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难之处显身手 对比之中显睿智

冯海帆

原 文 再 现

炮 兽

【法国】 雨果

……这尊挣断了铁链的大炮，突然变成了一头形容不出的怪兽。也就是说，一架机器变成了一只怪物。这件沉重的物体用它的滑轮走着，像一只弹子球似的滚来滚去，船身左右摇动的时候就侧下来，船身前后颠腾的时候就沉下去，滚过去，滚回来，停顿，仿佛沉思一阵，又继续滚动，像一支箭似的从船的一端射到另一端，旋转，闪避，脱逃，停顿，冲撞，击破，杀害，歼灭……

船长布瓦斯贝特洛和大副利·维厄维勒虽然是两个勇士，也在楼梯顶上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发青，犹豫不决，向中甲板里面张望。有一个人用胳膊肘儿推开他们，走了下去。

这人就是他们的乘客，那个乡下人，他们在一分钟以前谈论着的那个人。走到了楼梯底，这人停了下来……

走到中甲板里来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在楼梯底像一尊石像一样站着。他用严峻的眼光望着这种破坏的情况。他一动也不动，似乎没法向炮舱里挪动一步……

布瓦斯贝特洛对利·维厄维勒说：“你相信上帝吗，骑士？”

利·维厄维勒回答：“信的。不信。有时信。”

“在遇到风暴的时候呢？”

“信的。像现在这种时候也信。”

“的确，现在只有上帝能够救我们了。”布瓦斯贝特洛说。

大家都沉默起来，让大炮继续弄出可怕的闹声……

突然间，在这个没有人能够进去，只有那尊自由的大炮在里面跳动的“竞技场”里，出现了一个手里拿着一根铁棍的汉子。他就是这次灾难的祸首，这尊大炮的主人，犯了疏忽的错误、造成这次事故的那个炮队队长。既然闯了祸，他想来补救。他一只手抓住一根起重铁棍，一只手拿着一条打着活结的舵索，从方窗眼跳进中甲板里。

于是一场凶猛的斗争开始了。这是伟大的奇观，这是大炮和炮手的斗争，物质和智慧的战斗，物和人的决斗。

那汉子站在一个角落里，手里紧握着铁棍和带子，背靠在一根船骨上，两条小腿稳稳地站定，仿佛两根钢柱;他的面容苍白、镇静、凄苦，像在甲板上生了根似的，等待着……

……

可是直到现在一直站着不动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冲了出去，动作比这一切凶猛的搏斗更加迅速。他抓住一袋伪钞，冒着被压死的危险把这袋伪钞扔到大炮的车轮中间……

这袋伪钞起了缓冲器的作用。一块小石头可以阻挡一块岩石的滚动，一根桠枝可以改变雪崩的方向。大炮颠踬了一下。炮手也抓住这个难逢的机会，把铁棍插进大炮的一只后轮的轮辐中间。大炮停下来了……

炮手向那位乘客行礼。

“先生，”他对他说，“你救了我的性命。”

老头儿又恢复了他的不动声色的态度，他没有回答……

布瓦斯贝特洛伯爵向那位乘客走过来。

船长的后面跟着一个粗野的汉子，气喘吁吁，衣服零乱，可是掩盖不住一种得意的神气。他就是那个炮手，他刚才很及时地表现出他是一个能够制伏怪物的勇士，也就是战胜了大炮的人。

伯爵对那个穿着农民服装的老头儿行了军礼，对他说：“将军，就是这个人。”

炮手笔直地立着，眼睛低垂，态度是在等待命令。

布瓦斯贝特洛伯爵又说：“将军，根据这个人刚才所做的一切，你不认为他的上级应该有什么表示吗？”

“我认为应该有的。”老头儿说。

“那么请你下命令吧。”布瓦斯贝特洛接着说。

“应该你来下命令。你是船长。”

“可是你是将军。”布瓦斯贝特洛回答。

老头儿望着炮手。“过来。”他说。炮手上前一步。

老头儿转向布瓦斯贝特洛伯爵，把他身上的圣路易十字勋章取下来，系在炮手的短衫上。

“乌拉！”水手们欢呼起来。

海军陆战队的兵士们举枪致敬。

那个年老的乘客用手指指着受宠若惊的炮手，继续说：“现在，把这个人拉去枪毙。”

惊惶代替了欢呼。

于是在坟墓般的静寂中，老头儿抬高了嗓音。他说：“一个疏忽危害了这只船。到了现在，这只船也许已经没法挽救。在海上，就是面对着敌人。一只渡海的船就是一支作战的军队。风暴隐藏着，可是并没有消失。整个大海就是一个陷阱。面对着敌人的时候，犯了任何过失都要处以死刑。没有任何过失是可以补救的。勇敢必须奖励，疏忽必须惩罚。”

这些话，一句一句地说出来，缓慢地，严肃地，带着一种毫不变动的节奏，仿佛斧子砍在橡树上。

老头儿望着兵士们，加上一句：“执行。”

那个胸前闪耀着圣路易十字勋章的汉子低下了头。

布瓦斯贝特洛伯爵做了一个手势，两个水手走下中甲板，然后带着裹尸布回来……

过了几分钟，黑暗中响起了枪声，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一切复归静寂，再听见尸首跌落海里的声音。

（节选自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外国小说欣赏》，有删减）

经 典 解 读

雨果曾说：“人的两只耳朵，一只听到上帝的声音，一只听到魔鬼的声音。”这话听起来奇怪，可就是有这么一個人，在上帝和魔鬼之间自由切换，毫无障碍。这个人就是雨果笔下的布瓦斯贝特洛伯爵——《炮兽》的主要人物。

三个场景

《炮兽》节选自《九三年》，写的是在风暴肆虐的海上，一尊挣断铁链的大炮，突然化身一头怪兽，四处滚动，肆意破坏，给军舰及舰上的人和物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在危急关头， 布瓦斯贝特洛伯爵一招制“兽”，降伏了大炮。小说中最令人难忘的就是场景描写，依据时间的推移和空间的转换，可分为3个板块：1.炮兽肆虐，惊心动魄（从开头到“仿佛两只铁锤轮流在敲打”）;2.人兽大战，紧张激烈（从“突然间”到“把舵索的……青铜脖子上”）;3.赏功罚罪，跌宕起伏（从“斗争结束了”到结尾）。其中，布瓦斯贝特洛伯爵一共出现了五次，着墨不多，但是人物刻画的个性非常鲜明，雨果是如何做到的呢？

五重对比

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说：“丑就在美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与共。”这种“美丑对照原则”是雨果文学创作的基本主张之一，《炮兽》就是典型例证，多重对比使场景描写生动，使人物形象鲜明。

1.炮兽的强大、疯狂与人的渺小、怯懦形成对比。文章开篇描写炮兽：它“有豹子的敏捷，大象的重量，老鼠的灵巧，斧子的坚硬”;它“乱滚乱动，前进，后退，撞到右边，撞到左边”;它“把人当作苍蝇似的压死”。炮兽的疯狂碾压和肆意破坏，由此可窥见一斑。此时此刻，眼见大炮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人们的反应是怎样的呢？——“所有的炮手都急急忙忙地向楼梯奔去。炮舱里一转眼间人都跑光了。”顿时，强大与渺小，疯狂与怯懦，从字里行间倾泻而出，给读者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

2.老人的沉着冷静与勇士的六神无主形成对比。炮兽不是孤立的，它存在于一定的环境中，黑暗、浓雾、大海、狂风、光和影构成了炮兽肆虐的环境。在这种氛围中，“惯于在打仗时欢笑的水手们都哆嗦起来了”;船长和大副这两个勇士，也只是僵立在楼梯顶，“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发青，犹豫不决，向中甲板里面张望”，甚至感叹“只有上帝能够救我们了”。危难之时，“有一个人用胳膊肘儿推开他们，走了下去”“走到了楼梯底”“停了下来”。炮兽巨大的破坏力，让大家充满恐惧，连勇士都慌乱绝望，只有老人临危不乱、泰然自若。通过对比，神秘老人势必会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也为后文情节发展做了铺垫。

3.船员的束手无策与汉子的英勇无畏形成对比。“大家都沉默起来，让大炮继续弄出可怕的闹声”时，大炮跳动的“竞技场”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汉子，只见他“一只手抓住一根起重铁棍，一只手拿着一条打着活结的舵索，从方窗眼跳进中甲板里”。这个汉子正是炮队队长。他“两条小腿稳稳地站定”，“面容苍白、镇静、凄苦”，他在“等待大炮从他身边经过”。此时，炮兽越是凶猛、庞大、威力无穷，就越显得人怯懦、渺小和无能，也越能显出汉子的勇猛、果敢和无所畏惧。在这里，人面对的困难越大，就越凸顯人的强大。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老人“单独在中甲板里和这两位斗士在一起”，为下文他及时出手相助埋下伏笔。

4.炮队队长的“勇”搏炮兽与神秘老者的“智”斗炮兽形成对比。人兽大战中，炮队队长仅有三句台词——“过来”“来呀”“再来”。简简单单6个字，道出了他此时的心声，面对强敌他毫不退缩，甚至还带着挑衅的意味。可实力悬殊，最终“被迫退到船舷上”“到了绝境”，真是命悬一线，谁能解救他于死亡的边缘呢？当然是那个“不幸的见证者”！此处，雨果对将军作了正面描写：他蓄势待发，伺机而动;他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他“冲了出去……抓住一袋伪钞，冒着被压死的危险把这袋伪钞扔到了大炮的车轮中间”……他在关键时候一招制“兽”，为汉子插进铁棍、套上舵索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智慧。“兵士们和水手们都鼓起掌来”，“炮手向那位乘客行礼”，这些则是从侧面突出了将军的高大形象。

其他人的束手无策，更衬托出炮队队长的奋力一搏难能可贵;而他的无上勇气，则衬托了老人的非凡谋略。这个场景的妙处就在于，在普通船员、船长和大副、炮队队长、神秘老人的层层对照中，将重要人物——布瓦斯贝特洛伯爵的坚毅果敢、智勇双全做了一次完美的展示。

5.第3个场景中，有两处对比：一是老人对汉子的赏功与罚罪的对比;二是水手们的欢呼与惊惶的对比。前者，写布瓦斯贝特洛伯爵对炮队队长先奖后惩，处置截然相反，时而扮演上帝，时而化身恶魔，使他赏罚分明、刚毅坚定、严酷无情的形象跃然纸上;后者，则从一个侧面描绘了他威严、冷酷的个性。

开卷时，我们情不自禁为炮兽的肆虐而紧张恐惧，为汉子的勇武而高声喝彩，为将军的智慧而欢呼雀跃;我们还不由自主地为雨果描写场景的高明而折服，为他多重对比的运用而点赞。掩卷后，“没有任何过失是可以补救的。勇敢必须奖励，疏忽必须惩罚”，这些铿锵有力的句子在耳畔久久萦绕，回响……

炮队队长因自己的疏忽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们也应从中学到些什么。

（责编 / 胡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