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茶坊
2021-08-05汪曾祺
天已经很黑了,房顶上的雪一定已经堆了四五寸厚了,我们该睡了。
正在这时,屋门开处,掌柜的领进三个人来。这三个人都反穿着白茬老羊皮袄,齐膝的毡疙瘩。为头的是一个大高个儿,五十来岁,长方脸,戴一顶火红的狐皮帽。一个四十来岁,是个矮胖子,脸上有几颗很大的痘疤,戴一顶狗皮帽子。另一个是和小王岁数仿佛的后生,雪白的山羊头的帽子遮齐了眼睛,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女孩子。他脸色红润,眼睛太好看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长的短棍。虽然刚才在门外已经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还有不少雪花。
老刘小声跟我说:“是坝上来的……是赶牲口的——赶牛的。你看他们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随即,他和这三个坝上人搭起话来:“今天一早从张北动的身?”
“是。——这天气!”
“就你们仨?”
“还有仨……在十多里外,两头牛掉进雪窟窿里了。他们仨在往上弄。俺们把其余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场,到店里等他们。”
“这样天气,你们还往下送牛?”
“没法子。快过年了。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他们把粑粑头放在火里烧了一会,水开了,把烧焦的粑粑拍打拍打,就吃喝起来。
我们的酱碗里还有一点酱,老乔就给他们送过去。“你们那里今年年景咋样?”
“好!”高个儿回答得斩钉截铁。显然这是反话,因为痘疤脸和后生都“扑哧”一声笑了。
“不是说去年你们已经过了‘黄河?”
“过了!那还不过!”
老乔知道他话里有话,就问:“也是假的?”
“不假。搞了‘標准田。”
“啥叫‘标准田?”
“把几块地里打的粮算在一起。”
“其余的地?”
“不算产量。”
“坝上过‘黄河?不用什么‘科学家,我就知道,不行!”老乔向我解释,“老刘说的是对的。坝上的土层只有五寸,下面全是石头。坝上一向是广种薄收,要求单位面积产量,是主观主义。”
老乔把烟口袋递给他们:“牲畜不错?”
“不错!也经不起胡糟践。头二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夜战,把牛牵到地里,杀了,在地头架起了大锅,大块大块煮烂,大伙儿,吃!那会吃了个痛快;这会,想去吧!——他们仨咋还不来?去看看。”
高个儿说着把解开的老羊皮袄又系紧了。
痘疤脸说:“我们去。你就甭去了。”
“去!”
他们向掌柜的借了两根木杠,把我们车上的缆绳也借去了,拉开门,就走了。
听见后生在门外大声说:“雪更大了!”
老刘起来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归在一起,上了炕,说:“他们真辛苦!”
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咱们也很辛苦。”
老乔一面钻被窝,一面说:“中国人都很辛苦啊!”
“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着大个儿的这句话,心里很感动,很久未能入睡。这是一句朴素、美丽的话。
半夜,朦朦胧胧地听到几个人轻手轻脚走进来,我睁开眼,问:
“牛弄上来了?”
高个儿轻轻地说:
“弄上来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们睡在对面的炕上。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晚。醒来时,这六个赶牛的坝上人已经走了。
(来源:汪曾祺《七里茶坊》)
【阅读导引】本文讲了坝上村民为了让坝下村民过年吃上肉,克服困难,雪天送牛的故事。特殊年代人与人之间团结友爱、彼此关爱、相互理解的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
【文本聚焦】请分析坝上村民的群体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