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桩
2021-08-06赵投桃
赵投桃
后半夜,我准备去杀刘蛮子。
刘蛮子你给我先吃饱喝足,最好睡得像死狗,等我后半夜来放你的狗血。这一回,我不是和你闹着玩的,你以为我放空炮是吧?你们别拦我,都别拦我,任谁拦也没用的。刘蛮子做得出初一,就别怪我江小汉做得出十五。如果不杀他,我咽不下这口恶气。明人不做暗事,我准备用我这把随身带的螺丝刀杀了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哧——插进他大腿,旋转倒须钩,顺带钩出一坨肉肉来,咕噜咕噜,冒血泡泡。
我要杀刘蛮子,这话说起来真是挺复杂的,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个明白,我尽量说得明白些。
就是今天下午,江汉打桩队队长韩东兵,从运城打电话给村小卖部的菊英姐说,杨前前要我去运城搭档打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村里男人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天上掉大馅饼。真是想不到,这个大馅饼怎么就掉到我眼前了。
当时,村小卖部有六桌搓麻将的人,人人都听见了。刘蛮子也在那里搓麻将,菊英姐让刘蛮子转告我。刘蛮子倒好,他公然隐瞒消息,准备明早自己动身去运城。当时,刘蛮子还当着搓麻将的人说,江小汉二百五冇(没)得卵用,送个女人给他搞,他也不会搞——听听,他这屁话,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前前点我做打桩搭档,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前前可能成为我媳妇儿,我可能成为前前老公。这话我又得往深里说了,打桩搭档全中国都叫夫妻桩。即便开始不是夫妻,只要结队打桩,做完打桩工程,生生死死全都经历过一遍,最后百分百都结成夫妻。前前二十二,我二十四,本村乡亲结亲,亲上加亲。这是明摆着的,刘蛮子坏我天大的好事。我想了一下午,等到后半夜,我准备去杀刘蛮子。
就在大前天,白坎村江汉打桩队的大部人马,开拔去山西运城了。
白坎村是远近闻名的打桩村,也是拖船镇最早的富裕村。除去四个人去广州洗车,三个人去河南挖煤,全村青壮年都进了江汉打桩队。殊不知,打桩是建筑工程的第一道工序,施工短平快,工钱也结得快。拿到工钱,卷起铺盖拍屁股走人——回老家。有十几户人家,祖孙三代人,都干打桩这个营生。打桩队这二十大几年,在湖北、河南、山西三省周边,承揽建筑打桩工程。行业里一提到江汉打桩队,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头。行话说,不死人的打桩队还没诞生,倒过来说,打桩队没有不死人的。我们村总共塌死四个人,重伤三个人。可是,这多年,每家每户都赚得盆满钵满,小洋楼盖得一个个赛气派,还多半买了乌龟壳小汽车。我们村一湾子的人,十几二十年就靠打桩发财致富了。村头小卖部,每天六七桌麻将。这小日子过得跟神仙差不离,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每当韩东兵新接到一单工程,大伙立马扔下麻将,夫妻整装待发,个个争先恐后,赶往工程所在城市。接下来,累死累活干它一两个月,三五万就进了打桩人的腰包。然后,大伙再回到老家,继续搓麻将,继续过优哉游哉的日子。话说回来,一个个腰包里鼓鼓的,他们不搓麻将,还能干啥呢?自家的几亩口粮田,现如今全都机种机收,现购现付,这些都不算多大个事儿了。
我不喜欢搓麻将。每盘输赢,我不会算账,算起来也慢。再说,麻将方方正正,摸在手里硬邦邦的,硌手指头。刘蛮子天天打麻将,我有时坐在他旁边观战。他手气臭得熏人,十打九输,他都找我借了五百块大洋了。他至少有十次说要拿篾刀剁手指,我至今没见他少一根指头。刘蛮子的手,又白又小,还有肉,像女人的手。一看就不是做苦力的手,可他偏偏生在做苦力的人家。
这次,全村去了二十几对男女。打桩队长韩东兵说了,打桩队只收二十岁到四十五岁的男女。大多是夫妻,也有父子,还有兄弟,甚或有姐妹。我父母在我十一岁那年得出血热死了,我和我姐江小菊相依为命。六年前,我姐远嫁湖南耒阳,我的生活便一落千丈,我变成了一个孤儿。毫无争议,我是这个富裕村里唯一的贫困户。此前,三组的孤老五保户曾婆婆病死了。三年前,我的小学同学、穷得叮当响的福生六指儿,由于夫妻参加打桩,当年就脱贫致富了。这些年,我每月有两百六十元低保费。我那两亩多口粮田,管我一个人温饱,一点问题也没有。平日里,我帮种田大户做做零工,偶尔到镇上打打短工。我巴望有一天出门见大世面,也去打桩赚大钱。
明摆着,我和我的狐朋狗友刘蛮子,没女人看中做打桩搭档。
刘蛮子长得像纸贴贴,瘦猴子一个,夏天里穿着背心,根根肋骨一目了然。不是我吹牛,我一拳可以把他打趴下,第二拳就可以把他打成肉饼饼。就他那一副麻秆腰,嘁!他哪是打桩的料!对了,他大号叫刘启满,生就一双眯眯眼,打小小心眼儿也多,喜欢阴斗(暗地)害人,他这家伙啊,大坏事没胆子干,净干些鸡零狗碎的小歪门邪道,大伙就给他取了这么个绰号。有几年,他跟人去汉口打工,据说在汉正街做“扁担”,就是搞小搬运,钱没挣到几个,反而把一条腿给搞骨折了,好在没留下后遗症。这之后,他回到村里,再也不愿出门了。至少這三年里,刘蛮子不是搓麻将玩游戏,就是偷鸡摸狗。前年年底,赵二妈家的一头肥猪被他半夜里偷走,偷到拖船镇给卖了。他这号人,臭了一个湾子,大伙哪个不心知肚明?鬼才选他做打桩搭档!
至于我,怎么说呢?我四岁时发高烧,高烧一天一夜不退,结果我脑壳被烧坏了,读了三回三年级。我对数学一点也不长记性,数数数到二十个数就数不清了。不过,我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谁打我跟前过,我闭眼闻一闻,就晓得他是个谁。还有,我有一个坏毛病。自从老村长祥龙伯,也就是韩队长他爸,在我六岁那年给我一个毛球球后,我就如获至宝,爱不释手。从此,我喜欢摸柔柔软软的毛球球,一年四季,我口袋里总有一个毛球球,有事无事摸一摸。外层是毛茸茸的,里面是软软的橡皮球,我后来才晓得,这种毛球球叫网球。平日里,有事没事,我习惯性捏一捏,摸一摸,心里就踏实安静了。还有,最关键的是,我身强体壮,禾场上的石磙,我轻轻一抓就起来。
看看留在全村的青壮年,也就只剩下刘蛮子和我了。单身女人打桩选搭档,必得找一个知根知底的男人,找一个健健壮壮的男人。可如今的白坎村,女人们已经没得选了,就剩下我和刘蛮子了。不同的是,我是真顶真的孤儿,他是鬼混的二流子。
现在,天大的好事从天而降,杨前前点我尊姓大名,选中我做打桩搭档,这等于买彩票中大奖,这等于当选了驸马爷;可恨这刘蛮子,他从中横插一杠子,我这天大的好事,眼睁睁要被他给搅黄了。他欺负我事小,断我财路、抢我女人事大。古人说,男人有三大仇,夺人妻女第一大仇。他欺负我都欺负到这份儿上了。
我真的已经想好了,今晚后半夜,我准备去杀刘蛮子。
不承想,刘蛮子却连夜跑掉了。
后半夜,我提着我自制的螺丝刀,趁黑摸到刘蛮子家,嗐!门上一把铁将军。有好多年,刘蛮子爸妈在荆州收垃圾,传说赚了不少钱。他姐刘启红出嫁到广东清远。刘蛮子和我一样,独个住在村里老家。奇怪,我要杀他,他怎么就听到风声了?我气得咬牙切齿,狠狠踢了一脚他家的大门,对准门缝撒了一大泡尿。大早上,我来到村头小卖部,遇到刘蛮子族叔刘独眼正在买烟,他苦口婆心劝我说,你和蛮子是从小长大的开裆裤朋友,你俩打嘴巴仗不算个事,他埋汰你,你埋汰他,万万动不得杀念。
我却想,这一回,不是打嘴巴仗这么简单。不错,在村子里,我一个人,他人一个。我和他并非臭味相投,而是人不缠鬼,鬼缠人,因为村里平日没有同龄人,他只得缠着我玩。显然,他比我聪明,他总欺负我,占我小便宜。作为玩伴,我那是宰相肚里可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让让他又何妨呢。但是,如果我真的斗狠发飙了,他吃不了兜着走。瞧我这号身板,打他两个半还有多余的,刘蛮子他心里有数。
他连夜跑了,我等于是一炮打了空气。没奈何,我只得去找我唯一的族姓叔叔江德昌讨主意。德昌叔说,前前姑娘点你将做搭档,蛮子去了前前未必就同意要他。依我说,你赶紧追到运城去。我说,去运城的路我不晓得。德昌叔说,叔送你去车站。我坐在叔的摩托车后,抱紧叔的老腰杆。叔告诉我,拖船镇到运城每天有两趟过路车,经过荆门,五六个钟头就到。你到了运城打韩东兵手机,万一找不到打桩队,你原路搭车回来,别把自个儿弄丢了。我说,我记住了。
不一会儿,长途车驶过来,车前挂着“天门—运城”的小牌牌,我急急爬上车。我第一回出远门,庆幸有族亲叔叔相送,怎不叫我眼泪汪汪。长途车发动时,我喊了一声叔,从车窗扔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绿色的钞票打着旋儿飘啊飘,德昌叔像抓蝴蝶在空中抓了几下,他好不容易终于抓住钞票说,老子要你的钱打鬼!可是这当口,车子已经跑开了。
刘蛮子闻风而逃,我看你往哪里逃!你追打桩队,我追你。你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不成?我就不信,前前姑娘会同你这种吊儿郎当、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搭档打桩?
车过荊门,我不禁想起前前她爸。
听打麻将的人说,打桩塌方,不死就伤。四年前的夏天,前前爸杨大栋就是在荆门掇刀开发区塌死的。出事那天下大暴雨,桩基塌方了,基坑被大水灌满,前前爸死得很惨,挖了两天才挖出来,尸体都发臭了。照说前前妈五香婶得了甲方五十万赔偿款,应该回白坎村养老,可她硬是赖在打桩队不走。韩东兵没办法,他不会扔下任何一个乡亲不管,他也是可怜她,继续留她在打桩队做保管员,可一翻过年来,前前她妈还是出了事,好端端一个人给整个报废了。这是后话,就此打住。
至于前前和我,一个湾子长大,她心眼儿好,从小待我就好。前前古怪精灵的,像《射雕英雄传》里的蓉儿。一天到晚像只喜鹊,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一看见她,就让人高兴。她个子不高,有点微微胖,黑亮长发落肩,一走一飘的。她黑亮亮眼睛好看,她圆嘟嘟脸蛋儿好看,她圆鼓鼓奶子好看,她圆滚滚屁股也好看。反正,在我眼里,前前是个漂亮姑娘,她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而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
有一回,有个多宝镇粮贩子上门收购小麦,我卖出六千多斤,这家伙不知怎么晓得我对数字不灵光,他肯定少付了我钱,少付了多少我算不清楚。前前晓得后,骑摩托追到半路上,截住那个粮贩子,她给我讨回了三百九十元。前前给我钱时,我捧住了她的手。前前的手像肉球球,软软的,滑滑的,有弹性,她任我摸,没有抽开。前前还说,以后卖粮食,喊我来帮你算账把关。还有一回,唉……我懒得说了,总之,前前待我不薄。有村人拿我当乐子欺负我,前前横眉瞪眼,回骂对方缺德。
我做梦都不敢跟前前好,可这一回,前前不嫌弃我,她主动要和我搭档打桩,这真是上天开眼。刘蛮子若不趁早滚蛋,我……我摸摸我腰间随身带的螺丝刀,它是我前年夏天用一拃多长的螺丝杆磨成的。刘蛮子当时还帮我磨了一会儿,他用拇指肚试试刀尖说,这倒须钩插进肉里肯定疼死人的。你个蛮子,晓得疼死就好。咦,我好像闻到了刘蛮子的气味。我敢断定,他狗日的肯定搭上了前一趟车。他比我早到运城工地,我急得抓耳挠腮。
日落西山的时候,长途车到了山西运城中心客运站。
站前广场,人多得像黑鱼产子,乌泱泱一大片,我分不清东西南北,急得抓耳挠腮。恰在这当口儿,我的手机响了:小汉,我是韩东兵,广场正面有一根最高的灯柱,你站在下边别动,我来接你,千万不准动。我激动地连说三个“好”。我猜是我德昌叔早上给东兵哥打了电话。有一根烟的工夫,一辆出租车滑过来,停在我身边,下车的正是东兵哥。这时,后边车门打开,竟然是前前,前前也来接我了。她笑眯眯的,一直盯着我哧哧地笑呢。
前前前前,我心里连连喊她,差点高兴得哭起来。前前迎上来抓住我的手腕,我不停地摸她的手,东兵哥看着我们,是那种没有歹意的笑。东兵哥跟前前说,小汉还是蛮乖的,叫他不动就不动。前前拍拍我的手说,小汉就是听话。东兵哥说,我现在把小汉交给你,打完桩你要毫发无损地把他还给我。前前说,我保证。我心想,前前点我来搭档打桩,她肯定找东兵哥商量过。
进到江汉打桩队的工地,隐隐约约,我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我说过,我鼻子比狗鼻子还灵,越是熟悉的人,我越容易捕捉到他的气味。我心里默默念道,魔镜魔镜告诉我,蛮子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和刘蛮子平时在一起玩时,他经常叨念的咒语。真是怪哉,就这么一念咒,脑壳就不糊了。
这里是晋南科技孵化器工地。在司马温公路南边,有一个形状像葫芦瓢的地块,被人头高的砖墙围住,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沿着围墙根,弯弯绕绕包围住工地。进到工地大门,左边四间平房,右边一溜长长的帐篷。前前带我来到顺手第二个小帐篷。门口摆着液化气灶具,一根裸头水管汩汩淌水。
帐篷有两个乒乓球桌大,两个纸箱,两张床铺。铺板搭在砖垛上,垫上棉被,铺上凉席,就成了两张床。地面上铺了一层青砖,床头还插了几枝野花,有很浓的花露水香味。前前把这个拆烂污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床中间,一个简易木架板上,摆着几盘饭菜,一盘红烧猪脚,黄亮亮,油喷喷香。前前晓得我最爱吃猪脚,她是先烧好了饭菜,再来车站接我的。我高兴得捏着裤兜里的绒毛球,越捏越高兴。我晓得,从明儿开始,我一定要听前前的话,拼命挖桩,拿到工钱。除此以外,用刘蛮子的口头禅说,神马都是浮云。
吃完夜饭,前前带我去洗澡。
工地大门东边,四间小平房,男女浴室厕所,各占两间。前前指给我进这边,她进到那边。我进到浴室,看见了村里好多乡亲,他们像泥鳅滚水龙,一个个脱得卵条精光。有冻国清、明远矮子、水生胖子、海东耙子,还有我三年级同桌福生六指儿。他们都兴奋地喊我,小汉小汉。大伙都没喊我的绰号苕宝(傻瓜),我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也一下脱个大光屁股,提起小水桶,兜头来一个灌顶冲。我没发现刘蛮子,更闻不到他的气味。浴室里人太多,水雾蒙蒙的,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尿臊味。
夏夜里,天上空荡荡的,有几个地方贴着几颗星子。月亮从东山升起,像一个大大的咸鸭蛋黄,金黄金黄的。村里老人说,月亮长黄毛,晒得像个苕(傻瓜)。明儿个又该是一个大响天。
帐篷里闷热,呼啦呼啦,鸿运扇摇头晃脑。前前就着电风扇,正在吹她湿漉漉的长头发。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在帐篷门口。前前歪着头,她拿手指指她对面,我晓得她意思:我睡这边床,她睡那边床。我刚一坐到床边,突然,前前抬起头问我,姐的话,你听不听?我说,听。我好生奇怪呢,我问她,我比你大两岁,我为啥要叫你姐?前前歪头想想说,因为……因为我比你懂事啊。我说,那只能……好吧。前前说,江小汉你要记住,一睡觉要老实,二不准杀蛮子,三挖桩听我指挥。
我说,我记住了。前前说,想骗我不行。你背一遍我听听。我说,一睡觉要老实,二不准杀蛮子,三挖桩听我指挥。前前白我一眼说,不是听你的,是听我的。我说,我就是说听你的呀。前前一愣,自己先呵呵笑起来。她说,蛮子和韩队长住一个帐篷,我肯定不会和他搭档,我只跟江小汉打桩。我心里一热,差点又去捧她的手。我心里说,看在前前的面子上,我留他不杀。我现在不杀他,并不是我以后不杀他。前前说,关灯上床睡觉。过了好一会儿,前前问我,你那把螺絲刀放在哪里?我一惊,说放在我枕头底下。前前说,拿来!我替你保管。我迟疑一会儿,还是摸出螺丝刀,乖乖交给了她。
我听村人讲,前前爸大栋叔塌死后,她妈妈五香婶留在打桩队做保管员。大前年,韩东兵在南阳接到工程,五香婶嫌做保管员钱太少,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叫花子做打桩搭档,韩队长验过他的身份证,江西抚州人叫胡长桂。他死得太蹊跷了,也死得真快当,一个大铁锤掉下去,一眨眼,胡长桂被砸死在六米深的坑井里了。办死亡证时,公安局通知家属签字,胡长桂弟弟从江西赶来,他怀疑是五香婶故意砸死他哥的,甲方赔付了五十万,他全拿走了,他说不给钱就报警抓人。拿这个事,韩队长也没奈何。五香婶那可是多善的人,她因此受了惊吓,脑筋也坏掉了,老是胡言乱语,有时连前前是谁都不认识了。前前把她妈妈送到舅舅家,他外婆还硬朗,可以护持她妈。她又赶到打桩队来,依旧做管理员。平时,我听村里人讲得多,说打桩这个事,挖上十米深,那不知有多大的危险,不是夫妻至亲,不是兄弟姐妹血亲,谁敢跟外人搭档打桩?
我心想,前前和我总有一亲,从小到大的邻里乡亲。这或许是前前选中我做搭档的原因吧。前前跟我是外人吗?不可能。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前前何曾看不起过我?相反,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我有难,她帮过我;外人欺负我,她捍卫过我。理所当然,她没把我当外人待,我更没把她当外人待。每回看到前前,不,一想到前前,我心里就热乎乎的,觉得她就是我的亲人。
躺在床上,睡会儿就醒,醒会儿又睡。挨到半夜时候,我还是大睁着眼睛。突然,前前说,小汉。我说,嗯。她说,叫我。我说,前前。她说,不对。我恍然明白,我说,姐。她“唉”地答应一声,前前说,小汉,明早就开始挖桩,你要听姐的话,不准发犟脾气。我说,我晓得。我心说,你为啥喜欢要做我姐呢?原来做我姐,你就可以指挥我是吧?
帐篷里闷热,我心里更闷热,简直烦躁不安。喉咙里干得生疼,嗓子眼儿快要冒烟儿了。最可恨那个地方不争气,硬邦邦的,硬挺得像胡萝卜,我想撒尿。前前就是鬼怪精灵吧,她说,出帐篷门左转。我溜下床铺,出帐篷门左转,原来是围墙下的干沟边。我急急撒了一大泡尿,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光光亮堂,我脚下冲出一个白花花的小坑,比射在蛮子家门缝里的那泡尿还多。
月亮已升到头顶,星子又少了几颗。我又闻到了刘蛮子的气味。他那身气味不说难闻,但就是他刘蛮子的气味,不可能是别人的气味。我心想,他一定在悄悄窥视我,说不定还躲在暗处跟踪我。他做下的事,他想百般抵赖也不成。他这个人我晓得,他老是爱记恨别人,报复心强。我若不先下手搞死他,他就会先下手搞死我。他不仅嘴巴毒,而且,心眼儿贼坏。他老是爱搞阴招,我可得防着他才是。迷迷糊糊回到帐篷,躺在铺上,脑壳发热,好烦躁。我还是睡不着。
工地中央照明灯的余光映进来,离我只有一膀子远,前前仰面躺在床铺上,十指紧紧交叉,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香。我也学着她的睡姿躺下,又勾起头看看自己的身体,看做对了没有。突然,前前问,你为啥还不睡觉?我说,不晓得为啥睡不着。她说,你不听话,我就生气了。我说,我听话。我赶紧闭上眼睛,一只手摸出枕头边的那个毛球球,狠狠地把它捏小了一半,另一只手抓住一角枕巾,揉啊揉的,把它揉成了一个球坨坨,我是要强迫自己快点睡着。前前叹了一口气说,来,我把手给你。我一阵惊喜,马上松开那个毛球球,马上接住她伸过来的手,一把握在手心里。她把手团成小拳头,像一个小脆皮蛋糕,肉嘟嘟,光光滑,有汗香味,摸着摸着,我就有些迷糊了,摸着摸着,我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天蒙蒙亮,前前喊醒我,洗脸、刷牙、吃早饭。
一碗稀饭,一碟榨菜,三个黄白色的小圆球。前前说,你吃两个,我吃一个。我问,这是个啥?前前说,好吃不?山西闻喜煮饼。我咬了几口,亮亮甜,有槐花香。前前说,你爱吃,明儿再买。我边吃边点头。前前说,小汉你听好,打桩就像猪獾子打洞,往地底下挖,挖到老土层就大功告成了。我问,那要挖多深呢?她说,上十米深吧。我掰着指头,在心里数数。前前說,我跟你怎么说呢?就像一根老竹子那么深吧。我想,一根老竹子那可是够长的。
前前打开一个黑色塑料袋,拿出T恤衫、短裤,还有两套大号迷彩服,她说是昨天上大超市给我新买的。我心头一热,我又想要去摸她手,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她黑亮亮的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直盯得我偏过头去。前前说,有人要忍住,没人可以摸。小心别人笑话你。我心里有些难受,前前现在规矩真多,我不记住,那可不行。
一大早,一溜儿排站在自家帐篷门口,大伙儿都在认真听着。
韩队长站在帐篷前的高地上,他开始大声讲话,他说,大家伙儿都是老打桩人了,我还得啰唆几句,施工一律按照安全规章进行。新组建的三对搭档,冻国清负责技术指导,我,还有蛮子重点帮扶。废话少说,现在开工!
我们村很奇怪,大人小孩都有绰号,弄得连真名也给喊忘了。大伙儿一见面就喊绰号,也只有互相喊着绰号才见亲昵呢。比如,冻国清不姓冻,姓陈,他读书时,每年冬天都会冻手,冻疮破水流脓,手背肿得像包子,是谁把他的姓陈改成姓冻了。海东耙子,他寻猪菜两只手像铁耙子,谁也抢不赢他。福生六指儿,他左手小指下边,多长了一个小指头,像丝瓜花苞。小时候有一回,福生给我摸过那个小指头,肉肉的,没长骨头。不知是谁给我取了个“苕宝”的绰号,也怪不得别人这么叫我,我确实数不过“20”个数。
有个人,像小跟班站在韩队长身后,他穿一身迷彩服,又新戴了一顶狗屁黑色棒球帽,整个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那样子讪讪的,一直压低着帽檐。我就料他不敢看我,更不敢来找我套近乎。事情是明摆着的,他做贼心虚,不敢与我对视。一般来说,小偷都不敢与人眼睛对眼睛。刘蛮子从小爱惹是非,关键是惹了事,他又不敢承认,鸭子死了嘴壳子硬。要说他是胆小如鼠那种,好像又不是。有一次,他喊我搭伴去夏场街上玩耍,一个混混吐我一口痰水,他冲上去就是一拳,把那家伙打得鼻血直冒。我犯了愣怔,好多村里的往事,像天上飞跑的云絮。果真今儿个是大响天,阳光射得人睁不开眼睛。
前前自顾自扛上两把铁锹,拎起大水壶,往工地走了,她也不喊我。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拔腿追上去,夺过前前肩上的铁锹。前前眼皮内双,笑起来像逗人玩似的。忽地,她脸一沉说,你又在跟蛮子使狠斗气吧?我辩解说,我没有啊。前前说,你心里是放不下两件事的。你想骗我是骗不过的。确实,我哪瞒得过聪明的前前,我只得承认说是。前前不高兴地说,你再骗我,我会伤心的。我赶紧说,我听话还不行?前前笑笑,杵了我一小拳。我在心里好高兴,我心说,前前前前,我在你跟前,我即便是个“苕宝”,也没啥不好的。
我俩的九个桩基,位置恰巧在葫芦瓢把子上,和大伙儿的施工段面隔得较远。我俩要穿过乡亲们的工地,才能走到自己的作业段面。这个工地,大概有三个足球场大,太阳底下,六十几号人,男男女女,挖的挖,铲的铲,各自为战。从远处看,世界失去了声音,变得一片哑然,男人女人,无声无息,像黑白电影里的小矮人。
一前一后,前前和我走过去,我听到乡亲们在身后七嘴八舌说开了。有说,前前这回算是找到了一个好搭档。有说,小汉一身蛮力气,可以打死牛牯子,这回真是派上用场了。有说,别看小汉话短,他心里可亮堂呢。还有女人说,小汉高高大大,就是记数不灵光,可惜了多好的娃。海东耙子大声喊我,小汉加油!福生六指儿的桩基紧挨着我们,他也跟着大喊加油。我也大喊,嗨!嗨!
地上画有九个簸箕大的圆圈,是撒石灰粉画上去的,前前说,这是冻国青画的九个桩基图,我们照直往深里挖就行。我站着,她坐在泥埂上说话,她用脚踢我腿杆一下,我也找一块泥坷垃坐下来。她递给我水壶,我说,我不喝,喝水多,尿就多,耽搁工夫。前前眼睛黑黑亮亮,她盯着我不放,水壶举在我眼前不拿开。我被迫喝了几大口,原来是盐开水。
前前说,小汉听好!今天,一个桩挖一米,能挖几个算几个。明天浇注钢筋护壁,后天就可玩一天。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她说,你背一遍我听。我懒得动脑壳,不想背,背什么背,背得头疼,赶紧挖不就得了。前前不依不饶,我再不情愿,还是背了一遍给她听。前前像是奖励我,把手搭在我膝盖上,我想去捧,但不敢。她说,乡亲们都开挖了,我俩不准落后哦。我不服气地说,我要当第一。前前说,好样的,开始!
不就是挖个洞洞吗,算个狗屁难事!一碟豆芽菜。
一个,一个,又一个,我上午挖了三个,前前挖了两个。中午,前前提前回帐篷,做了五花肉烧苦瓜,红辣椒烧鱼块,我吃了三大碗米饭。睡一会儿午觉。下午接着挖。一个,一个,又一个,我挖了三个,前前挖了一个。第二天,九个桩浇注钢筋护壁。我想想,第三天干什么来着?噢,我想起来了,前前说可以玩一天。今天浇注的混凝土护壁,要等上一天才能凝固好。
第三天早上,我俩睡到太阳晒屁股。前前伸一个长长的懒腰说,起床。洗脸。上大街去玩。乡亲们大都在睡懒觉。我和前前走出工地大门,我感觉我背后有一道眼光扫来扫去,扫得我背脊凉飕飕的。有一双眼睛躲在窗子后面,像鬼眼睛发绿光。这几天,好像蛮子一直在偷看我,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回头看,韩队长的帐篷,门帘是垂着的,我没发现有人。我心想,你不要像蜘蛛躲在树叶背面,小心我抓住树叶,一把捏个稀巴烂。
大街上好多人,前前好精神!白色圆领衫,灰白牛仔短裤,白色超薄运动鞋,像个大学生。我俩走啊走,走到一家小吃店。前前要了两碗叫什么羊肉胡卜,又点了三个运城闻喜饼饼。我想,叫这么一个名字,是一闻就让人喜欢的意思吗?这个饼饼,比我们天门老家的糯米“欢喜坨”好吃,亮亮甜,不腻人,好吃得舔手指头。
我俩又走啊走,走了很远,最后走到一个大门前,前前买了两件泳衣。在男更衣室门口,她将我交给一个看门人。这个人面善心也善,他帮我存好衣服,我换上游泳裤出来。前前穿着连体游泳衣,虽说个子不高,却是亭亭玉立模样。她站在水边等我。圆圆鼓鼓,小小巧巧,好标致!待我走到她跟前,前前突然扑通跳进水中。我大惊失色,也扑通跟着跳下去,我要赶紧托起她。前前仰在水面,哈哈大笑。我像泡沫塑料浮在水上,我怎么沉也沉不下去。前前說,这里叫中国盐湖,像外国的死海,你想沉也沉不下去的。
以后,每隔三天,前前就带我出来玩。第一回去舜帝庙,烧香;第二回到五老峰,坐索道;第三回到美天乐园,玩漂流。前前告诉我,每次新到一个城市做打桩工程,她就趁此机会玩它一个遍,洛阳、南阳、芮城、三门峡、灵宝,她都去玩过了。我还不晓得前前,她是做事拼命做,玩起来拼命玩的那种。可惜,前前早几年没叫上我。
很多天以后,一个大早晨,韩队长又开短会。他站在高地上,声洪嗓亮地说,今天啊,今天开始进入深井作业。我还是老生常谈,反复强调四个要:要按规章,要按流程,要牢记暗语,要上下配合默契。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随便落个铲铲,掉个锤锤,分分钟就要了井下人的小命。千万大意不得!女人们都给我听好了,砸死老公,活该守寡!我听得一惊一乍,怎么死个人咋就这么简单?那不跟走路踩死一只蚂蚁一样一样?
刘蛮子低头站在东兵哥身后,我晓得,他故意装老实巴交。我心想,你不要跟我装神弄鬼的。你有几截花花肠子,我未必不晓得!要不是有东兵哥镇住,你早就狐狸露出尾巴了。东兵哥在部队入党,当过海军陆战队队员,他做事是顶天立地的那种男人。这刘蛮子一肚子坏水,他一心想要躲我,我看他躲到几时。他以前曾跟福生他们说,江小汉真是苕宝打人,拳头不晓得轻重,打得人疼死。苕宝就苕宝,我就是苕宝。你个自作聪明的乖宝,给我小心点就是了。
昨夜里,前前又要我背口诀。她一个字一个字教我:下、等、上。起、停、降。前三个字,是人员状况暗语,后三个字,是吊运状况暗语。喊“上”就是一级报警,意思是情况火急,施工人员紧急上井。我背了三遍,一字不落,前前笑了。她很满意。只要没有数字,我很快就记牢了。
太阳像火球,高温高温。工地上,刘蛮子正在飞跑,冻国清正在飞跑,他俩像上了发条似的奔跑,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要将电缆线、鼓风机管线铺设到每个桩位旁边。刘蛮子把管线拉过来,离我一根老竹子远的距离,他停一停,立马掉头跑开了,他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兄弟,算你识时务,看在你勤快做事的分儿上,我暂且不难为你。我心说,刘蛮子,开裆裤好伙伴这么多年,我俩算是白处了。你得记恩前前,要不是前前拦住我,我早就冲过去擂你一拳,不打断你两根肋骨,算我是爬爬虫。
轱辘架已搭好,三根柱子立起来,罩在井口。现在是那种庄严时刻,男人立在坑井边,做深呼吸,静静等候。女人开始检测坑井空气浓度,鼓风机呼噜呼噜响,向井下鼓风增氧;检查吊绳,生怕有一丝断头。田野广阔,打桩男女,站在井边,静静无声。韩队长像个将军,站在高台上指挥。他前面讲过,打桩不是大会战,都是夫妻单兵作战,看谁沉得住气,看谁更有耐心。除非天灾人祸,塌死的都是粗心马虎的人。
我拿着风镐,准备下井。前前问,小汉,你怕不怕?我心头一紧,我本来不怕,前前突然这么一问,我反倒有点怕了,可我还是说,不怕。前前一笑说,我猜你就是怕了。我有点烦前前了,就像本不饿,一听人说饿,就真的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叫。
前前看我不高兴了,她把手递给我说,除东兵哥外,我不让任何人靠近井口,你一千个放心。蛮子给我滚得远远的。她这样说,我才高兴起来。我捧住她的手,捏捏,摸摸,心里开始平静下来。如果我连前前都不相信,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呢?唉,可惜我那个毛球球,在美天乐园漂流时,被急流冲走了。前前找了两个文具商店,终是没买到网球。
我全副武装,走到井口边,紧抓吊绳,踩牢帆布兜,等着前前送我下井。
个狗子的!刘蛮子远远站在围墙那边,他正在同冻国清扎钢筋架。他不时朝我这边张望,他装着什么心事,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刘蛮子,你像根鸡排骨,又可怜,又可嫌。我心里生气是生气,可看到他单单细细,像个瘦猴子,心里反倒有些可怜他了。将心比心,我细细一想,刘蛮子也不是那种坏透顶的家伙。为了和我玩,他替我割过一回麦子,还帮我拖过板车。以前好多回,我俩吵架了,甚或动了拳脚,过不了两天,他又主动来找我玩了。
前前说,预备!
我大声喊,下!
前前绞动绳索,布兜慢慢下落。
我喊,停!
前前稳稳用力,送我稳稳着陆。
我喊,等!
前前伏在井沿边,直勾勾盯着井底。
我喊,起!
前前转动轱辘把,吊绳绷紧,一布兜湿湿的黄泥缓缓上升。如此三番,如此三番,一个上午,我挖了两个半坑井。
我得歇一会儿,关掉头盔上的照明灯。这坑井太狭窄了,如果是个大胖子,转动身体都很困难。井底黑咕隆咚,胸腔憋闷得慌。我像一只蛤蟆趴在井底,紧张而又急不可耐。我努力谛听着,等待前前发出信号。在这一瞬间,时间停滞了,声音止歇了,动作停顿了,这一瞬间的长度很长,长得像一个漫长的等待,长到可以长出一株草。
我四肢麻木酸疼,慢吞吞挪动身体,以免疼久了被麻木僵住。冻国清说过,在深井挖土不要瞎动。嘣嚓嘣嚓,嘣嚓嘣嚓,好像地心在跳动,跳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因为蹲在井底害怕,害怕久了就不害怕了,就是反而变得无所畏惧了。何况,还有前前在上边保护我呢,其实,我应该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不过,要是有一个毛球球,让我捏一捏摸一摸,我心里就会安稳踏实些了。
一布兜,一布兜,又一布兜……今天,我挖了多少——我数数,一、二、三、四、五,五个桩基。傍晚下工,前前笑了,她很高兴。等到明天,再挖剩下的四个桩基,九个桩基就可循环挖到九米深了。
布兜。布兜。布兜好,布兜像降落伞,将我从井口降落到井底。若是用铁桶、木桶、塑料桶,前前一不小心弄掉下来,一准砸我一个头顶爆,百分百死翘翘了。
挖了一整天,从上到下,颈子疼,膀子疼,腰眼疼,屁股疼,小腿肚子疼,连脚板也疼。村里老人说过,脚三肩四腰五。意思是说,连跑三天路,脚板就不疼了,连挑四天重担,肩膀就不疼了,连背五天石板,腰杆就不疼了。我现在正是该疼的时候。夜里去澡堂子冲澡,男人们像霜打的茄子,蔫塌塌的,歪歪倒倒的,哼哼唧唧的,他们快要累死了。
我从澡堂子出来,遇见蛮子正提着水桶迎面走来,我腾开步子迎上去,离我还有两根老竹子远,眼看就要面撞面了,蛮子突地往路边一闪,紧贴着围墙根,绕道帐篷后面。看这架势,他决计要和我一躲到底,不,是一斗到底。刘蛮子爱耍坏心眼儿,小伙伴们不愿同他玩,他只得找我玩。有一回,他把我的毛球球故意抛进水塘,我怒不可遏,一拳擂过去,擂得他连翻三个驴打滚。三天后,他还是又来找我玩了。大人们说我俩,一对打不散的难兄难弟。可是,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和他玩了。
晚上,前前又烧了一盘猪脚,还配了一小碟运城酱玉瓜,我浑身疼,疼得没一点胃口,压根儿不想吃。前前把一盘猪脚推到我碗边,她逼着我吃,我强迫自己吃,只吃了一浅碗米饭。我像倒墙一般,把自个儿放倒在床铺上。像被抽筋剥皮,疑心要散架了。我先是四仰八叉睡下,只睡了一会儿,顿感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床铺像磨盘旋转,帐篷也跟着旋转起来。我有点想要呕吐,却呕不出来。我赶紧闭上眼,赶紧翻身趴在床铺上,像一条癞皮狗趴在泥地上。
不知何时,对面床铺咯吱咯吱响,前前溜下床铺,她俯身到我床边。她举起小拳头,一拳,一拳,捶在我肩膀上,捶在我腰眼上。麻麻疼,却舒服,我趴着,一动不动。捶了一阵,她索性爬上来,骑在我背上,她按我脖子,捏我臂膀,推我腰椎,搓我小腿肚,然后,噼噼啪啪,小巴掌拍打我后背。帐篷里光线暗淡,她像个盲人按摩师,做得很认真。她不说话,我也不想说话。
我哼哼唧唧,疼得肌肉一抽一抽,一时半会儿,我如何睡得着呢?前前坐到我枕头边,掐我太阳穴,掐我头皮,掐了一会儿,她俯到我头边,我闻到她嘴里吐出的不知名的香味。她脸贴着我额头不动,像是在听我的血管还动不动,似乎过了一会儿,前前慢慢撩起她的胸衣,以哺育的姿势,将乳房紧压在我脸上。我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情不自禁吸吮她两个小红枣,一会儿吸这个,一会儿吸那个。那两个小红枣又圆又软,又香又甜,比天底下的什么都好。起初,她只是摩挲我的头发,当我用劲吸她时,她轻轻“啊”了一声,差点扯下我一绺头发来。大概我真是个苕宝,就像蛮子说我不知轻重,我把自己的牙齿都吸出了血,因为我闻到嘴里丝丝的血腥味道。过了好久,前前拿过我的手,按在她的胸窝里,我托着她两个温香的软球,慢慢抚摸,摸着摸着,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或许,在前前眼里,我不是苕宝,我只是不会数“20”以上大的数字。我周周正正。我心眼儿好。我身强力壮。我勤学苦做。我顺从听话。这一切都让前前放心。她肯定晓得我心事,我多么多么喜欢她,我心里很想很想往下摸她,我的手刚往下移动,她就狠狠揪住我耳朵说,听话。于是,我乖乖听她话,我趴在床铺上,像一条一动不动的黑鱼。前前心里有绝对把握,她料定我不敢违反她,料定我不敢强行她。
夜的外面,一个人鬼鬼祟祟潜到帐篷跟前,支棱着耳朵,紧贴帐篷偷听壁根子。他拿着一个带把的锤锤,一副麻秆腰,撑不住一身迷彩服,像一个瘪瘪的稻草人。蹑脚蹑手。贼眉鼠眼。心怀鬼胎。恬不知耻。我心说,我不一拳打趴你,你是不会告饶的。我悄悄溜下床,悄悄绕到帐篷后面,唰地抽出螺丝刀,斜刺里杀将过去。那家伙一愣,像弹簧腾地跳起,又像夜猫子一个急翻转,没命地落荒而逃。一晃眼,他就跑得没影儿了。我心里太晓得了,我顺顺当当和前前搭档打桩,而且还同住一个帐篷里,马上就要打完桩基,马上就要赚大钱了,有人心里肯定发急,八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原来这是一场梦。这个梦夜里做了两遍,一个梦怎么两遍一模一样呢?后半夜,我一觉睡得好死,睡得天地不知。一大早,前前偷偷起床,她已经进城买菜回到帐篷,我这才睡醒过来。我一个鲤鱼打挺,哧地溜下床,跑到男厕所,撒了一泡长长的夜尿。我忽然想起昨夜做了两遍的那个梦。他刘蛮子总能躲得开我,证明他时时刻刻都在盯梢我,否则,他如何能够躲得开我而又能监视我呢?我回到帐篷门前,围着小帐篷转一圈,我发现,帐篷背面的浮土上,深深浅浅,布满许多脚印,这脚印未必是别人的不成?
太阳还没出来,太阳也想打盹,太阳也想睡一个回笼觉。前前蹲在地上,正埋头洗我的衣服。工地上有水汽蒸腾,比雾还沉实,海东耙子和他老婆莲香已经开挖了。他起早贪黑,干起活儿来,一双大手耙子像救火。不然,怎么叫海东耙子呢。这些天里,男人们不见了,他们都潜在井底拼命挖,像老鼠,像猪獾,像臭獴,从早挖到晚。
白花花的太阳下,女人像一棵花树,守在地面上,守在井口边。东边一棵,西边一棵,北边一棵,南边一棵,中间还有一棵。隔远了看,就像一大片花树林子。
几个白天,我继续挖啊挖,又挖了有六七天吧,九个桩基循环挖到——我数数看,哦,九米深,有六个桩基挖到老土层了。前前伏在井口边说,小汉,全村你最棒,我们是第一。我心说,谢天谢地,现在,我习惯了,“脚三肩四腰五”都到期了,我熬出头了,浑身不疼了,饭量猛增了,一顿三大碗了,放倒就呼呼大睡了,睡得像死狗了,第二天干活儿,全然不在话下。
今天早上,前前正在向坑井鼓风增氧。韩队长和冻国清过来检查。冻国清读书时数学成绩顶呱呱,他当技术员最合适。四个人坐在地上,冻国清打一个比喻说,一根完工的桩基,形状像一个手电筒。主体是圆柱形,底部呈喇叭状,术语叫扩大图,用以增加未来高楼对桩基的荷载力。韩队长接住话头说,所以啊,在喇叭状中作业,施工人员占位有盲点,最容易出大事故。前前和小汉,你俩要格外小心。
前前说,我记住了。
我也说,我记住了。
冻国清照我胸前捣一锤,他转到别的桩基去了。前前有些怪怪的,她拉过韩队长,围着轱辘架窃窃私语。我坐在地上,听得分外真切。前前说,昨晚下工转盘还是好好的,今早就变成这样了。前前手里拿着一根光秃秃的螺丝杆,螺丝帽呢?螺丝帽不见了。韩队长眯缝着眼,像自言自语说,谁会干这种事?怎么会呢?不大可能吧。我看得明白,螺丝杆固定轱辘架的转轴和摇把,没有螺丝帽锁紧实,螺丝杆随时都会从榫眼里脱落,当我下井踩进布兜时,稀里哗啦,轱辘架不就散架垮塌了?说不准前前也跟着摔井底了,我不就坠井栽死了?或者被轱辘架砸死了?
据水生胖子讲,韩队长他爸,老支书祥龙伯,就是这么给砸死的。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南阳这地界,净是红色黏土,黏糊糊的,挖起来咬住锹板。水生胖子爸有一个基坑,挖到十米多深了,井底突然出现一个碳化的槡树墩。祥龙伯是包工头,那时还不叫队长。他下井查看了一番,等吊他上来,快上到井口时,螺丝帽突然脱落,轱辘架瞬间散架垮塌,祥龙伯一个倒栽葱坠入井底,这一砸一摔,不死才怪。
说起祥龙伯,他可是我们白坎村的领头雁,是他最早组织起打桩队。他一死,打桩队停了三年。后来,韩东兵从部队复员回来,他对拖船镇汪书记说,大平原没啥资源,我还是先带大伙儿赚些现钱再说。当年,他放弃了村支书候选人的资格,又自个儿拉起打桩队伍,全村青壮年热情高涨,踊跃参加。他打著“江汉打桩队”的旗号,他的战友遍及三省周边,拿到手的工程一个接一个。
东兵哥看着我,前前也看着我。他俩一直不说话。我说,我怀疑是……前前一把伸手过来,捂住我嘴巴,她说,小汉不准瞎说。
东兵哥说,你俩不要声张,也不准怀疑别人。从现在开始,每次小汉下井,前前要仔细检查螺丝口,还有吊兜绳索。每天收工,绳索要带回帐篷。这个事我来调查处理。东兵哥去到帐篷,找来一个螺丝帽,紧紧拧牢螺丝杆。他摸一下我的头说,小汉,最后还剩两个桩,你放心挖。我心里却在想,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难道还是别人干的不成?
福生六指儿的桩基,紧邻我们旁边。
他老婆叫繁金枝,额头边有个铜钱大的乌色胎记。她长得高高挑挑,前挺后翘。闪腰大屁股,生娃的老师傅。这时,繁金枝急急摇起轱辘把,奶子一起一伏,柳腰一扭一闪,屁股一凸一翘。福生六指儿从井中冒出头来。他一大步跳出井口,像摔一扇门板,重重地摔到地上。福生像一条大黑鱼,浑身污泥浆子,头脸黑乎乎的,只剩下两只眼睛,滴溜滴溜直翻白眼仁儿。
东兵哥喊冻国清过来。冻国清查验吊上来的新土,从中拣出了几块黑亮晶晶的焦炭。他像个教授慢条斯理说,井底出现这种焦炭,说明井下地质情况非常复杂,可能有煤窑,可能有古城墙、古墓什么的东西。后步施工千万要谨慎。东兵哥对福生说,你现在不能用大锹,改用短风镐,慢刨慢铲,等摸清地质状况后,我们再来确定施工方案。
繁金枝说,真是气人!我手气臭,抓到一个臭井。每对打桩搭档的桩基号,都是自个儿抓阄抓到的。抓到这种臭井,不怪自个儿,难道怪别人不成?
夜里八点来钟,繁星满天,天气闷热,帐篷里比蒸笼还热。夜的黑幕下,田野中央一根高高的树干,悬挂着两盏照明灯,灯光白晃晃刺眼。蓝莹莹的夜色中,一顶顶绿色帐篷,像浮在水中的荷叶,偶有风吹过,吹得帆布帐篷噗噗作响。
司马温公路就在大门外,我跟着前前出去遛弯。头顶上空,花脚蚊子多如杨花,追着人赶,嘤嘤嗡嗡,群魔乱舞。好在前前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青色长袖衫,蚊子咬不到她。她拿着一把小圆扇,时不时给我驱赶蚊子。她的小圆扇挥过来,花露水香味随之扑过来。
刚来到工地大门口,有个人影从围墙外飘进大门,他跨过铁栅栏,黑影一闪而过,然后躲到左边平房的阴暗处。我不用看,一闻就是他。我想探个究竟,几大步跟过去。刘蛮子一下慌了神,他沿石子路走得飞快。我紧跟着他走,他越走越快,我也越跟越快。分明,他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他,他浑是不想见我,他未必是怕我揍他?他犟,我也犟,如果他道个歉,我权且饶他过去。
突然,他拼命奔跑起来,我也拼命追赶。前前在身后喊我,小汉,江小汉!但是,我身体带着惯性,不仅脚步刹不住车,脑子也刹不住车。在石子路上,刘蛮子一路狂奔,踢起的小石子像子弹飞射。他瘦小的身体像一枚纸火箭飞起来。医生说,对数字迟钝的人,跑起来方向感差,容易绕圈迷路,而且不能快跑。可我步子大,追赶着他,并没有落下多远。纸火箭的影子,贴着围墙飞;我的影子像像老鹰捉小鸡,紧随其后。
跑到葫芦把子上,眼看老鹰就要捉住小鸡,突然,刘蛮子一脚踩空,摔了一个大跟头,摔在路中间,摔得碎石子噼里啪啦响,我来不及躲开他,被他绊倒,重重摔了一个狗吃屎。
我踢他一脚,说,你为啥抢我好事?
他蹬我一脚,说,你占了好事还要打人。不是我,你有个屁的好事。
我一拳砸在他屁股上,说,你为啥要害我?
他一拳砸在我大腿上,说,我要害你,你早死■了。
我抽他一嘴巴,说,工程做完了你等着瞧!
他抽我一嘴巴,说,等着瞧就等着瞧。
我一拳擂过去,打出的拳头却停在了空中。我发现两道鼻血虫从刘蛮子的鼻孔中流出来,像蚯蚓爬过嘴巴,被工地照明灯一照,红红亮亮挂在下巴颏儿上。我的嘴巴也被他打肿了,感觉嘴皮子绷得紧紧的。我俩坐在石子路边,大口大口喘气,大眼瞪小眼,乌龟对王八,像两只不肯休战的斗鸡。老人说,好打架的狗,没一张好皮,都不是好狗。
这时,韩队长和前前从帐篷这边追过来,他俩已站在我俩面前。韩队长说,咋不打了?打,接着打呀。前前赶紧递给蛮子一张纸巾擦鼻血。韩队长倒背着手,围着我俩转了一圈,板起脸说,再打,我两个都开除。他对蛮子说,你俩开裆裤伙伴,能饶人处且饶人。来打桩队做活儿,将心比心,同生共死。他转头对我说,小汉你还蛮执拗,犟得要命。要不是有蛮子替换前前做管理员,你怎么能同前前搭档打桩?
前前拿眼睛死死瞪着我,像狮子瞪着羚羊,我不得不低下头,立马逃开她的眼光。我心说,前前为啥总是管住我,总是护着刘蛮子?我心里忽然涌起很多委屈,跟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前前说,你俩拉拉手,两人死结,一笔勾销。蛮子白我一眼,我也白他一眼,两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互不对付。韩队长说,还想打架?还没分出输赢是吧?还不愿拉手?蛮子还在犹豫,我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先伸出手,蛮子乖乖把手伸过来。我的大手,拉住他的小手。蛮子的手指又短又细,手指和手指像被502胶水粘住,贴得紧紧的,像生出了掌蹼。
还是出了大事故!
第二天下午,我的最后一个基坑出了大事,而且是连环大事。
我下井前,前前已做了充分准备:轱辘架没问题。螺丝栓没问题。绳索扣没问题。鼓风增氧没问题。现在坑井超过十米深,吊上来的新土净是黑乌乌的塘泥,今天,前前给我穿上雨胶鞋。我前面说过,我已习惯了挖桩,这点事,不算个事。前前摸摸我的手,塞给我一个新网球。啊!她今早上街买的。我握在手心,像握住一个宝贝,心里踏实多了。我摸摸毛球球,藏进裤兜里。
前前送我到井底。
深井作业,暗语由语音改为动作,我拉动绳索,拉一次,吊土,拉二次,吊人,拉三次,等待。打开头盔照明灯,抡起短柄风镐,一下一下往下挖,风镐像錾豆腐,一块一块,老土就松动了。今天有问题,遇到阻力,举起风镐砸下去,风镐嘭地回弹回来。风镐砸下去,本来是沉沉闷响,这会儿却硿嘡硿嘡响,像敲在一面鼓盆上,嗡嗡有回音。
今天真是蹊跷!
忽然,噗噗,噗噗,两只泥蝼蛄蹦出来。奇了怪了,十多米深的地底下,怎么会有泥蝼蛄呢?小时候,小伙伴们经常钓泥蝼蛄。将长长的麦秆伸进泥洞里,泥蝼蛄贪吃,见麦秆就咬。麦秆像鱼漂,上下浮动。轻轻一拉,就钓出一只像蚕宝宝一样的泥蝼蛄,小半天就可钓一小罐罐,小鸡小鸭崽最喜欢吃泥蝼蛄。
这会儿,有一只泥蝼蛄跳到我雨靴上,我用头盔照明灯一射,一只又大又肥的泥蝼蛄。长长的胡须一抖一抖,弹珠大的黑眼睛一鼓一鼓。泥蝼蛄眼睛又黑又亮,它好像是问我,你来干吗?我说,我不干吗。泥蝼蛄说,你明明干吗了。我说,我来捣毁你的老巢。泥蝼蛄一个弹跳,说,小样儿。泥蝼蛄哈哈大笑而去,像在水里扎猛子,一眨眼潜进泥土,一道道泥浪滚动,泥蝼蛄不见了。
魔镜魔镜告诉我,泥蝼蛄你要干什么。我挖出来的新土,穿裆一推,推到屁股后面,一堆,一堆,又一堆,像泥蝼蛄刚刚屙出的泥屎。我拉动绳索,前前转动轱辘。在布兜起吊的间隙,我可以歇一会儿。抬头仰望,井口像个大月亮,蓝莹莹的,前前的身影飘来飘去。井口像用蓝天做成的一面水银圆镜子,亮闪闪的,有太阳光,有云影子,有鸟雀子叫。
我拉一下绳索,一刹那,绳索绷得紧紧的,布兜缓缓起吊,缓缓上升。咯吱咯吱,轱辘转啊转;前前一起一伏,她摇啊摇,摇得井底的光线暗一阵,明一阵。因为前前个儿不高,她摇起轱辘来,肯定像跳舞。地面上,烈日炎炎,前前的汗水掉下来,像小雨点,摔打在我头盔上,噼啪噼啪响。
我要换一个蹲位,如此才能继续平挖。料想不到,这是一个大危险,致命的大危险。我右脚挪开,高高提起,一脚踩下去,仿佛踩到棉花上,仿佛踩到陷阱里。瞬间,右腿下陷,直陷到大腿根。啊!锥心般的疼痛猛然袭来。类似尖利的铁钉,刺穿我的雨靴,刺穿我的脚掌。与此同时,在我眼前,有一团黄色的气体冒出来,嗤嗤作响,我闻到一股臭鸡蛋味道。头痛、眩晕、恶心、呕吐、乏力、寒战,这时,我想摸裤兜里的毛球球,手动不了,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我疼得麻木了,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在那最后的清醒时刻,我竭力拔出右腿,身体立马瘫了,像一堆烂泥,脑壳歪靠井壁,蜷缩在坑井里……
上面井口边,前前收不到我的回应,她急得拼命喊我,小汉小汉。我起初是听到了,冻国清在喊。韩队长在喊。噼噼啪啪,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乡亲们叽里呱啦。好多人聚到井口边。簸箕大的井口,壮汉韩队长下不来。啤酒肚冻国清下不来。福生六指儿吓得早已双腿发抖,他没胆量下来。众乡亲慌手慌脚,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看来,井底那人没得救了,那人必死无疑。哦,那人不是别人,就是我,是我江小汉啊。
井口上像炸了锅,女人们叽叽喳喳,有人在嘤嘤哭,是前前在哭。在一片慌乱中,突然,有人大喊:我下,我下!是他,是刘蛮子,是我的小个子难兄难弟。韩队长说,快!鼓风机开到最大!蛮子,你下去后套住小汉胳膊,立马撒手。记住,我只给你三分钟时间,你一拉动绳索,我们火速吊你上来。快快快!大伙儿绷紧备用吊绳。
韩队长摇动轱辘把。刘蛮子下来了,他下来了,他像捞月亮的猴子下来了!他悬挂在绳索上,像旋转的陀螺。当他脚板触到井底,他的小手摸摸我的脸,他搬不动我。他将绳索穿过我胳膊,缠住我胸前背后,结结实实缠绕两道,急急系成一个拴贼扣。他用他的女人手,抹去我嘴唇上的污泥。他大声喊,小汉,小汉,你别装死啊!我记得我哼哼了两声,蛮子啪地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不等蛮子做完这一切,他开始呕吐。他快速拉动我身上的绳索,他先拉动了我身上的绳索。我的身体被绳索牵引,斜卡在护壁上。我干出了什么事了?我尿尿了,尿液顺着两腿往下流淌。我脚底有什么东西托着我,是蛮子用天灵盖顶住我的脚板。兄弟,对不起,我尿了你一个灌顶冲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已经失去知觉了。蛮子还在使劲向上顶我,他几乎将我整个托起來。我的身体被吊绳拉直了,绳索晃晃悠悠上升,我也跟着上升。我的身体穿过黑暗,穿过恶心的毒气层,穿过逼仄的十米井道,虽说我闭着眼睛,可我已经感受到阳光,感受到地面阳光的温暖了。
恰在这时,更大的哧哧声像鞭炮炸响,像液化气泄漏燃烧,一股更加猛烈的臭鸡蛋气味从地底深处冲出来,像浓雾一样,蒙住了蛮子的脸,包裹了蛮子身体。而这个时候,蛮子还趴在井底,他还在我脚下面,他生生半挂在绳索上,他等着被吊上来。他的绳索不停发抖,他身体也不停发抖,他像一片被烧掉的叶子,开始慢慢萎缩,慢慢蜷曲,他的双腿蜷曲成罗圈,整个人不停地抽搐,抽搐成一只大蒸虾。他头颅歪着,四肢下垂,不知是死了,还是昏死了。
说是三分钟以后,或许四分钟以后,真是天可怜见,一前一后,江小汉和刘蛮子耷拉着头,四肢摇摇晃晃,身体上一下,停一下,上一下,又停一下,像两个提线木偶,被众人吊回到地面上。据说我还有心跳,而蛮子已经断气了。韩队长像棕熊低沉号啕。乡亲们呜哇惊叫。前前脸色惨白,牙齿叩叩响,浑身发抖,她伏在我身上,几乎是大放悲歌。在众乡亲帮助下,前前脱掉我的雨靴,我的右脚血肉模糊,看得一圈人心惊肉跳。前前从我身上掏出那个湿漉漉的毛球球,紧紧握在手掌心里。
而蛮子呢?他已没得救了。
不几天,当地建筑管理部门发布事故通报,客观还原了事发经过——
二○一×年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四十分,在晋南科技孵化器工地人工挖孔桩施工中,突发一起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农民工江小汉在十一米深井施工作业时,意外挖穿晋侯古墓,引发墓室内甲烷、二氧化碳等混合有害气体大量溢出;同时,江小汉被铁钉刺穿脚掌,无法在第一时间发出自救信号,致使江小汉重度窒息昏迷。同队工友刘启满下井营救时,由于施救措施不当,没能在最短时间内将其吊出坑井,加之毒气浓度过高,窒息时间过长,导致刘启满深度中毒死亡。最终,这起事故造成两名鄂籍民工一死一重伤的惨痛后果。
事后,甲方支付给刘启满父母六十五万元工伤死亡赔偿金。蛮子父母从荆州赶来,呼天抢地,抚尸长号。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蛮子死得也够风光的了,全打桩队六十多号人,还有甲方派出的董事长秘书,都去火葬场为他送行了。前前给蛮子买了最贵、最高级的骨灰盒。乡亲们坐上三辆大巴车,护送蛮子魂归白坎村,他被葬在祥龙伯旁边,紧挨着前前爸大栋叔的坟头。人生何其诡异,阎王爷本来是安排我去死的,而蛮子却顶替我去死了。要不是他先拉动捆绑我的绳子,我不可能被抢先吊运上来,我不可能侥幸活下来。可怜的蛮子!他没有死在我手上,可最后他还是因我而死。
半年后,我出院了。我长得白白胖胖,身体不缺不残;可是,因二氧化碳重度中毒,我留下迟发性颅脑损伤Ⅱ级后遗症,医院诊断为,终生丧失劳动能力,有严重语言障碍。从此,我变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比早前的江小汉变得更傻了,我连一二三也分不清了。甲方付给我四十万元工伤赔偿金(不含住院费),前前姑娘全部留给我做后半辈子的生活用度,她还给我雇请了一个长年护工。我晓得,从此以后,前前没有撇下我不管,只要不出门打桩,她每天都会来看我,还给我送来了数不清的毛网球。我姐江小菊千恩万谢,哭着跪谢前前姑娘对我的大恩大德。另外,我還要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对了,假如,假如我死了,白坎村再也没有贫困户了;而现在,我却奇迹般生还,而且衣食无虞,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白坎村当然也再没有贫困户了。只是,人生不可能有“假如”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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