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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鞭炮

2021-08-03邢庆杰

民主 2021年1期
关键词:长鞭炮仗芯子

邢庆杰

盼望过年的童年时光,日子过得真慢,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

在鲁西北平原,在我的老家禹城,管元旦叫“阳历年”,春节叫“阴历年”和“大年”。农村是不过阳历年的,农村人说的“年”,就是春节,这是无可争辩的。

无论日子多么艰难,过年了,母亲总给我们兄妹四个每人缝一身新衣裳,尽管都是最便宜的“斜纹布”做的,样式老旧,做工也较粗糙,我们仍然异常珍惜。大年三十,好多孩子都穿上了新衣服,但我们兄妹都舍不得穿,都等到大年初一拜完年后,再换上新衣服。

过年时的伙食,是平日里无法比拟的。自腊月二十六开始,每天都有好吃的。二十七二十八蒸馒头、蒸包子,二十九炸藕盒、炸咸鱼,年三十中午炖年肉,晚上包饺子,而且每天所做的吃食,第一顿都是让我们敞开了肚皮吃,过了年初一才限量分配。在那种常年难见荤腥的生活条件下,过年的这几天,我们感觉真的像上了天堂。

但最让我开心的,并不是新衣服和食物,而是放鞭炮。

鞭炮,在我们那里叫“炮仗”。年三十晚上和大年初一的早、中、晚饭前,大人们都要放一挂长鞭。尤其是大年初一早上这一挂鞭特别重要,谁家放得早,放的鞭时间长,谁家的日子就会在新的一年里吉祥如意,顺风顺水。所以,很多人年三十晚上不睡觉,等过了零点,时间一迈上初一的门槛,就赶快放鞭炮。零点一过,到处是鞭炮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止。而我们这些男孩子们,最热衷的是将长鞭拆开,一个一个地燃放。现在的孩子,拥有五花八门的高档玩具,绝对难以理解我们对于炮仗的深深迷恋和热爱。我们或单独或成帮结伙地在房前屋后,在胡同子里,在村边的田野里,争相点燃自己的炮仗,比谁的更响,谁的更脆。我们还经常花样翻新,把炮仗插在墙缝里,插在土里,插在冰里,欣赏炮仗爆炸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破坏力。我曾将一个炮仗点燃后塞进一个酒瓶里,然后快速跑开,一声闷响,酒瓶子底被炸了下来。后来我们胆子都大了,都拿着炮仗点,待到引芯燃到一半时,再用力抛向空中,炮仗在空中的响声特别清脆,然后就有碎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母亲每年给我的炮仗只有一挂,这一挂最多的时候是一百头,有时是五十头,点完后就没有了。而这些,远远不能让我尽兴。我们一般是腊月二十五左右开始玩炮仗,一直要玩到年初一晚上。我的一挂炮仗,往往不到年三十就一个不剩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周围的小伙伴们尽情地燃放。实在忍不住手痒时,我也曾偷偷从家里准备三十和初一燃放的长鞭中拆下过几个,但那难以让我过足瘾。

七岁那年,我随母亲到县城赶年集。母亲买了一堆东西后,嫌背着太沉,就放在西大桥下的十字路口北面,让我看着,然后她再去买别的东西。

西大桥,就是从西面进入禹城县城的徒骇河大桥,大桥东边是一个繁华的十字街,我们当地人一直俗称“大桥下”,现在,这个地方仍然是商业重区,贸易大厦、东方大厦等禹城最大的购物商场都在这个地方。

大桥下十字路口往北,就是鞭炮市场。那时候在集上卖鞭炮的都是个体商家,要想卖得快卖得多,就得隔一段时间放一挂鞭,以响声招揽顾客,同时让顾客听一听他们家炮仗的响声,以证明货真价实。离我最近的一家卖鞭炮的,叫卖得最是欢实,卖炮仗的汉子站在马车上,脚下踩着一箱炮仗,唾沫飞溅地吹嘘着自己是炮仗世家,祖宗八代都做炮仗。围观的人就嚷嚷着让他别光吹,放一挂听听。那人也不含糊,用竹竿挑起了一挂足有两米多长的长鞭,那鞭是用彩纸卷的,在阳光下映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炮仗点燃的时候,我的心也被点燃了,随着一声声的爆响剧烈地跳动着。爆炸声结束的时候,我感觉到足腕处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个红色的炮仗,就是刚刚被点燃的那种炮仗,被炸飞到我的脚下,我捡起来一看,不由一阵惊喜,炮仗上竟然还有半截引芯,显然,它没有来得及爆炸就被它的同伴炸飞到这里,引芯也被摔灭了。我踩着遍地的炮仗碎屑,在地上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三个带半截引芯的炮仗,还有十几个没有引芯也没有爆炸的“臭炮”,我们管这种炮仗叫“绝芯子”。我仔细观察这些“绝芯子”,发现它们都是因为引芯入口处太紧,引火在入口处被阻止住,既而熄灭,因而没有引爆里面的火药。我突发奇想,如果用针把引芯口捅得大一些,再塞进引芯,不就成了一个完好的炮仗吗?想到这里,我非常激动,感觉到无数的炮仗在向我招手,就充满热情地在附近的地上寻找起来。

母亲回来时,我已经捡了五十多个“绝芯子”。我央求母亲给我买一把“噗啦芯”,因为只要五分钱,母亲很痛快地答应了。“噗啦芯”每把是十根,粗细就和炮仗上的引芯差不多,只是里面的火药较少,燃烧得较慢。这种东西是晚上玩的,点燃后拿在手里,看它一截一截地燃烧着,“噗啦噗啦”地发出微弱而尖锐的爆炸声,放射着微小的光芒,別有一番情趣。

回家后,我用剪刀把“噗啦芯”截成一段一段的引芯,每根可以截成十个。然后,我用上鞋的锥子把那些“绝芯子”的芯子口扎一个小孔,再用锥子把一小段“噗啦芯”捅进去,一个完好的炮仗就造成了。

我用了大约半个下午的时间,把五十多个“绝芯子”全部改造成了炮仗。

我急不可待地点燃了一支香,然后来到院外,将一个自己改造的黄色炮仗放在门前的磨盘上。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柔和的阳光照在磨盘上,也照在我那个黄色炮仗上,使它变得金黄起来,也珍贵起来。我小心翼翼地用香火点燃了它的引芯,然后慢慢退到一边。引芯缓慢地燃烧着,发出“噗噗啦啦”的微爆声,它微弱的火一点一点地向前蔓延,离引芯的入口越来越近,我的心忽然嘣嘣乱跳,像在等待着什么重大的裁决。那微火终于钻进了引芯口,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同时,一声爆响,强烈的火药味儿迎面扑来,我惊喜地跳了起来!

当天,我就将自己的重大“发明”向全家人公布了,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母亲说,明年你就上学了,收收心吧,别光想着玩了!

我不甘心,就跑上大街,给几个正在一起放炮仗的小伙伴们炫耀,他们都表示我是吹牛,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就宣布马上给他们放一个看看。

在一双双瞪圆了的小眼睛注视下,我把一个绿色的炮仗放在地上,然后用香点燃了它的引芯。我后退几步,充满自信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片刻之后,那支炮仗忽然发出一阵“嗤嗤”的声音,在引芯的入口喷出了一道火光,随即,它飞离了地面,在离地二十多厘米的地方飞快地转了几个圈子,就落在了地上,燃起了一缕黑烟。小伙伴们“哄”地笑了,有一个说“原来你做的是放屁虫呀”,他们用各种难听的说法大声嘲笑着我的“杰作”,随后四散而去。我非常颓丧,道理很简单,这个炮仗的引芯口太大了,火药被点燃后没能爆炸,就喷了出来。他们买的“原装”炮仗也有这样的“放屁虫”,大家都认为很正常,为什么我改造的炮仗出了同样的问题,就受到了嘲笑呢?

我一口气把自己改造的炮仗全部燃放了,五十多个,只有两个是“放屁虫”,其余的都非常响亮。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看到。我站在久久不散的硝烟中,又是兴奋,又是失望。

第二天一早,我吃了早饭,就踏上了去县城的路。

从我家到大桥下,只有1.5公里,七岁的我,连跑带走,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鞭炮市场已经热闹了起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左手拿着一个大塑料袋子,听到哪里放鞭炮,就往哪里跑,去捡拾地上的“绝芯子”。开始我是从容的,以为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干这个事情。后来才发现,有五六个小孩子也在拿着塑料袋子捡,他们都和我年纪不相上下,和我更加相似的是,个个都衣衫褴褛。

我们开始争抢。每一个摊位刚刚放完鞭炮,我们就蜂拥而至,蹲在地上寻找。因为心思全在地上,经常撞上别人的腿或挡了别人的路,被骂几句或踹两脚更是平常,但我们几个孩子根本没有时间计较这些,我们头也不抬,连打骂我们的人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

快到中午时,一个山崩地裂般的声音传来,地面也随即抖动了一下,吓了我一大跳,抬头一看,不遠处正在放鞭炮,好家伙,那家的鞭炮特别大,和大人的拇指一般粗,声音不亚于村里婚礼上的铜炮声。我和另外几个孩子赶紧围了过去。我想,如果能捡到几个这样的“绝芯子”,回去装上芯子,在小伙伴们面前一放,多么解气,他们肯定没有这么响的炮仗。等鞭炮声一停,我们同时扑了过去。我面前的地上,正好有两个没有爆炸的“绝芯子”,我飞快地将离得最近的一个放进塑料袋,然后又将另一个抓在手里,忽然,一声爆响,震得我的耳朵一痛,随即有“嗡嗡”的声音环绕。几个小孩都直起腰来,吃惊地望着我。周围买鞭炮的人们也都惊诧地看着我。我看到自己黑黝黝的手,才有些明白过来,刚刚捡起的那个“绝芯子”在我的手里爆炸了,它不是真正的“绝芯子”,只是芯子燃得慢了点儿。我只闻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儿,我甩了甩手,感觉到麻麻的,没有一丝丝的痛。

有一个小孩小心地凑上来,问我,你不疼吗?

我笑了笑说,不疼不疼,哈哈,一点儿也不疼。

随即,我看到一缕鲜血从我的掌心渗出,形成一条血线,这条线越来越粗,像一个吃得胖胖的红虫子,顺着我的手掌爬了下来。同时,一阵钻心彻骨的痛袭来,我咬了咬牙,终于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周围的人渐渐散去,没有一个人理会我。远处又有鞭炮声响起,几个孩子也循声而去。

我边哭边走出人群,走过徒骇河大桥,沿着西岸的河堤往家走去。起初,我的手一直在滴血。在半路上,因听到自行车的铃铛声,我曾回过一次头,见身后的路面上,每隔几米就有一个五分钱钢镚儿大小的血迹,我感到非常害怕,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走到家时,我的嗓子都哭哑了。

母亲见到我的样子,非常吃惊,赶紧带我到了村“赤脚医生”的家里,给我清洗伤口,上了药,又缠上了厚厚的一圈绷带,最后,还在我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绷带圈,把我的右手吊了起来。

后来,听母亲讲,我的手心炸裂开了一条三四厘米长的口子,伤口很深,路上流的血太多了,到家时,眼睛已经没精神了,眼神都直了。

那一天,我捡了二百多个“绝芯子”,却没有能力把它们改造成炮仗了。等我手上的伤好了,已经出了正月,年早走远了,而这时的炮仗,也就失去了魅力和意义。也正是从那一年之后,我对炮仗的兴趣逐渐淡了下来。

(作者系民进德州市委会副主委、德州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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