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与美
2021-08-04郭丹阳
郭丹阳
“到得祖父床边摇了祖父许久,祖父还不作声。原来这个老年人在雷雨将息时已死去了。”读到这儿,我的眼泪不可遏制地夺眶而出。
我说不清那一刻流泪的原因,是对书中翠翠爷爷的不舍与叹惋,还是对翠翠的同情与可怜?或许两者都有。但更多的,其实是我对翠翠的埋怨。如果她肯早早地告诉爷爷她的意愿而不是一味脸红逃避,如果她能斩钉截铁地拒绝天保也不至于让爷爷驮着命债的负担,如果她可以体察到哪怕一点点爷爷情绪的异样……那爷爷就不会在这场暴雨中死去。
可是转念一想,我又没办法怪她。一个十四岁的乡间女孩,哪里分得清什么喜欢与不喜欢,又哪里掂得清婚丧嫁娶。她心中只有那晚薄雾氤氲的江面,和白塔下的树木葱茏;只有年年掠水越山而来的“蓬蓬鼓声”,和大鱼会把你吃掉的俏皮话;只有那翻越碧溪岨悠悠然的歌声,和梦境中一簇簇肥大的虎耳草。沈从文在小说中用了很多意象,有白塔,有渡船和虎耳草……它们承载了一个十四岁女孩青涩而纯真的韶华。这样一个年纪,这样一种环境,面对心中萌发的情愫,快乐又忧愁,忧愁又快乐。
所以我對翠翠的感情是矛盾的,想怪却不能怪。这样的矛盾促使我急匆匆地想要赶紧看完结尾却又不忍心———不想看到更多的悲剧,却又期盼着出现转机和希望:阅读的心情亦是矛盾的。
最后的结尾似是慰藉了我的矛盾,或者说,它认可了我的矛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假设傩送再也不回来了,那难免太过悲凉,所以他“也许明天回来”,又呈现出一点儿希望。我在想,或许沈从文自己也不知道哪一种结尾更好,或许他就是故意为之。哀伤自是无可避免,但他最后将你引导到希望里。
想到这儿,忽然觉得《边城》有一种《诗经》的风范———不讲什么所谓的道义,不讲我追这个女孩你作为兄弟就应让步,它只是一点点铺陈开这个故事,一点点展开湘西的乡间画卷,很慢,很从容,所以很美。
《氓》中用桑叶来比兴女子的年轻与衰老,从“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到“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从最初青春貌美的欢愉到最后人未老珠却黄的哀怨,没有是非对错,只是生命不同阶段的状态。我想,对翠翠而言,她的桑叶就是渡船。小时候看爷爷摆渡,大了帮爷爷渡船,直到最后那场大暴雨,泊在岸下几十年的渡船被冲跑。渡船是她十四年生命的见证,就像桑叶从绿到黄,从茂盛到凋零。老渡船的失去,是不是正意味着,她无忧无虑有人庇护的生活终一去不复返了呢?但翠翠在故事中的结局却没有《氓》中那位“泣涕涟涟”的妇人那么凄惨,或许是因为她又有了新的渡船吧!即便新船不同往矣,但起码它会让人觉得,她的生活依然有盼头,她的桑树还能再一次抽枝发芽。
人说沈从文的《边城》在美学艺术上有极大的成就。美在什么地方呢?“诗无达诂,文无达诠”,每个人对美的感受都不一样。在我看来,《边城》应是美在矛盾,美在哀伤中又留有希望,美在《诗经》般的情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