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临书若影 以古为新
2021-08-03王俊辉
王俊辉
俞和是赵派书家群的佼佼者,他一生远溯晋唐,近摹赵书,五体皆精,堪称元代临摹第一高手,被视为赵孟頫的影子。影子之外,是其对复古书风的传承与坚守,还有其个性的彰显和不懈的追求。
元代书坛,可以说是一直笼罩在赵孟頫(1254—1322年)的复古书风之下。特别是中后期,以学习和继承赵孟頫书风为宗旨的赵派书家群更是占了书坛的半壁江山。其中有一人深得赵孟頫衣钵,一生精临赵书,行、楷、草、隶、篆诸体无不逼肖神似,如同赵孟頫的影子一般。这个人便是俞和,他把对赵孟頫的膜拜和对复古传统的继承发挥到了极致。因为学赵孟頫太像,坊间甚至有传闻其是赵孟頫的私生子。事实果真如此吗?
学得像是“私生子”?
俞和(1307—1382年),字子中,号紫芝生,晚号紫芝老人,元代桐江(今浙江桐庐)人,后寓居钱塘(今杭州)。俞和的学书经历有些特别,他是古代少有的专注于当时一人,却能在复古潮流中参透晋唐法度的书法家。其临仿之作各臻其妙,又能于原作中脱颖而出,呈现自我,彰显个性,这是十分难得的。
俞和称得上是赵孟頫的忠实“粉丝”,少年时便受到赵氏书风影响。他15岁左右开始学习书法,一次偶然的机会得见赵孟頫运笔之法,便被深深吸引,极力攻书,同时还临习了不少晋唐法书,后拜在赵孟頫门下,得其亲授,“书日益有名,篆隶行草各臻其妙”。至于他是如何得见赵氏用笔,又是怎么被赵氏收为弟子的,历来有不同的说法。
明代书法家丰坊在《书诀》一书中记载,俞和的母亲寡居,结识了在钱塘做官的赵孟頫,生下了俞和,后来赵便教其书法之道。俞和开始随赵姓,赵孟頫去世后,其子赵雍等人不予承认,被分出,改姓俞。这便是坊间传说俞和为赵孟頫私生子的源头。此说虽然流传甚广,却只是一家之言,未见其他佐证,因而笔者对此是持审慎怀疑态度的,作者可能只是为了证明俞和血统里有赵孟頫的书法基因,因而学赵书才能够达到惟妙惟肖的地步。
生于明初的才子解缙在其《春雨杂述·书学传授》中称俞和为赵孟頫入室弟子,云:“及门之徒,惟桐江俞和子中,以书鸣洪武初,后进犹及见之。”解缙与俞和生活的年代相近,所以他的说法更为可信,俞和为赵孟頫弟子应是没什么疑问的。
实际上,赵孟頫在元代书名盖世,仰慕者众多,之所以会有关于俞和与赵氏关系及其笔法由来的种种猜测,是因为俞和学赵书太出色,写得太像了。有时候,人太优秀了就会被好事者添加各种不着边际的想象,也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也曾淡逸也疏狂
俞和无疑是优秀的,30岁时便已书名远播,为时人所推重。当时,诗文名家黄溍、监丞陈旅先后任浙江提学,每有文章脱稿,便请俞和书写。一时间名流雅士争相与其交往,就连以诗文书法名世的张雨也与其交往甚密。
受父亲影响,俞和性格恬淡,无意仕途,喜欢隐居生活。至正初年(1341年),俞和曾担任宋、辽、金三史缮写总校阅一职。当然,这是一个闲散的文职,与经邦治国没有什么大的关系,也不是俞和的志向所在。因而当事竣朝廷准备提拔他做校官时,他果断拒绝说:“我只是在文字方面为国家效劳罢了,不愿当官。”上司敬其高志,并未强求。
至正十二年(1352年),红巾军攻陷钱塘,俞和躲避至海宁筑庐隐居,名之“清隐斋”,江风山月、雅墨闲书伴随他度过了一段静逸时光。明初,俞和复归钱塘,此时很多故人已离去,街市也没有了昔日繁华。他每日在醉墨轩饮酒吟诗,翰墨不离左右,书法成为他宣泄情感的重要途径,也是他一生不辍的追求。此时的俞和随着经历的丰富,学识的增长,书法性格也日渐清晰。虽然他毕生追求赵孟頫的清雅淡逸,养成了冲淡安恬气韵,有时候也会个性张扬,突显孤傲疏狂之气。
元末名士徐一夔在为俞和所撰《俞子中墓碣》中记载,俞和晚年常常当众挥毫,“高堂广厦,风日清美,宾友会集,酒数行后,濡笔伸纸,一挥数十行……”然后停笔按纸,大声对宾客说:“唐代颠长史(张旭)也比不过我啊!”醉比“颠张”,话语中透着一股狂傲之气。俞和确实有可以狂傲的资本,徐一夔言其草书“波戈趯磔,转换神速,真有惊蛇入草,飞鸟出林之态”,这从其草书作品《前有尊酒行》可以得到印证,反映出俞和高度掌握了晋唐古法,而非泛泛之论。因而面对俞和看似颠狂怪诞的举动,人们并不觉得诧异,反而争相抢购其书作,“以为珍玩”。由此可见俞和的书法受欢迎的程度。
無论淡逸还是疏狂,都是俞和书法中不可或缺的气韵,这种气韵贯穿于他的书法人生,最终凝结成一件件经典作品,墨韵悠长。
“影子”之外有新芳
俞和的书法主要效法赵孟頫,他不仅继承了赵氏复古思想,以晋唐笔法为终极目标,更把赵氏所擅长的各体—楷、行、篆、隶、章草也一一刻苦攻习,而且诸体必备,无不逼肖之,甚至连赵氏落款都临摹得别无二致。
俞和所临赵孟頫作品,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因而有好多人用他的字加上赵孟頫的印章冒充赵字以渔利,令人“仓促莫能辨”。还有些俞和的传世作品被误定为赵孟頫作品,足见其对赵书临摹功夫之深。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赵款的《急就章》即为俞和晚年根据赵孟頫大德七年(1303年)所书《急就章》临写,其形神酷似,甚至连末尾的赵氏名款都照临不误。俞和还在临作后题诗一首:
晴窗展玩开蒙昏,书法一一手可扪。
和今学之自有元,要与此书继后昆。
此诗正表达了俞和想借助所临赵书,使之得以传世的内心活动。《急就章》是俞和章草书法的代表作,其书虽是临摹赵书,细节上却与赵书有很大的不同。他在得赵孟頫笔意的同时,对笔画加以变化,加强转折和波磔的棱角变化,在消散意蕴之外赋以力度美感。他与赵孟頫相比,正如同王献之于王羲之。俞和的临摹,并非单纯地模仿,而是在深刻理解原作基础上的再创作,在原作用笔方向的基础上加以适当修正引导,使其具有更丰富的艺术表征,在不经意间显露自己的个性特点。其所临书,不局限于赵书,无论是行、楷、篆、隶都呈现这一特征。正如明代史学家王世贞所言:“刻意吴兴,颇称优孟,此四体尤精,然终不免露本色耳!”这种若隐若现的个性表达,正是鉴别俞和与赵孟頫作品的基础。
一般来说,临写是为了更好地创作。虽然俞和一生以赵书为圭臬,但是他对于传统的继承并不止于赵书,通过赵书,他上溯魏晋,更透彻地认识古人笔法,所临书作亦极为精致。如《临王帖轴》《临定武本兰亭卷》《临张芝八月帖》《临张养浩忠裕庙碑册》《临乐毅论》等作品已经笔法谙熟,透悟了古人艺术堂奥。同时,俞和在临写过程中会对原作字体的大小及章法布局加以变化,心手两忘,自由发挥,如入无人之境,神态样貌,呼之欲出,有乱真之感。这既体现了他临古的坚实功力和高超的驾驭能力,又表达出自我的艺术创造力,同时也说明其深受赵孟頫“以古为尚”书法观念的影响。这种观念应用于创作,便呈现出一种以古为新的艺术效果。
虽然俞和一心致力于赵书的临摹和推广,甚至入明之后,很多书法家都是通过他研习赵书,但毕竟俞和不是赵孟頫的影子,他的书法作品还是彰显出了一些个性化特征。有人把这种特征归于对赵体的异变,说他只是在复刻赵孟頫,是典型的赵氏书风继承者。笔者觉得这种看法是不够客观的。
首先,作为一辈子致力于书学而且下了狠功夫的书法家,俞和深通书法,是具备创作能力的,也并非不知自立面貌。他之所以临写赵书较多,并非他不能创作,实不为也!或许,他对于赵氏有某种情结,使其倾毕生之力为赵“背书”,就是为了使赵书得以流传后世,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书法个性。
其次,从俞和的一些书法作品来看,他对于各体的笔法的运用均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如他在元至正十四年(1354年)48岁时所书《篆隶千字文》,是篆隶分体间书的杰作。其结构简练而高古,用笔秀雅而挺健,布局疏朗而淡逸,于清新雅致之中透着一种书卷气,脱尽了匠气俗气,与世上流行的六体千字文自有不同。再如,俞和晚年所书《自书诗卷》,自作、自书七言诗8首,描写他拜僧访友、游历山水的情景,笔意清婉,姿态风润,结体稳妥,功力深厚。虽然也有赵孟頫的影子,但是较之早期作品,有了任情自放的变化,证明俞和在学习赵书的同时,也在不断自我提升和变化。由于他一生以追求赵氏书风为目标,所以后人自然先入为主给他染上浓重的复古色彩。
俞和最大的成就,不是做趙孟頫的影子,也不是对赵书的推广,而是他对于魏晋传统的继承,特别是章草和隶书,在元代起到了重要的传承作用,为草书和隶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更重要的是,俞和在复古环境中活出了新意,在影子中活出了自己,一生入墨,有书可凭,足可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