由于提鞋过猛,食指被蹭得火辣辣的疼,他瞅着指头哀怨道,我看你啊别再闹腾下去了,见好就收行不行啊?要是人家真能多给咱一套房我看也就到头了,赶紧理清了搬家走人得了!
戢梦楼却摇摇脑袋谆谆教诲说,多给一套你以为就占便宜了?新区那边房价才一万多点儿一平方米,咱们这儿少说也得三四万吧?这差着两万多块钱呢!按八十平方米的面积算也要补两百多万,两百多万买新区那边的房子两套都绰绰有余!老何呀老何你自己算算合适不?
老何叹气道,你要都按自己的方法算,肯定觉得不合适,新区那边标价一万三千八,你说的是一万多一点儿,这能是一点儿的数嘛!再说咱们这边前一阵还有中介公司给估过呢,也就三万出头,可你说三四万!房子明明七十八平方米都不到你说按八十平方米算,那边的新房人家走的可是实用面积,要是换成建筑面积我估计得有九十平方米呢,这里外里不都是钱嘛,你怎么不说?
戢梦楼并不理会,一边换鞋一边朗声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要是全按他们说的算那肯定他们合适呗,人家是卖房的,不差这点儿懂不?我这么跟你说吧老何同志,只要咱们老老实实地搬出去,他们推平了盖上新楼保准儿定价五万起!而且现在都是高层,他们能把面积翻上四五倍,那钱可就没边儿了!咱们不要他五万也不要他四五倍,咱就要他三套房再加上点儿安家费就齐了,这个理从哪儿都说得过去吧?
老何艰涩地摇头,贪心不足蛇吞象!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自己最聪明,别人都糊涂?咱小区这么多住户现在一半人都搬走了,剩下的不少人家也签了协议准备搬,你是不是觉得那些人都是傻子?
戢梦楼不为所动道,说一千道一万反正不给我三套房就是不搬!再说了,我都不急你急个啥?咱们都不急自然有人比咱们急,拖一天就损失一天就晚挣一天的钱,那可是大钱啊!所以只要咱一户不搬走他们就甭想动工!
老何掂量着自行车钥匙说,话是这么说,可你想过没,要是最后整个小区就剩咱一家了,四周的楼全拆了路也给挖了咱可怎么出去?天天翻山越岭吗?到了雨季就更完蛋了,你是打算买条船,还是凫水游出去?
戢梦楼摇晃着手里的三轮车钥匙冷笑道,那我还真不在乎,如果这么点儿困难就能让我把一套房扔掉也太小看咱劳动人民了,门儿都没有!别说划船出去无所谓,就是穿泳装我也乐意!身材好咱不怕展示!
老何苦笑道,我是真服了您了!您这份精神绝对的可嘉!可我也得再次提醒你啊,别光想着美事,也要有吃苦头的思想准备,等真就剩下咱们一两户了,你再看看那帮开发商是什么嘴脸吧!看看他们会怎么对付钉子户吧!钉子不走那就连根拔起呗,不折腾你个家破人亡,起码也得让你天天心惊肉跳!你就不想想咱儿子才多大?
戢梦楼的坚毅忽然化作了委屈,长叹一声说,老何啊老何,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和高瞻远瞩!多少小草民苦熬苦累一辈子未必能赶上这种机会,一旦赶上了,那就是翻身的唯一机会啊!如果咱们不坚持,就这么搬走腾地方给那帮孙子去发大财,早晚有一天你儿子你孙子还会杀回来,为了娶媳妇为了选学区还得买市区里的房子,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面对的将是天价的首付和一辈子当牛做马要去挣要去还的房贷啊!
老何不想再讨论下去,转移话题说,行了行了咱先不说这个了,既然你提起儿子孙子来那咱赶紧出去找儿子吧,没儿子哪儿来的孙子啊?没儿子还要什么房子?
大约十点了,初秋的夜风微凉不冷,路上的行人也寥寥,只有霓虹灯依旧不停地闪烁。小哥儿俩走了片刻,发现公交站里有个长条栏杆可以坐,便肩并肩地奔了过去。
梁马说,老何啊,幸亏我今天没去理发,本来也想换个发型呢,毕竟都上中学了嘛,可一看你这样,还是干脆算了吧。
何啸天没回答,总觉得今天这事儿有些鬼使神差。
坐下之后,梁马忽然表情神秘地讲,老何我跟你说一个我的最新发现吧。
何啸天好奇地问,你发现了啥?
梁马侃侃而谈,我发现这人生啊其实不过就四件事,我把它们总结为“生、升、绳、牲”这四个字,真是神奇啊!
何啸天既没听明白又觉得没意思,便不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梁马摆摆手,用一种通常人们在给别人传授知识时所特有的正式表情说道,你别急啊,听我慢慢道来,这第一个字是“生命”的“生”,可以理解为你出生或者以后生娃,这绝对重要吧!第二个字呢是“上升”的“升”,升學或者升官,反正代表的是事业,也很重要对吧?第三个字是“绳子”的“绳”,代表婚姻,红绳结缘嘛,你应该听说过吧?
何啸天点点头,忽然联想起自己的老爸老妈他们貌似也和绳子有关,结不结缘的不好说,反正是被捆在一块儿了,就像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还一天到晚地乱蹦跶。
梁马继续讲,这最后一个字是“牺牲”的“牲”,你也可以理解的吧?
何啸天懒洋洋道,就是死了呗!
梁马见朋友这态度,显然没有被自己的伟大发现所震撼,进而获得应有的敬重,心里不免有点儿话不投机的小失落,还多少有点儿知音难觅的小寂寞,于是昂首望月努力寻找下一个话题。
何啸天见此情景急忙抚慰道,老梁你这个总结很对,我才想明白,其实人生不过就这么四件事最重要对吧?尤其是你那四个同音字找得还挺厉害的!
这话管用,梁马立刻告别了怀才不遇的苦涩,莞尔一笑道,我为你的智商能够达到和我接近的境界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过嘛还是慢了半拍,没事没事。
何啸天憋住表情,连连点头说,我承认了还不行?你就接着说吧,看看还有啥最新发现,说点儿现实的。
如果不是这种诚恳的补过态度,何啸天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梁马起初也没确定要说,但是一时兴奋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告诉对方,便再次神神秘秘地讲,老何,还有个事,嗯……跟你有关。
啥事?何啸天立刻耸起一只耳朵。
梁马思索了一下句式,然后压低嗓音说,老穆好像还想着你呢……
老木?谁啊?
你少跟我装糊涂!
何啸天叫屈道,谁装糊涂了?你说的到底是哪个老木啊?
梁马嘬了一下牙花子,发出一声厌烦的脆响,随即把脸扭向一侧。
何啸天忽然恢复了意识,试探问,你是说穆梓蕾?
废话,不是她,还能有谁有这个罕见的姓?梁马依旧保持着面孔的角度。何啸天笑道,我真没反应过来是她啊,也真不是装的!可能就是你说得对,我确实反应慢半拍吧,对了你刚才说的啥意思?梁马把脸慢慢转回来,同时飞快地侦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才说,我说得不是很清楚了嘛,老穆还想着你呢!
噢,那怎么啦?何啸天隐约觉察出了什么,便投石问路道,老梁,你告诉我这个干吗?你不是知道我对她没意思嘛!
梁马心事重重道,可是人家对你有意思啊,还——念念不忘!
哦……可我真没别的意思啊,再说现在也不在一个班了,更不会了。
可是我现在跟她一个班好不好啊?人家一找我说话就总是提起你,我看啊,她是想让我当你们俩的鹊桥哪!
何啸天慢慢出离迷雾——梁马也恋爱了!于是他带着一丝坏笑问,我说老铁,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啊?
没有!梁马不安地摇了一下脑袋,却又有气无力道,最多有那么一点儿吧……那么一丢丢而已,怎么说也是六年的小学同学呀。
何啸天质疑道,不对啊老梁,我记得你以前一直喜欢赵一迪嘛!
早拉倒了!梁马很是不以为然道,老赵一直喜欢的人是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惜我等了她六年也没等到她回心转意,而且刚上初中我就发现她又移情别恋啦,这样的女人怎么可以认真去付出?何啸天点了点头,暗想这个老赵也真是够可以的,幸亏自己从来没对她产生过好感,也幸亏她现在跟自己不是一个班,眼不见心不烦。梁马见对方陷入沉思,不免忧心忡忡地说,我也是服了自己,怎么我喜欢的人都是喜欢你的呢?怎么我就不能当谁的初恋呢?
何啸天暗想,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班上大多数男生都会喜欢那么一两个女生,而大多数女生也都是喜欢那么一两个男生,似乎就是这样,有的人可以是很多人的初恋,而有的人只能一次次单相思,就像几乎所有人都喜欢白色的鞋子,可真正穿的人却很少,这个比喻也许不那么恰当。难道世界就是因为不够公平才叫正常?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梁马也没一点儿不好,可终是无解,就只能安慰道,嗐,什么初恋不初恋的啊!人家真正的初恋都是两人互相喜欢才算,我又从来没喜欢过她们。
梁马见对方表情真挚,不由得感叹道,你说的也有一点点道理。
4.漫漫长夜
何啸天豁然开朗道,就是嘛!你现在主动点儿不就成了?
梁马垂头丧气道,我主动有啥用?人家心里就没我,再说我又不是非她不可,天涯何处无芳草……
拉倒吧你!何啸天使劲拍了对方脖子一掌,慷慨地讲,老梁,从现在开始她归你了!实在不行我当你们俩的媒婆!
梁马却忽然急了,何啸天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归我了?是你能控制人家还是你特别不把人家当回事啊?你觉得自己特别仗义特别牛是吧?都能给哥们儿发女人啦——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是这样的人!你既不尊重她也不尊重我!
何啸天的笑容僵住,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更没想到最好的朋友居然这样评价自己,就支吾道,你没……我不是那意思……
梁马忽地站起来指着对方鼻子吼,何啸天,我讨厌你!
你误会我了好不好!我是想成全你们呀!真的!何啸天急忙拉住对方的胳膊,他无法承受误解,更无法承受失去朋友,于是一边喊叫一边掉下泪来。
梁马认真审视着对方的表情,倒也能找出某些诚恳,而且再次看到好朋友脸上的伤痕,心就软了下来,于是目光向上移动了一格,瞅着那“杀马特”式的发型忽然又想笑,嘴上却仍是不依不饶道,你就是智商低!就是不懂得尊重别人!你太让我失望啦!
何啸天见局势有所缓和,踏实了点儿,连忙抹去泪滴继续赔不是道,是我错了好吧?我是真心想帮你,因为我特在乎你!
梁马彻底被友情征服了,咬住下嘴唇想了想才说,我确实挺喜欢她的,可是一直没敢表示,因为她喜欢的人是你,这个事儿你也帮不了我。
何啸天忽然大叫了一声说,嗐!你可别丧气!只要去努力就会有奇迹!
一位骑电动车的大叔从他俩身旁经过,面带微笑竖起大拇指平移而去,可能以為两个小家伙正激情澎湃地讨论学习的事儿,充满了正能量,绝没想到他们聊的内容竟是如此深奥艳丽,直奔“绳”命。
目送大叔走远,梁马才问,那你觉得你能怎么帮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何啸天也没任何有说服力的答案,可既然都到这份儿上了总不能敷衍过去,于是信誓旦旦道,感情的事不能速战速决,这个道理你应该也知道,这样吧老梁,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想出最佳方法好吗?至于你该怎么做,我觉得吧,你先别着急表白,多给人家一点儿时间,你呢,尽量在班里表现得更出色些,最好能让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你,我觉得老穆喜欢那种老师喜欢的男生,我说的你懂不?
梁马目光深邃地点点头,却又天真地问,以前她喜欢你的时候,好像当初那个刘老师也不喜欢你呀。这又咋说?
这个嘛……何啸天胡编道,刘老师是不喜欢我,可老穆最开始是跟我同桌的,有点儿那个基础,女生嘛,小的时候都特幼稚分不清好坏,以为我多好似的,其实这也证明了我刚才说的话,她对我那股劲儿肯定长不了,你放心吧!
梁马放心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还是不放心。
何啸天没脾气,一跺脚道,老梁,你是个没自信的人吗?
梁马摇头。
你是个胆小的不敢主动的人吗?
梁马摇头。
那你是个不优秀的人吗?
梁马没反应,似乎陷入了某种思想斗争中,俄顷,他忽然下定决心似的打了个无声的响指,从口袋里拽出一样东西在对方眼前晃动。
这是啥?何啸天打量着,是一只纸鹤,上面还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梁马正色道,这是一封信,我一直想着要不要给你看。
何啸天问,你都写好情书啦?
梁马沉重地摇头,喃喃道,这是她给你的……让我给你。
给我的?何啸天想伸手去接又顾忌道,我不要,我要这个干吗?梁马却缓缓地拉过对方的一只手,把纸鹤按入掌心,托孤一般庄重地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我这也算完成任务,没辜负她的信任,上面写了啥我也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就瞧着办吧。何啸天左右为难,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那行,那我就瞧着办,对了老梁,其实我可以给她回个信,把我的想法和态度都跟她说清楚,不就得了?
梁马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就等这句话呢,随后便微笑着说,老何,那我就回家了啊!有啥事儿等下周咱见了面再聊。
何啸天挥手作别,行嘞!那就见面再聊吧!哎对了,老梁!
梁马已经跑出十几米远,回过头问,啥事儿啊?
也没啥事儿!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老胡的消息啊?
胡炳亮啊?梁马一边后退一边回答,我也没有哇——你不是有他QQ嘛!
可他QQ不回话啊!所以才问你啊!
梁马继续后退着喊,我就听说他妈改嫁了,所以才搬走了,要不然他肯定也跟咱们一个学校,唉,这就是人生啊太无常啦!
何啸天联想到“梁氏四字人生说”好像跟老胡都不沾边儿了,应该追加个“变”字才妥,于是不甘心地吆喝,那你留心吧!尽量想法儿联系上他,不在一个学校也在一个城市啊!联系上了咱们可以聚聚呀!
梁马答应了一声,这才调正马头又恢复了奔跑。
何啸天原地站着,想了一会儿老朋友胡炳亮,心底不禁涌起一小圈沧桑的涟漪,人生确实太无常了,后来又想起了钟家豪,涟漪忽然被拉大,就赶紧收住念头,努力活在当下。
虽说他对穆梓蕾缺乏“那种”感觉,但基本的好感还是有些,自从手里攥着那只纸鹤他就一直很兴奋,好奇她会说些什么,于是待梁马彻底消失不见,就快步走到一盏路灯下面,小心拆开。
作为首任同桌的老同学,穆梓蕾第一眼见到何啸天的时候就主动表白了,六年前的原话似乎是这样——电视上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认为咱俩前世最少修了五百年了,所以你一定要珍惜哦……
此刻,何啸天同学慢慢地展开了这封信,眼睛一下瞪大了。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可仍被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瞬间击晕。他倒不是真的晕眩,只是觉得太肉麻太过分了,不出所料的话梁马肯定也偷看过——任何单相思患者絕不会放过这种天赐良机!梁马应该还不止一次偷看,自然不止一次被击晕,最后不止一次折叠好了恢复原貌,再心里“哇凉哇凉”地面对自己苦情的人生。
这封信通篇都是浓情惬意,香艳无比,叫人读罢不禁面红耳赤两股战战。他反复看了两遍,不时发出阵阵傻笑,在某些段落上甚至还会笑岔气。感觉特不尊重人也有失厚道,联想起自己这副尊荣且落魄街头,居然还能笑声琅琅就急忙抬头看看四周,随即心中升起一片苍茫。
多情且执着的穆梓蕾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啸天:
我好想你!虽然咱们已经不在一个班了,可这份思念从来没有改变,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哭了一夜你都不知道,我还幻想着上初中还能和你坐同桌!可是希望忽然就破灭了,想死的心都有!不过我还是挺了过来,因为我始终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战胜自己最难!”所以我要加油,不在一个班的痛苦不可以打败我,毕竟你还在一中,我还能经常看见你对不对嘛!只要偶尔能看到你,我就特别开心,就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知道喜欢你的人很多,我只是最不起眼的那个,虽然你夸过我的眼睛好看,但也无法改变现实的残酷,我好丑啊,哭……
我学习也不好,而我知道你喜欢成绩好的那些女生,这个我就不能吃醋啦!但是我还是要说,成绩不能代表一切,有些人学习虽然很好,可内心是肮脏的,你一定要防范啊!(我说的可不是赵一迪,你别误会!)
啸天君,我不在乎你嘲笑我的痴情,真的不在乎!因为我就是痴情,只对你!如果能这样一辈子痴情的话我也愿意,当然啦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你不讨厌我,听到没,不许讨厌我!
第一次给男生写信(不是情书!)心情很复杂,我一边写一边笑一边哭,活像一个精神病!但是为了你,我不怕当个精神病!希望你看完我的信能开心快乐,不要把我真当成精神病哦!
今天能给你写信是因为爸妈都不在家,他们每个周末都要去我姥姥家,因为我姥爷身体不好,需要人帮忙照顾,可是他们不带我去,怕影响我写作业。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其实很害怕的,但是我有三个法宝就没事啦!第一个是精神法宝,我们都上中学了都长大了要有勇气面对一切,你说是不是?第二个是我家的狗狗也会保护我,它的名字叫天天,嘿嘿!第三个还是和你有关,不过我要不说你绝对猜不到,这可是一个秘密,不过我今天不想再隐瞒你了,我有一个漂亮的镜框,里面有张帅气的照片,就!是!你!想不到吧?如果你很想知道的话,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怎么来的!现在先暂时保密,嘿嘿!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祝愿你新的学期拥有新的进步!
啸天君,真心盼望你的回信。(不方便的话也不要勉强自己,你能开心我更开心!有没有发现我是个特别通情达理的女生啊?嘻嘻!)
永远爱你的小小蕾
2012年9月1日夜23点59分
他终于理解梁马为啥会犹豫好久才肯交出这封信了,这真的太令人痛苦了!
他又满怀羞愧地想,老穆居然肯把一封信不带任何保密方式地交给别人,自然证明了她的某个决心,敢明目张胆地进行宣誓,说白了她根本就没拿梁马当回事儿!随便他看。如此说来,老梁的机会约等于零了,一个被当作媒人的家伙不可能产生别的作用,充其量和工具差不多。就像一把扳手,可以帮助螺丝和螺母进行固定,但绝不可能替代其中任何一个,那是跨界的事儿。
老梁啊,我可怎么帮你哟!
何啸天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了一个混乱悲催的情场,却还作茧自缚地领了使命,这感觉糟透了,如同一名获得刺杀任务的狙击手一样,刚要英勇无畏地出征,结果收到的武器竟然只是一把弹弓……这也太难了!
他心情沉重眉头紧锁,又看了两眼那封信,忽然又笑出声来。
何啸天终于有些怨恨自己了,客观地讲,这明明是一个单纯少女一往情深的真挚来函,有啥可笑的呢?嘲笑天真还是嘲笑爱慕?还是应该嘲笑他自己才对吧!况且老梁也看过这信,恐怕自己嘲笑过的那些内容恰恰也正是刺痛好朋友的那些话吧?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忧伤上面,似乎只能用卑鄙来形容了吧!
他匆匆将信折起,胡乱塞进裤兜。那只鹤是无法恢复了,自己确实又不会叠,跟梁马不能比。
想来梁马每次打开和每次折好的中间过程里,会不会悲伤难过掉眼泪呢?以他对梁马的了解应该会的,毕竟老梁是个心地纯洁的家伙,而且事实证明还如此的痴情,肯在单相思中苦苦坚守,这得多郁闷啊!
何啸天想着想着,扑哧又笑了。
就在这时,从远处的十字路口飘来呼唤,何啸天——啸天哪!还高一声低一声的,颇有韵律,像是一个跛脚的游僧在吟唱。已是半夜十一点多,马路上早就空空荡荡,因此那嗓音显得很是真切,声声入耳。这不是老爸吗?可恶!还出来找我干吗?何啸天脸上的肿痛再次涌起,决定避而不见,刚要起身离开却又坐下,老爸没有过来,反而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呼唤声也随之渐行渐远。他暗暗做出评价:就凭你喊几嗓子我就出来相见,那我也太天真了吧?哼!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感觉有点儿累了开始犯困,何啸天只好站起来揉揉僵硬的屁股,还用力打了几个哈欠。忽然,老妈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啸天——天天!这声音密度很大,由远及近来得也快,显然有电三轮的加持。
何啸天急忙转身躲到站牌后面,估摸着对方半分钟就能通过。可没想到的是,老妈竟然也相中了这个公交站,停下电三轮跳下车,一边掏手机一边嘀咕,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何啸天特想乐,这个傻老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都没发现我啊!
戢梦楼拨了两次电话对方都占线,愤愤道,死老何!这又是跟谁聊呢?
何啸天忽然产生了些许不安,老爸不会是报警吧?万一警察叔叔全城大搜捕,再拽着警犬,自己可就没法躲藏了。
几分钟后,老何蹬着自行车赶来与妻子会师,一只手还举着电话嘻嘻哈哈地说着,行喽!那咱们就约明天晚上吧!你别管你别管,这么多年的老同学了客气个啥哟,哈哈哈酒我带!
何啸天心里这个气啊,老爸甭说敬业了,那简直就是敷衍!敢情他跑出来这趟主要目的还是跟老同学约酒啊!得嘞,今天绝不回家!
就听戢梦楼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联系酒局啊?你可真是的!
老何解释,不是我联系的,是他们啊,刚才忽然打电话找我。
戢梦楼说,算了,先不说这些没用的,看见咱儿子没?
老何茫然地摇脑袋,似乎才想起自己的任务。
戢梦楼又问,你都仔细找过了没?别蹬着车子满世界吆喝,那没用!他能乖乖出来吗?
老何无奈道,那还能怎么办?挨家挨户去敲门啊?
戢梦楼不高兴地说,反正我这一路是走走停停,看见人就打听看见路边有阴影就过去看看,这都快十二点了孩子没吃没喝的多容易出事啊!
老何却说,没准儿他身上带着钱呢,谁会傻到不吃不喝啊?
何啸天听到这儿真想闪身出来,指正这个显而易见的错误。可他当然不能那么干,只得露出半张脸,冷冷地瞪了老爸一眼。
戢梦楼说,我这边都找了两圈了,应该是没他,你那边呢?
老何叹息道,我也都找遍了!
何啸天心里哼了一声,真爱胡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好意思?
戢夢楼思考了一下说,这样吧,我再去你那边转一圈,你再给梁马家打个电话问问,要是他过去了你就把他接回来吧。
老何质疑道,刚才不是问过了嘛,不在啊!他要是后来又去,人家也会告诉咱们啊!
就这个回答,何啸天给出差评:智障!
戢梦楼不甘心道,万一呢?万一他刚过去呢?梁马家想跟咱们联系可他又不让呢?再说刚才我问的是梁马,他爸妈又不清楚,小孩儿们串通一气打掩护又不是不可能。
老何特不情愿联系梁家,也深知对方有意跟自己保持着距离,如果因为自家的内乱反复去问,不定多被耻笑呢!可他又不能提出合理的反对意见,只好含糊地答应下来,然后指挥妻子赶路。
5.两小无猜
戢梦楼上了电三轮开出几米又停下,回头叮嘱道,要是联系不上,你就先回家吧!万一他早颠儿颠儿地回去了呢?你就先好好跟他聊聊啊!
老何摇头说,你想得也太好了吧!就那小子的脾气?
何啸天点了点头,老爸似乎还没笨到家。
老何又抱怨道,早知道养独生子这么难,咱当初真的应该再要一个!
戢梦楼瞥了老何一眼,加足马力朝前驶去,不多会儿的工夫就能听到她那清亮的嗓音——啸天!天天!显然已经通过了十字路口。
何啸天暗暗为老妈鸣冤,又心疼她,明明是老爸闹起来的乱子,现在却要让她疲于奔命。可自己却毫无办法。
老何看妻子远去,似乎也有些疲倦,把自行车支在马路牙子上朝公交站里望了望,见有能坐的地方就走了过来,同时掏出一根烟。
父子二人隔着一道广告灯箱,直线距离不足十厘米,老何默默地抽烟,小何则默默地祷告,希望这个可恨的老爸赶紧走人。然而对方没有急于离开的意思,抽完了烟就开始看手机,但始终没去拨号。
何啸天暗想,原来大人也这么脆弱唉……
几分钟后,他从某个思绪中转醒过来,竟然听到老爸响起了鼾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睡得还贼香。机不可失,他蹑手蹑脚地退后了几步,然后迈开轻快且有弹性的步子,朝黑暗的人行道走去。
何啸天躲在阴影里活动了一下浑身僵硬的部位,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便提升到心里,是啊,这么下去肯定是不行,距离天亮还早呢!他没办法像老爸那样坐着打呼噜,更做不到像马一样站着就能睡,所以必须得找个既安全又舒服些的地方,否则很可能会在一个小时内就放弃抵抗。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漫漫长夜呢?孤独且首次,原本打算一直忍到天亮再回家,那样挺好的,毕竟是一个完整的夜,能够证明自己可以面对挑战,同时也彰显出不屈不挠的态度,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终于发现,那些只不过是想想而已。
不过,如果这样就投降了,那也太小看何啸天同学了,不能投降,否则今天晚上所承受的一切煎熬都等于白搭,不论是挨打遭骂还是被人当小偷一样监视,哪一件是好受的?况且已经足足忍了好几个钟头,容易吗?他可不想前功尽弃耷拉着脑袋返回自己的小窝,那么以后谁还在乎他的反抗?不行,坚决不行!
何啸天终于打算祭出最后一张王牌——去找穆梓蕾!
其实之前他就有所动念,可总被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拦住,现在既然到了山穷水尽也只好柳暗花明一下。老穆家他是认识的,虽然没进去过但也知道她住哪儿,这应该归功于梁马在毕业时搞的散伙串门团拜活动——原来他早就有此不可告人的企图!而且老穆的信上不是说了嘛,周末她父母不在家,等于消除了最大的问题。那就去吧!把心一横,大不了就当借宿一次,老同学而已。不过,最实际的问题就是太晚了,万一她睡了咋办?何啸天急忙从兜里掏出那封信,一边靠近路灯一边查看,终于找到老穆留下的联系方式,有住址、QQ号、邮箱,还有手机号,非常全面。他又朝公交站里张望,一眼就瞅见那部手机正躺在老爸的腿旁。这还有啥犹豫的?
何啸天蹑手蹑脚靠过去,又蹑手蹑脚返回来,电话已然到手,于是立刻打给老穆。穆梓蕾确实睡了,可手机习惯放在枕头边儿上,一首歌没唱完就被吵醒,只好举到面前眯起眼睛来看。陌生号,本地的,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接听。
何啸天激动地说,哈啰呀老穆,是我呀!
穆梓蕾忽地反应过来,一下子坐起并惊叫道,啸天……
沟通异常之顺利,何啸天迅速挂断电话,然后原路返回送还了手机。他刚要抬腿离开,又停下,忍不住绕到灯箱前面仔细瞅了瞅,老爸依然睡得很香,憨态可掬又可憎,可也别冻坏了他啊!于是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好像也没啥稻草或报纸之类的御寒物,只得作罢,估计老妈也快来了应该没事的。
他又瞅了眼那部手机,觉得不妥,万一再被谁顺手牵羊了咋办?于是偷偷靠拢过去,把它一点一点地挪到老爸大腿边儿上,这才放心,再一扭头就看到了那辆自行车,似乎也要进行处置……
多年之后的一个夜里,当何啸天首次去寻找负气出走的儿子时,也路过了一个公交站,就忽然联想起了这一幕,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难言的惆怅,进而涕泪横流。而那时,他的老爸已经不在人世。这自然是后话了。
何啸天刚要伸手敲门,门却瞬间开了,里面露出穆梓蕾的笑脸和一双异常闪亮黑黑大大的眼睛。她用一种极其温柔且细小的声音说,你来了呀。
何啸天点点头闪身进门,便感觉到了一种明显的暧昧和未知的隐忧。魂儿还没定,突然从一侧蹿出一只小狗,朝他疯狂地汪汪叫,还龇牙咧嘴地展示凶相,何啸天不由得吓了一跳。天天!边儿去!穆梓蕾呵斥一声,随即介绍说,这是我的狗狗,它就是天天。天天你不要叫了,这是咱们家的客人呀,以后你就熟悉啦!何啸天抿嘴一笑,忧心忡忡地问,不咬人吧?
放心吧,它不咬人!穆梓蕾相顾莞尔,又对天天说,继续吃你的饭去好吗?小狗天天又朝他龇龇牙,围着转了半圈这才悻悻而去。何啸天踏实了些,忽然感觉自己又饿了。穆梓蕾从他身边擦过,把门带上,顺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双拖鞋,蹲下放到对方的脚边一一进行对比,随后建议道,你穿这双吧,这双是我老妈的,我老爸的太大啦。
何啸天“哦”了一声,刚要脱鞋,卻发现穆梓蕾已经开始帮他解鞋带了,连忙不安地说,你你你别,我来吧!
可穆梓蕾非常执意,不容分说就为他依次换上了拖鞋,然后略带得意地说,我老妈就是这样帮我老爸换鞋的呀。
何啸天心里当啷一声,如同某件厨具坠地。他忽然有了一点儿悔意,甚至萌生出逃跑的念头,可既然主动来了也只能试着去接受,盼望能赶紧睡下就好。他迈了两步开始打量周边环境,房间里没开大灯,隐约觉得还算整洁气派。
穆梓蕾试探着伸出手,挽住对方的前臂说,来吧!到我的房间里来!
何啸天感觉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于是反方向用了一点儿力说,老穆且慢,你们家有啥吃的东西吗?
你饿啦?穆梓蕾怔住,显然没料到对方还有这种要求,大有待客不周之嫌,就尴尬地挠了挠鬓角说,好像只有饼干了吧……还有方便面,可我不会煮呀!
何啸天昂首笑道,有方便面就好,我来煮!
你行吗?煤气可是很危险的呀……嗯,你肯定行!穆梓蕾更愿意选择信任她相信的人,于是头前带路。走进厨房,灯一开她才吃惊地发现对方脸上的伤痕,就伸出一根指头戳戳点点道,你的脸怎么啦?
何啸天长叹一声说,我爸给打的呗!
穆梓蕾咬住下嘴唇,眼泪汪汪道,你爸怎么会这样打人的啊……
虽然觉得夸张,却也因此告别了沮丧,他了解她,知道老穆是发自真心地替自己难过,于是便好言相抚道,没事没事,早就不疼了,哎,方便面呢?
穆梓蕾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哽咽着说,刚才你一说要过来找我,开始我还特开心,后来就特担心了,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何啸天吹了一声口哨说,其实我爸也很少这样,唉,其实也赖我!
赖你?你一直都挺好的,凭什么要赖你?穆梓蕾找到方便面,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抹着泪说,你学习好品德好,多才多艺哪儿都好,要是换成我爸,指不定多为你自豪呢!怎么会舍得打你呀,你看看你的脸。
如此盛赞加身,让何啸天心里也有点儿顾影自怜了,可转念一想,你爸是你爸,我爸是我爸,没准儿俩爸交换一下我爸特喜欢你宠着你,而你爸天天把我往死里打也難说,于是转移话题道,知道我爸为啥打我不?你看看我有啥变化?
穆梓蕾一听急忙抬起眼睛打量,立刻尖叫道,呀!你换发型啦?
何啸天矜持地一笑,我也没想到会成这德行哎!你看看是不是太社会了?
穆梓蕾却说,我觉得吧,挺好的,还挺帅的!
果然是一大堆读者就有一大堆哈姆雷特,何啸天也无意分辨对方是违心的赞美还是真心的评价,顺势接过食物然后找锅烧水,开袋拆包,下面撒料,眼睛一划拉还发现了个鸡蛋,就伸手拿过来打进汤里。
穆梓蕾始终目不转睛地瞅着,觉得对方的每个动作都行云流水一般,从容不迫赏心悦目,尤其何啸天那乱七八糟的头发和伤痕累累的面孔,更是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既睿智又俊秀,还爷们儿,于无序中自成体系,于繁杂中透着悲壮。以至于几年之后的某天,当她在一堂艺术课上听到“工业朋克”“废墟美学”这些后现代词汇时就立刻联想起了这一幕,为回忆中的疑问找寻出恰当的答案。
何啸天抱着大碗吃面的时候,被对方瞅得很不自然,就没话找话问,老穆你爸妈为啥那么放心把你一人留在家里啊?
穆梓蕾神秘地一笑,因为他们都觉得我很乖不会做出格的事,拿我当小孩儿。
何啸天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些,却又不禁为自己踏实的由来感到莫名的不安。
穆梓蕾又说,我爸妈一个是城东的,一个是城西的,他们俩要不是在去新疆的火车上坐在一起就永远也不会认识,更不会一见钟情啦!就像咱俩当同桌一样。然后等他们从新疆玩回来,我老妈就怀上我啦!
这么快……
嗯啊!穆梓蕾复杂地一笑,所以我也相信一见钟情,第一眼喜欢上的人就会爱他一辈子!
何啸天有点儿吃不下去了,用力咽了一口才说,那你幼儿园的时候就没喜欢的人吗?我不信。
真没有!我不骗你!
看对方如此坚贞,何啸天只好继续闷头喝汤,通过刚才偷偷打量再做对比,发现老穆和赵一迪的共同点就是都有一双大号的眼睛,还都是尖尖的鼻子和圆圆的下巴,难道老梁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吗?不过相比之下,老穆的脸更白一些,额头也窄窄的,难道这就是老梁认为的升级版吗?老梁啊……
穆梓蕾继续坦诚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呀,最多一点点好感罢了,实在谈不上什么,现在再回头看,那不过就是一个人生阶段而已,不会产生任何的波澜,缘分这件事还得看感觉,看经历了很多岁月之后的那种感觉,就会懂得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了,年龄真的很重要呀。
他感觉像是在听一位老祖母的罗曼史,不由得抬起目光看了看,却原来还是那个十二岁的老穆在那儿滔滔不绝,就又低下头去。
老何醒来的时候大约子夜一点半了,脚尖被妻子用力踢了几下这才艰难地睁开眼,随后还下意识地在空气中乱抓了几把,像是不会游泳的人忽然被推下水。
戢梦楼问,睡得挺实啊!哎,你手机呢?
老何刚才就想到了手机,可没抓到,忙问,跑哪儿去了?一直在手头啊!
戢梦楼无奈地一笑,从背后亮出手机摇了摇说,幸亏让我看见了,要是我没过来找你,指不定被谁顺走了呢!
老何龇牙一乐接过手机揣好,不过这个失而复得的小惊喜很快就被打碎,他起身四处踅摸了一圈,大声问,我车子呢?
戢梦楼显然不能从背后再拿出自行车,摊开双手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我×他妈啊!老何走到马路中央左右开骂。
戢梦楼制止道,你骂有啥用?走吧,还不够丢人的!
我丢啥人了?偷车的人才丢人!
你路边呼呼睡还把车子丢了,你说你丢不丢人?
老何没脾气,跺着脚走到电动三轮旁,抬腿跨上半个腚说,走吧走吧!
戢梦楼也上了车,嘴里仍在唠叨,这回好了,人也丢了车也丢了,你是丢人丢车丢儿子,真可算是丢到家了。
你还有完没完啊?起驾!
夫妻二人一路吵吵着绝尘而去。
到了自家楼下,老何彻底郁闷了,这才几个钟头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单三轮没地方停放,就连给老板开的那辆“大奔”也被堵在一堆沙土后面。开发商已经动手了,连夜施工刨路,而且进度非常之快。只好把三轮开到较远的地方停下,然后仔细上了锁,又四下巡视一圈,觉得还算安全这才往家溜达。
戢梦楼怕丈夫因此大加抱怨没完没了,就抢先疏导说,我就猜到他们会这么干,瞧见了吧,最里面的路就没动,明明有些楼都搬空了也不管,偏偏先拿咱们这个楼开刀,知道为啥不?
老何没好气地说,那还用说?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几个钉子户呗!人家不先收拾你们还收拾谁去?
戢梦楼冷笑道,无所谓啊!我们几个私下早就达成统一战线了,同进退共荣辱,不达目的决不收兵!别说他们刨咱们路了,就算把楼顶拆了都无所谓,老娘豁出去跟他们耗到底!
楼顶要是拆了咱们一家可就算住在井里啦!老何瞥了一眼妻子问,你就真的放心另外那几家?万一谁被诱降过去,再把你们的底牌交代了,最后还不是得叫人一个一个拿下?
戢梦楼也瞥了一眼丈夫,答,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不过我们也有相应对策,各家各户的底线嘛,自己掌握就好,我们约好了都不交流这个!
老何点点头,认为妻子的智商还过得去,尤其最新战况,的确令他感到一丝意外,虽然嘴上不承认,可心里多少也有了一些敬意。还别说,几个老娘儿们硬是逼迫开发商松了口,第二套房貌似真的有戏哎!
戢梦楼见丈夫沉默,继续鼓舞道,你就放心吧!我可不指望你能帮上忙,别起反作用就好,只要你能不闻不问不掺和,我这边就能扛到底,就怕你先被敌人拉拢过去松了口子,到时候我这边可就难做了,知道不?
老何不屑道,我才不管呢,我都懒得管。
戢梦楼一笑,那是最好!怕就怕敌人会从内部瓦解咱们,他们惯用这招!
進了楼门,老何忍不住又问,刚才路上你说啸天应该回来了,有准儿吗?我怎么觉得还是不踏实啊。
戢梦楼倒显得若无其事,反正梁马告诉我了,说是他把啸天送回来的,我估摸着应该早就进家了,没准儿都睡了呢!
老何嘀咕,可我还是提心吊胆的……
6.难忘今宵
话说何啸天同学临进门之前,其实也有着一些较为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架不住事态发展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着实低估了对方,把一次自以为是的“借宿”终于搞成了影响深远的“故事”。
吃罢方便面,穆梓蕾就邀请他去熟悉一下环境,这自然不能推辞。何啸天先是参观了她父母的房间,瞬时便被满墙的照片所震惊,是的,几乎是满满的一面墙全是两口子的种种合影,有些还很“那个”。何啸天不好意思多看,只得选择在一张最大的婚纱照前驻足,然后装作好奇地问,这是你爸妈啊?
废话。穆梓蕾呵呵笑,觉得对方傻得可爱。何啸天也觉得这问话实在是蠢到家了,只好追加赞美道,你爸真高啊!你老妈也很有气质!穆梓蕾看看老爸的照片又瞅瞅何啸天,憧憬道,男人嘛,就得高一点儿才帅,啸天你将来肯定也很高!何啸天谦虚地摇摇头,希望能跟她老爸划清界限,便支吾着说,我啊,我以后肯定没他高,他得有一米八五吧?
嗯!差不多吧,一米八三!
那我也不行,我现在才一米六三,不是说人只能长到十八岁嘛,六年内我可到不了这么高,我猜自己最多也就是一米七五,跟我老爸一样。
穆梓蕾使劲摇头,拉倒吧你!谁说只能到十八岁啊?二十三还要蹿一蹿哪,到时候你每年再长个两厘米,五年就是十厘米,二十三岁就到一米八五啦!
好吧……何啸天的目光从一个角落扫过,稍作迟疑,那里有老穆爸爸的一张标准证件照,还戴着博士帽,这可真是奇怪的事啊!她爸妈都是开出租车的,好像用不到这么高的学历,难道自己记错了?还是她老爸故意化装照的?就像自己也曾穿着孙悟空的衣服拍过照。但老穆没有进行相应的解释,他也就不便多问,目光再一划拉,正好落在特“那个”的上面,就赶紧回避。
穆梓蕾坏笑着问,看我老妈性感不?
何啸天只好又飞眼瞄了一下她老妈的泳装照,赶紧换个话题说,哎,老穆,我今天睡这儿不合适吧?
穆梓蕾露出歉疚的表情说,是哎,我爸妈不喜欢别人用他们的床,连我都不让碰呢,所以只能委屈你一下了好不好?
何啸天摆摆手,谈不上委屈,我能有个地方睡就行啦!那……沙发行不?
穆梓蕾想了想才说,沙发好像也不行,因为那是天天的地盘,我猜它肯定不会欢迎你。
何啸天失望地点点头,心底隐约有了某种预感。
穆梓蕾为难道,那你介意不介意……和我,一个房间?
和你一屋?何啸天傻乎乎地说,那也可以啊,只要能睡就行啊。
穆梓蕾的脸腾就红了,迅疾转身带路。可当他走进那间卧室后,才吃惊地发现这里既没有两张床更没有上下铺,只有一张靠墙的小木榻,心里不禁叫苦不迭,自己这脑子是怎么回事啊!连这种问题都没想到?
穆梓蕾害羞道,那……你睡里面还是我睡里面呀?
何啸天心里怦怦跳,感觉像被塞进了一只长耳兔,瞬间脑门子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结结巴巴道,行,都行啊,我睡里面或者你睡外面都行。
穆梓蕾粉着脸笑,你睡里面不就等于让我睡外面了嘛!我还怎么选啊?
何啸天矜持至极,乐了两下,不知接下来该咋办。老穆倒是迅速恢复了正常表情,更要尽地主之谊,于是开始铺床。
何啸天为了打发尴尬时段,只好哼哼了两句歌就开始环顾整个房间,东看看西看看倒也新鲜有趣,不过总会忍不住去偷窥对方一下。他发现老穆好像早有准备,床上已经放了两条薄被,还很整齐呢,所谓的“铺床”,无非就是找来了另一个枕头而已,然后反复拍打放平。
穆梓蕾憋住羞涩,低声邀请道,好啦。
好!何啸天大步走到床边,忽然又站住,随后伸出一根指头说,我是不是应该先冲个澡啊?我可是有点儿脏!
穆梓蕾却为难地说,行是行,可是热水器需要开一个小时呢。
啊?他看了看书桌上的闹钟,竟然快深夜两点了,这要是等洗完了还不得奔四点去了?现在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说不定洗着洗着就能睡倒在淋浴头下,那简直和睡在雨中差不多了。于是就用商量的口气说,你要是不嫌我脏,那我就不洗了。
我干吗会嫌弃你呢?穆梓蕾坚决地摇脑袋,为了彻底打消对方的客气心理还特别补充道,你就算是掉到泥坑里我都不会嫌弃的,真的!
真的?何啸天用夸张的语气反问了一句,以此化解掉对方的绵绵厚意,接着便大大咧咧地脱掉了外衣丢给对方,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想了想又命令道,转过身去!不许看!
穆梓蕾乖乖地背过身,笑着说,你还不好意思呢,一个大男人!
何啸天也不回答,快速地脱掉裤子,抻平底裤,然后撩起被子便出溜了进去。
好了吗?
好了!
现在轮到穆梓蕾不好意思了,她瞥了对方一眼迟疑片刻把灯关掉,这才小心翼翼地挪进被子里。大约过了一分钟,她忽然问道,哎,你说,假如让某些人知道了会不会很崩溃?
何啸天刚睡着,急忙仓促应战道,可能吧……
穆梓蕾无声地笑了,小声说,我是不会告诉她的,因为——你猜是因为啥呀?
何啸天迷糊着回答,因为啥?
因为我不想伤害谁,做人不能太自私,这是我妈妈说的。
哦,好。
又过了一分钟,穆梓蕾又找到了一个新话题,啸天,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信上跟你说的那个事吗?就是你的照片我是怎么搞到的。
…………
你肯定猜不到对吧?你不说话就代表你猜不到,嘿嘿!
…………
穆梓蕾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入睡的,更不知道对方是何时睡着的,起初她还唠唠叨叨地讲个没完,觉得“啸天君”都在听只是没回答而已。没回答肯定是因为他没找到合适的答案,答案嘛,以后可以慢慢找,而且男人深沉一点儿才好,重要的是能倾听女人,这是老妈说的。总之这些并不重要,反正在一起就好。
后来发现何啸天确实睡着了,她就说得更大胆,畅想两人的未来生活和种种快乐,甚至连发生吵架的情况该怎么办都一一想出了应对办法,处置周详均告满意。再想想未竟事宜,似乎不剩很多了却好像也有不少,不过没必要一下子都决定下来,有些事还是应该一块儿商量,比如去哪里度蜜月,是丽江还是新疆?是冲绳还是普济岛?扔给他去定吧!要相信男人会把这种事情安排得很好。要不要通知梁马来参加婚礼呢?这确实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不过时间能解决一切,等他也长大了很多事肯定可以放下,一定会……
这是我穆梓蕾最为难忘的夜晚,轮到谁谁又不是呢?自己的心上人主动找上门来,现在又躺在一起肩并肩手挽手,两小无猜稚爱绵绵,未来遥远可以去想也可以不去想,反正都是那么美好,只希望就此睡了,再醒时已经白头到老。
多年之后,每当穆梓蕾孤独苦闷的时候她都会将这个夜晚取出重温,然后便能带着微笑入睡。高中时空窗,大学时遇见一个男生的疯狂追求,略有心动却未能长久,再往后即便爱了散了现实了,她也总能顺着原路找回到这片秘密花园里来,独自祭奠自己与那位青葱少年的这夜时光,无人能及,无人能扰……
却说咱们的何啸天同学,睡得挺快却并不酣畅,这不单是因为两人共用一张小床。老穆老是挤着他,还把脸枕在他的肩膀上,压得他肩膀麻乎乎的。何啸天几次想把她推开却均告失败,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惊动了对方,老穆要是再醒过来,估计又要巴拉巴拉说上半天,干脆还是忍了吧。
忍到凌晨穆梓蕾终于翻了个身,何啸天恰好半醒状态,就顺势把膀子收了回来,用手揉了揉,好像整条胳膊都木了,紧接着发现不只木了还潮了呢,上面沾了好多的口水。死老穆啊……他坐起来看看自己的手掌,无处安放,索性抹到对方的脸上,然后再蘸再抹,基本如数奉还回去,这才躺下打算接通断掉的那条睡线。
谁知刚接上不久,老穆一个翻身又扑了回来,而且这次连胳膊带腿都压到他身上,想甩都甩不开。何啸天睁大了双眼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想,除非能找到一柄特大号的铁锹,才能把死老穆整个人铲走。他觉得太有必要把她跟梁马撮合到一块儿去了。
想到梁马,心情就逐渐低沉,借宿这事儿绝对不能叫他知道啊,否则就没法解释清楚了,类似的剧情在电视剧里可真不少。还有就是,通过今天和老穆的私下相处,他已经很清楚她的心思,这绝不是自己能够帮上忙的事儿,更别提转让啦……
何啸天觉得他和穆梓蕾的关系就像心理医生与精神病患者,除非自己肯出手相救,对方才有恢复正常的可能。而梁马就像精神病院,最多起到牵线搭桥的作用,且不是必要的存在。要是自己退出,让他们俩去绑定的话,结果一定不好,医院愿意接纳病人,可病人绝不喜欢在那儿待着。如果精神病院里就只剩下病人的话,那也太恐怖了。
后来可能真是太累了,别说种种干扰因素不再起作用,就算有人在他耳边大呼小叫都无法使其走出睡眠。何啸天这一通狂睡,直到天光大亮。
蒙眬中感觉房间里慢慢有了光线,很舒服,是那种只在周末早上才会出现的特有的舒服,赖个床自然醒是任谁都无法拒绝的事。不过随着光线逐渐增强,眼皮上开始出现烦人的明亮,他于是闭紧了眼,后来索性抬起胳膊盖在上面。
他想,老穆肯定起床了,还把窗帘也打开了,从这一点上说确实不够体贴,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一定要告诉她。慢慢地又听见那只狗也来了,还哼哼,何啸天希望它能够懂事别跳上床。再后来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下意识地用内侧的胳膊肘去试探了一下,结果顿时僵住,老穆还在边上!
冷汗、心跳、窒息,全来了!何啸天只觉得整个身体僵住了。
老穆似乎也醒了,出现了同样的惊骇,她用膝盖抵住何嘯天的大腿,以极微弱的生理信号传递着恐慌,希望能从对方身上获得意料之外的答案。
两个人就这样躺着,纹丝不动,如同在野外遇见熊一样直挺挺地装死,期盼最后一缕来自侥幸的神秘力量可以助他们逃过此劫。
然而,侥幸这种东西起作用可遇不可求,除非对方有意放你一马——这“对方”可以是某个人也可以是某件事,不过是因为你所造成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可悲的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那是命运的青睐。
两个人同时听到了一声命令,你们俩也差不多了吧!
这声音不算大却振聋发聩,足以撕破所有的侥幸。在穆梓蕾的感觉里,那嗓音再熟悉不过了,可也太要命了,简直羞死个人,比以往所有错误被拆穿之后的尴尬相加之和还要再乘以二!然而,她尚能从这句命令中分离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运气,好像不纯是侥幸,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别的可能,以及一丢丢的希望之光。
穆梓蕾于是坐了起来,用力揉揉眼睛奶声奶气道,妈咪——
何啸天则依然保持熟睡的模样,除此之外实在没别的路可走了,他恨不得自己已经离开尘世,神魂出窍,嗖地一下子跳出躯壳蹿到门口换上鞋再一步十阶地冲下楼,然后骑上老爸的那辆自行车瞬间消失在人潮人海中,从此没了踪影。怎奈那只是个人的思维爱好而已,在穆梓蕾的老妈面前没有渣儿用。
穆梓蕾开始呼唤身边人,何啸天——何啸天同学你醒醒!我妈妈来啦!
何啸天再也不能装睡,只好铁青着脸爬起,像个被遗弃在地球上的外星人一样茫然地左右看看,然后自言自语道,这是哪儿啊……
穆梓蕾的妈妈瞅着眼前这二位,头发乱糟糟毛扎扎,还灰头土脸的像对儿被捉住的小妖,又可气又可笑,不过好在他俩倒是衣装齐整尚能一见。于是问道,你就是何啸天吧?
何啸天乖乖地点头说,阿姨好!
穆妈妈又问,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啊?
穆梓蕾连忙说,他是昨天半夜过来的,他被他老爸打了没地方去啊!
穆妈妈摆手,不用你说,听他说。
何啸天只好回答,我是昨天半夜过来的,被我老爸打了,没地方去了。
穆妈妈点点头,虽然获得的是完全一致的答案,却也能分辨出这名小男生的诚恳态度,于是又问,哦,原来是这样,但你是怎么想起来找蕾蕾的呢?你一晚上不回去你父母不会担心吗?
老穆又要帮腔,却被何啸天用一个足球裁判的手势拦住,他说,因为我跟穆梓蕾是小学同桌关系特熟,然后我就打电话问她可不可以来,她说可以来我才来的,不知道家里就她一个人,我爸妈他们可能吧……
穆梓蕾一旁附和道,对的!他不知道咱家就我一个人,还以为你们也都在呢,是我忘记告诉他了,可能是因为当时太担心他啦。
穆妈妈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觉得基本属实,而且何啸天脸上还有些许巴掌印极具说服力,就点头道,那你们俩先起床吧,起来之后咱再说。
起床之后,穆梓蕾特意为何啸天找了一支成人牙刷,而且非要跟他挤在一块儿洗漱,还不时抬头瞅瞅镜子里的男人,露出各种各样幸福的笑脸。
何啸天则惨淡得多,不晓得待会儿还要进行的“咱再说”又将面对什么,潜意识里认为这件事并没过去,虽然表面尚好可心里特不踏实,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一定会交出某种不情愿交出的东西,比如未来。因此他刷牙的速度很慢,磨磨蹭蹭的,好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口又一口的泡沫,如同身中剧毒。
7.约法三章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正式过堂,反倒是一顿模样丰盛的早餐。有烤面包片、蓝莓果酱、蔬菜沙拉和牛奶,还有香喷喷的炒饭、什锦咸菜和稀饭,更有煎蛋煎火腿,中西合璧色泽鲜艳,瞬间就将所有的忐忑都安抚完毕。
穆妈妈边吃边瞅着他说,我听我们家蕾蕾说,你学习成绩可好了,是吗?
何啸天谦虚道,还可以吧,一般般。
穆梓蕾赶紧备注道,他可爱谦虚啦!其实他学习可好啦!
穆妈妈点头说,我能看出来你是个成绩好的孩子,不是那种不务正业的。
何啸天暗想,难道这也能识别得出?
穆妈妈又说,当学生嘛,第一就要看学习,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不像我们家蕾蕾总不爱看书,一天到晚小脑瓜里也不知道在想啥。
她还能想啥?何啸天暗笑,嘴上却说,其实只要用心就行,全靠个人努力吧。
听见没?穆妈妈佯装不悦对女儿说,你呀就是不肯用功!还好意思去喜欢人家成绩好的啊?也不怕被人家瞧不起?
穆梓蕾顽皮地一笑说,老妈你不是也喜欢成绩好的嘛!老爸是医学博士,而你只是个护士,嘻嘻!
穆妈妈显然被问及尴尬话题,脸上飘过一丝扭捏,却仍用不以为意的口气说,小孩儿不能跟大人比,再者说我们俩认识的时候他还啥都不是呢好不好?
何啸天问,阿姨,您跟叔叔后来都是学医的吧?
哦,是啊。
那你们应该有共同语言,挺好的!
穆妈妈点头微笑,认为何啸天同学很会讲话,只一句就化解了方才的尴尬,同时还起到了某种升华作用,于是认真地讲,其实我现在是护士长了,不比他低多少啊,对了啸天,以后你们家的亲戚朋友如果有谁需要做美体整形的可以去找我,优惠啥的都不是问题,我一句话的事儿。
何啸天心想,看来老穆的爸妈都是医院的错不了,而且听起来都很厉害,为啥别人的爸妈就能从司机变成医生,而自己的爸妈还是老样子呢?
穆妈妈又说,你妈妈应该年龄和我差不多吧?她这个年龄的来我们那儿的可不少,做完之后更年轻更漂亮呢!
穆梓蕾插嘴说,我见过他妈妈,他妈妈身材可好看了,根本不用找你们!
穆妈妈好奇地问,是吗?怪不得呢,啸天应该随他妈妈吧?不过我们那里不只是外部塑身整形,还有内在的呢,你们也不懂,啸天回家之后可以跟妈妈说一下,她自然会明白的。
何啸天连连点头示谢,心里开始担忧会被问及父母的工作,他很清楚一旦让對方得知自己的老爸是司机,老妈送快递,立马就会收获那种表情——有点儿诧异,有点儿失落,有点儿不屑,还有点儿平易近人,反正都差不多,最后无一例外地会表现为过度的亲切,并就此产生出距离。类似的表情已经见过多次,他并不会觉得意外,可也从未获得过解脱,甚至还能从中找出规律做出总结:凡是听到对方家里有钱,都会毫不迟疑地爆发出欣赏的表情;凡是听到对方家里是当官的,都会停顿下来进一步询问职务,然后目光深邃地点点头,这个过程大约一秒;而像他父母这种职业的,等来的多是半秒钟的沉默。
穆梓蕾忽然问,老妈,老爸怎么没回来啊?
穆妈妈答,他还在你姥爷那里呀,我之所以回来看看是不放心。
何啸天刚想说点儿啥,又赶紧低下头喝粥。
穆妈妈又说,我今天凌晨的时候忽然就睡不着了,心里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我啊就起床算了一下……
穆梓蕾笑着问,你是不是又用塔罗牌算的?
穆妈妈答,不啊,我现在开始用灵签算了,我抽完签之后吓了一跳,说家里出了喜事,想来想去也不该有啥喜事啊,所以我不放心就回来了。
何啸天瞪着餐盘里的一颗蛋黄想,你要是不抽签该多好。
穆梓蕾却哧哧乐,瞅瞅老妈又瞅瞅老何,有一种天遂人愿实至名归之感。
穆妈妈并无哀伤地叹了口气讲,人生啊都是缘分都是宿命,你们别以为我们学医的都崇尚科学,我们也是见惯了人体衰老才懂得活着的道理,珍惜现在所拥有的,总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这才是人应该做的事,至于金钱啊地位啊什么的,不要看得那么重,健康快乐才是第一位的,身体美丽精神愉悦比啥都实在,所以我们家蕾蕾虽然成绩不理想,可我跟她老爸也没太逼她,重要的是让她慢慢去发现学习的意义,能产生主动自觉性才好,实在不行啊我们也想好了,初中毕业以后去天津,那边有家私立医院一直想拉她爸爸过去呢,天津不是分数线低嘛,考大学相对容易些。
天津确实挺好的,好像差一百多分呢!何啸天一知半解地附和着,却深深地意识到他和老穆的家庭实在太不一样了,自己的爸妈从来都不这么讲话,挣钱肯定是第一位的事,然后就是那个叫“学区房”的东西似乎也很要命,当然最要命的还是自己的成绩,能直接影响到父母的人生观,至于健康快乐啥的,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美丽愉悦啥的更打死都不会去想,好像下顿饭吃什么才是最实在的。其实也能理解,没钱哪儿来的健康?学习不好哪儿来的快乐?天津固然美丽,可只能是妄想,不琢磨学区房又能咋愉悦?
穆梓蕾瞅瞅何啸天,尖叫了一声,我可不去天津啊!不许说!
穆妈妈莞尔一笑道,不去天津可以啊,你把成绩提高嘛!你要能像啸天那样的话,咱们就可以不去了嘛!
何啸天羞涩地笑笑,继续想,按思政老师说的,人有三观,三观要是不同就无法和睦相处,现在看来他跟老穆就是不同的,而且从父母那里已经不同了。人家的爸妈以健康快乐身心愉悦为价值观,以珍惜拥有懂得感恩为人生观,以缘分和宿命为世界观,而自己的老爸老妈呢?以钱和房子为价值观,以孩子成绩为人生观,世界观根本没有,似乎也没必要有,连自己的世界都没有,还要啥世界观呢?
穆妈妈忽然语气凝重地说,你们俩交往,原则上我是不反对的,但不反对不代表没原则,懂吗?你们现在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非常难得,我也挺羡慕的,不过你们毕竟进入了青春期,身体上心理上都会发生重大变化,怎么说呢,就是很容易出事,所以我们做父母的必须要进行干预——蕾蕾你先别插嘴!听我说完,反正今天就先表个态吧,也算代表蕾蕾的爸爸:第一,不可以再发生类似今天的事,情况特殊也得是家长在的时候才能借宿。第二,不可以讨论与学习无关的话题,比如说喜欢谁啊爱上哪一个啦,都要避免!如果心里真的喜欢对方,那就更应该珍惜在一起的学习时光,相互督促一块儿进步是不是?第三呢,我也不想完全拆散你们,因为我是过来人,尊重缘分,懂得你们这个年龄段的感情肯定会是一段美好回忆对不对?我就不能当个大坏蛋硬把你们分开,所以嘛,这第三条就是允许你们保持正常的来往,至于怎么保持,我是这么想的,每个周末的上午最好是周日,因为我和蕾蕾爸肯定会有一个人在家,主要是方便给你们做好吃的,你们呢可以一块儿做功课,只谈学习这是完全可以的,你们觉得怎么样?
穆梓蕾噘着嘴说,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好!你这是把何啸天当成我的家教了嘛!你打算给人家多少钱啊?
有感情就不能谈钱懂不?穆妈妈瞥了一眼,转过头问,啸天你觉得呢?
我觉得还好吧。何啸天发自肺腑地说,说完又想,老穆的老妈非常会讲道理,让人没法拒绝,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老妈身上,恐怕又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穆妈妈见小男生很诚恳,便露出微笑,同时把话题引入轻松环节,啸天,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学生,可是我很奇怪啊,为啥你爸爸还会打你呢?
穆梓蕾努努嘴暗示道,你猜啊!
穆妈妈瞅着何啸天的头发,乐着问,会不会是因为——钢男Style(风格)啊?
何啸天没脾气地挠挠头说,开头是因为这个,后来嘛……反正他脾气不好。
穆妈妈点点头,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说,我说今天早上一进家,就闻见一股特殊的香味呢,原来是你这个头发啊!这样吧我待会儿给你理个发好吗?恢复成一个青少年该有的样子,反正这个发型确实不太适合你。
穆梓蕾欢呼,好哎,咱们这就开始吧!我来参观——何啸天你没意见吧?
何啸天摆摆手说,没意见没意见,反正我早晚也得理。
这个发理了近一个小时,穆妈妈的手艺显然被高估了,就如那些不会和面的人总是把面团和得越来越大一样,何啸天的头发则被剃得越来越短,最后就剩个毛楂。好不容易熬到终于可以离开,可刚下楼就听半空中老穆吆喝,何啸天——你等等!
只好等等。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前前后后,感觉像是一场梦,既为自己能够顺利度过此次危机感到欣慰,又为回家之后如何面对爸妈感到迷惘。是唉,那边还一摊子事儿没了呢!不过也还好吧,相信经过这一夜的时间老爸应该冷静多了。还有就是,刚才穆妈妈执意要开车送他回家,何啸天也顺利地推辞掉,从而免去自家情况泄露的尴尬,尽管他再也不想来了,再也不想和她老妈打交道了,却仍是希望留下一点儿什么,可能是虚荣心也可能是自尊心在作祟,都差不多吧。
正思绪万千呢,穆梓蕾忽然走了下来,还气喘吁吁的。她说,啸天,刚才我老妈还夸你呢,说你性格好长得帅还特会说话!嘻嘻,我老妈很喜欢你呢!
何啸天“哦”了一声问,老穆你下来干啥?
穆梓蕾莞尔一笑道,下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呗,好让你心里踏实点儿,还有,我老妈给你找了一瓶特效药,能治脸上的伤,拿着吧!
何啸天又“哦”了一声接过药瓶,并无感激地说,谢了。
穆梓蕾忽闪着大眼睛问,那你,你以后还来不?
来?来不来都行吧……
穆梓蕾听出对方的口气,有点儿小失望道,那好吧,那就随你,不过我老妈可是才说了,像你们家这种情况的,能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真的很不错,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嗎?
何啸天好奇地问,我们家的情况?
嗯啊!她其实早就知道啊,从我小学跟她说起你的时候她就知道。
何啸天慢慢地垂下睫毛,心在悬浮中飘来晃去的,无法定住。他有点儿感激老穆,知道她想法长远顾及多多,还处处都替他考虑到,似乎只要是他,就啥都能接受,由不得不让人心生好感。
穆梓蕾小心翼翼地瞅着他,轻声问,何啸天你怎么啦?
哦,没怎么!何啸天忽然冒出一句自己听来都觉得很混账的话,老穆,要是法律允许,我想让你当我二房。
穆梓蕾一怔,随即拼命摇脑袋说,我才不呢!你想都别想!
何啸天急忙挽回道,我就是闹着玩这么一说,嘿嘿!
穆梓蕾却认真地讲,我必须当正房做正宫,因为二房老被欺负你知道不?除非你让我当正房我才答应,然后你可以再去找个二房。
啊?这样也行?何啸天吃惊地问,老穆,你是不是皇上娘娘的电视剧看多了?
穆梓蕾不以为然道,那又怎么啦?就是好看嘛!对啦,你还记得过去咱们班的程萌萌不?
何啸天含糊道,好像还有点儿印象吧,怎么啦?
少来了你!你肯定记得比谁都清楚,你还喜欢过她呢对不?你喜欢过谁我肯定知道,谁喜欢过你我也都知道,别想抵赖!
嗯……也算不上多喜欢吧,也就那么一小阵儿。
无所谓啦反正都过去了!穆梓蕾宽宏大量道,我跟你说,程萌萌的老爸就是那样的你知道吗?她还有一个哥哥比她大十几岁呢,他俩不是一个妈也不是一个家,懂了不?
懂,你怎么全知道?
不是我全知道,是咱们班的女生全知道,有的男生也知道,就你不知道。
好吧……何啸天嘴上勉强同意,可心里却说我能不知道嘛,我不仅知道而且比你们还要清楚得多,程萌萌才不是有哥哥,而是有个姐姐!
穆梓蕾最后表态说,你们男的呀都粗心,不知道的事情特别多,其实上小学那会儿喜欢你的人可多了,不只赵一迪,还有薛秦朵美和丁懿漪,我全都知道!告诉你这些让你偷着美一下就行了,反正都过去啦,她们现在肯定已经去喜欢别人了,以后你就知道我还一直喜欢你就好了,我可从来没变过。
何啸天尴尬道,好吧,我知道了。
穆梓蕾含情脉脉地瞅着对方,等了片刻见无动于衷,就一跺脚快活地跑了。
何啸天原地愣了好半天,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一会儿蹦出程萌萌,一会儿又蹦出穆梓蕾,中间还夹杂着两个老妈以及梁马,直到用力抓了一把后脑勺才醒悟过来,自己应该考虑的是回家。
他快步迈过花池,举目一望心里就是当啷一声,老爸的车子没了!
回家之路显然不算短,正常速度也要半个小时以上,不过何啸天同学努力让这段路变得超长,东拐西绕,还钻了很多陌生的老街小巷,并从中获得两个意外的感受。其一,别那么自信你对一个地方有多熟悉,哪怕是久居的城市,只要稍加探索就可以发现大量的陌生之处,通常人们只在自己习惯的区域活动,循环在几点几线中,不肯舍近求远,却误以为深谙此间。这就和人生差不多,混迹在狭小的空间里日复一日,啥都改变不了反倒觉得啥都明白。
其二,只要知道目的地是哪儿,适当的绕远其实可以获得更多的体会。这也和人生差不多,虽说难逃一死可没人追求跳楼那种极简方式,都愿意再挣扎挣扎,却又乐于在细节上面找寻捷径。
何啸天对意外获得的感悟颇为受用,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不那么重要了都可以放下,包括老爸的车子,反正他不骑走多半也是个丢,车子也有车子的宿命。最可贵的是这种塞翁失车的精神,应被视作一种行走中的冥想。
然而,在他不知不觉走了近两个小时的过程里,绝大多数的时间其实并未用于冥想,反倒是琢磨了很多现实问题,比如为啥要去理发,是突发奇想还是鬼使神差?还是因为新学期遇见的她……
8.开局不利
开学第一天,何啸天心底就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送给他阴影的人便是赵一迪女士。
当所有的新同学都站在教室外面等候之际,赵一迪忽然钻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很是着急,如同在一大群逃难的人当中寻找自己的亲属,发现之后却要先抱怨一下。她对面前正高谈阔论的两个人说,你们原来在这儿!真是急死我了!你们还有心思闲扯?我的天——何啸天你可真够倒霉的!
何啸天吃了一惊,像是正在排队领取船票的人忽然得知邮轮触礁的消息,瞬间蒙住,还没等她说话,一旁的梁马抢先问道,我说赵女士,此话怎讲?
赵一迪急切地说,我才查看了名单,何啸天你被分到了1班而我们都在2班!
何啸天佯装不屑道,那怎么了?我倒觉得离开了一些人并不算倒霉,可能还是幸运呢!
梁马也豁然开朗道,啊哈!是啊是啊!
赵一迪用怜悯的表情足足瞅了他们三秒,随后发出一声短叹,呵,盲目乐观!
何啸天只得虚心询问,难道1班不好吗?我怎么觉得通常都是第一个好呢?
赵一迪耐心地说,可是姓何的你知不知道,为啥在一张专辑里面往往第二首才是主打歌呢?
梁马接过来说,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赵一迪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说,别忘了我爸可是一中高中部的老师,初中部这里边的内幕他也再清楚不过,你们1班的那个班主任姓郝,虽说业务不错,课讲得也挺好,但是他脾气特别特别差,经常让人下不来台,往好里说那是刚正不阿眼睛里不揉沙子,要是往坏里说那就叫没心没肺愣头青一个!听说他以前带的班有闹自杀的,还有半道转学的呢!就因为他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学生,反正打死我我也不会去你们那个1班!要想在你们那个1班生存下去,除非没自尊心,一点儿个性都不能有!依我看,似乎也只有冯光晗那样的人能坚持下去。
梁马大惊失色地问,老冯也被扔1班啦?还有谁啊?
何啸天心情暴跌,不高兴道,什么叫被扔啊?
赵一迪微微一笑说,冯光晗、你,还有你们共同的老相好牛帅涛同学!
“大白牛”?梁马忽然由衷地笑了,又怕老何不滿,赶紧严肃起来讲,希望他早日转学!
何啸天踮起脚尖朝不远处张望,就瞅见“大白牛”正眉飞色舞地跟一个陌生同学胡扯呢,口沫横飞侃侃而谈,而对方则面无表情地东张西望。
赵一迪继续规劝道,是不是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姓何的你要是想换班现在还来得及,我能帮到你,再晚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梁马一听忙说,是啊是啊,老何赶紧换过来吧,向我们靠拢!
何啸天忍不住打听道,你们2班都有谁啊?
梁马答,刚才我瞅了一眼,除了我们俩,还有穆梓蕾,好像还有李梦男。
错!赵一迪纠正道,李梦男不是!她在4班和丁懿漪一班,咱们新华街小学过来的我都仔细看了。
梁马点头“噢”了一声,又用眼神催促老何。
何啸天也确实有点儿动心,可还是摇了摇头说,算了,我觉得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郝老师真的那么不好,学校干吗还让他当班主任呢?我觉得吧这里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想当初刘老师折磨咱们的时候我不也挺过来了嘛!不可能都那么变态吧?就算他真的冷酷残忍,我觉得吧也是天意。
你别“觉得吧觉得吧”了!你要是不信,有你哭的那天,我这么跟你讲吧,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啦,过了今天你要是再想换班,门儿都没了!因为老师之间都互相给面子,一旦确定下来谁也不好意思再收你过去,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只能转学了,你就听我的劝吧,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联系我爸!赵一迪还真着急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个冲撞隔离区的难民。
梁马也帮腔,是啊老何,你就听她的吧,赵女士肯定是为你考虑,而且你们俩谁跟谁啊——别误解!她肯定是为你好,毕竟咱们都是老同学呀。
可何啸天这次的态度更坚定了,他撇下二人径直朝冯光晗走去,看样子打算重温一下过去的旧谊,再展望一下共同的新生活,走出几步之后还回过身挥了挥手,大有一种明知漏水还要登船的豪迈。
梁马龇龇牙,遗憾道,赵女士你看,他不想跟咱们在一起。
赵一迪瞪着自以为是的何啸天与架着双拐的冯光晗,幽怨道,你看看你看看,他们这种人就是专门等着被命运收拾的,一个身残志坚,一个脑残志坚!
何啸天之所以拒绝,其实有三个原因:第一,他不想欠女生的人情,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人情,而且还是一迪女士的,毕竟两人曾经在小学有过那么一丢丢羞人的过往,还是尽早疏远为好;第二,他不觉得事情会有那么严重,自己应该算是“好学生”的范畴,不至于跟未来的班主任发生什么严重冲突,况且还是个男老师,估计也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第三,他偶然瞅见了一张面孔,绝对也是1班的,不由得让他眼前一亮……
等到郝老师走来,吆喝了一声“咱们1班的姑娘小伙子们都进屋吧!”之后,何啸天越发觉得自己的拒绝是正确的。
然而事情就像被一迪女士下了蛊一样,他的正确感仅维持了半天。
何啸天对自己的临时同桌还算能勉强接受。这是一个干干净净老实巴交的小女生,模样长得还不错,漆黑的头发披在白皙的肩膀上,回答问题时总要先考虑一下才说,就是有那么点儿口音,像是附近郊县的。
何啸天小声问,哎,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一怔,才答,唔……马子萱。
何啸天点点头故作老到地四处张望,忽然像意外发现了熟人一样用力挥着手喊,牛帅涛——老牛!牛帅涛从遥远的后排瞪大眼睛,辨认出是老同学,眉毛挑了一下,不过也只是匆匆一瞥就侧过脸去,连个客套的表情也不给。何啸天吃了个瘪,又重新和同桌拉家常,你是哪个小学过来的?
唔……后福营的。马子萱矜持地问,你呢?
我新华街的。哎,你们后福营不是村里的嘛!
唔……以前是。马子萱有点儿害臊,补充说,现在也划进来了。
何啸天用力点点头,似乎大度地接受了行政划分的事实。
马子萱忽然问,你呢?
什么我呢?
唔……你叫吗名字?
噢,我叫何啸天!
什么天?
铃声骤響,郝老师阔步走上讲台,白衬衫蓝西裤黑皮鞋,挺新挺亮,就是整个人看起来不怎么精神,而且个头儿很矮小。他大声自我介绍说,同学们好!我是咱们一中初一1班的班主任,我姓郝叫郝希望!你们别笑,名字嘛就是一个代号,拿破仑不也是嘛,我觉得他这名字还不如我这个响亮呢对吧?我叫郝希望,也真的好希望和大家共同努力,把咱们1班建设好!
好——何啸天跟所有人一起抻长了脖子呼应。
郝老师继续讲,我是教语文的,不像政治老师那么会训话,我就认一个真理,那就是勤能补拙!只要你勤奋就没有学不会的知识,只要你勤奋就没有解不开的难题,只要你勤奋就一定能获得好成绩!所以我很看重成绩,因为成绩很能证明你是否努力了,只要你们有正常人的智商就别当笨蛋,都给我精神着点儿努力往前冲!不想努力学习的就趁早滚蛋!要不要勤奋?你们都表个态!
要——八成的人一起表态。
何啸天觉得郝老师话糙理不糙,可又隐约觉得这个人过于直白,确实有点儿糙,大家刚才的反应似乎也能证明这一点,呼声明显见弱。
马子萱悄悄问,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刚才没听清楚……
何啸天正要回答,就听郝老师厉声说,那个女生——你在下面聊什么呢!
马子萱吓了一跳,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更是吓坏了。
你——就是说你呢!郝老师喊道,你先站起来!
马子萱一哆嗦,慌慌张张站起身却低头不语。
郝老师问,请问这位女生,你刚才和同桌聊什么呢?
唔……也没聊什么。
郝老师指点何啸天,你来说——她刚才跟你说的啥?
何啸天只好起身尴尬道,也没说啥,她就是问问我的名字。
噢!问名字?很好,你们都坐下吧!郝老师面无表情地问,现在我请问大家,问名字算不算闲聊呢?
一些人认为算,一些人觉得老师既然让他俩坐下了应该不算,还有一些人不明所以,干脆等着听答案。
郝老师说,老师在上面讲话,而有些人在下面讲话,如果我讲的是闲话笑话,那他们就不算闲聊,反正都是随便说嘛!但如果讲的是正经事,如果是在授课,那他们显然就是闲聊了对吧?当然了,还有一种情况,如果老师在授课时提出了问题,你们在下面窃窃私语小声讨论,这也很好很正常!但绝不能拉家常闲扯淡!今天咱们是初次认识,我也想通过这件事来教育大家如何分清对错以及以后如何学会自控!同时我还要特别强调一下,我可不管你是男生还是女生,错误面前一致对待!不是要讲究男女平等嘛,在我的班里也要一视同仁,所以我先奉劝某些爱哭的女生不要妄想用眼泪换取原谅,任何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何啸天发现马子萱刚要掉眼泪又使劲憋住,不由得替她感到委屈,也有些暗暗的自责。但是他还发现,很多男生都对郝老师的说法表示赞同,甚至发出了一些轻微的欢呼。
郝老师又讲了几句关于纪律的事,随后话题一转,现在我宣布一下班干部任命的事!
所有人在安静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安静了,何啸天暗想,不会这么快就定下来吧?总该有个选举的过程吧?
郝老师神秘地一笑说,可能让大家觉得奇怪了,为啥不搞民主投票选举对不?对!这就是我的风格,免去不必要的形式主义和繁文缛节,一切职务都按照各人的成绩来排!好,现在我宣布班干部名单啊,冯光晗——班长!
冯光晗努力撑起腰背说,老师,我这……
郝老师看到他身边的双拐,急忙制止道,身体不便就别起来了,以后坐着说得了!班长的工作交给你,但是课代表嘛还是算了,行不?
冯光晗表示同意,毕竟课代表的工作离不开搬运作业和跑腿。
郝老师低头看本子,拿笔勾画了几下继续说,邢美琪——女生班长!
何啸天急忙扭头去找,就发现所有的同学都把视线集中了过去,于是在众多目光的托举中,邢美琪像尊珊瑚树一样浮出海面冉冉升起。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女班长身上有类似程萌萌的东西,却又说不清是什么,而且比之后者还多了一份优雅、从容、聪慧与干练,就好比一个气质加强版的程萌萌。
正走神呢,半空中响起了自己的名字,何啸天吓了一跳急忙答应——到!我在这里!全班哄堂大笑,他尚有些迷糊,竟然忘了自己被委任何职,只好低下头不敢与老师对视。
郝老师问,何啸天你是不是走神了?正给你封官呢,怎么这样垂头丧气的?
何啸天只好认账,嗯,是走神了,想起了一件往事……
哟哟哟!还一件往事哪!郝老师乐着问,往事可堪回首月明中否?
何啸天支吾着答了一句,却早已被全班的笑声所淹没,完全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郝老师甩甩手示意大家安静,又问,你刚才说的啥?能否再重复一遍?
何啸天本想借机混过去,不料反遭重视,羞涩难当道,往事不堪回首看……雪花席地经燕山……
郝老师眼神飘摇道,想不到啊,你还知道这么冷门的诗,不容易!
这么一来全班都不笑了,纷纷向他投来赞佩的目光。何啸天一不留神跟邢美琪发生了短暂的对视,目光只一碰就觉得心潮涌起喉咙缩紧,特别的异样,不过某种不安的情绪却已释然。
郝老师的语音忽然柔和下来,说也是巧了,你语文成绩的排名是全班第二,可是刚才冯光晗已经同意不担任这个课代表,那么就由你来接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课代表了,同时兼任学习委员,责任重大,所以请自我介绍一下吧,让我和大家先认识认识你。
何啸天一窘,没想到自己还多得了一个项目,就慢悠悠道,我,我叫何啸天,“何”是“几何”的“何”,“啸”是“仰天长啸”的“啸”,“天”是……“仰天长啸”的“天”。
郝老师莞尔道,既然你这么痴迷这个词,那就仰天长啸一个让大家看看。
何啸天越发窘迫,眉头拧成一个旋涡。
郝老师怂恿道,试试看嘛,你看我叫郝希望,我就充满了希望,你叫何啸天你应该敢于啸天嘛!
牛帅涛也从后排吆喝,对对对!笑一个嘛!
何啸天察觉班主任提出的是一种善意的要求,于是铆足勇气仰脖发出一声哼哼。全班哄笑。郝老师摇头,这不行,再来!要有气魄!他只得拉长调门嗷了一嗓子。可同學们还不罢休,纷纷发出或狼或马的嘶鸣,郝老师也说,这回好一些了,可还达不到仰天长啸的劲头,再来!
何啸天深吸一口气,终于发出一声长鸣,虽说羞臊,可竟然感觉还挺痛快的。
郝老师点头,好了请坐!同学们,刚才虽然是一个小游戏,但这里面有个真理,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是长辈起的或者是父母费尽心思弄来的,所以你们的名字不单单是一个代号,还包含着无数期待啊!是父母们对你们的美好祝福和憧憬,甚至是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完成的心愿啊!这些期待、祝福、憧憬、心愿组成了你们的名字并将跟随你们的一生,所以不要轻视自己的名字,不要忘掉它的含义,要向所有人证明,你是配得上这个名字的人!
全班忽然鸦雀无声,都眼巴巴地瞅着老师。
郝老师继续讲,我叫郝希望,说真的这个名字不怎么好听,俗气、土气还有点儿贫气对吧?我也曾经为有这样一个名字苦恼过,上大学的时候甚至想去改名,可后来我想通了,与其为自己的俗气名字而苦恼,不如去做一个不随波逐流的人!与其因自己的土气名字抱怨,不如去做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我们的名字究竟是干吗用的?就是用来鼓励自己前进的!就是用来让别人赞美和铭记的!
何啸天听得热血沸腾,眼睛湿润。他暗暗对自己说,何啸天,你今年十二岁了!你要做一个能够仰天长啸的人!一定……
9.山重水复
下午,他刚走到教室门口,赵一迪忽然从斜刺里闪了过来,在他耳边神秘地说道,呵,我说什么来着……
啥?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丢下这句,赵一迪绝尘而去。
何啸天带着困惑走进教室,发现气氛似乎真有点儿不对头,却又难觅端倪。才坐下,就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匆匆走来,努力保持着平静说,同学们,第一节课并没有安排正式课程,和所有班级一样,等会儿老师会组织发新书和重新排座位,嗯……但是我也要宣布一个坏消息,你们的班主任郝老师受伤了,确切地说是发生了车祸,大家不要乱猜测啊就是普通的车祸,只是严重了一点儿。
人们刚才还一副欢欢喜喜欣欣向荣的样子,忽然全都蒙了,开始窃窃私语。何啸天也是吃惊不已,郝老师到底严重成什么样子呢?也许过几天就好了吧……
这位女老师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她是教英语的,姓顾,今天临时被派来维持秩序,随后还宣布了一件让大家产生分歧的事情,就是军训被取消了。顾老师说因为流感,今年就不组织了。于是有些人大声叹气,认为自己失去了一次宝贵的体会军旅生活的机会,而另一部分人则感到无比的庆幸,觉得逃过了一劫。
何啸天认为军训该是件有趣的事,因为从没经历过,同时还幻想了一下可能发生的场面,比如“大白牛”肯定要瘫软在地,流着泪给他老妈打电话求救,然后会被接走并就此请病假,开始他为期一周的长眠。还有,邢美琪能否带领女生方队挺到最后呢?一定会!可惜这些都只是想想罢了,无法真的看见。他的遗憾一直持续到排座位,之后忽然迎刃而解——自己竟然和邢美琪同桌!
何啸天如同抽中了大奖,心里狂喜表面上还相当的平静,只是感觉走路都失去了重力,随时可能一步登天,因此努力走得慢些稳些。他在邢美琪旁边无声地坐下,然后目不斜视地盯着黑板。
邢美琪却大大方方地说,嗨,何啸天,以后在学习上请多多关照哈!
哪里哪里,你是班长你才厉害,我得请教你呢!何啸天赶紧客气地回了一句,可心底却翻起了温暖的浪花,头一次被喜欢的人叫到名字的那种感觉,实在是太亲切了,不只是亲切,还心颤还美好!
邢美琪不免有些矜持地说,我各科都很平均没长项,不像你语文那么好,还身兼双职。
何啸天的小虚荣心获得了空前的满足,就憋住笑容说,那就说明我偏科嘛,还是不如你,上了中学又多了好几门功课,你的优势肯定会越来越明显。
两人正互相吹捧其乐融融,马子萱忽然从背后戳他的后脊梁问,哎,何啸天,你说咱们要不要去看看郝老师?
何嘯天被问住了,身为语文课代表按理说应该去探视一下语文老师嘛,可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因素存在。
邢美琪附耳说,还是等了解清楚了再去吧,你说呢……
何啸天的脸颊被这股气息触碰,觉得痒痒的,只得点点头然后飞快地望了对方一眼,瞬间便看到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竟是如此之近。
马子萱又用食指提示他道,你快点儿说嘛!
注意课堂纪律!何啸天有点儿不高兴了,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特不舒服,而且有碍观瞻,于是把凳子用力往前提了提,尽量脱离接触的范围。
马子萱嘀咕,德行!才当了班干部就开始牛气了……
何啸天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小区。他并不认为自己做出理发这个决定是因为邢美琪的出现,可或多或少也有那么一丢丢的影响,不过他还是想努力淡化这个感觉,希望把问题全部归结到一时头脑发热上。当然,才开学一星期就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和小学里的情况截然不同,他确实需要更快地成熟起来,由内而外,这可能才是最根本的诱因。怎奈事与愿违,又凭空添了一段借宿的蠢事,此时此刻还要面对如何回家善后收场的问题。
进了门,正瞅见老爸老妈坐在沙发上说话,他就赶紧低下头往里走。
戢梦楼站了起来说,啸天,你回来啦?
老何也想起身又忍住,招呼了一声,回来啦。
何啸天感觉局势有点儿出乎意料,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似的,就淡淡地“嗯”了一声走进自己的房间。
戢梦楼跟了过去,倚在门框上说,嘿哟!老何你快过来看看,啸天人家自己把头发理了!这回可够精神的,简直像个少林寺的小和尚!
老何忙不迭凑过来,夸张地打量两眼,还给予了正面评价,嗯,不赖!
何啸天百无聊赖地瞅了瞅自己的房间,发现基本维持原貌,而且书包还被拿了进来规规矩矩地放在桌面上,心情就逐渐明朗。他走上前打开拉链瞧了瞧问,我手机呢?
戢梦楼答,客厅呢,给你充电呢!
老何说,可能快充满了吧?我去看看,不过也没人给你打电话好像。
何啸天迟疑了一下说,那算了。
戢梦楼问,啸天你吃饭了吗?午饭?
嗯,就当吃了吧。
什么叫就当啊?老何讪笑着问,你干脆就说饿不饿吧。
何啸天冷冰冰作答,算了,不想吃也不饿。
两口子对视了一眼,原路退回。
何啸天随即把房门关闭反锁,躺在床上想,看来这就算过去啦?似乎有那么点儿不明不白的,不过也好。不知不觉睡了一个下午,绝对的自然醒,他起床去解手,路上瞥见老爸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仿佛有心事,屋子里云山雾罩的。等他从厕所出来,发现老爸还是保持原样,只不过窗子都打开了,烟味已经散去了不少。
老何察觉到儿子脚步的迟疑,就抬起头温和地说,啸天,你要是没事的话咱爷儿俩聊聊咋样?
我作业还没写呢……何啸天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道,先聊聊也行。
老何目视儿子在较远的地方坐下,问,怎么样,在同学家过夜的感觉怎么样?
何啸天一怔,还行吧,你怎么知道我在同学家过的夜啊?
老何叹口气说,我跟你妈这个找你啊,方圆十里都找遍了也没找见,猜你应该去同学家了,可我们除了那个叫梁马的也不认识别人,就拿你的手机联系他,梁马说你刚走,还是他把你送回来的,我跟你妈这才大半夜地跑回来,结果一看你没在就猜你又换到下一家去了,没了法儿只好再翻你手机上的通讯录……
何啸天惊问,你们不会挨个儿给我同学打了吧?
老何苦笑道,你爸你妈再傻也不能那样做啊!那么晚了给谁打也不合适啊,再说了,要是让你同学全知道了,你面子上也过不去不是?
何啸天点点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暗自庆幸父母的智商比自己想象的要高。
老何瞥了眼儿子,忽然一笑,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摇了摇说,幸亏呀,我意外发现了你的秘密,你昨天晚上偷偷用了我的电话,对不?
何啸天大吃一惊,万万没料到老爸还能如此心细,也怪自己当时太着急忘了删除老穆的电话号码。
见儿子表情尴尬异常,老何笑眯眯地继续讲,你是夜里12点半用的,确切地说是12点32分,通话47秒对吧?我还寻思呢,不记得那时候还联系过谁啊,应该是坐在公交站里睡着了才对!想来想去忽然想明白了,是你小子!
何啸天扑哧乐了,开始担心后面的内容。
老何越发扬扬得意道,除了你没别人!也就你小子敢跟我藏猫猫是不?我当时跟你老妈一说她立刻就让我重拨回去,不过还好你老爸我多了一个心眼儿,万一你和你同学两个狼狈为奸不接我电话呢?所以我决定先知己知彼再说——哎,啸天你吃个瓜不?你老妈出门前给你洗了一个小甜瓜,说放在厨房了。
何啸天心里正吃紧呢,哪儿来的心思吃瓜,连忙摆手说,不吃不吃,然后呢?
老何端详着儿子的表情,暗暗大乐,有心戏弄一番,问道,换作是你你会咋办呢?要是你当爹的话。
何啸天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会第二天再说,对方不可能总不接电话吧?
老何摇摇头,再问,要是对方就是死活不接呢?
何啸天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那可就没办法了啊……
怎么会没办法呢?自己的孩子离家出走了,总得知道他的去向吧。老何知道这小子跟自己打马虎眼呢,于是摊开下一张牌,他歪着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儿子的手机,又若有所思地扭回脸来露出一副求知的表情。
何啸天心里咣当了一声,后脑勺上冉冉升起两个巨大的字——完了!于是半绝望半侥幸地问,你们一定又问梁马了吧?问他知道不知道那个号码?
老何怔住,脸上所有神秘的笑容瞬间无影无踪,随后轻轻赞叹道,嘿,这才是个好办法嘛,我怎么就没想到?
何啸天万分沮丧,破罐破摔道,你们到底干了啥?直说好吧!
老何端正了态度说,后来啊我们一商量,就开始翻你的通讯录呗,看看哪个人是这个号码。其实这个法子真不如你那个好,你从小学到现在百十号同学呢,核对起来真不容易啊,我们俩费了半天的劲儿……其實也是你老妈的主意,我并不支持她这么做,不关我的事呀!
何啸天基本已经心灰意冷,明摆着是藏不住了,不过总归要比让梁马知道的好,还算小有余地。此刻这感觉就像刚要被五马分尸,突然又遇恩赦改判为就地枪决。
老何见儿子情绪不高,连忙宽慰道,嗨!反正都是你的同学,都很纯洁,我们不会多想!真的。
何啸天没头没脑地问,她怎么说?
谁?哦,她啊!老何谨慎地选择着措辞说,你是说那个老穆吧?你的同学嘛我知道,都很纯洁,她就说你刚从她家离开估计快到家了。
就这些?
啊,就这些。老何见儿子起疑,只好又吐露了一些,哦,对!她还说让我们放心,说你挺好的哈……你这位同学居然姓穆,这个姓可真是少见对吧?
何啸天脑袋里面像拥进了一群苍蝇,嗡嗡乱转,到底要不要继续审问下去?问下去的结果呢?那还用说,肯定非常难堪!老穆不定怎么描绘的呢,极有可能摆出一副未来儿媳的架势,嘿——老爸老妈肯定全知道了,知道他们生了一个如此牛掰的儿子,早早地就在外面有了“家室”!
老何见儿子目光痴呆神色苦楚,就憋住笑说,你就不要瞎想了,我们啥都不知道!就知道你跑人家借宿了一晚而已,太正常了!我们双方父母都不会瞎想也不会在乎,你还在乎啥?行啦行啦,我们知道以后上哪儿找你去就行啦!
何啸天悲愤道,还说你们没瞎想?你们根本不知道实际情况是怎么回事!
我们都知道都明白,哈!老何站起身,耸了耸肩膀说,我不是也从你这个岁数过来的嘛,都理解!都很纯洁,行啦行啦,我给你拿甜瓜去。
何啸天忽然铁青着脸叮嘱道,不管怎么样吧,反正以后千万别告诉梁马,最好也别再联系他了行吗?
老何一怔,深知这里面内容还挺丰富,不过赶紧见好就收吧,于是严肃地做出承诺,这个你就放心好了,我们保证不会让他知道,我们才不关心你们小孩儿之间的是是非非呢!再说我也不喜欢他对吧,早就让你少跟他来往,唉——
待老爸走开,何啸天双手挠头用力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妥,必须要让他转告老妈才行!因为真没脸跟老妈再来一圈,于是匆匆起身直奔厨房,可刚到门口就发现老爸正手托甜瓜无声地猛笑,见自己来了还赶紧背过身去朝深处转移,何啸天怒火中烧,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后脑勺,甚至穿透墙壁一直追踪了很久。
星期一的早晨阳光大好,何啸天和梁马两人在路口碰头之后并肩而行,梁马先是出于礼节认真地查看了一下对方的面颊,发现基本消肿了,便开始引向自身应被关注的话题。他问,老何你想好了吗?
想好啥?
嗯……我的那个事儿呗!
你的事儿?哦。何啸天只好搪塞了一句,说再等等不能急。心里却百般烦恼,真恨不得再分身出来一个自己,跟梁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叫他干脆放弃做无用功。可又觉得太残忍并且太不厚道,自己才答应人家做月老,怎么能因为跟老穆“睡了”就立刻赖账呢?就算他一辈子不会知道实情也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毕竟朋友是靠心来交的呀!老梁啊老梁,你是个聪明人啊,怎么还会如此犯傻?难道“为情所困”这个词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梁马看对方表情凝重真挚,就点点头接受了“再等等”的建议,使劲蹬了几下车子努力寻找下一个话题,可是没能找到,这让他很尴尬,显得自己多么失望似的。
何啸天看着老朋友说,你别失望啊!办法总会有的,而且我还是那句话,别一棵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也是你说过的对吧?
梁马嗤笑了一声,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能成!
受车祸事件影响,在外班人眼里,现在1班的人就像从核爆中心区走出来的一样,活着已然是个奇迹,身上肯定还沾满了放射物。所以此前的一些跨班交流活动均告暂停,很多橄榄枝也已折断,1班陷入荒岛求生模式,上上下下都死气沉沉。
班主任没了,语文课自然也没了,这让某些胆大的家伙敢在上课的时候公然溜达出去,还自称“采风”。“大白牛”牛帅涛便是其中翘楚。
何啸天认为有必要出面管管,他毕竟还是钦点的课代表嘛,于是在一堂语文课上外出搜索,转悠了半圈才发现牛帅涛的踪影,他正蹲在教学楼后面的一棵树下挑拨两队蚂蚁战斗呢。
“大白牛”见他来了,注意力继续放在观战上,同时表情空寂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唉。
何啸天蹲在一旁点了点头,问道,该回去了吧?
“大白牛”置若罔闻,愈加深刻道,郝老师这么一走,以我之见班里的格局将会发生重大调整,两大阵营的实力也会出现此消彼长的态势,“哮天犬”你且看吧,最多不出半个学期,以邢美琪为首的雌派必将会取代以冯光晗为首的雄派!
何啸天不想再点头了,而是用一种冰冷的表情瞅着他。
“大白牛”以为对方是很抵触那个早年的外号,便微微一笑道,从你的眼神中我已經读出了恐惧,不过老何别怕,你大可不必这么绝望,俗话说乱世造英雄,这对于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此乃机遇又是挑战,姑且好自为之吧!哎,别那么二地看着我好吗?二货!
何啸天没能躲开对方的手掌,肩膀上被用力拍了两下,感觉很腻歪。见“大白牛”昂首要走,他急忙起身追问,老牛你还欠我五块钱呢!啥时候还我?
10.讨债风云
“大白牛”脸上划过一丝窘态,想了想说,你等等吧,姑且再小容我几日,洒家最近手头的确不那么阔绰,家有万贯也有一时之急嘛!
何啸天冷冷道,你刚才还吃两块五一根的宏宝莱冰棍儿呢!
“大白牛”皱了一下眉,觉得这厮如此纠缠,显然败坏了方才的谈话意境,很是叫人失望,就背着手快步走了。
何啸天见他这样淡化债务关系,忍不住用力“哼”了一声,还把尾音做了加重处理,用以实现远距离追击效果。
“大白牛”显然被“哼”给追上了,他在十几米外的拐弯处稍事停留,朝何啸天投来哀怨的一瞥,像是发出一份最后的遗憾告白,你难道不能领悟别人对你的失望理应等同于你对自身的失望吗?
何啸天望着老牛那楚楚可怜的眼神也有点儿心软了,是啊,也不能逼人太甚,他说再等几天就再等等呗,自己晚吃两天雪糕倒也无妨。
又苦盼了几日,随着天干物燥,何啸天的忍耐也接近极限,五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够吃五天的冰棍儿呢,为了更有效率一些,他决定采用透明公开的方式。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很安静,唯有“大白牛”在最后一排窃窃私语并发出哧哧笑声,何啸天扭头瞄了瞄,传递过去一点儿态度,可半点儿疗效都没有,于是就看看身边的邢美琪。
邢美琪也微微皱眉,但是没啥反应。
何啸天就低声说,哎,你是班长,应该管管他们吧?
邢美琪也低声说,我管不了男生啊,他们不听我的,要不你试试?
何啸天于是将心一横,忽地拍案而起道,你们说够了没有?还让不让别人学习了?自习课应该保持安静知不知道?
“大白牛”一怔,随即反击道,真真奇怪的紧哟,你既不是班长又不是纪律委员,你凭啥管我?
何啸天瞅了一眼冯光晗又瞅了一眼史弘嵩,这俩人都在忘我地写作业呢,似乎特别善于在逆境中学习,心里就多少有点儿不爽,任命班干部的时候你俩怎么那么痛快就答应了呢?现在遇到坏人坏事了却一声也不吭,根本不是个合格的班长和纪律委员!冯光晗还可以理解,毕竟身体残疾缺乏震慑力,可你史弘嵩呢?平常不是挺能闹的吗,怎么关键时刻连个表态都没有?
“大白牛”见何啸天有点儿理亏,忽然幽幽地冒出了一句,马屁拍得响不等于工作能力强,对吧,学习委员同志?
何啸天质问道,你啥意思?你说清楚!
“大白牛”撇撇嘴说,学习委员应该是管学习的人对吧?要不然叫什么学习委员呢?想管人有本事去当班长啊!
何啸天紧追不放,我问你“拍马屁”是什么意思!
“大白牛”打了个假哈欠,吧唧了一下嘴道,我想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能不能理解那就是你自己的智商问题喽!
何啸天忍住怒火道,我才懒得管你什么马屁什么智商呢!我现在管的是你的课堂纪律问题,这个权力不只是班长和纪律委员有,任何一个班干部都该有这个职责,甚至任何一个同学也有义务去监督,更有权利进行批评,因为你影响的是每一个人!还有,你不要以为咱们班现在没了班主任就可以无法无天,只要班还在就永远有纪律!
这话一出,很多同学就一起扭头去看“大白牛”,普遍声援何啸天。
“大白牛”被怼得没词儿了,便轻蔑地一笑说,何啸天您特会说行了吧?您都对行了吧?您宇宙第一好了吧?
他同桌罗蔓瑶也跟着一唱一和起来,引起附近一些人的嬉笑。
不信你可以听一下我怎么说——“大白牛”神气活现地说完,就立刻放出一个清脆悦耳的小屁。
罗蔓瑶捂住鼻子喊,好吧好吧,我听到了,它说——不!
半个教室的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虽说不是跟“大白牛”一党,可也产生了助纣为虐的效果。
何啸天彻底怒了,牛帅涛你也太过分了吧!不仅带头扰乱课堂气氛,还说些难听的脏话!
“大白牛”双臂支撑桌面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子,还前后摇晃了一下,如同一门正在调校射界的迫击炮,他知道所有人都在静候自己的反攻,因此也不着急,等把全部的“炮弹”一溜儿排开之后才说,我没觉得自己过分啊!这位亲,你说我扰乱课堂气氛我承认,毕竟空气质量有所下降,这个嘛可以赖我,但是也可以理解嘛,正常人谁不放屁呢?不放屁非憋死不可对吧?再有啊,你说我讲脏话我是无法接受的,请问我哪句话是脏的啦?你作为咱们班的学习委员语文课代表,同时又是班主任眼里的大红人,一定具备相当强的词汇判断能力喽,所以请你务必解释清楚我哪句带了脏字,给大伙儿一个满意的交代,谢了亲!
何啸天知道对方要给自己下套,蔑视道,众所周知的事你就别打算再忽悠了!我就问你现在能不能少说两句?能不能闭嘴?
“大白牛”眨巴眨巴眼,没承想对方居然绕过了他的猛烈炮火直捣后方,还真是意外,看来只能祭出压箱底的炸药包了。他不屈地笑笑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在众人都以为他要放弃抵抗之际,猛然间爆发出一个响屁,动静之大震惊四座,还隐隐带着点儿回音。
周围的人顿时东倒西歪笑成一片,有些人还尖声尖气地喝彩,屁神!牛气!
何啸天大吼,“大白牛”!你太过分了!
“大白牛”故作委屈道,你不是让我闭嘴嘛,我可没说话啊!还有啊,你作为班干部可不能乱给同学起外号吧?快点儿给我道个歉!看在故人的情面上我或许会宽恕你的……
何啸天忍无可忍终于掷出了撒手锏,冷笑道,牛帅涛你别神气,你装什么装,你还欠我钱呢,说是借一天现在都赖账半个月了!我觉得做人应该讲点儿信用才对,说话要算数,总比光会放屁强吧?
“大白牛”傻了,万没想到对方还能使出这么一手,真是最后一击最残忍!诚然,不讲信用这种话私下说说还无伤大雅,可一旦让人挂到高處便等同于自身尊严将被执行绞刑并长期示众,万万使不得!于是他先跟罗蔓瑶嘀咕了两句,应该是借钱呢,然后就分开众人的目光大步流星地冲到何啸天的面前,往桌子上使劲一拍说,这回清了吧!不就是五块钱嘛,你可真好意思一天到晚地追债!看以后谁还敢找你帮忙!
何啸天低头一看是张五十元的大钞,确实有点儿意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还不能指责对方什么,毕竟人家这钱也是借来的,因此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大白牛”见状逼问道,怎么啦?是嫌不够还是不识数?
何啸天尴尬道,够是够,可我找不开你……
“大白牛”夸张地哈哈一笑,像你这样的穷×丝,恐怕一个月都见不到这么大数额吧?这样吧,你找给我四十块就行啦,多的那五块算是利息,就当是赏赐给你了!
何啸天真是气急了,感觉快要原地爆炸,明明帮助过对方,怎么忽然反被堵成了这样?好像自己多么差劲儿多么讹人似的!他有心想要正面拒绝,直接把钱扔地上——那五块钱不要了行不行?就当施舍叫花子了!这样回敬才带劲,可是他很清楚“大白牛”的为人,如果说不要了他真的会接受,然后还要反咬一口说是你逼他的……何啸天此刻骑虎难下,万分尴尬,又没任何人肯站出来施以援手。当然这也不能怪别人,平常没事谁会带那么多钱出来啊?
“大白牛”步步紧逼道,学习委员同学!请找钱啊!不要再浪费大家宝贵的学习时间了好吗?
冯光晗忽然远远地说,老牛你差不多得了啊,咱们可都是新华街的。
史弘嵩也说,就是嘛,你们一个小学来的,也不说团结点儿。
“大白牛”不以为然道,新华街的咋啦?一个小学的又咋啦?你们都评评理,到底是谁搞不团结了?就为了五块钱居然在课堂上逼债,他怎么不觉得不好意思啊?
全班忽然鸦雀无声了,有些人觉得牛帅涛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呀。
何啸天彻底输了,这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因为钱而落败,首次体会到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决定放弃那笔债权尽快走出窘境,于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那、那行,那我……
话还没说完整,邢美琪忽然一声不吭地用一根食指把几张钞票平移了过来,顺便再把那张五十元的带了回去,然后便继续写作业,似乎不带任何官方态度。
何啸天心头一热,急忙查看了一下,是四张十元的两张五元的,非常合适!他坐下来,收起其中一张再把其余的推到桌角,就也开始写作业了。
牛帅涛已经打光了所有底牌,张张嘴,攥攥拳,最后想再放个屁却也弹尽粮绝,于是一把抓起那些钱扭身就走,还丢下一个“哼”字作为利息。
等“大白牛”撤退之后教室再次恢复了安静,何啸天找来一张草稿纸在上面写下“多谢患难相助”几个字,然后用胳膊肘慢慢地推给同桌。邢美琪感觉到异样,侧脸瞅了瞅,便在纸上回复“他有同桌你也有”。何啸天心头一热,又感慨万千地写了一行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班长待我情”,邢美琪看了啥也没说就把那张纸翻了个面,开始在上面算题。
却在这时,教室的门一开走进一个很老的女人,她朝所有的人笑了笑,径直站到了讲台上。有些同学甚至还没发现,依然闷着头写作业,直到那个人开始讲话才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她说,同学们好,请把你们的目光集中到我这里来!
何啸天看去,那是一位大约六十岁的老师——应该是老师,因为她戴着眼镜,微笑的脸上还藏着一股端庄。她的头发半灰半白的,但是很整齐,还有小姑娘一样的刘海儿,让整张脸透着一丝活泼。
她继续说,刚才我在外面都看到了也听到了,我认为你们表现得都很好,是个非常不错的集体!所以我忍不住走进来要和你们聊一聊,可能因为我太着急了,就提前了一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露出诧异的表情。
她笑眯眯地解释道,你们可能在想了,这是谁啊?怎么跑到我们班上来啦?所以我得赶紧做个自我介绍,我姓陈叫陈浅,是“深浅”的那个“浅”,教语文的,本来呢我也快退休了,可是你们郝老师出了特殊情况,近期无法再来工作了,学校的领导就找到我,希望我能接替他来当你们的新班主任。
牛帅涛忽然带头鼓掌,同时还发出欢呼,陈老师好!
于是大家只好跟着一起鼓掌,可还没拍几下就被新班主任抬手按住。
陈老师说,谢谢大家的欢迎!我呢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一方面是因为学校实在缺少人手代课,另一方面是我和你们郝老师私人之间还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他呢就是我过去教过的学生,所以我就更不能推辞了。
很多同学开始窃窃私语,似乎都很兴奋。
牛帅涛对同桌罗蔓瑶议论道,这老太太应该是师奶了吧?
陈老师又讲,本来呢学校让我下周再过来正式代课,可我一接手这个任务心里就开始着急呀,一个班里怎么可以没有老师呢?所以就偷偷地跑过来看看你们,结果恰好看到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感觉还是很满意的,甚至有些惊喜!
罗蔓瑶低声说,老牛你毁了。
牛帅涛不屑道,别哔哔,你没听她说满意又惊喜了嘛!
罗蔓瑶说,我怎么觉得是你的智商出了问题?
牛帅涛肃穆道,嘘——听下去听下去。
陈老师瞅了瞅何啸天又瞅了瞅牛帅涛,仍是微笑着说,可能大家心里会产生一个疑问,哎?为啥老师会这么说呢?我来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情在很多人心里可能是一场矛盾一场较量,对不对?可在我眼里这是男生们本来就该有的精神面貌和气派!就是嘛,斗智斗勇,敢于辩论,敢于表达自己的态度和是非观念,关键还充满了悬念,一波三折真的很精彩!所以我要向刚才那两名男生致敬,因为你们都很出色,你们展现出各自独有的特色,有智慧有谋略有勇气,还诙谐和幽默!真的让我大开眼界耳目一新啊!
牛帅涛迷惑地问,啊呀,她不会是在说反话呢吧?
罗蔓瑶认真道,你啥时候还我钱?那个钱是我妈暂时放在我这里的,真的。
陈老师忽然招招手,你们二位,请上来一下!
何啸天愣了片刻急忙起身,扭头瞅了瞅“大白牛”,目光中露出沮丧,“大白牛”则满脸哀怨和愁苦,一路踉跄着走到讲台的一侧站好。
陈老师打量着两个忐忑的小家伙,忽然提高音量说,现在,你们俩挨个儿发言,把对方的优点都讲出来!一人一句,谁说不上来了谁就等于认输了!个子高的人先来!
牛帅涛蒙了几秒,顺口说道,嗯……他学习好!
何啸天觉得“大白牛”实在没啥优点,可又不能不说,只得晦涩道,他力气大。
陈老师维持秩序道,大家都不要笑,力气大当然算优点,难道作为一名男生却没力气是值得尊敬的事吗?好了请继续!
牛帅涛说,他跑得快,小学运动会的时候曾经拿到过接力赛的冠军!
何啸天一怔,万万没想到“大白牛”还能认可这件旧事,于是说,他非常有性格,总是独来独往,有自己的主见!
牛帅涛羞涩地瞅了对方一眼,继续说,他注重友誼,讲义气。
何啸天灵光一闪道,他外冷内热其实特喜欢交朋友,如果他认可你就会主动邀请你去他家里做客!
牛帅涛严肃指出,何啸天身为班干部能够担起责任,不怕得罪人!
何啸天“反唇相讥”,牛帅涛身为普通同学却能勇于向班干部提出质疑,监督和帮助他们改善自己的工作!
牛帅涛苍凉一笑道,何啸天其实品德非常好,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他!
何啸天抓耳挠腮说,牛帅涛也很好……他,他特会发现别人的优点!
大家哄堂大笑,随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陈老师也笑出眼泪,竖起大拇指表扬道,好!好!比赛结束,不分胜负,下面有请两位优胜者上台来领奖!
何啸天和牛帅涛不知所措,步伐零乱地挤上讲台,一人一个大红脸,也不知道居然还有奖品可拿,于是都瞥向老师那只伸进口袋里的手。
陈老师眨眨眼说,临时也没什么准备,但重要的是荣誉,我这里呢有十块钱,每人五块特此奖励!有请两位领奖,同时再握个手吧!
牛帅涛激动地握着对方的手说,“哮天犬”,其实咱俩过去一直挺好的是吧?
何啸天也含笑道,就是嘛,“大白牛”!
11.初生牛犊
人一旦拥有了可观的财富,就会膨胀到追求话语权的地步。何啸天自然不能免俗,自从遭受了五十元伤害事件之后,他就煞费苦心地谋划如何才能让自己的腰包充实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怎奈谋划了半天也没摸到实用的法门,最后还得靠哄骗的土法从老妈那里要出两百元来,理由是“老师说的”。有了这笔巨款撑腰整个人都面貌一新了,走起路来犹如长颈鹿一样帅气和优雅,似乎敢于向全世界发起挑战。可这次他所挑战的不是班里同学,而是别具一格的化学老师。
化学老师姓崔名清德,字硝酸,号高锰酸钾,是全校教师中极为罕见的存在。崔清德不单名字显得男性化,她还真有点儿像个男人,高瘦易怒,略有驼背却总是爱仰着脸走路,步伐很小频率极快,很像京戏里青衣们走的那种小碎步,唰就过去了,唰就过来了,防不胜防。而且比较邋遢,经常不洗澡,头皮屑沿途挥洒,自带彗星效果,每回上课都跟刚睡醒似的头发凌乱面容模糊,唯独表情让人印象深刻。许多毕业多年的老生均表示,想起清德先生那表情便是一种欠佳的体会。
崔老师永远都是同一表情,严肃、深刻、痛苦和无动于衷,让人怀疑其早年吸食了太多的硝酸蒸汽,发生了可怕的生物变异,以至于四十多岁了依然单身,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缺乏兴趣,终日与试管烧瓶为伴。她几乎不换衣服,一件暗紫色的夹克能穿大半年,横跨秋冬春三季,笑傲雨雪风霜,赶上降温了实在扛不住,就在外面罩上件皱巴巴的羽绒马甲。那马甲更是资历雄浑,估计打买来就没洗过,无从判断其初始颜色,经年累月上面都有了包浆,乍一看还以为是皮衣。
和她同组执教的英语课顾擎芳老师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顾老师年轻貌美,亭亭玉立,谈吐优雅,呵气如兰,是所有男生的梦中女神,也是所有女生眼中的时装模特。但凡要上她的课,全班都会特别来劲,冯光晗顶着四十摄氏度的高烧都能架拐赶来,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总之全是期待全是欢迎,课堂环境温馨浪漫,英语成绩也一片向好,就连“大白牛”这样的学渣破落户,都能忽然冒出像“Youth is an unknown journey”(青春是一场未知的旅行)这样的复杂句式,更别说类似史弘嵩那种学霸尖子生,都恨不得提前十年报考英语六级去了。于是半个学期下来,几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就开始觊觎英语课代表的宝座,表面上却还一片祥和。
论英语,何啸天在1班是当之无愧的扛把子,可毕竟担着学委和语文课代表呢,不便再做兼职,无奈眼巴巴看别人去争,还得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泊态度。就像马戏团里专司钻火圈的老虎,明明喜欢玩耍皮球,也要推给黑熊和白狗们,只能远远地瞅着,表情甚是慵懒实则暗自饮恨。
他也考虑过放下语文,又怕陈老师有意见。不单陈老师,赵一迪的意见似乎更直接,她在电话里这样指导何啸天,即便你们老师能同意那也不成,这种跳槽行为也太明显了,全班都会鄙视!你们男生都一样,就喜欢年轻的云云。
羞臊之余再做理性考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让同桌拿下这个差事,可偏偏邢美琪的英语并不拔尖,着实恼人。
很快就要期中考试了,班里的格局一定会出现调整,不出意外的话,冯光晗老先生应该能继续稳坐班长之位,顺便兼着团支书。邢美琪因缺乏有力对手,女生班长应该也不会变。但是自己后面的可就很难说,史弘嵩的纪律委员早就不想干了,一心要当生活委员加英语课代表,而原先的英语课代表罗蔓瑶自知无力卫冕,正一门心思地想做宣传委员,还打算助推牛帅涛去争体育课代表的权杖。此外,那些挂职生物、思政、数学、史地等科目的小组长也都纷纷摩拳擦掌暗中角力,当初郝老师指派的各级官吏八成要被撼动,情况十分复杂,云诡波谲。
陈老师似乎也不十分投入自己的角色,毕竟是代理班主任又即将退休,原主一旦回来,她肯定顺势交差,所以班干部任命的政策依然沿袭旧制。可郝老师又迟迟不归,有传言说他的轻微脑震荡有加重的迹象,还有的说他正私下运作打算调离本校转去别的中学,貌似渐行渐远杳无音信。
何啸天几乎每天都在后悔同一件事,恨当初没听赵一迪女士的话,眼下的1班虽说和谐有加,可总觉得暗流涌动。如果说有什么可留恋的,似乎只有邢美琪了,但叫人郁闷的是,换同桌的期限也在逼近,纵使彼此默契,可惜时日无多,怎一个酸字了得?
这天原定下午第一节课是英语,奇怪的是顾老师没来,崔硝酸却到了。大家一致认为她是慌不择路走错了教室,只要有好心人出来点拨,就能让她一溜儿小碎步地离去。结果何啸天的这个好心遭到了曲解,随后还惹来了一场麻烦。
崔老师站定讲台,刚翻开书就听一个男生在下面说——老师,你好像来错地方了吧?话音未落,紧跟着就是一片低声的哄笑。她心里就冒起了烟,顾擎芳临时有事调换一下,这当然很正常,无法推辞,不过也确实打搅了她的休息,秋乏时节谁喜欢上下午第一節课啊?本来就不痛快呢,可还没容她开口解释,就有人蹦出来质问,且明显带有嘲讽之意,火气如同那白磷,见风即燃,火就蹿了起来。
崔老师低哑着嗓子问,谁在说话?出来!
何啸天于是站起来,脸上依然挂着猜测的表情。
崔老师认识他,知道是班干部,于是决定杀一儆百。她冷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来错了地方?
何啸天答,因为我们第一节课应该是英语。
崔老师反问,英语怎么了?英语就非上不可吗?就不能换课了?
何啸天明白了原委,试图化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解了……
我误解?你还没等老师说清楚呢就开始挑头闹事,你班干部是怎么当的?
我没啊!
你闭嘴吧!崔老师一声怒斥。
Shut up!牛帅涛在后排小声地进行着实时翻译。
崔老师随后转向大家说,同学们,是这样的,顾老师临时有事,让我跟她换一节课,等下次化学课她再换回来,就是这么一件小事而已,怎么也会有人无理取闹呢?而且还是班干部,实在让我感到失望!你们1班的风气真是越来越不正了!
何啸天觉得特堵心,如果忍气吞声,那便是默认了自己是故意的,也就默认了他们的班风不正,个人和集体的尊严同时遭到贬低,那可不行!于是也提高了一点音量说,你确实误解我了,我刚才就是一个善意的提醒,怕你走错了教室,如果你不认为这是误解,认为我就是故意的那也可以,但是没必要把我们班都扯进来!
这话让全班很是提气,纷纷小声议论,牛帅涛还吆喝了一嗓子,So nice(真棒)!
崔老师大怒,举目搜寻未果,嚷道,是谁阴阳怪气地喊叫?
“大白牛”当然不会自首,更不想领取“阴阳怪气”这个称号,于是东张西望转移视线。
何啸天大包大揽道,看到没?我们全班都知道这是误解!
你们全班?你们全班要一块儿跟我作对是吗?崔老师就像浓硝酸遇见有机物,瞬间发生了强氧化还原反应,爆炸一般喊道,化学课到此为止!给你们停课!就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烂班!
见崔老师收拾东西要走,很多人着急了,怕捅出更大的娄子,史弘嵩一马当先冲上去挽住老师的胳膊,半哽咽道,老师你可别走啊!我们班不是这样的,不都是他那样的!那只是极少数!
马子萱也跟着喊,是啊老师!我们不是烂班,他也不是故意让你生气的!
冯光晗朝何啸天递眼色,然后拄着双拐走出座位,摇摇欲坠地靠近崔老师,同样眼泪汪汪道,老师你别走啊,我们都喜欢化学课,我们一定搞好课堂秩序!
崔清德生气归生气,却也识大体,见“残疾”同学都冲出来拦驾,又担心他再摔着,就长叹一声道,行!那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吧!那就——看他的表现!
邢美琪偷偷扯了一下何啸天的衣襟,皱眉示意,你先道个歉呀。
何啸天也不想闹大了,更不想拒绝同桌的心意,只好委屈道,老师,我错了,我以后改正……
崔清德又叹了口气摆摆手,等内心的试剂液面趋于稳定了才宽宏大量道,我本来就没想跟你们生气,架不住某些人实在是不知好歹,算了,再怎么说也都是小屁孩,我要是太较真儿显得自己忒没涵养了!上课上课——
史弘嵩指挥道,咱们全班一起给崔老师鼓个掌好吗?感谢崔老师肯留下为大家继续授课!
众人只好鼓掌,何啸天也被迫跟着拍了几下巴掌。崔老师重新站到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发现何啸天已经坐下了,便余怒未消道,把老师气够了他倒坐下了,知道坐着不累呀!嗬,也不知道家长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何啸天只好重新站起来,屈辱地哭着说,我不是……不是想坐,我是,我是怕站着碍眼……
崔老师见他终于有了悔恨之意,这才心平气和道,其实我啊也能明白你们的心思,都喜欢上英语课嘛!可咱确实比不了顾老师吸引人,人家长得漂亮又会打扮,这也是客观优势,不过我必须让大家明白一个道理,英语固然重要,但它的重要性无非体现在当前应试教育上,其他方面是无法与化学相提并论的,化学是重要的学科,所谓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嘛!因此你们不能光看老师的外表来决定好恶,一定要学会分清什么才是真正的知识,什么才能有益于你的人生!
何啸天忽然冒出一句,外语是人生斗争的一种武器——马克思说的。
一秒钟后,崔清德薅住他的后脖领隔着邢美琪就把他拽了出来,然后一路小碎步地拖曳着奔向办公室……
你这是更年期撞上了青春期啊!
何啸天透过门缝听到陈老师这样说笑着,然后崔老师也干巴巴地笑了,两个人自此进入最后的寒暄阶段,东拉西扯的好像都是很早以前发生的事,他也就不再留神细听门外,目光随便地扫来扫去,并最终落在一份作文本上。
这个本子他再熟悉不过,以前多次想偷看一下都没机会,邢美琪防守很严,好像里面写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今天它赫然摆放在桌上,岂不是天赐良机?何啸天静了一下,听外面的谈话还在继续,预测这个过程将不会很短。毕竟他老妈也这样,正事三言两语就能说清,可一旦拉开了家常总是没完没了。
他伸出手指,像是要突破某个禁区,这个动作拖泥带水,中间还一度想过放弃。可当他终于触碰到了那个本子,却意外发现这再寻常不过的纸页上面竟存在着不一样的质感,还有温度。
他的手指摩挲着封面,迟迟不忍翻开,倒不是说对了解里面的内容不迫切,而是反复权衡这样做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冒犯。他还从来没有对谁这样过。
邢美琪的字很清秀,谈不上书法却也特别耐看,每个字都挺拔,干干净净郁郁葱葱各具生命力,让人能够联想到书写者端坐桌前目光粼粼的样子,谁都会承认她的品学兼优。陈老师说过,一个人的字最能代表这个人的心性,字如其人。
翻了几页,何啸天也只能浮于表面地看看,无法去专注理解,一只耳朵始终保持竖立,随时听候“那行,咱改天再聊吧”“您慢走”之类的结束句式出现,直到他蓦然发现自己的名字从字里行间一下蹦出,光芒四射地跃然纸上。
邢美琪在一篇作文里写道,就像我的同学何啸天一样,总喜欢跟别人开玩笑,不过内心却很脆弱,特别容易情绪化还爱哭……
他心里当啷就是一声,很明显这是贬义的,就算是智商为零的人都能看得出唉!
她继续写道,爱哭看起来似乎不是件好事,代表着胆小和懦弱,可也要另当别论区分对待,有些人感情丰富就是容易表达出来……
读到这儿何啸天的心灰意冷逐渐升温到心态平和了,同时还批判性地指出那个成语“另当别论”似乎多余出现,有卖弄辞藻之嫌,不过嘛这种现象也很普遍,尚能原谅。
邢美琪解释下去,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感性”吧!我觉得感性一些是很好的,能够很容易了解对方、信任对方,大家都能胸怀坦荡地相处下去,才能一起迈向美好的远方!
何啸天不禁颔首感慨,心态平和也被急剧拉升到了心潮澎湃,感觉从里到外都热乎乎的,整个人都好了起来。
再往下读,文中写道,我认为不论是同事关系还是同学关系都是一样的,人的成熟应该是从小到大,而心灵的成熟却要从大到小,永葆一颗纯真的心不被周围环境所左右,就像何啸天一样,开心的时候笑容灿烂,难过的时候也不怕流泪……
她很欣赏你啊!
何啸天点点头,确实有点儿,不过……啊,陈老师!
陈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目光轻盈地说,你倒是吓了我一跳。
何啸天羞愧万分,仿佛正在偷窃被抓了一个当场,急忙解释道,我、我刚翻开。
陈浅摆了摆手,走到窗台前拿起保温瓶摇了摇又放回去,说道,你们不是同桌嘛,成绩都好,互相欣赏也很正常。
何啸天猜不透老师话里的意思,目前看来还不算很糟,于是自告奋勇道,我去给您打壶热水吧!
陈浅顿了一秒点点头,那就劳你跑个腿儿吧,也算是我帮你解围的报答!
何啸天答应一声抱起暖瓶就跑,感觉就像脱笼之鸟一样轻松,起码也算暂时告别窘境。他跑了几十米后逐渐慢下来,细心回味刚才发生的事,总觉得缺乏头绪。开水房距离年级组办公室不算近,往返大约需要十分钟,所以他命令自己必须要在这十分钟里弄清楚,至少是尽量弄清楚。
她的那篇作文,也没留意题目,估算应该是上周的,陈老师让写一位自己身边熟悉的人,难道他就是她“身边熟悉的人”吗?好像也对呀,而且这感觉还挺好的。不过问题也就来了,自己似乎并不是主角,因为她使用了“就像何啸天一样”这句话,就像肯定就不是,自己无非处于比喻的位置上,而被比喻的那个人才应当是主体,没错,一定还存在一个第三人称的“他”!这位他又是谁呢?
何啸天把暖瓶换到另一只手上,一边前后悠荡一边苦想,“他”肯定和自己很像,至少部分接近,比如爱哭或者“感性”之类的,班里好像也没有一个符合标准的……参考自己上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本来是想写老爸,后来又因为跟他生气才改写老妈,难道她也是写的爸妈?对对!这个可能性极大,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证据,她提到了“不论是同事关系还是同学关系都是一样的”这么句话,错不了的!但是她老爸能和自己一样爱哭吗?肯定不会的,所有疑问都共同指向了一个人——邢美琪的老妈!
何啸天心情愉快,脚步也跟着加快,已经可以望见开水房屋顶上冒出的袅袅蒸汽,于是开启了第二场心理疑问大讨论:陈老师到底会怎么想呢?是不是就要面临一场关于早恋问题的批评教育?
12.小桥流水
然而,后来的整场谈话都让他意想不到,陈老师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此事,好像全忘光了或者毫无兴趣。每当一个话题结束,老太太端起茶杯喝上两口,何啸天的心里就开始打鼓,如同听候宣判的囚犯一样坐立不安,可每次等来的都是法官的东拉西扯不切正题。
陈浅再次端起杯子,一边啜吸一边蹙起眉头,何啸天暗想,完了,这次肯定要说了,那就来吧……却听老师不紧不慢地讲,啸天你看,自从你们郝老师出了事兒,我就预感自己的职业生涯可能会因此改变,老实说,教了一辈子书也真是教累了,恨不得立刻就退休,可也奇怪,又担心真的退休之后会无所事事,受不得那份清闲,一看到你们朝气蓬勃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参与进来,好像这才是自己最不能割舍的生活,如此说来,当老师的人真是贱骨头哈。
何啸天干巴巴地一笑,直接把目光放肆地投在邢美琪的作文本上,指望来个痛快的了断。
陈浅吹了吹浮茶,喝了一小口说道,就拿你们崔老师来说,她虽然比我小,但也快五十岁了吧。
何啸天心里的鼓终于敲烂了,鼓槌也断成两截,索性丢到一旁撒手不管。
陈浅继续讲,清德老师也很不容易,一辈子未婚未育,连段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有,直接就从姑娘进入到更年期,这么讲你可能不太懂,举个例子说吧,啸天你如今就处在青春期,如果从现在开始你就一成不变地生活下去,中间不许有女朋友,更不能结婚,然后就到四五十岁了,你会不会觉得损失特别大?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古怪?会不会担心别人也这样看你?
何啸天点了点头有些理解,随即问道,那她为啥要这样啊?
陈浅忽然露出一丝童真般的坏笑,反问,那你敢不敢去找她问问呢?
何啸天使劲摇头。
陈浅说,你不敢我也不敢啊!所以这种事还是不要去问的好,尤其不要私下议论人家,在不妨碍别人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哪怕在你看来那种生活方式并不好。
何啸天“哦”了一声问,这就叫尊重吧?
陈浅想了想说,嗯。尊重别人并不难,最好的办法就是丢掉你的好奇心,好奇别人为啥和你不一样?其实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就算有,也没必要硬去找出来,因为那恐怕不是你最初想要的结果。不要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失去了爱心,爱心往往来自彼此的神秘感。
见学生连连点头,陈老师又补充道,不去试图改变别人也是一种具有爱心的表现,无论你多么有思想多么有本事,你能改变的其实只有三个人——你是老师可以改变学生,你是家长可以改变孩子,你是你可以改变自己,其他的想都不要想,做好自己就是榜样。
何啸天似懂非懂地“哦哦”着,下定决心要把邢美琪牵扯进谈话内容,老这么悬着实在是难受,于是祭出最后一枚诱饵,那崔老师年轻的时候就没碰上合适的人吗?比如同学啥的?我不是好奇我就是随便问问。
陈浅遥想了片刻才说,好像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我对她应该还是了解的。我倒是希望你能问点儿别的,比如怎样才能更好地与各种各样的老师相处。
何啸天彻底死了心,感觉自己就像一名马戏团里的驯兽师,心里渴望获得一匹斑马,可每次来自非洲的货船入港后都要无功而返,吊箱里永远是长颈鹿、角马、鸵鸟与瞪羚,一个带横纹的都瞅不见,最终也只能选择和那群各种各样的动物好好相处。
陈浅瞅着面前这个愁眉苦脸的小男孩,托了托眼镜腿莞尔一笑道,老师需要被尊重,老师这个身份,你既要懂得她作为一个成年人会非常在意自己的尊严,又要懂得她作为教师希望获得学生的认可,即便她会犯错,你也先衡量一下,究竟她正确的多还是错误的多?如果一个老师总是错误连篇那就不配当一名教师,反过来呢,如果只是偶然说错,那也很正常,不该死揪住不放,记住我的话,没有全对的老师也没有全错的学生,你说呢?
何啸天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觉得陈老师真是一个容易亲近的好老师,比之过去的郝老师似乎更“好”,难怪郝老师也要当她的学生呢。不过嘛他似乎当得不那么理想,没能获得陈老师的真传,希望自己将来可以做到就好了。
见学生不语,陈浅微笑着启发道,是不是还觉得堵心?
我没……何啸天努力想表达得更清楚一些,支吾着说,我其实,我想问,我没想不尊重她,可她就认为我不尊重她可咋办?那还要不要给她提出意见来呢?
陈浅起身续水,而后双手把杯子捧在胸前说,我们应该宽容地对待别人,但不能宽容地对待错误,这个是没错的。不过凡事也要换个角度去看问题,假如你是一名老师,因为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学生嘲笑和怀疑,你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吧?尤其当你遇见那种特喜欢给别人挑错并以此来炫耀自己博学多才的人,你又会怎样去评价这个人呢?
何啸天答,哗众取宠。
对!你这个词用得非常准确。陈老师喝彩之后,忽然又露出一丝异样的坏笑说,当初我的老师就是这么说我的——哗众取宠哈哈!
何啸天也笑了,明明是个特别难听的词,可在陈老师嘴里就变成了玩笑。
陈浅继续说,其实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既不让老师难堪,还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又不引起哗众取宠的嫌疑,该怎么办呢?说难也并不难,首先我们确信自己是出于善意,然后再去寻找提意见的更好办法,善于向别人传递善意,既是一门学问又是一种修养。
何啸天忍不住说,可老师和老师也不一样的啊!
陈浅点点头道,那就不妨给善意多一点儿时间。
何啸天傻笑了一下,忽然觉得做人好难。
陈老师中肯地讲,事实上找到真理的确很难,就一个问题也会有不同的答案,都觉得自己对别人错,人一旦过于自信也就走进了狭隘的死胡同,到头来没准儿大家都错了呢。所以今天老师最想和你说的是,要坚持自己的答案,要懂得真理作为武器是保卫自己站在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要打击谁改变谁,如果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就勇于承认,从此懂得坚持错误的代价是多么可悲。我们不强求别人怎么做,要明白错误就是为了衬托真理而存在的,人们最初都喜欢说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但最后都是针对人。
何啸天觉得可以听懂一些,却发现大脑有点儿跟不上了,眼下已经不是反应慢半拍的问题,而是远远地跟着还挺累,于是连点头都变得迟疑。
陈老师微笑着最后说,我不能帮你解决所有的迷惑,尽可能把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告诉你,然后靠你自己去思考和判断,有些道理需要一辈子才能想明白,甚至一辈子都不够!所以最棒的方法就是,在你弱小的时候学习如何去寻找真理,当你强大之后学会如何去捍卫真理。別总用一种方法去想问题,人一旦习惯某个方法也就走上远离真理的路。我说的话你现在或许不能完全明白,这很正常,慢慢来不要急。
何啸天忽然忍不住打听,老师,你会待多久啊?在我们班。
陈浅一怔,随即神秘地一笑,你猜?
何啸天从办公室里出来感觉大脑都快缺氧了,就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底不禁喜悦地感慨道,真是杞人忧天啊!
回到班上的时候,第二节自习课就快下了,大家都在写作业,基本保持了安静,忽见何啸天同学归来,立刻掀起了一波小小的骚动,他于是微笑着挥挥手快步返回自己的座位。
邢美琪似乎一直在等着他呢,低声问,没事吧?
何啸天点点头,保持住波澜不惊的神态。
马子萱戳他的后背问,咋样啊?陈老师没训你吧?
何啸天厌烦地侧过身说,嘘,安静,现在是上课时间!
马子萱低声斥责,德行!肯定挨批了不痛快才对我出气,哼!
何啸天很想跟她掰扯几句,忽然记起刚从陈老师那儿趸来的话就按捺住了,“错误就是为了衬托真理而存在的”,就是嘛,不理她!
邢美琪的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不知道因为什么。
何啸天看在眼里很是受用,便趁机说道,陈老师说了,她不走啦,要跟咱们一直到毕业呢!
邢美琪惊喜道,真的?
何啸天假装严肃,嘘,现在是上课时间!
邢美琪瞪着眼睛转过脸去,嘴里还无声嘟囔着,以示反抗。
下课铃声响起,有些同学还在继续写作业,有些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放学,牛帅涛早就背好了书包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高声呐喊着,乌拉——回家!
何啸天忽然问,哎,你老妈是不是特爱哭?
邢美琪被问蒙了,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不是啊,才不是呢!
噢,这样啊……
你问这个干吗?
不干吗,忽然之间想起来了。
不对吧,嗯?
其实吧,是因为我发现爱哭的老妈真的不多,虽然她们小的时候都特爱哭,你说是吧?何啸天的这个回答可谓聪明,有意想把话题往“女人爱哭是伪装”的那个方向带,从而成功地让自己摆脱怀疑。
邢美琪眨巴眨巴眼说,其实我跟你说吧,我们家真正爱哭的人是我老爸!是你们男人哎!
啊?不会吧!
瞅你乐的!这有什么可笑的啊?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你没听过吗?
何啸天悠然自得地说,我不是嘲笑,因为我觉得吧,男人爱哭应该属于感性,是很纯真的表现,所以遇见这样的男人就很容易了解对方、信任对方,大家都能胸怀坦荡地相处下去……
邢美琪听着听着眼神就不对了,从明亮到惊喜又到幻灭,最终变成了某种警觉和怀疑,她想发问又忍住,慢慢转过身打开书包朝里边看了看,然后心事重重地瞅着面前的空气。
何啸天见此情景心知不妙,幸好记性较差没能把她日记里的话都背下来,否则肯定败露了,于是朝教室外面正途经此地的梁马招呼了一声,便背起书包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一周之后,他的担心得到了证实。何啸天来收作业,邢美琪却说你先收别人的吧,等最后我再交。等到最后,她才慢慢从书包深处取出作文本,矜持地瞅了对方一眼便敏捷地塞进一摞本子的中间,这才放心地说,不许再偷看了。
何啸天心里有愧,表面上则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能占用我的宝贵时间啊?
邢美琪歪起脖颈轻蔑道,太能装!
期中考试后,班里的格局确实发生了不少变化。史弘嵩成功换位生活委员却痛失成为英语课代表的机会,何啸天、冯光晗的英语成绩名列前茅自不必说,可第三名竟然被一个学渣型的小女生夺了去。
马子萱得意扬扬地講,她之所以异军突起成为黑马,主要是因为自己的默默勤奋——No pains,no gains!(没耕耘,没收获!)另外还得益于一个小小的帮助,就是她请了一个菲律宾的外教。
史弘嵩听说之后很虔诚地找到她,希望也能获得那个小小的帮助。马子萱犹豫不决,可架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外加糖衣炮弹,只得勉强同意,把提供外教补习班的电话给了他,还让史弘嵩保证不可以跟她抢同一个老师。
然而到了期末,马子萱的成绩忽然一落千丈,英语跌出十名后。在何啸天的追问之下她无可奈何地说,补习班被人举报,好像是什么“三非”人员不可以教课,菲律宾的外教还被遣送回国了。
史弘嵩也很恼火,说自己遭受了同样的打击,他那个尼日利亚的留学生外教虽然没被遣送回国,却再也不敢出来上课了,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必买“天津油酥烧饼”和“文曲星炸鸡排”给马子萱,真是白瞎了投资!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即便没有外教的小小帮助,他依然通过努力成为英语课代表——The only way to success is lonely!(成功的唯一之路是孤独!)
初一下学期,正逢春季运动会隆重举行。由于陈老师的威望,1班从年级组的十个班中脱颖而出成为组委会成员,全班同学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邢美琪还被选派去当播音员。
何啸天同学觅得了个闲职,在会务组充当一名通讯员,主要负责撰写即时新闻和文艺宣传稿,这个活儿舒服得很,一个本子一支笔,尤其还配发了一棵树,拎着小马扎在阴凉下一坐,小风飕飕的别提多安逸了。而为他跑腿送信的则是史弘嵩,要到各个赛点去收集成绩消息,堂堂的生活委员被人吆喝着满场飞,汗流浃背马不停蹄不说,还经常被体育老师们斥责,情绪异常的低落。不过比他更低落的人还有牛帅涛,作为一名助理裁判,竟然连半点儿自由度都没有,举着个小旗在太阳底下一站,起初的优越感和责任感没坚持多久就荡然无存,眼巴巴瞅着史弘嵩四处溜达大为羡慕,好几次待对方途经身边之际,提出希望能互换一下,均遭到生硬无情的拒绝。
牛帅涛哀求,老史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回头请你吃冰棍儿!
史弘嵩不屑,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呀?
“大白牛”特别不开心,就开始踮脚眺望,希望能尽快找到陈老师的身影从而获得岗位解脱。可他并不知道班主任没来观战,倒是趁着运动会期间在家休息呢。直到后来罗蔓瑶从旁边经过,给他带来了一瓶救命水和两个要命的消息。
罗蔓瑶也不是有意来找他,而是操场上忽然刮起了一阵旋风,大得惊人,天昏地暗像是天蓬元帅到访。她被吹得披头散发张牙舞爪,恰好经过老牛身旁才发现了这个优良的避风港。
牛帅涛傲立于风中大喊,快躲到我身后来!
罗蔓瑶就赶紧钻到他背后紧紧扯住衣襟,尖叫道,你也要小心点儿嘛!
牛帅涛威风凛凛道,女施主莫怕!就我这体重,扛住十级大风足矣!
等风过了,罗蔓瑶奉献出一瓶矿泉水作为报答,然后问,老牛,我这儿有两个消息,你是先听好消息呢还是先听坏消息?
牛帅涛喝着水想了一下说,先听坏消息吧。
罗蔓瑶微微一笑说,刚才陈老师给我打电话问咱们这边怎么样,我说很好,她说那好,你们就多辛苦一下,把这三天的运动会都坚持下来吧!每个人都各司其职,稳妥起见就不交换岗位了。
牛帅涛剧烈咳嗽,嘴里射出一道水柱。
罗蔓瑶说,老牛你慢点儿喝别呛着,下午你戴个遮阳帽来就好了。
牛帅涛擦了把泪花问,那好消息呢?
罗蔓瑶情绪立刻高涨起来说,刚听组委会的领导说咱们班表现不错,应该可以获得集体荣誉奖!而且下届运动会还让咱们班负责!
牛帅涛用力瞅着她,不说话。
罗蔓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借故遁走,走出几十米后回头,发现老牛还死死地盯着自己。她忽然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觉得老牛很亲切,不单能给人安全感,而且还很睿智和幽默,是那种越品越有味道的男人。
不知不觉,罗蔓瑶已经走得很远了,却又一次忍不住回眸张望。牛帅涛在微风中屹立,衣袂飘飘,手中高举着指挥旗,身姿伟岸。
13.那年花开
史弘嵩说是上厕所,可半小时都没回来,何啸天有心前去打捞,怎奈公务缠身只好亲力亲为去送信,当他从主席台的一侧绕到后面,耳畔就传来邢美琪那悦耳的嗓音,四百米跑道不算长,运动健儿跑得忙,你追我赶争荣耀,明天更比今天强——初一9班韩定堃同学来稿!
何啸天靠近窗口招呼,哎!哎——发稿了!
邢美琪回头见是他,想了一下忽地亮起眼睛说,你进来,进来吧!
何啸天脸上带着疑问推开广播室的门,探头一看,原来屋子里只有她一个,这才把心放下。可刚放下,又忽然提了起来。
邢美琪招呼道,你坐吧!现在就我负责,另一个人有事出去了,对了那边冷藏箱里面有加多宝!
我一般都喝王老吉的。何啸天一边说着一边环顾了一下,觉得这儿比自己那边还好,不单有空调,还有一张长沙发呢,真是“奢靡”。他弯腰拿了瓶冷饮,看了看虚掩的门,随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笑嘻嘻问,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邢美琪的目光从本子上抬起,扫了他一眼低斥道,哪儿来的好久不见啊!
何啸天一边喝着甜水一边美滋滋地说,我在你这儿待会儿啊,你忙你的。
邢美琪没回话,继续低头看稿件,过了片刻才随口说,你要是闲得慌,我这儿有本书你可以看看。
你还带书来啦?何啸天走上前接过那本书瞅了瞅,自言自语说,宋词?你还看这个啊。
嗯,还不是以前受您老人家的影响嘛,不过今天太忙了根本顾不上看。
何啸天“嘿嘿”了两声重新坐下,心里却想,她把我叫进来干啥呢?难道只是因为我们曾经是同桌,所以给我提供一个临时的休息地方吗?还是她想跟我聊聊天敘叙旧?似乎也不像啊……他随手翻了翻那本书,忽然停住,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印的正是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何啸天不禁怦然心动。
邢美琪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口说,是跟别人借来的,我还没看呢。
哦,好的。
什么好的啊?邢美琪头也不回地说,您老人家是不是早就烂熟于心,都不新鲜了吧?
差不多吧。
先别那么得意,有才华自己也写一首嘛!正好我可以给你广播出去。
何啸天的心潮忽然翻滚起来,半认真半戏谑地念道,君坐教室头,我坐教室尾,日日思君不近君,时光空流水。
你……邢美琪的脸瞬间就红了,这似乎是一种暗示又像是一个玩笑,实在不知该怎么回他,就连扭头瞪他一眼的勇气也提不起来,只好低头继续看稿,却已是心乱如麻。
何啸天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头,尴尬地喝完了那罐饮料,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尽管极为谨慎可还是发出了声音。
邢美琪飞快地瞥了一眼问,你要回去了?
嗯。说完这个字,他就偷偷摸摸像只蛾子一样从门缝里闪了出去。
邢美琪收回余光用手摸了摸脸,感觉很热,迅速从书包里翻出一只小镜子仔细照了照,发现不单是面色粉红,而且已经蔓延到了脖子。她用力深呼吸了两次,告诉自己“这样可不好”,但目光仍是停泊到那本遗落在沙发的书上。
此后,何啸天就特想能再有个单独说话的机会,时间空间上都很轻松安全的最好。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持续发酵,让他经常处于恍惚之中,不断设计出各种偶遇或暗示,还都很成功,怎奈从不敢付诸实践主动邀约。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这份心思才逐渐降温。他觉得自己过于急躁,甚至连对方怎么想的都不清楚,太直接则显得不好,所以必须摄住心神。可让他万没想到的是,邢美琪却主动约了自己,还大大方方的。
中午放学后,何啸天和梁马搭伴回家,一路谈论着军事话题,均表示要参加海军,还相约去报游泳班。不知何时邢美琪从后面赶了上来,她骑得飞快,超过两人之后回眸一笑,打招呼说,何啸天是你啊!同时捏了下刹车,让速度放缓。
何啸天的心情立即转好,瞬间搁置了刚才的领土争端,靠近了问,哎!你怎么也走这条路啊?
邢美琪答,今天我帮家里去办点儿事,偏巧顺路吧。
何啸天好奇地问,办啥事啊?
嗯……也没什么事,很小的事。邢美琪似乎不便解释,同时瞅了一眼梁马问,你朋友啊?
何啸天点头,对啊!他是我小学老铁,现在是2班的……对,2班的。
梁马其实早就认识她,知道是1班的班长,可毕竟没正面接触过,而且自己现在已经不是班长了,身份不对等导致了外交尴尬,面子上多少有些过不去,只好装作不认识,扬起一只手招呼道,嗨,你好,我叫梁马!
邢美琪“哦”了一声,继续对何啸天说,哎,你们家远不远啊?
何啸天摇头,不远不远,用不了一刻钟。
邢美琪又“哦”了一声,又瞅了一眼梁马。
何啸天不想冷场,亮着眼睛问,你到哪儿啊?远不远?
邢美琪没有直接回答,稍作停顿才说,我觉得你们家够远的了。
何啸天笑道,我觉得不远,我最高速度十分钟就到!
梁马心里嘀咕,觉得自己像个电灯泡……
邢美琪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何啸天,你周末有没有参加什么兴趣班?
何啸天回答,没有啊!不过刚才我们俩正想报个游泳班。
邢美琪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想说什么似乎又没找到合适的语境。
梁马忽然说道,哎呀我的妈!我怎么把手机忘教室了?
何啸天不以为意道,下午再说呗!
那可不行!梁马话音未落已经飞快地掉转车把往回跑,还用力嚷了一嗓子,你们走吧,不用等我了!
何啸天扭头看了看说,傻子!没准儿都锁了门啦,白跑一趟!
邢美琪却目光摇晃着说,哎,你明天有事吗?
怎么啦?何啸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补充道,应该是没事!有也就是咱们留的那点儿作业呗,不过后天再写也没事。
邢美琪用力瞅了对方一眼,咳嗽了一下才说,要是没事的话,可以一起写作业啊,你同意吗?
何啸天差点儿从车把上飞出去,赶紧攥紧了回答,行,行的啊!
邢美琪笑了,侧过脸去看别处。
翻山越岭般来到自家楼下,何啸天头一次觉得这条破路变得起伏有趣,等锁好了车子发现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梁马说,据我观察,你们女班长以前放学都是汽车接走,今天情况显然不对,老铁你要留神贞操哇!
激动不已地进了家,蹦跳着换了拖鞋又蹦跳着来到厨房门口,何啸天大喊一声——嗨!厨房里的两人吓了一跳,估计是抽油烟机隆隆作响没听到儿子回来。老何眉开眼笑道,闻见炖肉了吧?
戢梦楼也很高兴地说,再等十分钟就开饭啊!
好的好的!何啸天难得见父母一起做饭而且气氛非常不错,真叫事事顺心啊,于是就精神抖擞蹦跳着走了。
戢梦楼说,你看他那走路的样子跟小孩儿一样,后腿还一颠一颠的呢。
老何说,孩子就是孩子,你觉得他大了,他可未必觉得,又没个操心事儿。
戢梦楼点头,话是这么说,可十三岁也不算小了,昨晚上他洗澡的时候我偷摸儿瞅了一眼,该发育的也都发育了,大小伙子啦!
老何坏笑道,快着呢,再过几年该让你抱孙子肯定也迟不了。
戢梦楼幸福地感叹了一声说,等抱孙子了,咱可也就老了。
夫妻二人今天之所以能和谐共处一起做饭,是因为房子的事儿有了眉目。在戢梦楼和对门邻居的顽强坚持下,开发商终于做出初步妥协——第三套房子不是不可以谈,但难度很大。
这就等于松了口,实属不易!遥想半年来,小区住户尽数搬空,很多楼也都拆了,基础设施基本消失,连一条通往大门的整路都没有,赶上雨雪天气就是两脚泥。晚上更不敢出屋,废墟里游荡着大量野狗和各种吓人小兽,搞得一惊一乍的。这还不算什么,只要当成战火后的巴格达,习惯了就好,毕竟家庭成员都健在,食物供应也正常,难不住向往美好生活的人们。更为恶劣的是,网络早已瘫痪,水电也经常被掐,冬季供热则完全中断,只能靠四处拾柴火生火取暖,吃饭都成了难事,一旦停电就得燃起篝火,想叫个外卖人家都说不给送。两家人由于长期烟熏火燎不能洗澡,都脏到不行,肤色也越发深重,只能靠互相鼓劲才熬过漫漫严冬迎来了和煦的春风。连开发商都说,确实服了,你们真行。
何啸天同学第一次与心仪的女生“约会”,是一次非常奇妙的经历。此前他做好了各种预案,有些甚至过火,比如说邢美琪如果提出什么亲昵的要求该怎么办?尽管可能性不大,可凡事都怕万一呢,于是在出发前还用力刷了两次牙。
可当他们俩真在一起了,局势显然可控,且從头到尾未现波澜,全无任何新颖之处。邢美琪说,咱俩一块儿做作业吧!何啸天表示同意,于是就开始写作业。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写作业的地点,那是位于“南舆大学”校园深处的一间教室,周末的早上通常没有人,安静异常。选择来此会面是邢美琪的主张,理由是她父母都是该校的老师,离家也近。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在这儿他们不会撞见任何熟人——她当然不能说这个。
那是一间实验教室,桌子都很大,差不多能坐下六个人。为此何啸天一开始还多少有些沮丧,以为两人会肩并肩坐在一起,结果却要面对面,简直跟吃快餐差不多。不过他也能迅速理解对方的初衷,私下约见就很好了,挤在一起的话恐怕连自己都会觉得别扭。
何啸天也带来了书包,最初只是充当道具,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此时打开拉链便一脸茫然,为保证这场约会轻松起见,他昨晚上就把作业全写完了。现在眼瞅着邢美琪摊开书本唰唰唰地开写了,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儿啥才好,挣扎好半天终于拟了个新作业——干脆来篇作文吧!
这篇作文写起来极为苦楚,完全不着边际,甚至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的灵感。然而对着一页空白的纸持续发呆总归显得不妥,叫对方瞧见则会更尴尬,于是他不假思索且一笔一画地写道:
当他大步走进这座楼的时候,并不清楚将会面对什么,更不清楚此后十年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期待让一切都成为未知!因为期待本身就是未知的!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在他背后的楼门口,挂着一个“第三实验楼”的牌子。
他边走边想,不管发生任何事,其实已经很好了。于是在这条安静笔直的如同时空隧道般的走廊里,回荡着他那有节奏的脚步声……
然而事情往往具有戏剧性,若干年后当何啸天收拾房间准备搬家之际,意外发现了躲藏在床底下的一只箱子,里面都是过往收藏。他打开了一本毕业留言册,初中的,慢慢翻到了邢美琪的那页,中间竟然还夹着一张纸。正是当初那篇未完成的作文。他看了几遍,努力回忆能想起的一些细节,但是当初为什么会写下这么一段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然后他又倒数了一下就吃惊地发现,彼时距离此时正好十年。
何啸天在一瞬间特别想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只是单纯问候一下,然后告诉邢美琪,他就要结婚了……
这自然都是后话,我们还是要将那时的何啸天同学重新拉回来,放在这间安静的流动着清风的教室里——
邢美琪忽然抬起睫毛又迅速降下,做出个看似一瞥的模样,然后随口问道,哎,你写什么呢?
何啸天如实回答,也没什么,昨天晚上我的作业都写完了,现在打算写篇作文,刚开头。
邢美琪“噢”了一声又问,什么作文?自命题的吗?
嗯,对!
打算写什么方面的?
何啸天犹豫了片刻才说,应该是篇科幻的吧,里面还有点儿侦探的。
邢美琪点了点头,以此表达对何啸天作文能力的信任。
何啸天瞅着对方的发际线说,这种特难写,可能会写不完呢。
邢美琪没抬头,说那你就用心写呗,尽量别半途而废,写完了让我看看啊。
何啸天答应完了就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眼瞅着对方继续做功课,且眉头微蹙着,似乎很是认真,他也只好继续写下去。可是从此之后再也没能写出一个字来,自己瞎编的故事完全被抛弃了。
一阵风从外面刮进来,带着幽幽的槐花香味,很是好闻,他便用力且无声地吸了一口,然后如同被嗅觉牵扯着,把头偷偷地转向窗外。
窗外有成排的槐树,树龄应该很大,因此很多枝杈已经达到两层楼那么高,就在不远处伸着,触手可及。正是槐花初绽的时节,花朵纷纷扬扬从茂盛而嫩绿的叶片之间露出,花瓣洁白花蕊妖冶,星星点点,在一波又一波的气流中起伏摇曳,有節奏地释放和收敛着清香,让整个春天看起来就像会呼吸一样。
何啸天忍不住站起身,移向窗子,同时把视线进一步向下延伸,就意外地看到了让他心跳加速的一幕。一对儿大学生情侣正在树下的长椅上接吻,他们吻了又吻,特别投入,倒也不是多么恶心。于是他也没做回避,而是认真看了片刻。片刻过后,忽然产生出一点儿担心,急忙扭头去瞅邢美琪。
她的目光也刚好投了过来,略带询问的意思却没说出什么,好像十分理解何啸天正在进行必要的创作构思似的。两个人的眼神只一碰就分开了,极为短暂,像一滴落在荷叶上的露水,立刻分成了两半,他们都很平静,仿佛全无知觉,但是在彼此的印象中却夯成了永远。
以至于多年以后何啸天都能清晰地记得那个瞬间。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暂时的回忆里,都能迎面撞上或者半路经过那个目光,温存、简单、浅尝辄止,带着学霸少女所特有的自律和矜持,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弹性和张力,还带着那个夏天无数槐花的气息,飘扬而持久,固定且迷离,即便是成年之后亦会在他思维误入歧途的某个时刻不期而至,抚慰永浴,历久弥新——那是初恋之光。
14.割袍断义
初二的暑假,也就是何啸天同学正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那个时节,发生了一件足以毁灭他和梁马友谊的事情,既是意外又是必然。
何啸天登门拜访找老铁,被告知梁马参加了美术班要很晚才能回来,何啸天一想好多天也没聚聚了,干脆找上门去,大不了等他下课出来。结果杀到青少年宫一看,哪儿都没他,却撞上了另一个老熟人。
赵一迪说,他没在这儿,他在楼后面呢,好像很不高兴,你去看看他吧!
何啸天有点儿吃惊地问,老赵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赵一迪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在这儿?我本来一直都在这儿好吧!我从小学一年级就在这儿练大提琴了拜托!
何啸天“哦哦”着,忽然有所醒悟说,我说呢,原来当初老梁是因为你在这儿练琴他才来这儿学画画的啊!
赵一迪摆摆手道,快打住别说了!一个没长情的家伙!
何啸天特想乐,看来老梁移情别恋的行为对老赵来说也挺讨厌的,他不想多耗费时间,就说,那行,那我过去看看他吧,咱回见哈!
赵一迪却抬起一根食指在半空中戳了一下说,你等等!
还有啥事?
赵一迪飞了他一眼,掂量着措辞说,姓何的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吧,你知道梁马为啥突然不高兴吗?
为啥?
嗬,我要不说你都不会问的吧?赵一迪嗔斥了一句才讲,是穆梓蕾那个傻丫头托我给他捎了封信,她知道我们俩都在这儿上课嘛,结果我刚把信给了他,人就立马疯掉了,就是这么个前因后果,你晓得了不?
何啸天也没深想就点点头说,晓得啦!咱回见了哈!
你再等等!
又有啥事啊?
你别那么不耐烦好吧?赵一迪又飞了对方一眼才说,我还要给你打个预防针呢,说完我就撤绝不烦您老人家了。
好吧好吧,您这是第二针了赵一迪女士。
赵一迪脸上掠过一丝羞怯道,针和针可不一样哟,这一针是专门给你打的,你且把腚撅好喽。
何啸天坏笑,那来吧,要不要先消消毒啊?
赵一迪反倒不难为情了,正色道,我就奉送给你四个字吧——注意安全!
你啥意思?
自己领悟——拜拜了!
何啸天挠挠后脑勺瞅着她的背影想,此女万不可交往过密,否则必会受其把控,各种摧残和凌辱,真真生不如死。
才绕到楼后,远远就瞅见梁马那五短身材正对着面前的空气挥舞画夹,一边抡还一边低声怒骂,×,我他妈抡死你呀!
何啸天吃惊地靠近了问,老铁你疯了?
梁马吓了一跳,随后发出一声冷笑,啊哈放心,我没骂你!不过,也差不多吧!
何啸天心里一凉,纳闷地问,怎么了你?
梁马轻蔑地吟哦道,书上说人都是自恋的,区别在于承不承认,人也都是自私的,就看或多或少。
何啸天瞪大了眼睛,追问,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梁马眯起眼睛目露凶光,还装!你和她睡了是吧?别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老穆!
天啊……何啸天喃喃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梁马差点儿气乐了,不过还要维持住气场,低语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何啸天慌忙解释,老梁,不是你想的那样!千万别乱想!
你还想狡辩啊?梁马真的不爽了,啪地丢下画夹,唰地拽出一张纸来,你自己看吧,看看你干的好事儿!
何啸天迟疑地接过去,只一眼就明白了,这显然是出了重大意外!老穆想给自己写信,写完了没找到梁马这个邮递员,结果碰上了赵一迪女士,她认为赵女士不会知道她真正的联系对象,这才放心交与,并且相信梁马在拿到信后自然明白该转交给谁,可赵女士也自然认为这就是她写给梁马的,估计还会说“老梁啊有人给你一封信,慢慢看吧”之类的话,然后梁马还真就看了,看完之后才发现不该看……应该就是这么个脉络!
梁马苍凉地一笑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您老人家才答应的我,说要帮我牵线搭桥,结果您当天晚上就杀过去了!真是抓紧时间,一点儿都不耽误啊!
何啸天挣扎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那么变态好吧?
梁马默默地望着对方,几秒钟之后才说,原来真的只有朋友才能背后捅刀子,确实防不胜防啊……
何啸天百口难辩,事实俱在,怎么说都像是抵赖,此时此刻,感觉自己就像个靠挖隧道越狱的囚犯一样,历尽辛劳破土而出却再次站到了法官面前。他甚至在意念中听见铁锹落地的声音,清脆悦耳——那是心愿和尊严同时破碎的声音。
梁马眯起眼睛循循善诱道,你睡了就睡了,没睡也无所谓,都和我无关啊,我又不在意,呵呵!不过我很想提醒你一下,她那会儿好像还不到十四岁吧?而你呢,好像也不到。
在何啸天的耳朵里,梁马说的这两个“好像”明显意义不同,后者带有轻蔑味道,前者则暗含某种客观的威胁。他考虑了一下措辞才说,老梁,你说咱俩以前是老铁不?
是啊!以前!
既然是哥们儿是老铁,咱们为啥会为一个女人闹成这样?值得吗?
梁马哑然失笑道,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
何啸天一怔,随即苦笑道,可我跟她确实啥都没有做啊!
梁马使劲点点头,我信!非常信!但是以后再也不会信你了!那天晚上你明明说要帮我一把,结果……这他妈是朋友该干的事儿吗?我跟她成不成的不重要,那个看感觉靠缘分,可咱俩是哥们儿,咱俩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反正我一直这么认为!我也清楚地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她归我了,我当时对这个词还挺反感的,可你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帮我,对了,你还掉眼泪了呢!结果呢?你在实际行动上又是怎么对我的?
何啸天诚恳道,我是做得不好,欠思考,可你也知道那天晚上我是什么情况吧,我被老爸揍成那样,无家可归,我是真没地方可去了,真的!
真没地方去了?何啸天!你知道如果遇上同样的情况换作是我会怎样做吗?我会找个地方一猫,硬扛也能扛到天亮!这才是男人该干的事儿!尤其是信任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朋友!
何啸天沮丧至极,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法挽回,只能获得更多的贬损和仇恨,于是转身就走。走出没几步,就听梁马在背后喊叫,你放心吧!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那个邢美琪!因为我不是那种人!不是对不起朋友的人懂了吗——我的朋友!再见吧我最好的朋友!
他终于抑制不住,放眼泪出来。梁马最后的呼唤,已经不仅仅是轻视,还有绝望,那是对朋友的绝望,同时也在宣告他俩友谊的终结。
后来他仔细看了一遍那封信,心里就彻彻底底放弃了。别看穆梓蕾在接口处贴了胶带,还打上“偷看死全家”这等恐怖诅咒封印,但一点儿法力都没产生,老赵说她是傻丫头半分也没错!再者老穆本就善于煽情,怎能放弃重温那段绝美的借宿回忆?时间地点加对话,吃饭参观加更衣,长夜漫漫更是不肯遗落一笔,唉!还因为他没再去登门而苦闷,因此写到最后,信中充满了各种小哀愁。这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可能不值一提,但在一个狂热的单相思患者眼里,那都是致命毒药和必杀技!梁马一定特心碎特窝火,却还表态不会出卖自己给邢美琪,就更叫人伤感了……
此后几天,他都处于沮丧和苦闷之中,整日蔫巴巴的,既像个先天不足的新生儿,又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每当看到梁马过去赠送的各种小礼物,他就禁不住各种心酸,暗自垂泪。他不怪老穆老赵,更不怪老梁,只恨自己。
不过时间总能拯救情绪,尽管友谊不再绵绵,可他与邢美琪的私下往来变得越加频繁,两人还同时换了智能手机添加了微信,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互道晚安和好梦。
很久之后,何啸天每每回想起这一段,始终认为正是由于梁马的离去,才让他把那份无处安放的友谊全部转移,似乎也只能如此。
不单自己感情上收获颇丰,家里同样有了喜事。新房的问题终于解决,钥匙已经到手,随时可以开工装修。老爸老妈自然也迎来了和平的曙光,貌似能长治久安,总算让人松了一口气。何啸天甚至预先邀请了邢美琪,等自己的新屋落成便带她一起去参观,当然主要是想让对方看看隔壁的那间,即自己未来的婚房。邢美琪则非常愉快地接受了。
晚辈们轻松愉悦,老何却觉得麻烦更多了,装修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会涉及方方面面,当然最后都指向了钱。戢梦楼派他去装饰城考察,第一项重大投资就是地面,关于选择瓷砖还是木地板,双方又爆发了争执。老何不想才出虎口又入狼穴,索性以“不跟老娘儿们一般见识”为由偃旗息鼓做出让步,说先去看看再说。
可看看之后念头就变了,把“不能听老娘儿们的”变成了指导思想。此前他就没少和那些先期搬家的居民们聊天,早被灌满了耳朵,很多人都秉持一种观点,即复合地板才是当今潮流,价格不高铺得还快,关键一点是花色多,大不了看腻了过几年再换呗,可瓷砖就不行了,上點儿档次的总要贵个一到两倍,以后想拆除就得抡大锤,非常不具前瞻性。老何经过实地调研之后,认为大家说得很对。
戢梦楼想要的瓷砖太贵了,实际价格明显超出了视觉效果,还不含铺装费用。老何在几家瓷砖店里转悠,每当看到有不贴价签的,便以为可能存在惊喜,一旦开口询价,往往获得的却不是价格而先被问及走量多少,这让他觉得就像饭店菜谱最后一页上那些标着“时价”的水产,因为过于神秘而不敢打听。最终还是奔向复合地板那边去了。
结果第一家就确定了交易。他禁不住销售人员的鼓动,在选好一款樱桃木纹且狂甩七折的地板之后便爽快地交了订金,还当场拍板尽快送货安装。老何这么干也不是没考虑后果,可一想到把几万块钱铺在地上踩总觉得太烧包了,而他定的这款全算下来也不过一万出头,干脆先斩后奏吧,再者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其实这房子问题解决得极为窝火,戢梦楼被逼无奈才选择签字。开发商忽然变卦,死活不承认之前说过的话只认白纸黑字。最叫人愤怒的是那个曾发誓同生死共进退的邻居率先变节投敌,也不知暗地里得了什么好处,招呼都不打就偷偷搬走,把她一户扔下不管,直接导致他们所在的单元也开始动工拆除,每天丁零当啷地砸楼梯。戢梦楼若再不搬走,就只能使用绳索进出,更可气的是老何还在一旁说风凉话,管这叫“吊威亚”。
此外还有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那个叫宫伦的男人再次闯入她的生活,而且是作为开发商的小股东。戢梦楼本不想理睬,可架不住对方各种好言好语还承诺帮她争取第三套房产。就这么私下一来二去的,险些又一次跌进混乱关系,幸亏没多久宫伦就被检察院的人抓了,据说是以前的某个项目存在经济问题。
他们在“拆迁部”是有风言风语的,到后来有人甚至明里暗里拿这事点拨她。戢梦楼是真的没法儿了,你说清白吧,毕竟曾经有过龌龊,谁会相信你们之间还干净?况且内心深处确实存在死灰复燃的迹象,这感情上的事儿总归无法抵赖,最后才发现被唤醒的只是堵心,想想都觉得后怕和腻歪。她只得含恨签了字,领了两套钥匙和补贴,听着身后“可算滚蛋了”的侮辱话哭哭啼啼地回了家。老何竟然还挺满意,说比其他人可强多了,真想背后给上一记摧心掌,打得他鲜血狂呕。
此后她每回从1401号新房里出来,乘坐电梯时都会凝视“1403”那块牌子几秒钟,在铁门合拢的一瞬间产生莫名的挫折感,仿佛某个世界对其无情地关闭。多好的一梯三户布局啊,生生地少了一套,近在咫尺却又撒手而去,就因为不争气的男人和不争气的自己她痛失此宅!
为了跑装修,她开始消极对付工作,直到经理告诫说再不按时上班就干脆滚蛋。戢梦楼不能总被人吆喝滚蛋,只好卸下三轮车里的建材乖乖地去拉快递。“双11”对网民来说是购物狂欢节,对快递员来说则是要发疯的日子,仅仅几天包裹就已经泛滥成灾,戢梦楼仰望着摩天的货堆,忽然觉得高不可攀甚至有点儿崩溃,但又没得选择只能埋头去干,用她那辆运载能力小到可怜的小车去没完没了地啃食这座令人仰止的冰山……唯一的精神支柱恐怕就是新房了,希望老何能独当一面把事办好,只要能看到大气整洁的瓷砖地面,所有的疲劳都能瞬间消化。
“双11”熬过去之后,两口子便爽快地干了一架,原因自然很简单,戢梦楼跑到新房一看就气得两眼血红,犹如被樱桃木地板映照了一般。她二话不说就冲到楼下打电话,喝令丈夫火速前来觐见。老何倒也不傻,还特地把儿子拉上,希望多个人主持公道,结果才停好车,就瞅见一个女人正处于狂躁状态,待父子靠近,立刻平地一蹿万丈高,直接弹到十四层的窗口连续戳戳点点。老何各种安抚解释都没用,戢梦楼要求要么拆除退回全款,要么干脆离婚别他妈过了。
何啸天出于好奇,自己先跑上去看了看,等再返回地面发现局势已经彻底失控,老爸老妈完全不顾邻里围观,已经抓挠在了一起,手机、钥匙、香烟丢得满地都是,就像动物厮打后落下的羽毛和鳞片。
何啸天嚷了一嗓子,你们都别打了!那间屋子我要了还不行?我喜欢!
到了年底,房子总算装得差不多了,可劝架人自己又生了是非。
为了欢度新年,班里进行了内部群大讨论,史弘嵩提议说晚上一块儿去人民广场看焰火和灯光秀,不坚持到十二点决不收兵!生活委员的话得到广泛认同,除了冯光晗推说身体情况不允许,其他人都踊跃报名参加。
天还没黑何啸天就赶到广场等邢美琪,却发现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乌泱泱的一片,这使得他俩险些碰不上对方,幸好有微信能互相联络。不止1班的,包括2班和其他班的人也都到了,除了没看到梁马的影子,他几乎发现了所有熟悉的面孔,为此还借着小吃摊有意躲避着赵一迪、穆梓蕾等人的视线。
倒计时开始的时候,他们也跟着一起大声喊着,10!9!8!7!
何啸天很想和远处的那些年轻人一样,手拉着手一起蹦跳,可鼓了两次勇气还是提不起来,直到倒计时结束,大楼的顶部忽然闪耀出四个巨大而绚丽的霓虹数字,广场上所有人都齐声发出欢呼——2015!我们来啦!
邢美琪也快乐地蹦跳着,扯住马子萱与何啸天的手一起欢呼,她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在夜幕中轻盈起落……
15.至暗时刻
然而新年的高潮刚过,便迎来了沉重的低谷。何啸天的手机蹦丢了,回家后想跟邢美琪报个平安才发觉,他急忙拨打过去,可那边始终占线,再后来就彻底关机了,看来也只能自认倒霉。
何啸天手机丢失事件远非他想的财产损失那么简单,那个拾到电话的人意外发现了里面的秘密,经过网名核实,得知他的聊天对象竟然就是貌似文静内向的邢美琪!何啸天用了大段文字向对方表达赞美和欣赏,任何人都能看出超越了一般的友谊。邢美琪的回复也同样出彩,羞羞答答地表示“你的心意我懂”“太讨厌了,打你呀”“大学之后再说吧”,等等,一个钟头都读不完!
于是这个人采用更换网名和头像的方式,把那些对话一一截图转发给自己,然后再传到另一个微信号上,又申请加入1班的群,声称自己是外班团干部,进群只为搞一次社会调查,在成功地将那个重量级炸弹丢下后随即退群消失,结果仅一夜就产生了轰动效应。
第二天的情况便可想而知,全班都在议论,各种窃窃私语和哈哈大笑,邢美琪趴在桌上哭了好半天,還被陈老师喊了去。尽管后来班主任出面进行了弹压,可根本无法阻止消息扩散,又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羞耻。
再往后,何啸天的早恋后遗症也并未像他想的那样画上句号就此翻过,相反,还有蔓延到其他未知领域的趋势,自己班上就不说了,这早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笑谈,慢慢地外班也都知道了,有些社交能力强的家伙还会突然冲到近前亲切地拍打他的肩膀,然后用或低沉或嘹亮的夸张语气说,老铁!情书写得不赖嘛!有没有续集?
何啸天每逢撞上这些讨厌的家伙,往往都是轻蔑地一笑然后竖起中指就走。可知情人实在太多了,半个月的工夫就呈几何级数暴增,到了奔走相告的地步,如同一场疫情,在度过最初的潜伏期后忽然演变成声势浩大的灾难,彻底失控。于是他的轻蔑表情几乎要全天值守,中指的出勤率也快要爆表,尽管何啸天同学胸怀宽广,善于泰然处之,却也疲于招架应接不暇。
男女之事,只要有了性别意识的人都喜欢聊这个,且比任何茶余饭后的談资都带劲儿,其间还不乏创新人士从中助推。于是,何啸天与邢美琪的爱情故事被演绎出多种版本,成了家喻户晓师生皆知的“秘密”,整个儿一中分校的各种“群”各种“吧”不断冒出新段子,某些动手能力强的学生还用电脑做出种种搞笑图片和视频,其中一张“结婚证”的PS图竟然具有高分辨率,放大之后还能看到清晰的民政局钢印。
何啸天收藏了那张图,甚至还起心动念想发给邢美琪,但是一想到她现在的境遇似乎比自己还要糟,就苦笑着放弃了。如果说他正处于这场粉色旋涡的中央,那么邢美琪早已被卷进了深渊谷底。
梁马意外获悉这个事件,当场就晕菜了。他并不惊讶于事件本身,却十分纳闷自己怎么被完全隔离了成为全校最后一个知情人,这感觉非常之不好,像是遭受了一次群体的精神流放。后来终于想通,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跟何啸天的关系甚铁,理当洞悉全局,所以才没“再”通知他。
梁马有心去找找何啸天,毕竟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哪怕只是曾经的。这种时刻他完全能够猜测出对方的局面该有多糟糕,该需要朋友的出现。可又很是为难,生怕何啸天会拒绝,因为在此类事件面前安慰是没啥用的,徒增反感。你就算把宇宙之浩瀚、人类之渺小、男人的胸怀应该像大海等道理搬出来,当事人也未必能解脱,开解者反而还会多多少少落点儿看笑话的嫌疑。
此外他还有另一层顾虑,毕竟两人之间已久无往来,自己能否以故友的身份出场尚有待确认。尽管他非常清楚彼此并没有成为仇敌,要比“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种熟人关系还要近些,例如说两个班踢球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要与何啸天发生拼抢和碰撞,但双方都能保持一种特殊的默契,不使绝劲不下黑手,甚至还有过相当快乐的交流——何啸天边跑边说,老铁你别跟我争了,上小学的时候你就跑不过我!梁马说,拉倒吧!就你那老胳膊老腿的!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知道他俩已经不是朋友了,回不到过去,并相信何啸天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中间被一段不好的回忆隔开,不堪回首难以修补又似乎无须修补,就像那些离了婚的人,哪怕是好聚好散敌意全无,也终究会保持距离各过各的日子。
梁马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拿出手机发出一句话:我才知道。亲,你还好吧?
几分钟后,何啸天回:不太好啊!
梁马差点儿哭了,仅仅这四个字就已经说明了全部,同时也说明了全部之外的某个一切……他努力控制好悲伤的情绪,希望能发挥一点儿作用,并告诫自己客套话是绝不能说的,于是又发了一句话:所有的流言蜚语和嘲笑无非是出于妒忌,因为你们太优秀太漂亮,保持住自信啊老伙计!
初三下学期刚开始,邢美琪忽然就不来了,何啸天起初还以为她病了,想打个电话问问却又没敢,生怕再被其父母发现。后来才从马子萱口中得知她已经办了休学,家里正在联系外地的学校甚至还有出国上学的可能。听到这个消息,何啸天既惊讶又失落,愣在教室里半天也不说话,课间都一动不动,很多人看到他如同佛像一样眯缝着眼睛端坐,任凭别人上来聊天拉扯。
后来他鼓起勇气给邢美琪打了电话,对方却挂断了,再打,关机。次日一早忽然收到她的微信,留言说不能再联系了,但是可以托老马给带话。何啸天回复“好的知道了”,却发现已经被拉黑。
从此,马子萱成了桥梁人物,每逢周末便深入敌营进行家访,可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叫人失望。最后一次她告诉何啸天,邢美琪已经百分之百确定要出国了,而且很快就要走。追问之下又补充说,可能是去芬兰,那边有个高中预科班专门招收亚洲学生,为了满足上学条件,要先过去半年适应语言环境。
何啸天痛苦地想了两天两夜,拿出了解决方案,叫马子萱再受累跑一趟打听怎样才能出国,需要什么条件。老马却反问,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很多!非常多!邢美琪的父母都是硬凑出来的。何啸天却坦然地告诉她,钱不是问题,你去打听好了就行,越详细越好!
等他终于把“越详细越好”的那些留学文件递给父母的时候,对方却连一秒钟的考虑都没有就回绝了,原话是,开什么玩笑?为了搞对象还要卖房吗?
何啸天据理力争,你们当初不是说好了那套房子就是给我以后结婚用的吗?现在我需要用到它了,请你们说话算数好吧!
老爸老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用可以,等你到了岁数再说!
何啸天抗议了几天均告失败,最终决定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来宣誓自己的信念,动不动就不去上课,即便去了也经常溜号,要么就是上课睡觉、考试交白卷。然而这还是无法打动父母的铁石心肠。
这自然引起陈浅的警觉,但是经过一番认真考虑,决定先不找学生谈心而是直接面对他的家长,她相信症结应该出在这里。
老何寒暄了几句就说,陈老师你看,我是个粗人没啥文化,他妈也是,反正就是这样的家庭,您也别笑话我们,但我们的家风是正的这个我敢保证!可万万没想到那小子居然搞起对象来了!小小年纪不学好,耽误学习不说还败坏了名声,你说说……
陈老师却打断说,您等等,耽误学习是肯定的,可也谈不上是败坏名声吧?我觉得您的话有点儿重了。
老何一怔,瞅了眼妻子。戢梦楼忙说,我觉得也是,孩子还这么小呢,谈对象是不懂事,也不能说是道德问题啊!
陈老师说,是的,这件事既与道德品质无关,又扯不上是非善恶,咱们作为过来人应该都能理解才对,我应该比二位年长一些,所以咱们不妨有话都直接说,都随便点儿。
老何连连点头,对对,都随便点儿才好,陈老师您接着说。
陈浅微微一笑道,那么我想先问问二位家长,你们小时候有没有对异性有过好感?有没有过暧昧之心?能开诚布公地说说吗?
老何又是一怔,又瞅了眼妻子才说,这个嘛,要说完全没有那算胡说,不过我们那会儿都很单纯啊也很保守,家里管得严,学校抓得也紧啊!就算心里面有点儿小想法也不会怎么着,绝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问题啊!
陈浅好奇地问,您中学是在哪个学校?
老何答,实验中学。
陳浅点点头说,您应该是“60后”,上中学的时候应该是1980年左右对吧?可我记得当时实中的校风可不怎么好啊,搞对象成风,全市都数得上。
老何尴尬地一笑说,这倒是真的,不过我们班还算老实,我也老实。
陈浅笑了,80年代初虽说人们心态还比较保守,可自由恋爱的风气就是从那儿开的头,我记得当时就有高中女生怀孕的事儿,还不止一例!我相信你们二位也一定听说过。
老何眼睛睁大又缩小,这个确实有,不过……
戢梦楼接过去说,我们班就有,好在那两人早早退学结婚去了,倒也没啥,毕竟那会儿查得不严,都是先结婚后领证,时代不同嘛!
陈浅中肯道,时代确实不同了,可人的青春并没两样,更何况现在是追求自由个性的时代,孩子们从生理到心理都会早熟。这其实再正常不过,所以我们不能站在新时代还用旧习惯去做事。再说人啊都习惯美化过去,愿意修改成自己需要的回忆且对此坚信不疑,我的意思您能理解吗?
老何试探着点了点头。
陈浅耐心说道,我们总觉得孩子就是孩子,总也长不大,那是因为你始终活在回忆里,一提起孩子就会想到他是怎么出生怎么学走路,还有数不清的幼稚和天真,这些回忆因为太美好使你无法割舍也就不愿接受他已成熟的事实。另一方面,孩子也习惯把自己伪装成小孩儿,因为这比较符合老师家长的心愿,同时也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隐私。就像某些父母听说女儿怀孕了,才吃惊地发现他们心目中的乖乖女其实早就埋藏了无数的小秘密,因为反差太大,他们才很难接受。
戢梦楼插话道,陈老师您说得太对了!您接着说,您喝水啊。
陈浅继续讲,事实上,我们眼中的孩子早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性别,小学的时候就会有爱慕的对象,进入青春期某些性心理和成人没多大的区别,甚至更冲动更炽烈。他们当着我们的面会显得很顽皮很单纯,可很多男孩子已经满脑子都是生殖器了,这很正常,每个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可悲的是有些老师家长死活不承认,说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那么复杂。我也只能苦笑,难道他们都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只能接受自己的复杂却要拒绝孩子的成长,认为所有的孩子都该简单,花儿朵朵欣欣向荣,自己胡思乱想可以,反正别人也看不见。
戢梦楼表情复杂地问,陈老师您的意思我们懂了,是让我们多理解孩子,咱们还不是都想让他走正路嘛,可眼下您也看见了,啸天自从搞了这个小对象后整个人都变了,成绩唰唰地往下出溜,您能不能给我们出个主意啊?
老何也说,是啊陈老师,您既然来了肯定也是希望咱们双方都能沟通好,一块儿把孩子往正道儿上引对吧?您就有啥说啥,我们就都听您的。
陈浅摆摆手说,我来找你们当然是为了啸天好,不过咱们还是没能良好地沟通,如果家长只站在自己的立场去看待孩子,那你们绝不会获得想要的结果,如果你们无法做到与孩子正确地沟通,也很难带他走上正路,因为人都是一样的,你瞧不起他他也会瞧不上你,你总觉得孩子有各种问题各种毛病,孩子也会觉得你有各种不理解,就会有各种叛逆情绪出现,我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吗?
老何下意识地搓搓手说,我好像能理解一些。
陈老师一笑,不,你还没理解!咱们不如再换个话题,我先问问二位,你们现在觉得上学有用吗?
戢梦楼立刻说,当然有用了!啸天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去找个好工作啊?现在的孩子都吃不了苦,不像我们这些当父母的能干粗活儿累活儿,那将来他连自己都养活不起,还搞什么对象啊?
老何纠正道,人家陈老师问的是咱们自己,没问孩子!
戢梦楼“噢”了一声赶紧说,自己啊?自己当然也觉得上学有用啊!何止是有用,那用处大了!就拿我来说吧,我当初要是能考上大学,进城有份像样的工作,我现在还用天天送快递吗?
老何也说,是啊!上学的重要性我们都明白,陈老师您不用问我们也懂这个道理,这么说吧,如果还能让我重活一次,我绝对好好学习,绝对知道珍惜时间,都是过来人,吃过没文化的亏!再说了,上学就算再累也比不上工作挣钱累吧?能坐在教室里踏踏实实安安静静地念书,多好的事儿啊!
戢梦楼接过话道,就是啊!我现在一想起来还是上学那会儿好,校园生活也特别值得回忆,咱也别提能不能重来一次了,就说现在,如果能让我再进学校,我肯定懂得学习的重要性,懂得学习知识是个愉快的事儿,可咱不是没机会了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了嘛!
陈浅却问,你们确信自己会那样做吗?
夫妻一齐点头,且面露坚定。
陈浅含蓄地一笑说,你们确信自己会做到,但我也确信你们做不到。
16.重要决定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试探着露出疑惑。
陈浅捧起水杯讲,因为想和做永远是两码事,你们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没机会了才这么说,谁都会不负责任地承诺未来,也都能夸下海口面对过去,因为未来和过去都是虚的——先别打断,听我说完——就好比有的人去买彩票梦想发财,他会说要是中了奖一定分给身边的亲朋好友,那是因为他还没中。随口承诺,这是人的自信错觉,我不怀疑他们在做出承诺的时候就一定是虚情假意,人都渴望自己变得伟大,只不过后来发现伟大太难了。
老何表情僵硬地笑笑,好像是这回事啊。
陈浅喝了口水,微笑着说,咱们再说说面对过去,的确你们都吃过没文化的亏,都懂得上学的意义,其实我又何尝没遗憾呢?我如果当初再努努力可以去大学教书啊,人都不会满足于现状,可问题是人真的能吃一堑而长一智吗?未必!如果你们不信的话咱们可以做个实验,麻烦给我找一本啸天的书来。
老何使了个眼色,戢梦楼便走进儿子的房间取出一本。陈老师接过课本送到老何面前说,从现在开始,给您一节课的时间把其中的一篇默写下来,如果您认为自己年龄大了不能和年轻人比,那可以选择其中的一页或者时间延长为两节课,这都不是问题。
老何翻开,眼前一片茫然,不免露出一丝尴尬。
陈老师笑道,这是语文,您也可以试试英语化学物理生物。
戢梦楼在一旁说,陈老师,我们毕竟还要工作啊,工作养家买菜做饭,要是谁都能替我们办了,我也可以报名参加一下,就当挑战自我啦!
陈浅说,你们白天工作,啸天也白天上课,那你们晚上呢?也可以坚持学习嘛,要求不高,自己确定工作量,就当是陪儿子学习也是一种付出好不好?
老何讪笑道,陈老师,这我可真来不了啊!行了我认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戢梦楼也说,确实不容易,现在的功课也比我们那会儿难多了。
陈老师放下杯子莞尔一笑说,你们体会不到学习的艰苦,是因为你们过去就没艰苦学习过,没吃过那种苦怎么可以觉得容易呢?千万别以为现在觉悟了就能做到哈!
老何用力挠着后脑勺,大彻大悟道,这回我可真懂了!
陈浅继续说,但凡系统地学习知识,永远都是枯燥乏味的,就不可能有什么所谓的快乐,成年人总以为自己明白了学习的重要性,明白了知识是有益的,甚至觉得校园生活都是最轻松愉快的,就开始以这种心态去面对孩子,总觉得孩子不懂珍惜大好年华,其实如果让你们谁再去参加一次高考,你肯定会比任何人都崩溃!还有我们不妨反问自己,我们是没法再努力读书了吗?如果确实不适合读书,那我们是没法在工作上获得更高的职务和收入了吗?孩子是否有权利去逼迫你们也变得和其他父母一样出色?
戢梦楼连连点头,陈老师您说得太对了,是我们的问题,太不理解孩子了!
陈浅最后讲,只有相互理解站在对方的位置上去看问题,你们才能真正帮助到他,带动他走上正路,我认为今天道理已经讲清楚了,包括刚才提到的所谓早恋问题,同样可以解决。
老何频频点头,陈老师您放心,您今天跟我们说的所有话我都记下了,之后我一定好好想想,想对孩子好,看来光有一份好心还远远不够,就像您说的那样,还得有好的方法,得去好好理解他。
陈浅看看表,随口问,对了,您有没有打过孩子?
老何一怔,只得承认说,打过,有时候真气死人不偿命啊!其实过后就后悔了,也知道这样不好,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不过今天既然陈老师问起来了我啥也不多解释,我就表个态度吧——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动手打孩子了,要是再想打,我就打我自己!您看行不?
陈浅认可地点点头,起身说,既然您自己都想通了我也就不多讲大道理,我看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啸天也快回来了,我这就告辞。
老何连连称是,又连连称谢,最后连连挥手说慢走和再来。戢梦楼却执意要送到楼下,陈老师推辞不过只好答应。
进了电梯,陈浅聊了两句闲话,夸他们这片新区不错,环境好还安静,啸天能在这里度过高中再适合不过,尤其楼下还有个大花园,以后肯定是他背书的好地方啊。戢梦楼发现陈老师真的很细心,对儿子也有一种特殊的偏爱,于是就把话题再次引向早恋的事儿,有心求教。出了楼门,陈老师看天色还早就指点道,那儿是不是个池塘?咱们过去看看吧!
戢梦楼搬到这儿来之后天气就冷了,她并没留意过小区的周边环境,还真不知道有个池塘,只好附和着跟了过去。恍惚中萌生出一股自责的情绪,是啊,孩子的教育她根本不懂也没那个耐心去懂,一天到晚忙忙叨叨好像很充实,其实一场空,而且竟然还跟孩子仇视对立,要不是方才陈老师点醒他们,他们似乎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这些。想到这儿,她加快脚步跟近了说,陈老师您接着说吧,您随便说,再顺便教育教育我,我特愿意听您说话。
陈浅回头笑道,我也是普通人一个,你可别那么高抬我,我要是真有什么伟大的教育思想,早就帮到何啸天了,我不是也没招儿嘛!还得靠你们父母来辅助他。
戢梦楼点点头,发现面前果然是个池塘,虽然不大却也有些水面,时值早春岸边的垂柳开始吐芽,在暮色微微的寒气中颇有几分冷艳,她忍不住叫道,陈老师你看,下面还有小鱼儿哪!
陈老师蹲下仔细看了一会儿,笑瞇眯地说,我小时候最喜欢有水的地方,哪怕就这么一小洼也能待上半天,要是我住在这个小区肯定天天都要来这儿走走。
戢梦楼说,那我听您的意见,也每天过来走走,不能总是天天吃饱了就看电视,看了半辈子的电视都是别人的日子,也该想想自己的生活了。
陈浅站起身沉吟片刻说,这倒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来了,记得那年我十四岁,我们家当时住在部队大院,院里就有这么个小池塘,有个解放军战士每天都要清理池塘里的树叶,他爱说爱笑的,长得也精神,很招女孩子喜欢,可是有天他执勤的时候出了意外,人就没了,我还哭了一整天呢,后来每次去池塘的时候都会想起他,看到水面上漂满了落叶更会想起他,很长时间都不舒服。再后来赶上我奶奶去世,回老家奔丧我却没哭,因为没在一起生活过确实没啥感情哭不出来啊,当时我爸还特别生气,骂我没人性,为一个外人哭一整天却不肯为长辈掉一滴泪。我也觉得自己挺不好的,还真就哭了,但我知道那是被我爸给骂哭的。我爸还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你看看现在,我不也长大了嘛,也成了长辈,一转眼的事儿嘛!可人的感情是什么呢?只有自己心里才明白,你说对吗……
老何很想找个时机跟儿子好好交流一下,像朋友一样平心静气无话不谈,像兄长一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让他明白初中生不可能有爱情,趁早回心转意好好学习,如果将来有那个缘分绝不阻拦,直接把房本钥匙给他都行!
这天中午,赶上戢梦楼不在家,老何抓住时机就把儿子喊进厨房,一边炖着肉一边露出异常友善的笑容问,想通了没啊……老铁?
何啸天瞅了瞅老爸那奇葩的表情,又瞅了瞅那锅肉,感觉特别没味儿。
老何用铲子指了指冰箱顶说,瞧,1402那屋子的房本就在上面放着呢,只要你保证好好学习参加中考,随时可以拿走!省得你说我们说话不算数。
何啸天抻脖子看了一眼说,谢了,不过我已经提交出国申请了,还交了订金,你们要是能想通的话我现在就拿走,小区门口有个房屋中介我都问好了……
什么?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嘛,你怎么还没听明白?
老何登时火冒三丈抑制不住想动粗,就顺手抡起了铲子,可刚举起来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瞅着缩头缩脑的儿子忽然心底里一酸,而后迅速转化为一种莫大的自责与自暴自弃,于是调整路线反朝自己打去。
何啸天本能地准备迎受那无法躲避的一击然后便转身逃窜,可万万没想到一阵疾风刮过却没了下文,老爸狂暴的雷霆怒火已经发生了风向转移,紧接着就是一通噼里啪啦的钝器与颅骨的撞击声响,让人觉得更为恐怖。当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对方已连续挥舞了十几下,酣畅淋漓头破血流。
爸!何啸天扑了上去,用力抢夺铲子,可根本不是老爸的对手。老何最后的那一下似乎使出了平生之力,铲子头应声而断飞了出去。
老何抛下手里那半截,用手抹了一把头上的血,喝道,该打!我该打!养不教父之过,是我的错我就得受着!
何啸天哭了,爸!是我不好我不对,你别这样啊!
老何瞅着儿子,喃喃道,啸天,上回我答应过陈老师了,不再打你,所以我得说话算数,可是我这心里憋得难受啊!你看看你干的事,还嘴硬,我必须得打,我打我自己我说话算数!谁让我他妈没出息没本事不会教育孩子呢……
眼见老爸浑身颤抖又要寻找其他工具,何啸天整个身体忽然下沉,哭喊道,爸!我给你跪下了!我求你别打自己了,再也别打了!以后我再也不让你生气了!我保证!爸……
你给我起来!老何一把抓住儿子的肩头埋怨道,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懂不懂?动不动就下跪,往后还怎么当爷们儿!
不!我就是不起来!你得答应我再也不能这样了我才起来!
老何忽然绝望地一笑,双膝整个砸向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那行,那我替你跪着,以后也替你,你要跪一次我就跪两次,你要是动不动就膝盖软,那我就天天爬着走。
何啸天忽然明白了,在这场父子相逼中他已没得选择,他必须瞬间拿出一个爷们儿式的决定才能挽救回老爸的心,于是急忙爬起来并用尽全力拖曳对方的身体,直到两个人面对面重新站好——在这个相当困难的过程中,何啸天头一次感受到了爸爸那沉重的躯干,以及轻如鸿毛的灵魂。曾经那么一个粗糙有力、什么都能看得开,还经常搞些自以为幽默之事的男人,如今却变得异常衰败不堪一击,开始向儿子公开他的脆弱和执拗,袒露绝望和期许,甚至不惜通过自残自贱来表达底线,与其说是死缠烂打,倒不如说是看破未来老无所依。
他脱下背心,为老爸擦去额头上的血迹,然后翻过面再去擦泪。老何就像个孩子一样站着任其涂抹,并且在不断的摇晃中努力控制住哽咽。何啸天给对方擦完,瞅了瞅背心,找了块儿还算干净的地方为自己清理面部,最后还擤了一泡鼻涕随手扔进垃圾桶,毫不吝惜。
接着,他把心里话逐句讲出,爸,你会这样生气肯定是我太让你失望了,你对我好我知道,你为我前途考虑我也知道,可我的未来就这么断送掉了,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真的特别难受。你能这样阻止,我也愿意相信你是对的,我同意了!不是违心的,是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未来失去你,伤你的心。哪怕将来证明你是错的我也认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答应你去好好复习参加中考把所有杂念都扔掉,全力以赴争取能上重点。我也答应你再也不会给人下跪了,就算将来长大求婚仪式啥的我也不会了,不是说男女平等嘛!你的话我全记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爸,咱们和好吧,翻篇儿吧,一块儿回到过去吧……
老何自始至终都怔怔地看着听着,他头一次发现儿子不只是在身高上超过了自己,精神上同样是,那份理性和持重哪里像个十五岁的孩子啊!他也是头一次听儿子这样讲话,条理清晰意思明确,该说的都能说到位,不该说的则点到即止,声音不高却能在人心里轰然炸裂,释放出持久的希望和温暖。
爸……何啸天注视着老爸的眼睛,生怕不能实现和解。
老何稳定了一下情绪才说,啸天,从你刚上初中我就跟你妈说好了,不再叫你小名,要尊重你叫你学名,我们打心眼儿里在乎你,尽量去关注你,更不想再动粗,我知道那不好,解决不了什么事儿,有时候就是忍不住而已,其實你从小到大也没挨过什么打,好像小学六年只有一次,因为你买琴那事儿你还记得吧?
何啸天却果断地摇摇头说,可不止一次了,有很多次呢,只是你不记得了,你能记得的肯定是因为内疚,而我都记得,因为伤害。
老何吃惊道,哦是吗……
何啸天从容地一笑说,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老子打儿子到哪儿都能说得过去,你不记得了也好,慢慢地我也就不记得了,再说今天你不是也打了自己吗?老爸你能这么做,真的比全世界所有的爸都爷们儿!我得向你学,我看咱们干脆把这个当成家规传下去算了。
老何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却忍不住内心深处的动摇,脱口而出道,啸天,有你这些话我就满足了,我这个爸就没白当,至于你的人生大事,其实老爸也觉得还有再商量的余地,要不我和你妈再去找你们陈老师说说?实在不行……
不用了,我想好了。何啸天挤出一丝强笑,光着瘦巴巴的膀子转身离开了厨房。他走进阳台,从晾衣杆上扯下一件T恤却没有立刻穿,而是搭在肩膀上,然后眯起眼睛享受午后阳光的全面辐射,慢慢体会到“悲壮”原来就是这个感觉。
后来,何啸天在他当天的日记中写道,通过今天的事,终于发现了隐藏在我们之间的一个真理,所谓父子,原来竟是彼此塑造的关系……
17.不想分离
下午马子萱打来电话说,她想和你见一面,不管你有没有时间都必须出来听到没!何啸天又惊又喜又激动,心里却又充满了悲伤,他很清楚这次会面将要谈起的内容,可他拿什么来告慰对方呢?有心说不去,但真的很想见她,那是一百万分的想念,甚至觉得这极有可能是他俩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见,于是回答说,好嘞没问题,时间地点你随时通知,我随时过去。
放下电话,他心里的伤感膨胀涌动,带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马子萱把地点定在了市北郊,附近正在兴建一座本地最大的植物园,由于过于偏僻,只一趟公交车打此经过,何啸天怕耽误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就赶到了。在那一个小时里,他没有丝毫的焦躁和期盼,特别忧郁,反复质问自己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为什么我不是十八岁不是二十二岁?为什么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邢美琪大约迟到了半小时,她几乎是从公交车上一跃而下,一双崭新的小白鞋分外耀眼,刺痛了那个十五岁少年的心。她朝何啸天招了招手,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那笑容很纯粹,只是因为见到了对方。然后他俩就并肩走在白杨树摇曳的小路上。
邢美琪解释说,都赖我耽误了时间,当然也赖老马,要不然不会来得这么晚。
何啸天摇摇头,没事的,我也刚来,你们俩干吗去了?
逛街去了呗。邢美琪矜持地一笑说,顺便还去整了整头发。
何啸天立刻闻到了洗发液的香味,低头看了一眼又问,这也刚买的吧?
邢美琪抬起一只脚在空中晃了晃说,好看吗?
嗯,挺好的!
我也给你买了一双一模一样的。
哦多谢,白色可不禁脏啊。
是不禁脏,但是好看啊。
何啸天点点头,侧脸仔细打量着对方问,今天怎么能出来了?不怕?
邢美琪感觉到对方放肆的注视,可并不觉得难为情,脖子夸张地一挺回答,不怕了呗!反正今天不怕,不过我也得先和你说好了,最多半个小时,晚了还是危险呀。
何啸天“哦”了一声忍不住看了看表,他现在最怕对方会问起——你那边办好了吗?他可怎么回答呀,眼前所有的好气氛都会被毁,于是就随口问,她呢?
邢美琪答,你问马子萱?她啊提前一站下的车说要步行过来,然后再跟我一块儿回去。
噢,真是一枚优质电灯泡!何啸天心里很感激老马的无私帮助,为了他俩,她可没少奔波,当初实在不该瞧不起人家的乡土口音,也不该反感被其戳脊梁骨的聊天形式,更不该对她冷言冷语唉!真正的朋友总会让时间来说真话。同时他也扫了一眼对方手里拎着的购物袋,开始后悔没做任何准备就来了,不免有些尴尬。
嗯!她还真是!邢美琪大方地笑了笑,手指着前方的一条长椅说,去那儿吧,你试试鞋子合不合适。
好!何啸天迈步抢先走了过去,一屁股坐下就开始解鞋带。
邢美琪好奇地观看他换鞋的整个过程,还不时指点着,鞋带应该那么系!对,先绕一下才好看!
换好之后双方都很满意,还并排坐在一起伸直四条腿比较,上下乱飞以示庆祝。何啸天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的鞋啊?
女生有女生的办法啊!邢美琪神秘地一笑,又垂下睫毛认真叮嘱说,对了,以后你要经常穿着好吗?脏了就刷干净,但不许穿它去踢球,也不许下雨的时候穿出去,也不许很快就不喜欢了好吗?直到穿破了或者你真的不喜欢了再扔掉好吗?
好!何啸天用力点点头,很想说就算烂了也不会扔掉,可没能说出口,感觉喉咙被某种情绪卡住,缓了缓才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没能……
哎,何啸天你别哭啊!你怎么了啊?邢美琪也哭了,她几乎转瞬间就成了泪人,断断续续地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从一见面我就知道,前几天我就把最坏的,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这不赖你,真的不赖你,你已经努力去做了我全知道,你别难过……
他俩再也没有说下去,很快就要天各一方,而未来却又遥不可期,芬兰真的太远了,那是极光闪耀的地方,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才会那么远,此时此刻只能一边紧紧拉住对方的手,一边各自饮泣。直到马子萱从路口试探着走过来。
老马站在他俩面前,忍不住也抹起了眼泪,她想示意时间到了可又张不开嘴,憋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唔……今天算是最后一次帮你们了,我觉得你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就不需要我啦。
七年之后,两人故地重游,何啸天居然还带来了那双鞋,一直没舍得穿如今已经小了怎么也穿不进去了。当他们如约再次回到这条小路上的时候,邢美琪若有所思地对他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味,你发现了吗?何啸天也发现了这个现象,气息真的不同了,此外还发现他俩都成了挺拔的年轻人,也都有了各自的故事,就像路边那些秀美的白杨树,高了,大了,经历了一些秋霜冬雪,日升日落,叶落叶生,依然亭亭玉立郁郁葱葱。
何啸天坐在公交站里等了又等,可车就是不来。他多少有了一点儿后悔,刚才真的应该和她俩一块儿离开,可又实在不想让老马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也无法保证不再哭。
邢美琪还送给他一本毕业留言册,并提前写好了告别的话,足足有两页之多,虽然多半显得很官方,但在最后一行仍是吐露出不可抑制的情绪,我一直喜欢你,从和你说完第一句话就开始了,如果现在已经是三年后该多好,那么我会大声说出那三个字。
起风了,背后整排的白杨树开始摇摆,声势浩大,没多会儿的工夫满街就都是流浪的叶片,有的枯黄有的尚绿,纷纷从脚下经过,他有些好奇,为什么春天也会落叶?额前的头发顺着目光垂下又顺着风向飘浮,这使得鼻尖持续地瘙痒,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对未来隐约有点儿自信,却又存在某些不安。希望自己瞬間长大,绕过很多烦琐就能实现独立、平静且又成熟的生活,但也知道这不可能,更不可取,一个人再怎样也无法忽略青春。
何啸天抬起头朝马路对面张望,另一个公交站里也有一个男孩在等车,背着书包年龄十岁左右,正被大风吹得失魂落魄可怜巴巴,却在这时他的公交车来了,几秒钟过后大巴驶离,站台上空无一人。
何啸天看着,不知怎的感觉背后汗毛倒竖。
一直到高三的时候,某个冬夜在教室上晚自习之际,忽听有人在走廊里高声吆喝,哟嗬,下雪啦!他便转向窗外,看着漫天的雪花飞舞蓦然想起了彼时的那个画面,随后顺着思绪写下一首小诗聊以纪念:
坐在公交牌下等时间,
望着对面回程车站,
一瞬间忽然发现,
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他用微信发给了老铁。冯光晗听到手机振动声,抬起眼镜眯着眼细细观瞧,愣了片刻回复:老何,你让我脊背发凉啊!
光阴总是荏苒,一不留神半个学期就过去了。在这段风起云散的日子里,何啸天再次找到了学习动力且成功实现链接,像是给火箭绑上了几根助推器一样疾速追赶上来,重返前三名。甚至在毕业前的全市模拟统考中,以英语年级第一的成绩傲视群雄,彻底粉碎了冯光晗同志门门都领先的迷梦。
不过在中考的时候他遇到了一点小挫折,语文考试竟然没写完作文就被收了卷,好在其他各科发挥正常升入重点毫无悬念。究其原因,可能是题目拟得不好,别人写的多是《这次,我没有犹豫》《这次,我没有后退》,而他写的是《这次,我没有错过》,因此最终错过了时间。
中考结束当晚,史弘嵩就在1班微信群里发布倡议说,希望所有人明天都来学校一趟,好好聚聚,放眼未来共话离情。大家全没意见,还很兴奋或是伤感,何啸天也表示赞成。
吃了早饭他便匆匆赶往学校,本来今天是最不需要着急的,可不知怎么特别想立刻坐进教室里。
他几乎是踩着铃声来到了班级所在楼层,还没走到教室迎面忽然冲过来一个人,虽然半捂着脸也能认出是罗蔓瑶,她怎么哭成这样?何啸天刚说了个“哎”字对方已经跑过去了还跌跌撞撞的。什么情况?等推开门刚要进去他又愣住了,屋子里空空荡荡的,自己竟然是头一个!难道记错日子了吗?难道罗蔓瑶也是因为这个痛不欲生?正犹豫呢,就瞅见最后一排坐起一个人来,如同池塘中突然冒出的河马,还一个劲儿地摇晃着脑袋。
老牛?
牛帅涛见是他,似乎并不意外,抹了把脸招招手说,你第二名!
何啸天对第二第三并不看重,笑呵呵地走了过去,这才发现“大白牛”刚才正猫在桌子下啼哭呢,地上还丢着不少的纸团儿,就问,老牛你因何这般伤感呀?
牛帅涛擦掉眼角的泪花说,谁伤感了?我这是有点儿小感冒!
何啸天点点头懒得争辩,目光落在桌面上问,你这个怎么还是活页的啊?
牛帅涛稍一迟疑便把毕业留言册翻开,随便撕掉一张空白页然后迅速揉成团儿用中指发射出去,瞅了对方一眼才懒洋洋地说,这你都不懂啊!本人之所以采用活页留言册,怕的就是某些自作多情的人写得太肉麻太过火,让其他人看见有失体面,所以我得仔细审查,对有伤大雅的留言一律销毁!
何啸天用力点点头觉得对方确实自作多情,不过就方才“大白牛”的表现来看,显然有人给他写下了异常催泪的话,再加上罗蔓瑶之前的异常反应,这中间应该是有些故事。看来自己不知道的情况还挺多,可又不便打听,就随口问道,你这个都写完了吗?还差谁?
就差你了!牛帅涛把本子郑重地推过去,认真交代说,记住别乱翻啊!
何啸天不屑道,你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吗?
“大白牛”用一侧的嘴角顶起鼻子说,我告诉你一个真理吧,世界上所有的睿智都是不同的,但愚蠢却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何啸天很想跟他斗斗嘴再攻其要害,把“大白牛”拖欠马子萱十块钱至今未还的事儿抖搂出来,可又怕他真的翻脸闹决裂。于是提起笔来写了几句通俗易懂却又模棱两可的话,反正最近写的各种留言太多了,随便拽出一些就够用。
“大白牛”自言自语道,所谓青春,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本又一本写不完的日记和两三本看似厚实的毕业留言。
何啸天挑起眉毛飞了对方一眼,想了想又加上两句,希望我留给你的都是好的回忆,不只是因为回忆最终都是好的。握手敬礼——致我们或睿智或愚蠢但终将逝去的青春!
“大白牛”忽然指点着,哎你翻到第一页,先看清楚要求再写!
不早说!何啸天只得翻开观看,发现“大白牛”制订的“留言者已读”写了满满一页纸,条条框框还挺全,要把自己的家庭地址、联系方式都写下,还要抄下留言册主人的相关信息,特别是一定要写清楚对他的印象和祝福。
“大白牛”介绍说,我的全部个人信息都写在后面了,翻过这篇就是,你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记一下。
皮皮虾也有眼泪?何啸天吃惊不已地问,你怎么起了这么个网名?
“大白牛”深刻地一笑说,有些事情无法解释,也无须解释。
何啸天讨了个没趣,只得说,好吧,皮皮虾。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有大声吆喝的也有嬉皮笑脸的,有的夹着留言册,有的举着手机自拍杆到处拉人合影。
何啸天拦住老马问,你们怎么一块儿来的啊?
马子萱答,唔……我们一块儿去找陈老师了,刚聊完,对了陈老师说等你来了也让你过去一趟!
何啸天答应一声拔腿便走,这才发现很多人都站在教室外面进行着愉快的交谈。他朝冯光晗打了个手势,就朝办公室走去。
陈老师果然在等他,还史无前例地为自己的得意门生沏了杯茶。师生二人先聊了些杂七杂八的事儿,随后陈浅的话题一转,说道,啸天,我希望你以后能继续坚持写作,多阅读多观察,争取将来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
何啸天使劲点头,可又觉得任重道远难以实现。
陈浅继续讲,老师教了一辈子语文,也该出个作家学生了吧?万一哪天你的文章能被选入教材,我就告诉所有人这篇課文是我过去的学生写的,那该是多么令人引以为豪的事儿啊!
何啸天却想,陈老师应该马上就要退休了,不可能再有新的学生,所以就算自己成了作家她多半也不会知道。不过他并不想让老师失望,有些眼前的担子该挑还是要挑起来,于是表态说,老师,我知道了,也会努力,就算以后从事别的职业我也不会放弃写作练习。
陈老师轻轻点头,不甘心道,其实人只要能专注地去做一件事,再有一定的天赋,我认为不出十年就会有所成就,你们学过的那些课文其实很多都是作者在二三十岁就写成的,所以我今天特地想找你谈谈,当鼓励也行,希望你能保持写作的兴趣别浪费了才华。能对得起自己,方不辜负此生。
何啸天听出她声音里的真切,一想到这应该是和老师的最后一次谈话,心里就涌起说不出的难过,赶紧吸住鼻腔说,我记住了老师……都记住了。
陈浅不想用长篇大论来改变谁,深知哪怕是孩子都有各自的灵魂,于是她选择了沉默,安静地度过这个可贵的时刻。她非常喜欢面前的这位小男生,别看他头发毛毛扎扎的,嘴唇上的汗毛还不足以被称为胡须,但她很清楚,若干年后这个学生就会变成一个高大成熟的男人,会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也会有数不完的烦恼和快乐,甚至会变得她一眼都认不出来,唯一能保留住的恐怕只有他的名字,还有那双忧郁的眼睛。
六月末的季节,天气好得离谱,柳树全都绿了,万千枝条在阳光下各自施展熠熠生辉。一阵微风正四下里游走,穿过栏杆越过窗棂升腾到半空中又倏然落地,校园里不时流动着植物和纸张的气息,特别好闻。
陈老师最后说,未来,也要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平庸的人。
18.下个路口
何啸天本能地想要点头,可潜意识里产生出抵抗情绪,于是收回目光把视线降落在自己鞋面上。他知道老师的意思,是好意,但总归不那么好接受。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来,不易察觉地穿过两人中间的空白区域,稍纵即逝。他缓缓站起来,然后说了句道别的话,这才开门离去。
望着学生渐行渐远的瘦长身影,陈浅忽然觉得内心被掏走了什么,这个发现令她感到惊讶。带过多届毕业班了,按理说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无论是机灵的、乖巧的、博学多才的,以及各种勤奋努力的,还是那些狡猾的、憨憨的、不思进取的,以及各种迟钝鲁笨的,可谓阅遍桃李,然而这个小男生却是她所有学生中唯一拥有语文天赋的。
她还牵挂于某种现实。几十年来的教书经验告诉她,学生自己勤奋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则是他们的家庭。头几届的毕业生们已经用各自的社会角色诠释了这一道理,但凡父母有能量的,孩子通常不会混得太糟,而那些明明天资优秀的却往往得不到来自家庭的有力支撑,最终沦为碌碌无为之辈,这样的情况真的不在少数。只有为数不多的既有才华又懂生存还有机遇的学生,能够依靠自身力量突破层层束缚度过磨难,换取到一些功名和地位,但其中苦乐唯有自知。
陈浅了解这个学生的家庭,她什么都明白。她甚至明白今日一别便后会无期,因为以何啸天的性格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带着平庸的面目来与她重逢。因此,当何啸天在甬路尽头朝自己招手时,她也抬起手臂摇了摇并努力露出微笑,蓦然觉得时间真的好快,三年一瞬,就与这个青葱少年挥手作别了。
半个月后中考成绩公布,何啸天对自己的分数还算满意,志愿填报也是按部就班,大笔一挥“市一中”。又等了几天终于迎来高中录取开榜的日子,这似乎也没什么悬念。
从学校一路走来,何啸天碰上了不少熟人,都是来看录取榜的,其实网上也同时公布了,可大家还是喜欢这种传统方式,主要还是想再聚聚。他先是跟冯光晗聊了一会儿,得知对方同样进了市一中的高中部,不免有种预感,他俩可能还会被分在一个班。冯光晗也这样想,并把这命名为“甩不掉的何氏噩梦”。两人正嘻嘻哈哈,赵一迪从一侧走了过来,说自己也去了一中,不过感觉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因为現在的一中论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而且从2011年起就被惠林追上了,据说今年的文科状元又被人家妥妥拿走,不服不行唉!
冯光晗客观评价说,惠林确实挺厉害的,其实就是因为出了个朴宏远,连续带出两届最牛高考班,简直是无敌的存在,不过嘛,今年朴老师还带不带毕业班目前坊间有各种传言,而一旦惠林失去这个开挂的人物,以综合实力来看还是不如咱们一中成绩稳定。
何啸天刚要表达自己的观点,忽然觉得背后浮起了一片阴凉,就猜到是“大白牛”来了。
也不知牛帅涛是近期又长高了一些,还是因为穿着加厚底的篮球鞋,目测逼近一米九了,他像只梁龙一样从半空中探出头来参与道,各位,且听我宣布一则内部消息,十足的爆料!朴宏远朴老师将会继续带毕业班,这是我爸从惠林校长嘴里打听来的,绝不会错!人家校长发话了,让朴老师一定实现人生三部曲,也就是惠林的三连冠!你们瞧瞧,这三年一届的事儿就能让咱给赶上!要说这世道说起来还真是不公哎!
冯光晗吃惊道,听你这口气,难道……
牛帅涛眯起眼睛用力点头,活像一头营养良好的白犀牛。
赵一迪更是吃惊加羡慕,隐隐还有点儿小嫉妒,夸张地尖叫道,真行啊你!竟然半点儿风声都不漏,就你那分数也能进最牛高考班?你爸可真够厉害的!
牛帅涛发出一声长吟,笑道,那没办法的啦,反正我就是服从安排听分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各位千万不要产生任何妒忌心理哟,妒忌是魔鬼哟,我保证等开了学见到朴老师一定先跟他合个影发咱班群里哈,好让大伙儿都见见咱本地的名人长啥样!
何啸天道,嗯,挺好,祝贺你“大白牛”!
牛帅涛拍打着何啸天与冯光晗的肩膀,柔声道,其实你们挺好的啊,一中也算历史名校嘛,好好学习应该还有机会,加油吧,咱清北见!
赵一迪本想再跟“大白牛”聊聊,可对方似乎兴奋过了头,抛下他们三个,狂奔着朝另一伙人去了。
冯光晗嗤之以鼻道,“大白牛”进了最牛班,我想他最大的作用就是拖后腿。
何啸天笑道,老冯你不要这样嘛,人家刚才不是说了嘛,让咱们不要产生妒忌心理,他能去那是他的运气好,又不妨碍咱们的运气。
冯光晗吁了口气说,我这也算客观评价呗!
赵一迪忽然问,姓何的,我听说那会儿你不是打算出国吗,怎么又没去?
何啸天心里一痛,表情就变得不自然了,支吾道,家里……穷呗,就去不了啊,再说我又不是考不上重点。
赵一迪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又问,你们家还穷啊?你们那个小区是拆迁片谁都知道,按理说你也算是个“拆二代”嘛,我看好像不是这个原因吧?
冯光晗感觉自己待下去比较多余,便找了个借口遁走,说,二位慢聊吧,我爸来接我了,先走一步啦!
何啸天急忙说,老冯咱俩一块儿走吧!
赵一迪却抬手摇了摇暗示道,姓何的你稍微等一下,我还有点儿事儿要问你。
冯光晗眼神复杂地瞅了他们一眼,就拄着双拐走了。
何啸天看老冯苦撑着走远,心底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当初赵一迪还是很喜欢他的,而老冯自然也喜欢赵一迪,只可惜女孩一旦过了十岁,就会非常理智地告诉自己至少要找一个身体正常的,是否优秀反倒成了其次。
赵一迪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可别替老冯担心,他呀比你厉害多了,心里有啥事儿你可看不出来。
何啸天疑惑地问,他能有啥事儿是我不知道的?你可别低估了我们的关系。
赵一迪微微一笑道,人家有女朋友了,而且还挺好,怎么样啊,你不知道吧?
何啸天吃惊不已,真的?你又不在我们班你怎么会知道?
赵一迪勾勾食指示意对方跟自己走,走出一段路看附近没啥人了才说,我跟你说吧,别看咱俩不在一个班,可你们班的事儿我全知道!您老人家的那摊子事儿我更是全盘掌握,一件不落。
何啸天哼了一声说,我还有啥秘密可言,全校的名人唉!
赵一迪浅笑道,你那些公开的事儿当然不值一提,我说的是那些秘密的。
秘密的?何啸天心里一凉,开始担心对方别有企图。
对啊,就是秘密的!赵一迪始终保持着自信的笑容,察言观色问,那我先跟你提一件事儿吧,看你认不认,老实说你有没有跟穆梓蕾睡过?
何啸天立刻使劲摇头,可心里却暗暗打鼓,她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啊?老穆肯定不会对外说这个,梁马呢按理说也不会到处传,毕竟他在乎这个,谁会把自己特受伤的事满世界说去啊?除此之外就不该再有泄露的可能啊!
赵一迪瞅着对方那混乱不堪的表情,忍不住变换了一种古怪的腔调问,是不是打死也猜不透呢?好汉做事好汉当哦,敢做还不敢承认哦?
何啸天只好严肃反问,你从哪儿得来的这小道消息?
赵一迪也严肃了,你别管,你先回答我有没有吧。
何啸天轻轻点了下头,随即辩解道,是去她家住了一次,不过仅仅是借宿罢了,而且她父母也知道。
赵一迪用力点点头,表情复杂地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说,Bingo(好)!承认就好,别提起裤子不认账就行哈。
你这叫什么话啊?何啸天哑然失笑道,别说我们俩啥都没有,就算有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赵一迪不以为然道,当然不关我的事了,但是姓何的你想过没,你才多大啊就把自己的名声搞成这样,简直一塌糊涂!如果不是你的所作所为人家邢美琪会退学吗!会被逼无奈出国吗!人家梁马会跟你掰了吗!穆梓蕾会留级去天津吗!还有咱们这些新华街6班过来的人,会沦为别人的笑柄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让何啸天登时哑口无言,尽管有些罪责不应加在自己头上,可仅仅第一件事就足够严重了,其他的也只好索性全盘揽下,因此没啥可以再进行辩解的了。
赵一迪见对方蒙了,又换成温和的语气说,何啸天,你呀就是不善于处理感情方面的事儿,你以后真得注意這个问题了。
何啸天附和着点头,忽然问,你刚才说老冯也有女朋友了,那是怎么回事?
赵一迪不想转移话题,随口答道,其实也没什么,老冯就是网恋了,对方好像是个南方的中学生,对了姓何的,我来问你,你以后还打算跟邢美琪联系吗?
何啸天本想多了解一下冯光晗的事,谁料对方一句话就给打发了,而且剑锋又迅速指向了自己的胸口。他于是艰难地说,应该是不会了,我不想再打扰她的生活。
真的?
嗯,真的。
赵一迪露出意外的表情说,你还算有点儿出息!
何啸天仍是不依不饶地问,老赵,你到底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你老妈给你报的是不是特工培训班?
赵一迪哈哈一笑说,这个你就别问了,问我也不会说,因为这是秘密!
秘密?你是不是跟谁发誓保证过了?
嗯,差不多吧。
那算了,我没那么多好奇心,也懒得再打听。何啸天忽然觉得很是没劲,说了半天自己啥都没闹明白,却让对方收获满满,这个赵一迪唉!他朝远处望了望,夕阳正要落下,教学楼的一角陷入一片耀眼的粉红,却没有任何鲜活之气,天地亦是如此。一阵风吹过,飘浮而来的是那种剪草之后的植物味道,浓烈而僵硬,此外还有些余阳散发出来的紫外线气息,热忱又严谨。整个校园充斥着一种即将落幕的气氛,同时又隐含着某种新纪元的开始,就像所有俗气的毕业季。
赵一迪也沐浴在这样的一片昏黄中,眉目清秀,齿白唇红,马尾辫在空气中挺拔,像一张上色的老照片。她怔怔地瞅了何啸天好一会儿才说,我的秘密不是不能告诉别人,但必须是我最重要的人。
何啸天点点头兴致索然道,我当然不是了,咱们走吧!
赵一迪表示同意,你确实不是,至少目前还不是。
两个人肩并肩走出校门,这时候的天还有些样子,路灯也没亮,只有马路对面的“天津油酥烧饼”和“文曲星炸鸡排”打开了闪烁的小彩灯,看起来也不是很老土,但也不再勾起食欲。
何啸天回过头瞅了瞅一中分校的牌子,自作多情道,再见啦——俺的初中!
赵一迪也瞅了瞅,然后说,姓何的,那我走了啊,坐公交。
何啸天应了一声,那你走吧,咱们高中见。
赵一迪原以为对方会陪同自己去车站,像个绅士一样,可没承想这家伙对校门的留恋似乎更多些,只得无奈地笑笑然后转身走了。她心里稍微有那么一点儿遗憾,后又一想其实也不算什么,何啸天这种人本就是匆匆过客,纵有让人欣赏的地方,却也没什么点拨的必要,随他去吧。上了车刷了卡,她便径直走到车厢中部,坐下之后就开始翻看手机,连向外张望一下的念头都没有。然而她此刻根本想不到,那个未来能跟自己走得久远的人,恰是与她刚刚分开。
何啸天瞥了一眼她的背影,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想赋诗一首为母校留念,而且拟好了第一句——想哭的夏天没有落雨,十五岁只是一场匆匆的花季。后面的就一时找不着感觉了,只得作罢。
多年以后他才懂得,人在诗一样的年龄很难作出一样完美的诗,正如此刻并不知道未来。未来的遥远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每过一关都不那么简单,就像一个打瞌睡的要到终点站才下车的旅客,每停一站都会被晃醒,反复提示你这不过是短暂的停歇,路程还长着呢。
快到街口的时候,远远就瞅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茫然蹲坐,乍一看像个“沉思者”雕塑,纹丝不动与世无争多少还有那么点儿悲切。何啸天急忙凑合过去招呼,老梁,你在这儿干吗呢?
梁马被激活了头部,仰脸回答,等你呢呗!
何啸天好奇地问,等我?有事啊?
梁马从腹部掏出一只盒子,扬手一递。
何啸天接过去问,这是啥?
她给你的呗,她讓我转交给你的,我也不知道是啥。
何啸天万没想到老穆还在依靠梁马传递信件,更无法理解梁马还能接受这一使命,貌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反倒是自己特别的尴尬无措,就像一个小偷在检视战利品之际,蓦然发现竟然是上次被捕时写过的保证书。
梁马散淡地一笑说,终于算功德圆满了,以后再也不用当中间人了。
何啸天略显局促道,瞧你说的,咱们怎么说也是老同学嘛,什么中间人不中间人的,再说我们俩之间没任何事儿你又不是不清楚。
梁马点点头说,嗯,我知道,我就是那么一说,对了,这是她早就委托给我的,之所以这么晚才给你是因为她说怕影响你学习,让我毕了业再说。
何啸天“哦”了一声说,老穆确实心细。
心细?心细也只是对你哟!对我可是糙得不行啊!梁马站了起来,拍拍大腿,似乎结束了一个历程,然后就换了个话题问,老何,你考上了一中吧?
啊是,我跟冯光晗还有赵一迪都去一中,这二位大仙我算是甩不掉了。
甩不掉才难得嘛,毕竟咱们新华街6班的同学就剩你们了,人是越来越少了。
何啸天听他说得伤感,不禁问,对了老梁,你呢?你上哪儿?
梁马盯着一个撒把骑车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回答,美中。
美中?何啸天纳闷地问,美中是哪儿啊?在咱们这儿还是外地?
梁马知道对方并无奚落之意,不过还是摆出不满的表情说,你个二货是不是觉得美中就是美国的中学啊?呵,美中就是美术中学,一个小中专,就在城西郊。
噢!我还真不知道,其实也挺好,适合你。
适合×毛啊!老子要不是为情所困耽误了大好学业,现在也进一中或惠林去了!谁他妈愿意去美中!
何啸天知道对方心情低落,他怼两句就怼两句好了,干脆笑笑不语。
19.暮光之城
梁马却又自我开导说,其实嘛也不后悔,跟着心走,做自己想做的就成,不该在乎结局,反正我也不是多么喜欢学习的“奇葩”,可能更适合当个“文青”。
何啸天不知道怎么找出下一个话题,目光游移之际忽然发出预警,哎,你们郭老师和崔硝酸来了!
梁马扭脸一看果然是,两位老师骑着自行车并辔而来,于是急忙打招呼道,郭老师、崔老师好!
何啸天也露出笑脸相迎,不过崔老师好像没看见自己一样,只朝梁马点点头就把脖子缩回领子里昂首而去。何啸天吃了个瘪,没脾气道,得嘞,这是一辈子的梁子!
梁马坏笑道,这说明“高锰酸钾”的心里只有你!
何啸天龇牙一乐,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隐隐觉出他和梁马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恐无来日方长。但是一想起当初他俩那么好那么铁,自己还在梁马家住过一段时间呢,就觉得于心不忍,急忙抓起一个话题便问,你等我多久了?
梁马怔了一下答,有俩钟头了吧。
何啸天心里一热嘴上却埋怨着,你不会在学校里找我啊?
梁马觉得这话题无聊,随口说,学校里都是你们这些牛掰人,我多没面子。
哟嗬,至于吗!我看不少复读的人也在呢,人家怎么没事儿?
中考就复读?那高考的时候是不是要进老年大学了?我可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总纠缠在一件事儿上!
得了吧你!你还敢说自己不纠缠——嗯?
梁马不攻自破地笑了,挥挥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感情的话题都翻篇儿!对了老何,你不是一直让我找胡炳亮吗?我还真联系上他了。
真的?何啸天有些惊喜,同时也为找到新的共同话题感到高兴,忙问,你怎么联系上他的?老胡现在怎么样啊?
梁马答,功夫不负有心人呗,这厮不慎考上了衡中,估计还不错。
何啸天兴奋道,衡中?我的天!那咱们哪天约约他不?你说他真沉得住气,敢三年不露面,这厮应该变化不小吧?
梁马点头,不露面是气人,不过我猜是因为他老妈改嫁了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吧。变化嘛确实不小,我跟他视频过,个头应该比你还高,也胖了,还留了几根小胡子,跟个水獭似的。
何啸天笑道,那咱更得见见“水獭”了,老梁你定个时间吧!
梁马却说,见面可能有点儿难度,不行你跟他联系吧,我把他新号码给你。
何啸天一边掏出手机一边问,难度?难道他还有啥不方便的?
那倒不是。梁马把手机里的通讯录打开,翻找了一下递给对方说,他没在本地,而且还有点儿远,反正你去联系完了再说吧。
何啸天禁不住“啊”了一声,有些失望坠入心底,不只是因为老朋友没在本市,还包括老梁老胡之间似乎有着超出他们与自己的亲密关系,怎么会这样呢?按理说他才是胡炳亮的一号老铁啊……
梁马觉察出对方的神色变化,半安慰道,我们俩联系上那是因为我的锲而不舍嘛,而且再怎么说我也曾经是班长嘛,渠道多,对了钟家豪你那边有信儿不?
何啸天淡然地摇摇头。
梁马感慨道,遥想当年咱们“四剑客”所向披靡,可惜现在就剩咱们俩了,等上了高中又要再分一次,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嘛!
何啸天也想感慨感慨,又不知从何说起,想再找个话题同时不要去看表,可还是下意识地抬起腕子瞅了瞅,心里不免升起一缕懊丧。
梁马见状也看了看时间,提议说,老何,我也该回家了,老妈刚才就催了。
那好吧。
那行,那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好,那我走啦。
嗯,老何——
嗯?
让我再抱抱你吧……
何啸天快步冲上去用力抱住了梁马,一瞬间几乎落泪。上一次彼此拥抱的时候还是小学五年级,就在那次班长选举之后,两人化干戈为玉帛恢复了邦交。而上上次则要追溯到一年级运动会了,在接力赛获得冠军后,他们“四飞人”组合一边搂着一边哭,发誓一辈子都做好朋友永远不分开。
两个人都很用力,似乎要以此传达他们对往日的珍惜和对友谊的致敬。何啸天蓦然发现梁马真的长大了,腰粗了背也厚实了,再也不是那个小崩豆似的小男孩了,这让他感觉既亲切又陌生,于是就认真地说,都不许哭啊!
梁马连续点了几下头,就哭了。
夕阳终于坠落,城市陷入一片暮光之中。何啸天打开盒子,见到了一支牙刷,拿起来看了看竟有些不明所以,老穆这是发什么神经?再查看,底部还有个小小的纸鹤,估计又是一封信吧?
穆梓蕾的信不长,和过去相比少了煽情和矜持,多了理性和阳光,口气也变得更像是一位知己老友:
啸天你好!一转眼又是三年过去,我们忽然都长大了,但是很感谢这九年时间有幸与你相识,临别之际也没别的牵挂,却必须要跟你道一声珍重。我的成绩始终不好,你是知道的,所以父母决定让我放弃这次的中考,然后全家迁居到天津去,房子已经买了,户口正在办,然后再复习一年争取上个好点儿的学校,这样等将来高考的時候胜算大些,毕竟是天津嘛!希望我会好起来,然后也能像你一样努力学习,那样的话没准儿就可以和你上一所大学,这将是我最大的动力!到时候我可就变成你的小师妹了,嘿嘿!希望别再是白日梦就好!昨天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这把牙刷,不知道你还记得吗?就是那次你用的那个,仅仅一次而已。我一直保留着呢,不过现在还是想交给你,随你怎么处置都没关系。老妈命令我放下一切和你有关的东西,但是答应大学之后就随便我啦!不过我也没全听她的,你的照片我还藏得妥妥的!其实还想说很多话给你,尤其是发自内心的那些,可我已经学会了克制,学会了“推迟幸福感”这个不错的办法。那好,就到这里吧!一起加油,四年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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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5日
何啸天这才想起牙刷的由来,哦,竟然是三年前借宿那天的“文物”,老穆真是有心了。不过从字里行间中也能感觉到她的成长和变化,明显成熟多了,可还是没打算放过自己,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走了一段路,把盒子丢进垃圾箱,又走了一段路,把牙刷也扔了,然后拿出手机给穆梓蕾发了一条短信作为回应——加油老穆!要尽快熟悉新环境,心思多用在学习上!等上了高中有机会再找你家借宿去哈!
何啸天一边把信撕碎一边略带伤感地想: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也许再见到时都很老了,也许他们都会忘记对方,慢慢的那种。其实老穆人挺好,尤其是对自己,几乎毫无保留地接受,还有那份痴情苦等,唉……
穆梓蕾很快回复道:我知道你说话算数,好嘞!等我都安置好了就告诉你我们家的地址,一定来住住啊!
何啸天急忙回:我那是开玩笑的话呀……
穆梓蕾又回:谁还听不出来啊?傻狗!
何啸天乐了,想再回话攻击一下却又放弃了,点到即止吧,就到这里!后来电话响了,老何问儿子怎么还没回家,难道张榜之后出了什么问题?何啸天赶紧解释,放心放心,这都是十拿十稳的事,之所以还没回去是因为跟同学一直聊天呢,毕业了嘛!老何这才踏实,幸福地“哦哦”着,然后说,要是你想跟同学们聚个会啥的不回来也行,不过家里也准备好晚饭了,而且你老妈整整一下午都在炸丸子炸藕夹,我也做了条海鱼。何啸天就痛快地回答一个小时内准到,再跟同学们聊一会儿就往回走。最后他听到电话的另一头传来欢呼——咱家状元回来吃啊!
他不知道为啥要撒这个小谎,营造出一种同学们依依惜别的感人场景,哪儿还有人啊,学校附近就他一个了,往日人来人往喧闹嘈杂的这条小街忽然变得冷清空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不由得感慨,开学是一次集中的相遇,毕业却是一次集中的离别,让人心里牵挂和难过的其实只是记忆。
他一直努力控制好自己的回忆,不让它去绕道,可在骑上一辆扫码单车之后却又不知不觉地拐上了另一条街,然后越蹬越快,争分夺秒似的,最终停在一排高大的槐树下面。
顺着阶梯走上二楼,进入一间教室。那是一间实验教室,桌子都很大,差不多能坐下六个人。他慢慢靠过去,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在那个她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发呆很久,悄无声息。整座教学楼里安静异常,只能听到水房内传出的滴答声,均匀而固执,在黑暗的走廊里似在独自记录着时间的流淌。仲夏时节,窗外的那些老槐树早已茂盛至极,累累压枝,墨绿色遮蔽了所有视线,隐约可见的唯有远处灯火,光影摇曳若即若离,仿佛在用一种暗示规劝他该与回忆告别了。
邢美琪望着何啸天说:“你就用心写呗,别半途而废,写完了让我看看啊。”
他忽然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很是尽兴,戢梦楼甚至都端起了白酒,理由是怕老何把一整瓶全喝了不好控制。然而老何不负众望还是失控了,兴高采烈地要求儿子也参战。何啸天只好开了一罐“崂山”啤酒,试着喝了一口,不是味儿就放在边儿上,继续喝他的“北冰洋”汽水。
老何动情地说,儿子!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给你爸你妈争气长脸呢!按理说你爸你妈两人一个学习好的都没有哇,绑在一块儿都不行!你说你这是遗传了谁的基因啊?
戢梦楼也面有醉色地说,就是啊!咱儿子这成绩我拿出去跟别人一说,都觉得想不到啊!我上学那会儿最多就当了一个历史课代表,别的门儿门儿不行,尽是不及格的,可能光想着搞对象去了!
老何正色申斥道,哎哟,你还有脸跟儿子说这个!整个儿一反面教材!
戢梦楼道,我这是拿自己的教训当教材嘛!老何你说说你咋学习也不好,你那会儿都忙啥去啦?
老何夸张地翻起白眼说,我嘛,我可能光顾着淘气去了!
戢梦楼穷追不舍,咋淘气啊倒是说说嘛!有没有跟小姑娘们淘气啊?
老何羞涩地一笑说,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何啸天知道父母说这些是为了跟自己打成一片,怕他心里还有某件事过不去,可毕竟是长辈,再怎么说也难逾越之间的那层关系呀,只得尴尬道,你们俩差不多得了,注意影响啊,儿童不宜!
老何却不以为意,端起酒杯和儿子的啤酒罐碰了碰,还用一种兄长般的口气说,你还儿童啊爷们儿?我看你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这要是放在老辈子那会儿,你都能给咱家传后啦!
戢梦楼哈哈大笑,也抢着碰杯亲热道,别听你爸瞎忽悠,咱们才不着急呢对吧?等过几年要是那个小姑娘回国,你放心,老妈绝对不拦着你们!
何啸天心底一漾,嘴上仍不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别提了行不?
夫妻俩一怔,对视了一眼就异口同声道,好,不提了不提了!以后咱们都不许提了啊!
何啸天叮嘱,切记啊!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的!
好好!不提不提!就算壶烧开了烧煳了也不提了!老何大幅度地挥舞着双臂,像在驱赶世界上最没意义的事情,随后伏低腰背眉开眼笑道,儿子啊好样的!咱不在乎对吧?咱一点儿都不在乎!你们赶上好时代了,可以多经历经历嘛,那点儿事儿……天涯何处无芳草哈!
戢梦楼也连连点头,使劲跟老何碰杯,还眉来眼去地坏笑。
何啸天看在眼里,觉得他俩狼狈为奸,干脆转移话题问,老爸,你喝的这个酒叫什么名?多少钱啊?
老何眨巴眨巴眼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如实回答,你爸我喝的这个啊叫泸州头曲精品!一百二十块钱一瓶呢!平常可舍不得喝,今儿不是高兴嘛!平常我喝的都是五十块以内的……
何啸天打断问,那是不是还有个叫什么1573的酒啊?
老何点头,有哇!那个是“国窖1573”,其實也是泸州系列,不过要一千多一瓶呢,咱可喝不起哎。
何啸天“哦”了一声,想起“大白牛”曾经到处吹过的话,说他老爸只喝1573,别的都不喝,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么贵,竟然比老爸这个贵十倍呢。
老何继续讲述自己的饮酒心得,儿子,以后你长大了记住老爸的经验,喝就喝好酒,起码也得是我喝的这个水平的!次的别喝,伤身体!还有,喝就喝40度以上的,别喝低度酒,那都是勾兑的!你看我喝的这个就是42度!
何啸天轻轻点头,端起啤酒跟老何碰了一下说,老爸,等以后我挣了钱也给你买1573,实在不行至少保证让你平常就喝得起这个头曲。
老何无声地笑了,瞅瞅妻子又瞅瞅窗外,眼里一热。
戢梦楼认真地问,你就知道给你爸买好酒喝,那你给你老妈买点儿啥呢?
何啸天想了一下回答,我也不知道买啥,给钱吧还是!
戢梦楼笑成了一朵牡丹花,举杯道,这是亲儿子!钱上见!来吧干一杯,老妈先提前谢谢你啦!
再后来老何真喝多了,不知怎的忽然啼哭起来,还大声嚷嚷,你说!儿子你说!你爸你妈啥也没给你啊真的,没本事没出息没文化还没个好脾气,任何好的榜样都没有!你怎么就能懂得上进呢?你怎么就能懂得报答呢?我觉得你是真行真可以啊!你爸我别的不懂,粗人一个,就一门心思地想用尽全力过好我这一辈子!我这辈子里都有谁啊?除了你妈就是你,儿子,从今往后你就放心,你爸你妈绝对不会给你添乱,老了也不给你拖后腿,咱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你翅膀硬了能飞多高就飞多高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吧,我们不想耽误了你啊!我们能在脸上沾你的光就知足了,就算一辈子没白活哎!
戢梦楼也哭了,啸天,刚才你爸说的可都是真心话,你爸一直是为了你好,没半点儿别的心思,过去你爸对不起你的事儿可别记在心里知道不?还有你老妈我也是一身的错!今天我们俩一块儿给你赔个不是了,唉——
何啸天一听就掉了泪,起身把凳子搬到他们中间,然后双手伸开一左一右搂住两人的肩膀,使劲把三个人的脑袋拢到一起,忍不住感慨道,老爸老妈,其实你们不知道,你们给了我最好的基因,就是肯吃苦,从来也不抱怨,好像觉得这些都是应该的……
一家三口哭哭啼啼的样子,却是最温暖的画面,这一幕发生在2015年7月。
20.尾声潺潺
最后等收拾完了准备分头上床之际,老何忽然在厕所门口叫住儿子,然后不好意思地讲,该上高中了,是不是要考虑一下换个发型啥的?何啸天发现老爸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就笑嘻嘻地点点头,然后也不好意思地讲,当初那辆自行车其实是自己弄丢的。老何眨巴眨巴眼却不以为意地说,丢了就丢了嘛,反正也是用你小时候的压岁钱买的。
这天晚上,何啸天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如果你有了一支新牙膏,就会觉得以前的那支用到最后怎么也用不完,人们都喜欢开始新的生活,抛掉厌倦了的味道,但是打开下个盖子才会发现,只不过又是一段更加漫长的开始。于是我禁不住想到,每个人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牙膏,一定挤得很慢,而结果却或长或短……
何啸天
乙未年仲夏夜
次日,他旧地重游般地来到了那家名叫“波顿发艺”的小理发店,却惊异地发现还是当初的那个店员,还在继续给人打工,就连穿戴也基本维持原貌,只是发型简化了些,除此之外眉眼间还多了几缕沧桑之感。
何啸天不禁暗笑,也不知道这位老兄的老板梦还在不在。但是让他更为吃惊的是,店员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尽管仍是露出一副接待熟客的表情,可眼神里却分明划过一丝陌生。他心想,罢了罢了,人都会变,记性也会。
等他理完发准备出门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在判断好准确的开门方向之后才顺利地一跃而出。这回他把头发全理了,成为一盏光瓢,虽然谈不上什么发型,但绝对焕然一新,走了两步感觉甚好,就连耳边的小风都飕飕的。怎一个“爽”字了得?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小店,不由得生出几分感触,绝没想到这三年初中时光竟然自这家理发店而起,又至此而止。有些事就是很奇妙,只有经历过了才能发现其中往往存在着某种不易被察觉的关联,倒不是说意义有多大,重要的是那种感受,唯有心知。这就如同两个曾经发生过纠缠的量子,穿越了时间和空间,依然能够彼此对视、彼此震颤。
何啸天在回家的路上骑得飞快,不到十几分钟就奔出了市区,然后拐上新修通的近郊环线。道路上几乎没什么车,只有一些环卫工人在路旁灌溉,黄色的草花和新植的绿柳显得生机勃勃,阳光照射着整个世界。穿过地道桥的时候,他舍不得浪费那个漫长的大下坡,就猛蹬了几脚直冲过去,后来干脆撒了把享受那扑面而来的清爽气流,只觉得身心全被放空,勇往直前且无牵无挂,禁不住在那风中仰天长啸……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