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婷:3000万聋人里出了一个“律师”
2021-08-02刘成婧
刘成婧
6月2日晚,谭婷开始了她的首场普法直播。直播间不时有观众通过弹幕提问,谭婷飞速比划着手语,一一回答这些问题。
过了一会儿,她在直播间看见一条咨询彩礼问题的弹幕,便用手语解释,没想到对方又发了一条弹幕:“我看不懂。”用手语和出声问了之后,她才发现对方是健听人。
她有些惊讶,尽量缓慢而清晰地做了出声讲解,随后问道:“不知道我说的话你能听清吗?”对方回答:“你讲得很清楚。”
2020年底,经过三年努力,谭婷成功通过司法考试,成为“中国第一位聋人律师”。她告诉记者,刚通过司法考试时,自己的心情就像刚结束高考的考生。如今几个月过去,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份职业的常态,既有成就感,也有遗憾,然而,“喜欢一件事情的时候,并不需要刻意去维持热情,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全国首个聋人准律师
2017年刚进入律所时,谭婷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正式从事法律工作的一天。
谭婷的家乡在四川凉山,8岁那年,因为一场医疗事故,她失去了听力。父母带着她辗转昆明、攀枝花、西安等多地求医,却始终不见成效。
当地学校不收聋人,在长达5年的时间里,谭婷只能自己在家照着新华字典学习。直到13岁,她的父母得知西昌有特殊教育学校,她才再次走进校园重读二年级,开始学习文法手语,并在不久后转到设有高中部的乐山特殊教育学校。
虽然回到了校园,但谭婷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她少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声带逐步退化,放假回家时,父母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从小学到高中,她的聋人同学渐渐离开了学校,读到高中,全年级只剩下四个学生……面对这一切,谭婷能做的只有“死磕”,攥住“学习”这根稻草,避免自己跌入低谷。
2013年,谭婷考上重慶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成为学校那届唯一考上本科的毕业生。然而,对于聋人来说,即使拥有大学学历,就业选择依然十分受限。
谭婷告诉记者,在大部分聋人看来,到特殊教育学校当老师已经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除此之外,聋人经常选择的职业还有舞蹈演员、文员等等。不过,从来没有聋人做过律师。
2017年,大学毕业的谭婷看到“中国首位手语律师”唐帅发布的招聘聋人的消息,很受触动。考虑到唐帅会手语,沟通起来会比较方便,谭婷决定到律所试一试。
谭婷的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一名聋人,看到招聘消息后,两人一同进入了律所。那时候的谭婷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小助理,“就是帮着唐律师打下手,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她的确是从“助理”做起,确切地说是“律师助理”,负责协助律师处理案件。对她和另外四名进入律所的聋人律师助理,唐帅有两个要求,一是学会自然手语,以便和寻求咨询的聋人沟通;二是通过司法考试,成为聋人律师。对于后天失聪的谭婷,唐帅还要求她多开口说话,出声和人沟通。
起初,仅仅是向聋人了解最基本的信息,谭婷就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自然手语没有专门的教程,只能在实践中学,因此只会使用文法手语的谭婷和聋人沟通时非常困难。哪怕是“西安”这样一个简单的地名,文法手语和自然手语的表达都有很大差异,谭婷只能不断比划“兵马俑”“大雁塔”等当地著名景点,反复向对方确认。
渐渐地,谭婷对自然手语越来越熟悉,在沟通上花费的时间也比之前短了不少。
在律所,谭婷见到太多聋人由于缺乏法律意识、维权意识,在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拿不出证据、求告无门。
记者见到谭婷当天,她正在处理一起劳动纠纷案件,前来咨询的聋人小伙没有和工厂签订劳动合同,没有社保,受了工伤也无法处理。
经过手语交流后,谭婷得知小伙不仅没有签订合同,也没有工作服、工牌等任何能证明他和工厂存在劳动关系的证据。
谭婷告诉记者:“很多聋人没有法律的概念,被侵权了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求助。”
还有一次,一个聋人借给别人十多万元现金,等到要对方还钱时,却拿不出借款的证据。无奈之下,他找到了谭婷。
然而,没有借条、没有收据、没有转账记录,借钱时没有第三人在场,谭婷对此也无能为力。“遇到这种情况,我也感到很无力,只能告诉他,下次注意,不要再被骗。”
看到聋人们的遭遇,谭婷想考取律师执照的决心越来越坚定。对于没有法律基础的人而言,通过司法考试并非易事,对聋人更是艰难无比。当初和谭婷一同进入律所的聋人们先后放弃,最后只剩下了谭婷一人。她也坦言,有时看着密密麻麻的字都头晕想吐,也会崩溃大哭,但哭完又“满血复活”,继续和法律书籍“死磕”。
丈夫心疼谭婷,但对谭婷的一切选择,他都无条件支持。他从不劝妻子放弃考试,选择一条更为轻松的道路,只是通过陪伴,无声地表达自己的爱。谭婷学到深夜,他便陪着她一起下班;有时他要外出处理工作,便会提前买好谭婷喜欢吃的水果零食,摆在她的桌上。
2018年差10分,2019年差4分,2020年底,谭婷终于通过司法考试,打破了“聋人做不了律师”的成见。
谭婷把一只纸杯倒扣在桌上,告诉记者:“人就像跳蚤,你本来可以跳得很高,但是如果一直被局限在这只纸杯里,可能拿走纸杯之后,你也只能跳到纸杯这个高度了。”
“出名”之后
通过司法考试后,大量媒体前来采访谭婷。
“我没觉得自己‘出名了,也没有因此改变自己。”她说,“无论别人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始终是那个我。”
唯一的变化,就是谭婷更忙了。向她求助的聋人是以前的两到三倍,这些聋人大多白天打工,晚上找她咨询,因此谭婷下班回家后,仍经常忙到深夜。
事实上,谭婷接到的咨询并不局限于法律问题。有的聋人找不到工作,或者恋爱状况不顺,也会到律所寻求帮助。面对这些求助,谭婷也会尽量开解对方,能帮的就帮一把。有个聋人不知道怎么申请公租房,谭婷和同事们就教他怎么准备材料,还帮他写了一份申请。
有的聋人不懂法律,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不能维权,谭婷就一遍遍打着手语向对方解释,告诉他们应该如何搜集证据,证明自己被侵权。
为聋人普法一直是唐帅心心念念的事情。过去,有的残疾人机构也会请来法官和高校法学教授,再聘请一位手语翻译,为聋人开展普法讲座。但在唐帅看来,“这种讲座就像数学教授给小学生讲微积分,毫无作用。”他认为,法律专业术语对于普通人来说尚且晦涩难懂,聋人不了解健听人的思维模式,手语翻译使用的又是大多数聋人难以理解的文法手语,因此聋人听普法讲座时往往一头雾水。
唐帅让谭婷通过线下讲座和短视频普法,先把法律术语翻译成大白话,再用自然手语讲述出来。这么做效果很好,一次讲座大概有四五十名聋人参与,对方都能听懂。
在一次关于高空抛物的普法中,不少聋人告诉谭婷:“如果你不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也是违法的。”
但要做直播,谭婷一开始也不太敢。她觉得,直播不像短视频,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剪辑、重来,她怕自己表现得不好,“我还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呀!”
不过,在唐帅的鼓励下,谭婷最终还是开设了直播,第一次就有400多人参与。
真正考验她的是与观众的即时互动。从第一次直播起,谭婷就发现观众里既有聋人,也有健听人,她需要在手语和出声之间不时切换自己的表述方式。谭婷通过训练,虽然能够出声表达,但为了能让对方听清,还需要慢慢地、用力地咬字。
对于聋人而言,谭婷的讲座不仅普及了法律知识,也让他们看到了更多可能。谭婷曾收到一条抖音私信:“谭婷姐姐,谢谢你。我长大以后,也想像你一样,成为一名聋人律师。”
她坦言,在当前的条件下,自己无法出庭,也因此受到过质疑。
“不可否认的是,出庭的确是律师工作中最精彩的一部分。不过人生嘛,总是会有点遗憾的地方。”比起这份遗憾,谭婷更多向记者强调的是,律师90%的工作都在法庭外完成,而且通过团队合作,可以提供更好的服务。
谈起未来的规划,谭婷很理智,她知道通过司法考试只是成为律师的第一步。接下来,她还要大量学习法律知识。同时,她还打算练好口语,有机会的话再学学唇语,更好地和人沟通。
3000万聋人需要更多关注
从“中国首位手语律师”到“中国第一位聋人准律师”,重庆华代律师事务所越来越受到关注。但实际上,律所的运营压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除了直接上门求助的聋人,当地法律援助中心还会将一些聋人介绍到律所。然而,聋人的案子往往成本高、收益低。
唐帅开玩笑说律所是在“劫富济贫”:“对于健听人,我们的收费是按照正常标准计算的,低于这个标准,我们可以不接案子;但聋人经济能力很有限,他们会直接说自己只有多少钱,我们只能衡量这个价格。另外还有将近10%的聋人案件,做完以后收不到钱。”
通常情况下,聋人案件做得越多,律所亏得就越多。为了维持律所收入,唐帅把聋人案件的比例控制在30%以内:“超过30%,整个律所就运行不下去了。”
除了接手聋人案件,培养聋人律师学法律、开展普法讲座,甚至为聋人提供就业机会、打造带货平台,每一项都是不小的开销。
这些年,唐帅陆续招了30多个聋人,希望把他们培养成律师。每个月,律所要在他们每人身上投入五六千块钱。然而,能坚持下来的聋人少之又少,有的只来了一个月便离开。
除了培养聋人律师,普法也是一项只有支出、没有收益的活动,为了鼓励聋人们听讲座,唐帅会给每个到场的聋人发几十块钱,或者发米面粮油。他还组织了一些考试,检验聋人们听普法的成效,考試的前几名还能得到奖金。
“做这些事没有成效的时候,我从没谈过自己花了多少钱。”唐帅说,他已经抵押了自己和父母名下的所有房产,“好在现在谭婷成功了,证明我当初的想法是正确的,让聋人参与法律生活的道路是可行的,社会和政府可以接手这件事。”
全国有大约3000万聋人,仅有谭婷这一个聋人律师,远远不够。“任何事情从起步到发展都要经历一个过程,希望我们能打开一个出口。”唐帅说,他期待有更多人加入为聋人服务的群体,也期待着有一天,能有一个专门为聋人服务的“手语法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