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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天

2021-07-30舒寒冰

红豆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鱼儿莲子

舒寒冰

都紅嘴相思

爸爸树头飞

妈妈塘边洗菜

影子在水里吵架。

顿了顿,杨天说:“妈成仙了。”

挂了四哥电话,杨弘决定明天就回月亮湾,比规定提前十天。

就在二十天前,老四杨天孤身回到月亮湾。沿着盘山路,车到家门口,停在老乌桕树下。傍晚,吃了柴火饭,喝了翠兰茶,出门走走。夕阳西下,一幢幢漂亮的楼房依山傍水,慢慢融入暮色。忽然路灯全亮了,月亮远了,星星飞了,群山藏起来了,脚下多出一条白花花的水泥路。杨天牵着自己小小的影子,在故乡踟蹰,蓦然惊觉,曾经星火闪烁的杨家大老屋烟消云散,而那些新建的小楼黑灯瞎火,故人们都去了哪?

杨天来了诗兴,回家上楼,摊开笔记本,写几句,读一读。正在给他收拾东西的母亲问他:“小四子叽叽咕咕跟谁说话?”杨天赶紧下楼,凑到母亲身边,笑嘻嘻地说:“妈,我来了灵感,在写诗呢,要不要念来听听?”他妈问:“打油还是打醋?”扬天说:“打醋。”

杨天喜欢把写的诗念给他妈听。他妈说他写的诗和项毛顺口溜有得一比。杨天纠正道:“不叫顺口溜,叫打油诗。”他妈说:“那你写那些我听不懂的就叫打醋诗了?酸溜溜的。”杨天赔笑:“妈,你说得对,儿子不是打油就是打醋。”杨天从不违拗妈,总顺着她说话。老二杨青笑他哄死老娘是孝子。

夜晚,我被流放到故乡

环村公路灯火辉煌

天地只剩一截璀璨盲肠

我牵影子如一声瘦长的犬吠

故人啊!

有的去了他乡

有的回到地下

少数趴在枝头

眼睛一眨一眨

念完,正要解释一下,话头刚起就被他妈按回去了。

“小四子,你写的是我们月亮湾吧?你讲有人回到地下,是讲你爸、你哥他们埋进土里了吧?有人在树上眨巴眼睛,哼,讲的是你爸!当我不知道?塘边大木子树上的红嘴雀子,不就是你爸变的吗?”扬天问:“妈,你怎么知道?”妈说:“不是你爸是谁?我每天上山拾柴,进园子种菜,他就跟着扑棱,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跟屁虫似的。这几天有些奇怪,只要我到半月塘洗衣、洗菜,你爸就在塘边老乌桕树上乱飞,我们俩的影子在水里吵嘴,你爸说话难听死了,我狠狠骂他,他赌气飞走了。平时你们都不在家,他怕我孤单,陪我说话。牛三强说很多人死了都变成鸟雀,除了你爸,哪个还跟着我屁股后面转?赶都赶不走。哪个有这嗓子?你爸年轻时唱高腔,红透岳城半边天!哪个有那么好看的毛?他一年三百三十五天头发都梳得光溜溜的,照得见人的影子。”扬天问:“妈,你们都说些啥呢?”妈说:“怪事啊,他变成雀子后好像什么都知道,我想他是飞到天上看见你们了,像你讲的那个卫星一样。前几天,他叽叽喳喳跟我讲,星星这阵子成绩好,第二天你就打电话来,说我孙子期中考试进步了……你哭啥呢?我跟你爸讲了,往后我也变雀子。只怕没他那么好看的毛,你看我头发都白了、枯了,你爸到死一头黑,临死前一天,还让我给他抹头油,我嘴上不讲心里骂他是吊死鬼搽粉——死要脸,到阴曹地府去跟哪个不要脸的花呢?我错怪他了,牛三强说他变成红嘴雀了,他让我把他头发梳得油光闪亮的,才变出一身好看的毛。”

第二天一早,杨天告别母亲回上海,车子的后备箱装满青玉米棒、红薯、红豆、薏仁米、大白菜、干辣椒、豇豆丝、豆腐乳、蜂蜜……二十年前,母亲和父亲第一次到杨天上海的新家,带了一麻袋的瓜果蔬菜,被城里长大的周菲奚落。时过境迁,而今每四个月轮一次的回乡之旅,竟成摘物之行。婆媳间有默契,回家之前周菲总是将后备箱腾空。

照例本月轮到老五杨弘回家探亲,可这一次离老四走不到二十天,母亲就打电话给老五了。“小五子,今年天暖和,柿子红得早,你早些回来,摘些回去给月亮吃,再不回来都给雀子啄烂了。”杨弘一听就知道妈想自己了,她肯定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妈想孩子回家,就说西瓜老了,再不回来就烂地里了;或者说笋子出土了,再过几天就长成毛竹了;或者说西红柿红了,再不吃就落地里了……

记得有一次,二哥杨青忙,电话里跟妈说:“西瓜老了就随它老吧,专门赶回去摘几个西瓜实在划不来,我一天挣两百元,都可以买一麻袋了。”那边话音未落,这边妈说:“妈老糊涂了,妈种的西瓜能值几个小钱?哪如我儿子能耐大!”说着电话挂了。杨青再往回打,只听到忙音,吓得连夜包车回老家。

这事让兄弟四人汲取了教训,杨天写一首诗:

西瓜传心语

柿子报密信

炊烟若烽火

望云思白发

故乡招魂急

母爱令如山

过年回家,杨天念给母亲听。周菲说:“

不爱白不爱,

奶奶种蔬菜。

绿色无污染,

星星最喜爱。

母亲说:“一个被窝不睡两样人,我家又多了个打油的,嘴上抹油,比项毛还会顺口溜。”一家人哄笑。杨天说:“妈种的瓜果蔬菜,不仅我家星星爱吃,老五家月亮也爱吃。”

母亲洪桂花生了五个儿子,老大早亡,老二杨青当过村支书,现在合肥打工,老三杨云在云南当官,老四杨天在上海做教授,老五杨弘在北京搞规划。受父亲影响,杨天、杨弘从小喜欢文艺,略有成就,杨天是诗人,杨弘写小说。杨春风走后,四个儿子轮流转,每月回来看老娘。一次过年,杨弘说:“妈,你要是生十个儿子就好了,这样每年一次,正好有探亲假,回家也可以多住几天,不像现在这样,千里迢迢赶回家,住一两晚,救火似的。”二哥冲他说:“小时候家里穷,缺吃少穿的,怎么没听你说要妈养十个儿子就好了呢?”

妈的电话让杨弘有些不放心,便拨通了杨天的电话,兄弟俩聊了四十多分钟,杨天一本正经地说:“我用一首诗钓出了妈心中的秘密——咱爸变成老乌桕树上的红嘴雀,我们都是鸟儿子。”杨弘扑哧一笑,心中隐隐作痛,都是孤单惹的祸。杨弘知道每次孩子们离开,妈心中总空落落的,要持续半个月,一天比一天空,等不得日头落,等不得太阳升,心里有一群虫子不分昼夜地啃,像空壳的老树。半个月是拐点,新的希望开始萌芽,数着日子等,一天,两天……

几个月没回来,村口断肠崖上新立了一座牌坊,青紫色底子,画满了红、蓝、黄、白不同颜色的花纹图案,正上方“月亮湾”三个金色大字。杨弘下了车,让出租车掉头离去,伸手一摸牌坊柱子,掉了一块漆,露出灰色的水泥。杨弘叹了口气,设计方案清清楚楚写着要用清一色的汉白玉,怎么搞成个水泥大花脸?

夏天,杨弘老同学、村支部书记项毛打电话给他,请他帮月亮湾设计个牌坊。他问立在哪。项毛说:“月亮湾。牌坊修在月亮湾,镇邪祈福保平安。乡村旅游一盘菜,乌桕岭上添景点。”杨弘答应了,他还特地强调了一句,“免费设计,为家乡的美丽乡村做贡献”。项毛说:“再说我也没打算给钱,没要你们这些在外混得有头脸的出钱,就对得起你们了。”

斷肠崖原先叫椅子石,是进村的唯一通道,约五米宽,里侧是椅子靠背一样陡峭的山岭,外侧是椅子腿般的绝壁悬崖。多年前,堂兄杨树爬上大梨树下网捕鸟,枝丫断了,摔下悬崖,摔破了肚子,摔断了肠子。父亲杨春风绕下悬崖,抱着侄子,对着悬崖哭骂:“这哪是祖宗的椅子石啊?这是后辈的断肠崖!”从此人们把这里叫断肠崖。

杨弘记事时,椅子石有两棵果树,一棵桃树,一棵梨树,桃树茶盅粗,梨树海碗粗,正是开花结果的好时候。杨弘和项毛、马西风、小鱼儿等一帮小伙伴,喜欢在树下玩,没少吃那些桃儿、梨儿。树的主人单莲花总是似笑非笑的,从不责怪。杨树从那棵梨树上摔下去后,椅子石成断肠崖,大人们再也不允许小孩们去那里采果子。一九八五年月亮湾修公路,经过断肠崖,要砍那两棵果树,闹出很大的风波,差点出了人命。

近年来,随着在规划领域声名鹊起,杨弘的新乡土小说也渐入佳境。用他自己的话说,一边在规划中摧枯拉朽、推陈出新,一边在小说中缅怀过去、重建故乡。乌桕岭、月亮湾,一次次出现在他的小说中。那些不断消逝的人和事,总在纸上复活。每次回乡,杨弘在村口下车,故意放慢脚步,像进入记忆的迷宫,每走一步都会惊醒尘埃下的梦。作为小说家,他需要这种体验,回忆被反复修改,掺杂着想象,故乡在他的眼中、纸上成了一个魔幻舞台。时光回环往复,村庄几度变迁,往事川流不息,故人悲欢离合。故乡不仅养育了自己,也成全了自己,他一次次往回走,挥笔如锄,挖掘着故乡的富矿。回乡探亲是收集素材的机会,杨弘痴迷那些幸存的古树、消失的老宅、稀薄的炊烟、时光皱褶里的老器物、苟延残喘的农事、千丝万缕的亲邻、亦真亦幻的传说……

马西风看了他写老东西的文章后,打电话问他:“杨弘你写的那个打老鼠的机关还在吗?”杨弘说:“我二哥建新房后,就没见着了。”“可惜了,下次去你家找找,老古董啊!”马西风顿了顿说,“杨弘,你现在是大作家了,我藏了好多老东西,将来要布展,你一件一件地写,讲讲它们身上的故事,你一写它们就活了。”杨弘笑问:“马老板发财了,给写匠派活?行,多少钱一个字?”马西风说:“两免,我不给你润笔费,也不收你参观费。”杨弘说:“都你那样算,生活水平怎么上去?不如桥归桥,路归路,你付稿费,我买门票。”

写匠这称谓是马西风命名的。有年春节期间,项毛请几个从外面回来的同学吃饭,酒过三巡,照例斗嘴。马西风年轻时曾捡过破烂,杨弘问马西风:“马捡匠,听说你在街上捡了个美女,扛回家关在房中研究了半天不出门,真的假的?”马西风笑道:“真的,可惜那美女被我妈披了件大红外套了。”一桌人笑。笑声平息后,马西风开始反攻倒算:“不过我这小动作比起杨写匠差远了,杨写匠有个大院子,养了好几个美女,杨写匠要她们怎样就怎样,全凭杨写匠一支笔,像太监给皇帝拟圣旨。”这次彻底笑翻了,桌上的老母鸡忍不住从汤盆里站起来,咯咯咯,鸡冠子都笑白了。历来如此,两人从小到大斗嘴,杨弘就没赢过。每次找到了话把子,铆足了劲,以为能挖个大坑让马西风跳,可最后被土围了脖子的总是自己。这还不算,项毛老婆端菜进来,听马西风写匠来写匠去地喊杨弘,一时没闹明白,问:“杨弘明明是作家,怎么就是鞋匠了?”

转过村口,先入眼的是半月塘边那棵老乌桕树,浑身散发着耀眼的红光,像夕阳里的冲天山火。据父亲讲,元末明初,天下大乱,先人杨焱山跟着陈友谅在安徽、江西一带与朱元璋鏖战,兵败,孤军困于山林,朱元璋的队伍放火烧山,杨焱山带着残勇向乌桕岭方向逃。正值深秋,乌桕岭上漫山红叶,追兵远眺误以为是漫山烈火,料想他们已葬身火海,遂不追赶。先人幸免于难,带着朱、牛、马几个异姓兄弟,解甲归山,垦荒自度。火红的乌桕骗过追军,杨焱山视乌桕为救命的神木,遂在两棵大乌桕树下筑屋而居。按父亲的说法,杨家老屋前的大乌桕至如今超过八百岁了。当初是两棵,一棵明末清初死于雷电之灾,杨焱山后人杨天虹率众抗清,殁于扬州屠城之日。杨天虹的死讯传回家乡,杨家人惊惧不已,相隔千里,人树同日而亡!那一刻,月亮湾所有的杨家人感知天命,立下家规,奉门前剩下的那棵老乌桕树为神,敬如先祖。

老树周边新围石头栏杆,八角形,半亩地大小,像个巨大的花盆,旁边建了宣传栏。杨弘扫了一眼,玻璃橱窗内全是关于老树的传说,大多是自己整理编写的。其中有篇《树人牛飞》,若不是在此看见,杨弘都忘记这文章了。文末注明出处:杨弘整理,发表于一九九九年《故事会》,牛三强收藏。

读着旧文,杨弘忍不住朝树头张望,目光漫漶起来。神奇的老乌桕树,历尽沧桑,书写八百年传奇,岂止牛上树显灵这一件?老树的故事多着呢!农闲时节,村里人在树下搭台唱戏,压轴总是父亲领衔主演的高腔戏《天官赐福》。锣鼓一响,父亲扮演的天官从枝丫间现身,在空中唤出福禄寿三星,众仙同唱:

家住在蓬莱路遥,

见几株苍松碧桃,

乘鹤驾祥云亲到,

离紫府,

下青霄。

徐徐飘临。这个场景是父亲独创,前一出戏快结束,穿戴好的众仙从树后登梯上树。枝丫上挂着几根绳子,绳子一头分叉,拴着一块长方形的小木板,另一头拖到树后,地上有人拉着。天官和福禄寿三星脚踏横木,腰间系绳子,肉身悬索,时候一到,树背后拉绳子的人跟着唱词和锣鼓缓缓放绳子,间或又缓缓拉起,反复几次,父亲和他的搭档在空中挤眉弄眼,一唱众和大欢喜,衣袂飘飘降凡尘。项毛编过一个三句半,说的是月亮湾一带三个半奇人:

赤腳观音度世人,

高腔天官下凡尘,

钻山豹子捉老虎,

半鬼神!

这唱着高腔下凡尘的天官,指的就是父亲杨春风。父亲是月亮湾的“先锋艺人”。

半月塘那边走来熟悉的身影,杨弘回过神来,亲热地喊了声“莲嫂”。

大莲子胳膊肘里挽着个竹篮子,应了一声“回来啦”,就去菜园了,语气不冷不热,让杨弘意外和不安。搁以前,大莲子见到杨弘,一定会亲热地和他说话,问这问那,帮他从背上取下行囊自己拎着,陪他一起进屋,在屋外就喊:“洪婶,老五回来啦。”

月亮湾住着三十多户人家,姓杨、姓朱、姓牛、姓马……在册一百多口人,年轻人几乎全出门了,上学的、上班的、打工的、当官的、做老板的、做小生意的、开出租车的、带娃在集镇上念书的、去城里带孙子的……总之,留下来的多是年过花甲甚至是岁逾古稀的老人,前几年还有二十几个,每年总走掉几个,现在常住村里的就十几个。这些年家家户户拆了老屋盖新楼,平时这些小洋楼大多空着。

老人中母亲洪桂花年龄最长,过八十了,大莲子年纪最轻,还不到六十。她们的男人分别是杨春风和杨树亲叔侄俩。平日孩子们都在外面,两人彼此照应。杨弘和几个哥哥对堂嫂十分敬重,每年过年回来都要带礼物、给红包,舍得花钱,打心眼里感激她平时照应母亲。虽然母亲耳不聋、眼不花、腰板子硬朗,还地里一把山上一把地忙,但一个老人在家终归让孩子们放心不下。孩子们曾多次试图接母亲进城,母亲不肯,怕汽油味。别说去千里迢迢之外的北京、上海,就连那年杨春风患癌症在合肥开刀母亲都没能去服侍。母亲说:“要我去也行,你们找个车子把棺材拉着跟后面,防备死在半路上。”从此孩子们不再提接她进城的事。母亲识字少,老二给她买了个老人手机,上面只存着五个常用号码,分别是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大莲子。母亲遇事就打这五个号码中的一个。尽管这样,二哥还是不放心,怕母亲睡觉突发心肌梗死一类的病,就在母亲床头拉了一根绳子,伸手就能碰到,绳子连着开关,开关连着一根电线,接到大莲子家的一个铃铛上,铃铛一响,大莲子哪怕上床了也会跑过来看看。二哥家有一道后门,里面不上闩,外面锁着,钥匙挂在大莲子裤腰带上。

母亲已烧好晚饭,是杨弘喜欢吃的豇豆饭、红烧仔公鸡、红得流油的咸鸭蛋、蒸红薯、橡子粉豆腐、萝卜汤……摆满了八仙桌。杨弘亲热地喊了声妈,问:“还有其他客人?”妈说:“没有,就咱娘俩吃,我儿就是客。”

吃饭时,杨弘问:“妈,你让我提前回来,发生啥事了?”“柿子红了。”“妈,你肯定遇到不开心事了。”“前几天做梦,跟你爸吵嘴,伤了我的心,醒来就想我儿回来陪我说说话,是不是耽误你正经事了?”“没有耽误,妈啥时喊我都能回来。”又问,“莲嫂对你还好吧?我刚才进你屋里,看见窗前系铃铛那根绳子断了,怎么回事?”“老鼠咬的。小五子你这次回来多住两天,最好我带你到山上、田里、地里看看,月亮湾人都走光了,山长满了草,河合了缝,田荒了,茶也没人采,久了分不清界线。这段时间总梦见你爸,恐怕我要死了。我怕你们现在连山场、田地都找不着了,我得带你去认认,做做记号,免得我死了都给别人诈去。”“谁吃豹子胆,敢诈我二哥的山场、田地?怎么说他在乌桕岭当了十几年的家。”“哼,人要不怕丑,什么事没有?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妈,你说谁呢?”“我说谁呢?你到茶山上看看就知道了,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我现在跟你讲也是白讲。”

说到茶山,杨弘心里已猜到什么事了,二哥在电话里跟他提过。他笑道:“真有这事,妈也应该喊我二哥回来处理啊。”“养儿子晓得小名字,这事偏偏指望不上你二哥。他当村书记都当迂腐、当孬了,贴工夫、贴茶饭、贴钱、贴笑脸,被别人欺负了也不作声,做了冤大头,还当是自己度量大。”“指望不上二哥,还有三哥呢,他能量大。”“老三?鸡毛蒜皮的事他怎好出面?”“那还有四哥呢!”“他跟你爸一样,心思都花在哄别人上,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你虽然是老小,可心里最有数,我拿不定主意时总是想到你。”“妈,你都这样说了,那我明天就跟妈去茶山看看,正好我也要去白云庵看老师太。北京的一个朋友读了我写白云庵圣水的文章,一定要我带一瓶回去治病。”“你朋友得什么病?”“有钱人常得的怕死病。”“你去白云庵切记,莲花老师太桌子千万不能碰,椅子更坐不得,她要请你喝茶,你就站着喝,要不然坐到蒲团上喝!”“每次都招呼,我记住了,妈放心。”

妈伸手摸了摸杨弘的头,杨弘逮住妈的手,温暖而粗糙,在自己脸上摩挲,沙沙响,像春蚕吃桑叶的声音。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讲,不讲心里堵得慌,讲了又怕你笑我小肚鸡肠。”“我赶回来就为听妈说话,妈尽管讲,妈最宽宏大量。”“你也别往心上去,吵也吵过了,不能老计较。”

杨弘心里咯噔一下:“你和谁吵嘴啊?不会是和莲嫂吧?”“小五子,很小的事儿,可我当时就是憋不住那口气儿,她怎么能那样呢?你记得俺家有个老古器吗?就是那个打老鼠的檀木盒子。”“记得啊,四方形木盒子嘛。这盒子我还写到文章里了,真是老古董,现在哪?去年马西风还在问呢。”“大莲子拿回家了,就藏在她家楼上。我那天看见了,问她哪来的,她讲你老二送的。我家老古器她拿了也就拿了,却偏说老二你送她的,好像反倒我小气了。我也没往回要,可她却把那东西从楼上往楼下一甩,摔烂了,这不是冲我的来吗?”“就为这事吵嘴,你就把床头系铃铛的绳子剪断了?”“绳子老鼠咬的,怎么是我剪呢?你爸托梦说那老鼠盒子就像包公爷的铡刀,现在老鼠盒子摔烂了,老鼠都出洞了,要成灾了。”“妈,你真相信托梦这事?”“哪能不信呢?小五子你要信,真的有神灵。”“妈,我信呢,昨天晚上爸也托梦给我啦,说你想我了,我就赶回来了。回来一看妈是越活越精神了,像四哥说的,妈成仙了。”“啥叫成仙?”“成仙了就是能听懂神灵说话了,四哥说你成仙了,能听得懂鸟雀说话。”“小四子跟你说了那只雀子的事?那是你爸变的,我跟你们弟兄说了,你们可不能对旁人说。”“我知道,那是我爸变的,不是我爸变的怎么整天跟着妈屁股后面转?怎么会陪妈说话?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毛?”“可你爸变的那只雀子飞走了,被我赶走的,不再回来了。”“妈,咋的了?”

妈不作声了,眼睛湿润了,过了一会儿,说:“老一辈的事情你别多问了,反正过不久,我也要变成雀子去找他了,看他往哪躲。你坐了一天的车,也累了,早点睡觉去。”

大风吹散浮云,深蓝色天空又高又远,月亮洒下清辉,乌桕岭上树影摇曳、山神狂欢、野鬼乱舞,多声部的呼啸此起彼伏、跌宕回旋。半月塘里波光粼粼,芒花丛里秋虫唧唧。杨弘站在二楼回廊上,手拍钢铁栏杆,凉意刺透指尖。一片树叶飘落阳台,他捡起来,对着月光看,是乌桕的叶子,心型,已经暗红了。秋天是月亮湾最美的季节,乌桕岭红叶烧红半边天,半月塘芒花似雪。

遐思之际,手机响了,项毛听说他回来了,约他明晚一起吃饭。杨弘推辞,说只想多陪陪母亲。项毛说:“那我就到你家去,酒菜自带。对了,这次住几天?”“买了后天高铁票。”“乖个隆咚,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切都随风。说正经的,明天有事请教,月亮湾是我们乌桕岭重点打造的美丽乡村示范点,基础设施大改善,风景好得不得了,现在想搞乡村游,教授你帮支支招。”“我一介书生哪有那能耐?”“别跟我耍滑头,教授勾勾小指头,也能招来冤大头,家乡事你多操心,别人的事情你少发愁。”

放下电话,一看时间已经十点多。窗外风停了,大地仍在微微喘息,此时北京夜生活才开始,而故乡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房内的布置是前几年流行的简欧式,浅灰与乳白搭配的书桌、书柜、椅子,线条简洁流畅。书柜里整齐地摆放着自己学生时代的图书,那些书散发出旧时光暗黄的气息。书桌前一张纸上写着网络密码。房间配备一应俱全。杨弘有些感动,又觉得不是滋味,慈父一样的二哥为每个兄弟在老家留了两间房,却布置得像连锁酒店,让人微微有些不适。一次,杨弘委婉地说:“多谢二哥操心,住家里跟住酒店一样。”杨青兴许没听出话里的意思,说:“想得美,真把自己当客人?我怕城里长大的弟妹、侄子、侄女们不习惯。”杨弘说:“二哥想得周到。”杨青说:“你们以后出差住酒店,多余的洗漱用品记得带回来。”

躺在床上,杨弘久久难以入眠,母亲和莲嫂闹别扭总让他有些费解。她们相处几十年,也有不愉快的时候,但从未吵过嘴翻过脸。母亲虽然脾气躁,却是乌桕岭出名的贤良人,除对父亲有些狠,一生很少与人红过脸。莲嫂也不是小气人。父亲去世后,莲嫂比自己弟兄四个更多地照顾母亲,这回究竟怎么了?仅仅就为破老鼠盒子?茶山上那点破事值得两个人翻脸?都不可能!杨弘了解她俩,她们都是大好人,都不是怂角。别看母亲现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可能早折腾得天翻地覆。莲嫂那边怎么样,从傍晚那冷冷淡淡的招呼,也可见微知著。

杨弘正在写一部关于回乡的小说。在这部未完成的作品里,他给了堂嫂大莲子很多笔墨,例如莲嫂过门时的情景。

雪花漫天,杨家老屋贴了大红对联,门头上贴着双喜红字。鞭炮放了两茬,迎亲队伍还是进不了村,牛家、马家、朱家的男女老少们拦在月亮湾村口,一根裹了红纸的竹竿拦在路中间,迎亲的杨春风脸上已经被月亮湾的老少媳妇们打了花脸,一遍遍散喜烟、发喜糖。讨要喜烟、喜糖的手越来越多,稍不留神整包烟就被人抢了去。随着一阵起哄,更多的手伸过来,有的直接插进了他黑呢子大衣口袋,有的摸起了他裤子袋。杨春风笑着、解释着,双手一会儿作揖,一会儿将伸到胸前的手往外推,又猛地护住下身。新郎大树子跟在堂叔身后,满脸堆笑,不停地从黄挎包里往外拿烟、拿糖,递给前面的堂叔。新娘大莲子穿着大红袄子,面如满月,眼似明星,腰比杨柳,手像白葱,站在新郎身后不远处送亲队伍中,望着大家捉弄堂叔还静静地笑。抬嫁妆的、挑盆桶的索性将东西放在雪地上,抽起烟,耐心地等着前面人抢喜糖、喜烟……

好不容易过了村口一关,又在杨家老屋大门口被拦住,新娘、新郎进不了家门。亲戚邻居们起哄,要杨春风唱高腔《贺新郎》。杨春风是唱喜曲的高手,进新房唱《贺门楼》,接新娘唱《贺新郎》,小孩抓周唱《状元郎》。以往是给别人唱,现在要站在自家门前唱《贺新郎》,角色反转,杨春风倒有些不好意思,但不唱进不了家门。在众人怂恿下,杨春风一摊双手亮开嗓子唱开了……

大莲子是月亮湾新一代美人儿。母亲是月亮湾上一代最好看的。大莲子过门三年后,父亲和母亲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母亲发疯一般拿起粪瓢子撵父亲,父亲落荒而逃,一个星期都不敢回家。还有一次是冬天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争吵了几句,父亲让着母亲,拎着装行头的小皮箱就出了门,赶去银珠坪马家唱喜曲,马家那天接媳妇。晚上唱完喜曲,还没卸妆的父亲正吃喜茶,大莲子红着脸跑进来,凑到父亲耳边说了句话。父亲丢下碗,也不跟人打招呼,拔腿就往回跑,大莲子跟在后头喊:“不碍事,叔你跑慢些。”杨春风一口气跑到半月塘边,来不及脱下戏袍,直接跳进了塘里。月光下的镜子碎了,父亲在水里打了个踉跄,站稳了,往塘中间去,水撕着他的红袍子哗哗响。二哥听到声音,从屋里跑出来,对着塘里喊:“捞起来了,捞起来了。”父亲还在艰难地搜寻着,直到大莲子气喘吁吁地赶来,朝水中喊:“你发什么疯?早捞起来了,要等你回来救人,人还不漂起来了?”父亲这才回过神,一个人连走带爬上了岸,裤腿全是淤泥,鞋子也落在塘里了,大红戏袍湿淋淋的,挂着枯草和黑苔。母亲是在父亲走后不久投塘的,幸好被二哥看见,及时捞了起来。父亲满眼泪花地走到床边时,母亲已经喝了姜汤,脸朝里睡着,泪湿了半边枕头。

在母亲郁闷的日子里,牛三强老婆马梅香来陪母亲说话,说了一件事。她说:“大莲子还在娘家时,她妈就说她婆家那边公公、婆婆早没了,凡事靠叔叔、婶婶张罗照应。婶子洪桂花要长相有长相,要心数有心数,又会干活,人缘好,过了门要多跟她学着,脾气也要收敛些,不能像在娘家有人惯着。大莲子听了娘家妈妈的话,只鼻孔哼了一声。”母亲问:“你看见啦?讲得有鼻子有眼儿的。”马梅香说:“她娘家妈妈是我远房表妹,亲口跟我讲的。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挑拨你俩关系,是怕你生闷气。咱们都老啦,有些事要看开些。”母亲说:“我有啥事看不开啦?马梅香你别乱说话,小心我翻脸不认人,撕烂你的嘴。”马梅香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母亲笑了,从锅里拿出山芋递给马梅香,说:“堵你这张嘴。”马梅香说:“还要一个,我老头子闻到你家煮山芋香,要我来讨一个甜嘴。”妈拿个小葫芦瓢,装满山芋递给马梅香,说:“人心不足蛇吞象。”马梅香说:“你就对我家牛三强好,我只要一个你给了一瓢。”马梅香转过脸对一旁的小五子说:“跟婶去婶家,我家鍋里还有腌菜玉米粑,拿两个来吃。”

回忆被小鱼儿发来的微信打断。

小鱼儿:小五哥,你回老家啦?

杨弘:你咋知道?

小鱼儿:我有特异功能,全宇宙跟踪定位。

杨弘:(大拇指)孙悟空逃不过如来手掌心。

小鱼儿:(害羞)幸福吧?我明天从上海回来。

杨弘:千里追兄。(得意扬扬)

小鱼儿:(不屑一顾)想得美!我二佬(方言,二叔的意思)打电话说他要死了,叫我回来收尸。

杨弘:什么病,那么严重?

小鱼儿:相思病!(笑)

朱飞雪早是大老板了,可月亮湾人只喊她小鱼儿。小鱼儿从小跟着杨弘喊她自己的爸爸二佬。朱青山无子,中年得女,女儿三天两头生病,牛三强说过继给外姓才好养活。有一次杨弘到朱青山家玩,喊朱青山二佬,朱青山给他一颗糖吃,小鱼儿就跟着喊二佬长二老短的,也得了一颗糖。那时杨弘六岁,小鱼儿五岁。朱青山叹了口气:“天意啊,小鱼儿,你以后就跟小五哥喊我二佬。”

杨弘(流泪):明晚上来我家吃饭。

小鱼儿(淌口水,嘴唇):好!(抱抱)

杨弘(破涕为笑):明天见!

小鱼儿:明天见,晚安!(好梦)

小鱼儿,小鱼儿,杨弘心中喊着。朦胧中似乎又闻到白兰花香气,那是小时候的气味,小鱼儿头发里的气味。

他起身从书柜里取出那本《红楼梦》。里面夹着的一片乌桕叶子,鲜红,脉络清晰,像心一样,上面画着两个小人儿,并肩坐在一起。

三十多年了,那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早晨醒来,太阳都晒屁股了。杨弘赶紧洗漱下楼,母亲已将早餐做好,莲子粥、糯米粑、菜油煎鸡蛋、茯苓皮烟熏香肠、咸鸭蛋、油炸糯米锅巴、辣酱麻油拌橡子粉……

“妈,早餐随便糊弄下就行了,哪要这么费事?”“我老了,除了给你们做点好吃的还能干什么呢?”“项毛来咱家吃晚饭,又要劳烦妈,他说酒菜自带。”“哪能要他花钱?看得起才来吃顿饭。”“那好,我就跟他说只管带嘴来吃。晚上妈做盆高粱圆子。”

吃过早饭,娘俩去茶山。昨晚回来已近黄昏,回家后就没出来,杨弘既好奇又惊讶,四个月没回来,月亮湾的变化太大了。

半月塘里多了朝天水龙头,按下开关,喷出一丈多高的水,像一条白龙,太阳照着能看见彩虹。水柱落下来,碎成千万水滴,砸向本来平静的水面,乌桕树的倒影模糊了,满塘泛着红色的波纹,水里大火通红。

半月塘向上走,朱家大田变成了水泥广场,四周栽了广玉兰,有海碗粗,笔直的,树下用鹅卵石围了圆坝,形成一个个簸箕大的花圃,里面种着孔雀草和万寿菊,开得正旺。花圃与花圃之间,规则地种着红花檵木球。广场一角安装了许多体育锻炼器材,几只蝴蝶伏在双杠上晒太阳,一只刀螂坐在单杠上睥睨人世。广场中间长方形水泥基座上安放着金黄的大月牙,月牙下角坐着一个双手抱膝的裸体少女,比例夸张,橄榄形小脑袋,细长脖子,乳房比头大,腰很细,屁股比澡盆大,浑身金晃晃的。杨弘用手敲敲少女后背,咚咚作响。基座上刻着“月亮女神”四个字。母亲说:“也不穿个衣服,羞死人。”广场四周都装了太阳能路灯,灯下是一堆秋虫的尸体。

离开广场,上山的小路拓宽硬化,铺了鹅卵石,两侧水泥护栏,仿原木造型,树皮粗糙。杨弘伸手一摸,划出了血痕。

再往上走,巨大的元宝石下加了鹅卵石砌成的托盘,真像一个大元宝了。托盘里围着元宝石种了花,也是孔雀草和万寿菊。石头正面刻了合写的“招财进宝”四个字。杨弘不禁想起小时候和小鱼儿等人在元宝石上玩过家家游戏,又想起十五岁那个夏夜,第一次在元宝石后面抱着小鱼儿亲嘴的情形,小鱼儿发间插着白玉兰花,散发着青春的香气。

绕过元宝石,再往上走,新铺一段水泥台阶。上一个小山岗,山岗上长出一个红紫交错的八角亭,劣质的油漆起了皮。水泥长凳上落满了鸟屎。亭角挂了蜘蛛网,网到几只秋虫和蝴蝶。杨弘说:“这亭子还有些用的。”母亲说:“是有用,牛三强说每天晚上月亮湾的祖宗们都聚在这里喝茶!”

杨弘拍了张八角亭的照片,用微信发给小鱼儿。

小鱼儿:什么意思?

杨弘:山岗上建了个亭子。

小鱼儿:月亮和星星约会的地方。(害羞)

杨弘:当年要有这个亭子和长凳,小蛮腰也不会被毛栗刺戳伤。(坏笑)

小鱼儿:(抓狂,打头)。

转过山岗是牛家,三幢欧式小洋楼一字排开,大门都锁着,门头上大红灯笼有些褪色,旁边是三间平房,门前水泥操场闪着白光。右前方建了个旅游公厕,徽派建筑,长着两个招风耳。男左女右。牛三强佝偻着身子,守住女厕所的门,见杨弘娘俩来了,忙招呼道:“小五子来啦,稀客,稀客,进家里坐,喝茶。”身子却守在女厕所门口不动。

杨弘喊了声“牛叔”。

妈问:“他牛叔,托你问的事怎样了?”牛三强说:“还没找到,这回怕真的生气走远了。小五子进屋里喝茶。”杨弘见牛三强身子不动,就说:“牛叔您忙,我不打搅了。”牛三强说:“小五子难得回来,进屋里喝茶,桌上还有新炒的毛栗子你拿着吃。”扭头对女厕所里面喊,“快点,这么长时间生个娃也出来了。”

牛三强一抖右手,杨弘这才发现他手上套一根细细的铁链子。一个人猛地从他身后蹿出,往前一扑,又被什么往回拽了半步,踉跄了一下,晃了晃勉强站稳。杨弘一惊,站在面前的马梅香被铁链子拴着,另一端在牛三强手上。马梅香头发蓬乱,脸有些臃肿,额头贴着创可贴,嘴角有点歪,流着细丝,眼睛红红的,直勾勾地望着杨弘。杨弘喊了聲马婶,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睛湿了。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妇,就是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跟着父亲唱喜曲的马婶吗?杨弘伸出手,拉着马梅香的手,干枯,皴裂,像摸着黄栎树皮,这就是那双曾经灵巧的、温暖的、柔软的,无数次摸过自己脸蛋,无数次给自己东西吃的手吗?已经两年多没见马婶了,前年过年回老家,马婶去合肥帮小儿子牛宝带孙子了,去年过年回来,马婶中风住院了,患了老年痴呆症。出院后走路歪歪斜斜,喜欢乱跑。一次跑丢了,牛三强满山找,月亮湾在家的人都帮找,找了三天三夜才在摘星岭老虎洞里找到,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从此牛三强一步不离地看着。这些事杨弘在电话里听妈说过,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日见到马婶,真的被牛三强用铁链子拴着。

妈问:“马梅香好些没有?”牛三强说:“好多了,快回家坐,马梅香最喜欢小五子。”说完牵着马梅香的手,引洪桂花和杨弘进了平房。屋里倒也干净清爽,香供台上供着菩萨,点着盘香,一侧摆放着一个红木盒子,是牛氏家谱。墙上挂着牌匾,中间五个描金大字“天地君亲师”,右上方写着“东厨司命”,左下方写着“历代祖先”。乌红的八仙桌上果然放着一盆新炒的毛栗子。杨弘拿了一个轻轻咬开,剥出金黄的仁,散发着熟悉的甜香,塞进马梅香的嘴里。

牛三强说:“小五子你自己吃吧,我再剥给她吃。”

杨弘这才剥了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却吃不出童年时的香甜,只觉得苦涩。“牛叔,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怎么把马婶用铁链子拴着呢?她是个人啊!”“我知道小五子心疼你马婶,我这也是没办法呀,一放手她就跑了,跑了几次了。要不是这根铁链子拴着,恐怕早就被小鬼勾走了。你看这根链子哪里是拴你马婶,是拴我啊。”说罢伸出自己的左手。杨弘这才看清,那根链子不是握在牛三强手里,而是锁在他的手腕上。牛三强说:“自那次从老虎洞里找到你马婶后,我赌咒发誓把她看好了,不再把她弄丢了。走一步都看着,生怕被小鬼捉了去复命。可再怎么看,老虎都有打盹时候,她总是趁我不注意跑。今年夏天又给她跑掉了,等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栽倒在河沟里人事不知,脸上、身上都爬满了蚂蟥,一只只胀得红通通的。”说着说着,牛三强布满皱纹的脸上挂出了泪,“是这些蚂蟥救了你马婶的命,她高血压、中风,栽倒在河沟里,不是蚂蟥吸血,恐怕早就得脑溢血死了。你马婶前生积德,那些蚂蟥都是她前生放生的泥鳅变的,众生都知道报恩啊。这事过后我想坏了脑仁,终于想出这么个主意。你看,我们被一根链子锁在一起呢,再也不怕她趁我睡觉的时候跑掉了。你不要担心,这链子是套在她腰上的,不痛的。”

母亲说:“马梅香年轻时总说你对她凶,没想到老来了你对他这样好。丈夫,丈夫,一丈以内才是夫,瞧你那根链子还不到一丈长。不是你拴她,是她拴你。”听了这话,一直不作声的马梅香突然说:“红嘴雀子,死老头,红嘴雀子,死老头!”眼睛放光,手指屋外的乌桕树。

母亲的脸红了。

牛三强一抖链子:“瞎说什么?死老婆子!”举起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马梅香不作声了。

杨弘莫名其妙,正要问,母亲已经站起身,说:“小五子我们走了,牛三强你照顾好马梅香,没事时到我家坐,我家柿子下了树,拿些回来吃。”

杨弘跟着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递给牛三强:“我回来得急,也没买什么东西,这点钱你买东西给马婶吃。”牛三强不收,说:“小五子,你能来看看叔和婶,我就高兴了。叔和婶不缺钱,刘宝他们弟兄三个月月都给钱,我们吃穿不愁。”杨弘坚持了一会儿,见牛三强态度坚决,只好收了回来,问:“金宝贝都好吧?”“承蒙你挂念,他们都很好。牛金在外资企业上班,经常出国;牛宝在合肥开公司,新买了辆宝马;牛贝嘛,混得怂一些,才提了科长。日子过得去,就是忙不过来,一年到头回不来几趟。”

杨弘想,金宝兄弟仨要是看见他妈被铁链子拴着,有何感受?脸往哪搁?

牛三强牵着马梅香,送到操场外,说:“忘了问你娘俩,这要去哪呢?”“去茶山看看。”

马梅香又说:“红嘴雀子,死老头!”牛三强再次一抖链子,伸手在马梅香耳朵上狠狠揪了一下:“作死!”杨弘不忍看,加快了脚步,路上跟妈说:“还是动不动就打。”“马梅香就服他打,歇几天不打就犯糊涂。”

杨弘想起老四今年夏天写的一首诗,这才明白就是写牛叔和马婶的。打开手机翻开老四的诗歌公众号,里面有一首《白发谁家翁媪》,好几千点击量,点赞的很多,留言中有许多表情,有竖大拇指的,有哭鼻子的,有双手合十的,有拍巴掌的……

白发谁家翁媪

夏日葳蕤,翁比画着、诅咒着

指桑骂槐,面目狰狞

鞭打青山、野花、空房子

媪站在厚棉衣里笑

忽然,一鞭子抽到她身上

衣裳灰尘杂泪痕

鞭影抽痛皱纹上包浆

泛起暗红色裂纹

她哇的一声哭了

如婴儿新生

翁甩掉鞭子

抱她流泪

年轻时,他爱她,打她

惊心动魄,死去活来

岁月如砂纸

磨掉爱与恨的细节

前年开始,她练习穿墙术

一次次被撞回来,头破血流

骑芦苇逃逸,惊飞白鹭

展双臂飞跃,满嘴泥沙

面对一个出离之人

翁咒语失灵

时光的中风无药可救

唯痛能唤醒,痛是回家的路

转过山嘴,朱青山家出现在一个小山坳里,单门独户,两层小楼略显陈旧。当年小鱼儿高考落榜出门打工,朱青山用小鱼儿寄回来的钱盖了月亮湾第一栋小洋楼。按项毛的话说:“屋顶盖着琉璃瓦,墙上贴着白瓷砖,一楼铺大理石,二楼铺红地毯。”在乌桕岭轰动一时。

杨弘远远地看见朱青山坐在太阳下切茯苓,簸箕装满了茯苓片,他亲热地喊:“二佬。”

朱青山抬起眼皮,放下刀,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碎茯苓渣,说:“小五子回来啦,回家坐。”又冲不远处菜地喊,“老太婆,洪嫂和小五子来了,快来倒茶。”

李翠凤在菜地里锄草,朱青山一喊,赶紧放下锄头回来。

杨弘亲热地喊了声:“二妈。”

李翠凤亲热地答应了声,说:“乖小五懂事,不嫌弃二佬二妈。”一边打开水龙头,用香皂洗了手。杨弘从小背包里拿出一盒长白山人参递给李翠凤。李翠凤推辞一下,接過手,向朱青山晃了晃,说:“小五子给二佬买人参了。”朱青山说:“又花钱。”

落座,朱青山转身进房拿出一包烟,拆开递给杨弘一支。杨弘掏出打火机要给朱青山点火,朱青山摆摆手说:“二佬戒烟了。”杨弘说:“您这样的老烟枪都能戒,我也要戒。”朱青山说:“能戒就早点戒,别等身体出了问题懊悔。”

正说着,李翠凤已经把果盘放在八仙桌上,还泡了两杯翠绿的芽茶。杨弘将白瓷杯放在鼻子前闻闻,说:“这是清明前的茶,真正地散发着兰花香呢!”朱青山接话道:“你二妈偏心,项毛来只喝谷雨茶。”杨弘问:“二佬二妈身体好吧?”朱青山说:“承蒙小五子上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做梦送钱给阎王爷说情,想早点去报道。你猜阎王爷怎么说?说我年纪轻了。你看看我这什么命,想早点死,给小鱼儿减轻负担,可鬼关着门,不给我开啊,还得熬啊。阎王爷不公平啊,那么多比我年轻的都收了,就留着我在熬。”杨弘说:“我听小鱼儿说您生病啦。”“我不说自己生病了,砍头鬼怎么有时间回来看我们?还是正月走的,你二妈想黄了眼睛,砍头鬼满世界飞来跑去的,就是没时间来家看看。这次我说要她回来给我收尸!”

“二妈,小鱼儿今晚回来,就在我家吃饭。”

李翠凤说:“她打电话跟我说过了,你明天到我家吃午饭啊。小五子我跟你说个事,下拐的马梅香,就是你马婶被牛叔用铁链子拴上了。”杨弘说:“我刚才碰到了,到现在我还难过呢。”李翠凤说:“谁说不是呢?像牵着个畜生,你牛叔动不动就打她,真不是个东西。”“就你嘴散。你跟小五子说这些是非做什么?”朱青山骂道。

李翠凤不作声了,朝杨弘挤挤眼。

告别时朱青云叮嘱杨弘,见到小鱼儿别说白天来看他了。杨弘会心一笑。

走过单金花家,门前荒草萋萋,野花杂乱,门上挂一把锁,门环上结了蜘蛛网,水泥地长了黑衣,落了许多白色的鸟屎,好久没人住的样子。

杨弘问妈:“单姨呢?”“前年她儿子朱长福死在工地上,她受了刺激,神经出了问题,经常犯糊涂。后来长福的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了,单金花就上山到白云庵去了,跟她姐姐吃斋念佛,皈依了。” 杨弘问:“妈,她还有个女儿吧,怎么不管她?”“上庙里住比家里好啊,种种菜,扫扫地,没事念念佛,早晚上上香,还能和香客说话。哪像在家里孤单,死了都没人晓得。你还记得马家的老头吗?去年死在家里一个多礼拜才被人发现,发臭了,儿子、媳妇在杭州还不晓得。”杨弘心颤了一下,柔声问:“妈在家孤单吗?”“你想哪里去了?我在家好得很,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轮流打电话,月月轮流回来看我,给的钱花都花不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杨弘说:“单姨高腔唱得好。”“她和你爸原先是一对,唱到了县里、省里,就差没到北京唱给毛主席听!她唱《龙女小度》,眼睛里出水,声音也出水。她比马梅香唱得好,马梅香只配跟在你爸的屁股后面唱喜曲,帮帮腔。”

月亮湾茶山就在乌桕岭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总共有一百多亩,呈梯形分布。听母亲说过,干大集体那阵子开荒种茶,父亲是生产队长,这碧玉带一样的茶园是父母那一代人黄汗淌、黑汗流一锄一锄开出来的。包产到户后,这些茶山分到了各家,自己家有十多亩,和大莲子家的连在一起。大莲子过门后,大树子这个名字就隐去了一般,大树子家的一切都改名儿叫大莲子家的。杨弘记得上初中时星期天跟母亲上山采茶的情景。蓝天白云下,碧绿的茶山上,男女老少齐上阵,一边采茶,一边唱山歌讲笑话。母亲和大莲子是采茶高手,每次过秤不是母亲第一,就是大莲子第一。那时翠兰茶刚获了部优金奖,茶叶价格猛涨,茶叶是家里最重要的经济收入。正是靠父母和大哥他们起早歇晚种茶、采茶,才供了自己兄弟几个读书。

这几年,茶山少人照料,茶垛外沿坎上长满了芭茅草,一人多高,扯出一大片一大片洁白的芒花,在蓝天下随风摇曳,阳光照在芒花上闪烁着透明的银色光芒。眼前是一片片绿色的海,是一层层银色的波浪,一棵棵乌桕迎风招展,红透的叶子像浪尖上的红帆,美得令人战栗。杨弘不停地拍照,俯拍、仰拍,远景、近景,蓝天的帷幕,芒花的旋律,红叶的音符,秋虫的鸣唱,浮云的旁白,天地大美,厚德载物。母亲是镜头里的主角,头发随风展开,芒花一样白,眼神比阳光更慈祥,笑脸比浮云更柔软,依旧硬朗的身子骨迎风挺立,红色外衣像一簇晃动的火焰。杨弘不知拍了多少张,直到母亲说:“小五子,你拍够没有啊,我的身子骨都要散架啦!”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又和母亲来了张自拍,左臂挽过母亲的肩膀,头和母亲贴在一起。

杨弘把照片翻出来给母亲看,镜头里乌桕的叶子分外红艳。见母亲面露喜色,杨弘趁机说:“妈,茶园里栽一些乌桕树没什么不好。昨晚项毛跟我说要发展乡村旅游,乌桕是我们特色,乌桕叶子最好看,叶子落了还能看乌桕籽,银白色的乌桕籽像珍珠,满树珍珠在太阳下亮晶晶的。莲嫂家杨安在咱茶地里栽一些乌桕树,我看不是坏事,月亮湾应该多栽更多乌桕。茶叶喜阴,栽一些乌桕有利于茶叶生长。”“小五子原来你都知道了啊!知道了还装糊涂?看来是我小肚鸡肠,我养的儿子个个宽宏大量!”“妈,你说别人诈我家茶山,欺负我们就指这事啊?”杨弘故作惊讶,笑道,“我还当多大事呢,这事你就别放心上了。杨安打电话跟我们说过了,我们都同意的,算不得人家失礼,更谈不上欺负咱们家。”

这事二哥在电话里的确提过,有些不高兴,说杨安没去征求杨青的意见,就把退耕还林的项目延伸到咱家茶山上,栽了很多乌桕树苗。杨弘一听,赶紧把事情揽过来,帮杨安找了个借口,又劝二哥看在大莲子照顾母亲份上,这事看开些,千万别生气。挂了二哥电话后,拨通莲嫂的电话。大莲子说:“这事我跟你妈说过的,她没说不让,我以为她同意了。树苗只在你家茶山栽三年就取走,等退耕还林补助款到了,杨安说要分一份给你家的。”杨弘说:“哪个要你钱?都是一家人,你让杨安赶紧打电话跟他二伯说一声,我二哥为人你还不知道?不会责怪他侄子的。”没想到,现在二哥没意见,倒是母亲生气了。杨弘心里明白,母亲这次和大莲子闹翻绝对另有隐情,只不过是找这个借口出气罢了。

“就你懂得多!这些乌桕树长得真快,春天栽时只有锅铲把子粗,一季下来一把捉了。小五子你跟杨安说,栽乌桕我不反对,但得立个字据,他家乌桕树占了我家茶山,不是我家的茶跑到他家树下。免得几年过后,树长大了,茶山、树林分不清,扯皮。小五子你说话注意分寸,别让人感觉我家娘几个小气,是他们错了,反倒显出我们没肚量。”小五子说:“我跟杨安商量就是。”“依我现在就拿把刀将这些树砍了。”“这么漂亮的树砍了多可惜。”“哼,漂亮?就像红毛狐狸精!”“这个比喻好,你要寫小说肯定比我好。”

茶山中间有一条弯曲的石板路,陡峭处铺着台阶,石头被信徒的脚步磨出了包浆。拾级而上,芒花之上,乌桕尽头,白云庵的风铃声声入耳。进了山门,新旧两座庙宇并立。新庙飞檐翘角,色彩斑斓,佛祖衣着华丽,脸色光鲜,异于寻常所见,香客自在烧香。旧庙灰砖、黑瓦斑驳破败,菩萨搬了家,留下一地狼藉尚未来得及清理。寺旁清溪竹林,环境清幽,天上鸟鸣莺飞,溪中鱼游虫爬,众生怡然自乐。竹林外数十株芭蕉已枯死,一片万寿菊开得正旺。

白云庵圣水出名,圣水来自山心云怀,这一带人相信喝了能祛病消灾延年益寿。圣水在旧庙台阶左下方,锁着铁门,一老尼在门前种菜。杨弘认出握锄的那根兰花指,喊了声单姨。老尼转身,拄锄而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五子来啦,洪姐来啦。”母亲上前捏了捏单金花的脸:“都说你在这享福呢,我看你长好了变白了。”单金花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寒暄了几句,杨弘说:“单姨,我求一杯圣水。”

单金花赶紧取出钥匙,打开铁门,转身朝门里拜了三拜。身姿仍然轻盈,踮着碎步去暗处端了一瓢清水出来,左手向右斜托着瓢底,右手握着瓢把轻轻扬起,兰花指一颤一颤的,一股细流从瓢口滑出来,落进杨弘举起的水杯里。杨弘小心接满,递给母亲喝了几口,自己又喝,再把杯子递上前,将剩下的半瓢圣水装了,又取出塑料瓶,为北京的朋友求了一瓶。

母亲问:“你姐在不在?”单金花低眉顺眼,轻轻说:“在春风堂念佛呢!”

春风堂是莲花师太住处,里面是卧室,外面是禅房兼客厅。莲花师太赤脚盘腿坐在一张木椅上,正诵《楞严咒》。桌上供着一尊白玉观音像,空中悬一盘香,袅袅香雾将屋顶熏出簸箕大的一块烟波,慢慢向四周淡去。杨弘、洪桂花静立门口,只等老师太诵毕,才走了进去。

“莲花姐。”师太俗家姓名单莲花,大母亲十好几岁,出家三十多年了,母亲一直喊她莲花姐。“阿弥陀佛,桂花妹妹稀客,小五子稀客。”

小尼姑奉茶。莲花师太伸手示意二人落座,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师太对面另一张空着的木椅上。杨弘坐到一个蒲团上,仔细打量眼前两张木椅。母亲坐桃木椅子,师太坐梨木椅子,椅子都已经黄里透红,生了很厚的包浆。这两把椅子是断肠崖上那两棵果树做的。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月亮湾人在父亲带领下,自力更生,修全县第一条通到生产小组的马路,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路修到卞家下拐,要砍那两棵果树,整日烧香念佛的单莲花一改平时的温和,露出狰狞的面目,拿起一把柴刀,拦在路口,要跟人拼命。刀被人夺下后,满头花白的单莲花抱住果树号啕大哭,大伙一时没办法,散了。晚上,父亲带着牛三强,拎一篮子鸡蛋和挂面,挑着昏黄的月亮,到单莲花家做工作。单莲花吊在果树上,双脚还在颤。解救下来后,单莲花只是呜呜地哭。母亲赶来,把单莲花搀扶回家,陪护了一整夜。那时不像现在,修路给大家走,占山、占地也没有人会提要钱的事,何况砍两棵树!单莲花平时通情达理、仁慈随和,这回一下子不讲道理,以死相拼,让大家很费解。母亲陪单莲花说了一夜的话,也没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单莲花还是口口声声要寻死,害得母亲第二天还得陪她,生怕出意外。事情僵持不下,父亲带着牛三强上了仰天坪,找到她娘家弟弟单涛。当夜单涛就偷偷跟他们下了山。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父亲、母亲和牛三强、单涛他们四人跟单莲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反正第二天天亮时,那两棵果树已经被连根挖起,断肠崖上只留下两个坑。单莲花哭肿了双眼,当天就上白云庵出家做了尼姑。那两棵树被扛到白云庵,单莲花请人用它们做了两张木椅。

母亲一直叮嘱杨弘不要坐那木椅,杨弘多次问母亲原因,母亲不说,只说当年赌过毒咒。父亲重病时他还问过,父亲依然摇头。杨弘猜想这两张椅子和那两棵果树背后,一定藏着惊人的秘密,但知道秘密的人都守口如瓶。杨弘也曾多次动过问莲花师太的念头,但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就咽回去了,只觉机缘未到。

杨弘和莲花师太交往颇深,写过莲花师太的传奇故事。莲花师太出家之后,自创修行法门,一年四季打赤脚,在山间采药,治病度人,踩荆棘如青草,踏冰雪如浮云,被远近信徒称为赤脚观音。莲花师太曾自断左手小指,取血兑墨,先后用一年时间抄写了整部《法华经》,这部血经就安置在大雄宝殿佛像前,接受信徒供养。师太在庵后种了菜,杨弘见菜生了虫,问师太:“是捉虫,还是打药?”师太说:“不捉虫,也不打药。”杨弘问:“虫子要吃菜,你如何是好?”师太说:“我每日念大悲咒度它们,再跟它们商议,‘阿弥陀佛,虫啊,你要吃这些青菜,我也不拦你,更不会伤你,你好歹要留些给我。”杨弘又问:“如果虫子不听话,吃光了菜,你吃什么?”师太说:“阿弥陀佛,那也随它去,众生是佛,都在度我。”

杨弘从背包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取出一副砗磲佛珠,挂到莲花师太细瘦的脖子上说:“前不久去海南带回的,现在这样成色的砗磲不多了。祝师太长命百岁。”

莲花师太捻着念珠,脸上露出孩子般欢喜的笑容:“小五子孝顺,菩萨保佑,我今年九十五岁了,争取活过一百岁,为月亮湾后辈们多念几年佛。”

说了一会儿话,妈说:“小五子你四处走走看看。项毛跟我说了好多次,要你多给白云庵写东西,你可是喝了白云庵圣水的。”

杨弘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母亲有事要问菩萨,他不便在一旁,便告别师太,在庵里转了一圈。到春风堂门口时,莲花师太已送母亲出来。下山时,母亲心情很好,嘴里却说:“该死的牛三强,没本事乱讲!幸好没信他哄。”杨弘问:“牛叔讲了什么?”妈没有说什么,但杨弘心里酸酸的,他知道妈一直牵挂那只红嘴雀子,她太孤独了,活在自己的幻觉里。杨弘装出高兴的样子,笑嘻嘻地问:“妈,那菩萨说爸爸去了哪里呢?”“菩萨没说,我也不敢多追问,师太说了天机不可泄露。”母亲的笑容没有了,脸上又阴了下来。杨弘有点后悔问错了话,便笑着说:“我爸一定去旅游了,他喜欢这秋天好风景。”

下午母亲在砧板上切肉,杨弘坐在厨房的小木凳上帮拣菜,陪母亲说话。忽然,一双手从脑后绕过来,用力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微微目眩,脑壳往后靠,后面传来依稀熟悉的气息。手放开了,杨弘揉揉有些发懵的眼睛,母亲正望著自己似笑非笑。

“洪姨好!”声音甜脆,“小五哥好!”

小鱼儿上前,一把抱住母亲,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母亲问:“中午在路上吃饱没?”“中饭忍着没吃,晚上到洪姨家大吃一顿。”母亲说:“就知道你嘴馋。”

小鱼儿见锅里正在煎豆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就往嘴里送,豆腐烫得她嘴巴直哆嗦。杨弘递给她一瓶牛奶,问:“还没回家吧?”“我哪次回来不是先看我洪姨?”“还是早点回去看你二佬,他说他生病呢!”小鱼儿一抹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啊,他得了病,治不好了,我这大老远赶回来就是为了送他上山!”母亲摸摸小鱼儿头,笑着说:“还跟小时候一样,讲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没正经的。你这么孝顺,你二佬舍不得死!”

小鱼儿的车在家门口刚停稳,屋内已经传出朱青山的啊哟声,长一声短一声。小鱼儿打开车门,朝屋里喊了一声:“二妈——”李翠凤哎了一声,朝房里喊:“小鱼儿回来看你了。”

房里的啊哟声更加撕人心。小鱼儿跑进房,一把抱住靠在床头的朱青山喊:“二佬。”朱青山“哎”了一声,问:“小砍头的还晓得回来啊?回来做什么?”小鱼儿抹了抹眼睛,说:“二佬啊,回来送你上山啊。”“大半年不回来,一见面就咒我。我晓得你跑烦了,巴不得我跟你二妈早死。快了,牛三强说了,冬至不死也活不到过年?”“哪天冬至啊?冬至不死我挖个坑把你活埋了。”

朱青山佯装发怒,颤抖着在小鱼儿头上轻轻磕了一下。小鱼儿转过背,用手指着背:“二佬啊,你捶这里,开了一天的车,腰酸背疼。”朱青山对李翠凤说:“去拿根棍子来,小砍头的皮子痒了。”

李翠凤转身出去,却拿来一个捶背的小锤,帮小鱼儿敲起背来。小鱼儿一脸幸福的笑。朱青山说:“用劲捶,捶死小砍头的。”小鱼儿说:“捶快活就好,捶死了哪个挣钱养你们?”

朱青山又啊哟起来。小鱼儿说:“二佬,我给你带了药,进口的雾化剂。”朱青山问:“治什么的?”小鱼儿说:“就是治你这啊哟病的。”

说完出门,打开车子后备箱,取出一大堆东西,李翠凤帮着拎进屋,有牛奶粉、水果、零食、药品、补品、酒、香烟、冬衣……小鱼儿拿出两条烟递给她二佬说:“给,专门治疗啊哟病的。”朱青山推开:“不要撩我,戒了。”

小鱼儿一愣,睁大眼睛把朱青山瞅了个遍:“二佬你再说一遍,我怀疑刚才听错了,戒烟了?几十年老烟枪戒烟了?老天爷啊,你睁眼看看吧,太阳总算从西边出来了一回!”“是的,我女儿孝顺,这日子好过,我还想多活几年,我戒了,一支也不抽了。”

小鱼儿眼泪出来了,扶着她二佬的肩膀摇晃:“二佬戒烟了,二佬你怎么不啊哟了?”“我宝贝女儿回来看我,把病吓跑了。”小鱼儿抹着眼泪,说:“叫你戒烟叫了几十年,你从来没听我的话。都说烟有毒,我每次买烟时就想,给你抽,抽抽抽,早点把你毒死,我带我妈去上海过好日子。哪知道你现在又不抽了。”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我不抽了,小砍头的失望吧?”小鱼儿用双手捶打着父亲的肩膀,嗲声嗲气地说:“是的,老不死的,回家的路我还要走到哪一年啊!”

杨弘坐到锅台背后帮母亲烧火,吸风灶,用大柴,烧得很旺,又在火灰里埋了几个红心山芋,一边烧火一边和母亲说话。铁锅滋滋冒出阵阵香气。傍晚时分,娘俩烧好了一大桌子菜。项毛来了,一同下车的还有杨安。杨安拎了两瓶酒、一箱牛奶,进屋递给母亲,亲热地喊奶奶,又喊五叔。母亲伸手摸摸杨安的脸蛋,笑着答应了:“大孙子懂事,都是一家人,花钱做什么?牛奶我收下,酒你带回去,你做生意应酬多用得着。晚上喝你五叔的酒。”

“早应该上门看奶奶,跟奶奶道谢。我在奶奶家茶山栽树,奶奶不见怪,这两天退耕还林的补助款就要来了,我分一半给奶奶。”

“大孙子这话见外了,茶山荒着不也荒着吗?给你栽树也不是好了外人,就是茶叶不也是给你妈采了吗?这地给你种树,不要一分钱,你发了财也是我老杨家光彩。不过话要讲清楚,这茶山是你二叔他们弟兄几个的,我也不能替他们做主,树你栽了也就栽了,得留个字据之类的,免得将来我死后扯皮。树大了总要移走,不然茶叶长不起来,到那时弄不清是树跑到茶山上来,还是茶跑到了大树下。”

“奶奶就是看得长远,项书记也跟我说了,我今儿带了个字据来。只租三年,我给租金,不能占奶奶家便宜。那些树三年后我要挖走賣掉的,我花那么多钱买乌桕树苗,它们长大了,再不卖,我傻子啊?奶奶你放心,到时候不会赖在你家茶山上不走的。”

母亲跟杨弘说:“去喊你莲嫂来一起吃饭。”

小鱼儿进来说:“洪姨偏心,不叫小五哥喊我,好在我把洪姨下午的话当真,自己来了。”母亲说:“你这个没良心的,高粱圆子都做好了。”

小鱼儿和项毛打招呼,双手作揖,说:“项大书记好,别来无恙?”项毛也打躬作揖,笑道:“给朱老板请安,几年不见你回,长了好几岁,皮肤嫩得出水。”“哎呀——这人总是不老,实在没办法,江湖地位越来越低啦。”“怎讲?”“前不久饭局,某领导酒喝多了,要认我做干女儿。我问领导你多大了。项书记你猜他多大?”“总不会比我还老吧?”小鱼儿一竖大拇指:“恭喜你——猜错了,他哪有你那么老?比我还小两岁呢。”

大家都笑了。

项毛问:“那你咋说?”“认命呗,谁让俺命苦啊?倒着长,再过几年恐怕有人要认我做孙女啦!”杨安问:“阿姨哪个学校毕业的?”小鱼儿说:“大侄子你猜。”杨安鬼笑:“我看是北影表演系的。”小鱼儿说:“猜对一点点,我不是北影表演系毕业,我二佬是,我是北影表演系高才生朱青山的女儿,自小跟他学了些花脚猫功夫。”小鱼儿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下午回家看望朱青山时的情景,只把母亲笑得眼淌水,母亲说:“小鱼儿是我的开心果,见一次我多活好几年。”小鱼儿说:“现在懊悔当年没娶我做你儿媳妇了吧?要不然你就长生不老了。”大家又笑。

大莲子人没进屋,声音进了屋:“什么好笑话尽背着我讲!”母亲说:“讲你坏话呢,哪能让你听?”大莲子说:“好生笑断了肠子,我可没本事接起来。”小鱼儿啊哟一声:“人命关天啦!”说着,双手捂着肚子,做了个鬼脸。大家又一阵笑。大莲子手里绕着一根麻线,说:“洪婶,我听老五说你床头的铃铛线被老鼠咬断了,老鼠真是害人精,我赶紧找了根麻线,这就去把它接上。”母亲说:“不急,你看我这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得不了脑溢血,不劳你操心。”大莲子说:“哪个敢保证自己没个心慌的时候?这根线不接上我睡不安稳,总怕我洪婶有个意外没人晓得,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也睡不安。”母亲说:“还是大莲子心肠好,去年马家老头子要是有大莲子这样的侄媳妇,也不至于死了七八天没人晓得。”大莲子说:“洪婶千万不能这么说,话传到马家几个儿子的耳朵会闹事的。我大莲子是杨家的媳妇,只管杨家的事,只管我洪婶的事。”

大莲子进房接线,杨弘上楼取酒,母亲跟了上来。杨弘从柜子里取出两瓶酒,母亲问:“这酒多少钱一瓶?”杨弘说:“三百多。”母亲问:“这酒跟杨安带的酒哪个贵?”杨弘说:“杨安带的贵一点。”母亲又问:“家里有没有贵点的酒?”杨弘明白妈的心思,便取出两瓶贵点的酒,打开瓶口闻一闻真假,才拿着下了楼。

大家入席就座。母亲和大莲子坐在八仙桌上头,项毛坐在东面席位,杨弘和小鱼儿坐在他对面,杨安坐在下面斟酒。项毛一拱手,说:“多谢杨教授好酒款待!”杨弘说:“臭美,我俩一起长大的,你还真当自己是父母官呢!我是请我莲嫂喝酒,感谢莲嫂一年到头照顾我母亲,叫你来当陪客的。”小鱼儿说:“就是啊,我们都是来当陪客的,喝酒不要记人情。”杨弘站起来给母亲斟酒,又给大莲子斟酒。大莲子也站起来,端着酒杯说:“本来不打算喝酒,酒账都记我名下了,我不喝亏大了。”杨安说:“母亲你喝一点。”大莲子说:“儿子你放心,妈年轻时跟你奶奶过年喝山芋干子酒,六十多度的,半斤八两不分上下呢!”母亲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大莲子你当自己还年轻啊。”

大莲子说的那次赌酒,杨弘清楚地记得。父亲在时,每年大莲子家和自己家都在一起过年。大年三十在自己家,正月初一在大莲子家。那年初一中午,大莲子家开了两桌,除她两家外还有其他亲戚。大莲子做好菜后上桌陪酒,父亲先前已经喝多了,客人们怂恿,大莲子又主动陪,接连陪了四杯。父亲醉了,眼神有些飘忽,话多,亲戚们起哄,说侄媳妇陪了你,长辈无长礼,你也应该陪陪侄媳妇。父亲声音有些软,说:“我醉了,醉了,哪有大伯陪侄媳妇的?”大家起哄,要陪,要陪,今天一定要陪侄媳妇干一杯。大蓮子几杯酒下肚,声音有些张扬,想把父亲放倒,说:“今天老叔只要回敬我都喝。”母亲就在这个时候站起来了,说:“侄媳妇,你老叔醉了,我来陪你喝,你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今天在你家,酒总有得喝吧?”婶子和侄媳妇较上劲了,大家看热闹。结果两人一口气喝了十八杯,谁也没喝醉谁。酒后大莲子照样收桌子洗碗,洪桂花帮打扫卫生,倒是父亲醉得一塌糊涂。

大莲子端起酒杯站起来敬母亲,说:“洪婶说得对,岁月不饶人,转眼我也老了,可比起洪婶我小二十岁呢。我祝洪婶长命百岁,我干了这杯,洪婶你喝一点点就行。”母亲说:“大莲子欺负我老了,洪婶我喝不过你,就喝一点点。大莲子你酒量大,多陪项书记喝几杯,杨安以今后做生意还要项书记多关照呢。”说完,就抿了一小口。杨弘陪项毛喝。杨安陪小鱼儿,小鱼儿喝了一口奶。大莲子要敬项毛,项毛说:“莲子姐,等一会我敬你,我得先把长辈敬了。”说罢,站起来双手举杯敬了母亲。母亲二话没说把一杯酒干了。杨弘赶紧站起来敬大莲子酒,大莲子和杨弘对了下眼神,也一口干了。

互敬了一圈酒,项毛谈起了正事,说:“杨教授,昨日电话里汇报了,今日登门拜访是想请教乡村旅游的事情。”“哎哎,我说项毛,我俩从小是同学,你不要一口一个杨教授,我听着别扭,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说。只是我一介书生,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有本事帮你开方,没钱帮你抓药。”“你不嫌弃老同学,那我就喊你老五了。月亮湾是我们乌桕岭今年实施的美丽乡村示范点,你也看到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公路修到了家门口,鹅卵石路长又长,水泥栏杆两边护,太阳路灯明又亮,兴建乡村大舞台,大妈跳舞有广场,鲜花托起元宝石,女神来到半月塘。”“项毛,你这顺口溜编得好!”“我们创造了月亮湾速度,使月亮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你说是不是?”“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小鱼儿插话道:“我下午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项毛说:“你不认得路不碍事,车子认得路就好。”杨弘说:“项毛夸张了点,不过,咱月亮湾幸亏没有翻天覆地,如果真的翻天覆地,恐怕天也变成了水泥铸的,地也变成了钢筋扎的。”

“那得花多少钱啊?区区三百万补个天窟窿都不够。”项毛说。“恕我直言,现在村里人口这么少,建这么多设施有些浪费了,也许你会骂我穷书生不接地气。”杨弘说。“穷书生靠脚走路最接地气。关键你不是穷书生,道路不修车怎么进来?路灯不安晚上怎么走路?”项毛说。“修路当然是必要的,这个没争议,但我们能否换个思路看看。”杨弘说。

项毛正要说话,小鱼儿一伸手指,做了个暂停的动作,插话道:“小五哥说的没错。”项毛转过身来对小鱼儿说:“小姑奶奶,你人才难得,开发家乡你一定要回来,乡村振兴也少不了你的支持。我敬你酒。”

项毛喝完转过身来说:“老五,你刚才说的确实是问题的要害,美丽乡村要建设好,月亮湾得有人。”敬了杨弘一杯。杨弘喝完后说:“所以说,你得换个思路想问题。鸟要上树,人要进城,没有就业创业的机会,大家回来做什么?乡村振兴一定要有城市人参与,城乡融合发展,确定新型城乡关系,平等才能对等,互补才能互惠。要让那些远离土地的家乡人,再回到家乡来,参与农村建设,创业、消费、栖居,为日渐空壳的乡村注入新的活力,重塑乡村结构,全面振兴乡村。城市也是农村人的城市,乡村也是城市人的乡村。荷尔德林说,‘人生充满劳籍,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钢筋水泥的丛林没有诗意。城市吸引农民进城就是靠机会、财富和梦想,乡村靠什么吸引城市人?靠环境、乡愁、诗意。城里不缺水泥路、草坪、雕塑、路灯、栏杆……现在建的这些设施满足的只是你们的需求,搞旅游你得换位思考,如果你赞同我前面的观点,那么就要从城市人角度审视月亮湾。我们真正能吸引他们的,是那蔚蓝的天空,飘逸的云朵,璀璨的星辰,疯狂的红叶,雪白的芒花,清香的茶山,碧绿的菜园,清澈的小溪,曲折的小路,柔软的乡音,淳朴的民风……”

“好了,小五子,都听你一人说,菜都凉了。”母亲提醒道。

杨弘感到脸有些发热,赶紧举杯说:“瞧我这个话痨,一张口就扎不住自己嘴,大家难得聚聚,来喝酒、喝酒。”

小鱼儿说:“洪姨你别拦小五哥,他说得多好,刚进入高潮,诗情画意的。”

大莲子望着杨弘笑,说:“我就喜欢看老五说话的样子,像背书一样,肚子里怎么那么多货?”

项毛也说:“老五,经你这么一点拨,我这茅草脑壳上的塞子顿时拔掉了,借你酒再敬你一杯,我代表乌桕岭全村老百姓求你办件事。”“只要能做的尽管说。”“请你帮月亮湾做个旅游规划。”“承蒙你看得起。”“丑话说在先,没有钱给你。”“行,不过我提醒你,也别太把规划当回事,我们张口规划,闭口规划,其实,大自然无人规划而万物有序,造物主才是最好的规划师!就月亮湾现在的情况看,不规划就是最好的规划。”“规划总是要的,树几块大牌子,把美好规划展现给大家,激发大家建设家乡的热情。今年全县美丽乡村建设现场会要到月亮湾开。”“那你们得让一些游客来旅居养老、居家种地,否则这么一个空村子怎么看?没有人的乡村还叫示范点?”“我们乌桕岭有支庞大的志愿者队伍。”

小鱼儿插话道:“赶得上时间,我也报名当志愿者,做一回游客,也接受记者采访一回。”小鱼儿比画着,“月亮湾的风景美如画,乌桕岭的领导好当家。”项毛说:“你不要报名当志愿者了,你回来投资就行!乌桕岭是巢,朱老板是凤。”

饭后喝了一会儿茶,项毛告辞,杨安送。杨弘叮嘱路上小心。大莲子帮母亲收摊子洗碗。杨弘送小鱼儿回家,朱青山夫妇还等着。回到家,大莲子在等他,又说了一会话才回家,杨弘送出门。大莲子临走讲了一句:“小五子,你家老鼠的牙齒比剪刀还锋利。”

母亲冲了一碗葛根粉给杨弘解酒。杨弘催他母亲早睡。

杨弘回到楼上洗漱完毕,读了一会儿《论语》,看了几回表。夜里十点钟,找了件羽绒服穿上,围了条围巾,轻轻下楼,到母亲房门外仔细听听。确定母亲已入睡,悄悄打开后门,用围巾围住半边脸,只留下眼睛,趁着满天星光,再次来到朱青山家。朱青山房中的灯已熄了,他悄悄靠近大门。门虚掩着,折身探入,鼻子尖碰到什么,两片柔软的嘴唇贴上来,似曾相识的气息。他伸手抱住,一同在黑暗中摸索上了楼。

过后小鱼儿轻轻一笑,软软地叹了口气,说:“小五哥,今宵重逢,此生无憾,咱们的情义还是在的。”过一会小鱼儿又说,“小五哥,先前我就是不明白,你爸怎么那么大本事,你看他都走了好几年了,洪姨和大莲子还在为他较劲。今晚酒桌上说说笑笑,心里却吵吵闹闹,一出大戏啊。洪姨为你爸斗了一生,不仅和大莲子较劲,和月亮湾的许多女人也都斗了一生,嫁了个多情郎,一生疑神疑鬼,内忧外患……” 杨弘问:“现在明白了?”小鱼儿害羞地说:“明白了呀,从你身上我能想象出你爸年轻时是多风流……”

正说着,有人敲门,李翠凤说:“二妈睡不着,来跟你睡,讲讲话。”小鱼儿说:“我困死了。”李翠凤说:“灯还亮着。”小鱼儿说:“我开灯睡觉。”李翠凤说:“快开门,二妈没穿外衣。”杨弘抱紧小鱼儿。小鱼儿亲了他一口,一声叹息,把他从床上推起来,指了指大衣柜。杨弘会意,从衣架上取下羽绒服往身上一裹,把其他衣服往大衣柜里一塞,自己站到大衣柜里,关上门。小鱼儿这才裹着睡衣去开房门,李翠凤进屋就责怪:“开个门也弄半天,房里养了乌龟?”小鱼儿说:“我哪有你那本事?”李翠凤揪了小鱼儿嘴一下:“有你这样跟二妈说话的?”说话间,二人已经钻进了被窝,小鱼儿抱了抱二妈。李翠凤问:“又不穿内衣?”小鱼儿说:“透气,养生。”李翠凤说:“就你懂养生,去年听你哄,有晚没穿内衣,空荡荡的,还被你二佬臭骂了一顿。”小鱼儿问:“怎么骂你的?”李翠凤说:“骂我老狐狸精。”小鱼儿说:“那是表扬你!”李翠凤问:“你和孩子他爸离了也快三年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小鱼儿提高了嗓子,说:“遇不到小五哥那样的,宁愿一人过。”李翠凤说:“痴心的死丫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你还在记恨二妈。其实,当年二妈反对你和他来往,是为你们好。”小鱼儿说:“不怪你哦,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认命。” 李翠凤说:“小鱼儿,跟你说件好玩的事。”小鱼儿说:“我就知道二妈你半夜跑到我床上来肯定要八卦。” 李翠凤说:“小五子他爸变成了一只红嘴雀子,牛三强说的。”小鱼儿说:“哦,还有这事?牛三强可以给卡夫卡当弟子了。”李翠凤说:“哪个卡夫卡?”小鱼儿说:“我朋友,说了你也不认识。”李翠凤说:“什么时候带卡夫卡来家里坐坐,能做牛三强的师傅,讲话肯定灵验,我也跟他问问因果。”小鱼儿说:“好啊,小五哥也认识卡夫卡,哪天我们带他来家里吃饭。” 李翠凤说:“来了,我就用糖炒板栗小公鸡招待他。”

杨弘在大衣橱里忍不住想笑,赶紧捂住嘴,不小心,腿一下子碰到了衣橱门。

“什么声音?”李翠凤问。“床腿叫,我的床腿喜欢叫。”小鱼儿说,“小五子他爸变成红嘴巴雀子这鬼话你也信?” 李翠凤说:“我信不信不要紧,洪桂花信,大莲子也信,两个人为这只鸟前些天都闹翻了脸。”小鱼儿说:“难怪,今晚吃饭洪姨和大莲子还在笑里藏刀地斗法。” 李翠凤说:“谁说不是呢?今天洪桂花还带着小五子往庙里跑,说去看茶山是假,去问老尼姑是真。那只红嘴雀……她老头子被她拿粪瓢子赶跑了,一直没回来,洪桂花这些天一直在找,这棵树瞅瞅,那个山望望。”小鱼儿问:“有那事?” 李翠凤说:“洪桂花家后院有棵大柿子树你记得吧?每年这前后,那棵大柿子树都要下几箩筐。可今年洪桂花下柿子却留了树顶上一大块,大莲子问她怎么留那么多不下,洪桂花说留着给鸟雀过冬吃。我们都知道她是留给那只红嘴雀吃的,那是她老头子,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私下里早传开了。”小鱼儿说:“二妈你不能这样嘴散的?泄露天机要折寿。” 李翠凤说:“哪是我嘴散,是她在菜园地里和乌桕树上那只鸟说话,嘴里叽咕叽咕地喊那只鸟老头子,不少人都听到过。洪桂花一生对她老头子太死心眼了,可她老头子花心,不吃家里的柿子,却跑到大莲子家院子里吃枣皮果子,大莲子也喜欢那只鸟,任它吃。洪桂花跑到大莲子家去看,发现了大莲子家枣皮树上竟然张了一张捕鸟的网。大树子生前干什么的你记得吗?捕鸟的。大莲子也会张网,没想到她竟然在枣皮树上张网,她是要把那只鸟捉回家陪她说话!洪桂花又气又恨,回家拿了个粪瓢子到枣皮树下赶鸟,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死不要脸的。死不要脸的,大莲子那性格你还不晓得?抓住话就不放,问洪婶你骂谁不要脸呢。鸟吓得飞走了,洪桂花和大莲子吵翻了脸。今晚大莲子去洪桂花家吃饭了,是洪桂花让小五子去请的吧。我就猜到,洪桂花一生就这性格,脾气来了一把火,脾气消了心肠软,心肝都挖给人吃。她跟大莲子明里暗里斗了一生,可到现在婶是婶,媳是媳,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啦,打断骨头连着筋。”

小鱼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太阳底下无新事,月亮湾中有传奇。二妈啊,我困了,你回去睡吧,我一个人睡惯了,你在我身边我睡不着。我今天从上海回来,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心疼一下我吧。累死了哪个送我二佬上山?哪个陪你说话?”李翠凤说:“砍头的,我这就走。别上山、上山的,我听着怕,你二佬想你回来才那么说的,你还真计较啊?”

李翠凤走后,小鱼儿赶紧打开衣柜门,杨弘出来了,要穿衣服回家。小鱼儿说:“《红楼梦》里薛蟠的诗怎么说的?女儿愁,绣房里蹲个大马猴。女儿悲,绣房里藏着大乌龟。”杨弘说:“你还有心思笑我,你和你妈说了整整半个小时的话,我快要被憋死了。”小鱼儿说:“小五哥啊,这样说就没情义了,我等了你三十年痴心不改,你等我三十分钟就好大委屈啦?”杨弘说:“我光着的腿都冻麻了,得赶紧回家泡脚。”小鱼儿说:“我用身子帮你焐热,你冻成冰块,我也要把你化作春水。”

一夜悄悄情话,把过去的事情零零碎碎地回忆了一遍,不时拥抱,却没有重来一次的意思。快五点的时候,杨弘穿衣走了。小鱼儿说:“别人的老公焐不热。”悄悄送他下楼,送他出门。杨弘回身,两张脸一里一外夹在两扇大门缝中吻别。门轻轻关上,温软的舌头缩了回去。

寒意萧萧,杨弘裹紧围巾,双手拢在羽绒服袖子里,缩紧脑袋,小鱼儿体温在自己身上正一点点地消散。不敢开手机手电筒,借着星光,踩着鹅卵石小路摸索着往回走。风是黑的,隐隐约约的乌桕岭像奔腾的群兽,轻轻的呼啸是黑的,鬼哭狼嚎是黑的,耳边芒花涛声是黑的,山间衰草和落叶的气息是黑的,冷也是黑的。眼前树影如鬼魅,两粒绿光在半空中倏忽一闪,留下一线轻盈的窸窣声。杨弘一惊,浑身发麻,赶紧用舌尖抵住上颚,这是莲花师太教的法子,可以抵御恐惧和邪灵。应该是黄鼠狼或松鼠一类的众生,绿眼睛好在不是监控,恍惚之际身体撞到护栏上又被弹回来。这情景倘若被小鱼儿知晓,下次又不知会被变成什么样的段子。继续前行,一片黑影从路边草丛中掠起,拍着翅膀向星光里飞去,空中传来风折断的声音。走过元宝石,不远处溪口大树下传来流水声,顺着风,细小,黑色,几近透明,若有若无。一星灯火闪烁,似有人影晃动,这么早土地庙前已有人敬香。杨弘微微走神,那灯火朝自己这边游动,空气中传来铁链子细小的哗哗声。杨弘加快脚步往回走,身后传来牛三强的骂声:“老不死的,往里边走,外边是山崖。”杨弘明白,这是牛三强牵着马梅香从土地庙烧香回来,说不定手里还拿一块大手巾,包藏着顺手从庙里取来的供品呢!父亲在世时常说:“别看牛三强一生装神弄鬼,实际上他最不信鬼神,月亮湾土地庙里的供品,大多进了他的肚子。”路过水泥广场,月亮女神坐在月牙上,伸手一摸,屁股冰凉,抓出一把秋霜。东方鱼肚白,赶紧回家,见母亲房中的灯已经亮了。

从后门进屋,母亲从房中出来,问:“这一大早的跑哪去了?”杨弘急中生智地说:“我写一篇小说,写到夜猫子赶路,总写得不像,今早起来体验一下。”母亲说:“哪用出去跑?冻壞身子怎么办?我让你老子托梦给你就是了,死老头子也不晓得走过多少夜路。”杨弘说:“妈,你昨晚又梦到我爸啦?”母亲说:“哪个稀罕梦见他?是他自己跑到我梦里来的,在我窗子外面拍着翅膀求我开门,不开门他就不走。”杨弘问:“开没开门?”母亲说:“我生气,管他怎么拍翅膀都没开门,他不是会飞吗?有本事飞走了就不要回来。”杨弘说:“爸去吃了大莲子家枣皮果子,被你拿粪瓢子撵走了,好多天不回来。既然回心转意了,你怎么不开门呢?外面好冷啊。”母亲问:“这事大莲子跟你讲的?” 杨弘说:“不是的,爸昨晚托梦给我的。”母亲说:“谁说不是呢,我梦里认死理,醒来就懊悔了,赶紧打开大门,鬼影子也没看到。你爸这回真的生我气了,飞走了不回来了,我也要死了,我死了就会变成雀子去找他。” 杨弘说:“妈,你长命百岁,老四讲得不错,妈想我爸了,妈成仙了。”过一会儿母亲说:“我才不想呢,你爸伤透我的心,可我不去谁去照顾他?大莲子用鸡蛋清拌米喂他,表面看是对他好,其实那是害他,米是生的,吃进肚子里化不掉。” 杨弘问:“妈,这你都看到了?”母亲说:“你爸昨晚在窗外自己说的。大树子生前用鸡蛋清拌米喂画眉鸟,你爸变的是红嘴雀,怎么能跟画眉鸟一样喂?”

杨弘一觉睡到上午十一点,小鱼儿悄悄上楼,坐到床沿,双手伸进被子里,挠到他胳肢窝,痒醒了。翻身起来,穿好衣服,进卫生间洗漱。小鱼儿坐在书桌前等他,从那本被翻开的《红楼梦》发黄的纸上拿起那枚干透了的乌桕叶子,对着阳光照。叶子脉络清晰,红得透明,像一颗心脏,上面并排坐着两个小人儿。

母亲上楼来,小鱼儿脸上飞过一抹红晕,很快恢复正常。母亲说:“上午大莲子来了,喊你晚上去她家吃饭。”杨弘说:“妈答应就行。”下楼去厨房,拿起火钳,拨开吸风灶下的尚存火星的灰烬,取出三个烧山芋,已经烧得皮黑肉黄,散发出特有的甜香。小鱼儿眼睛亮了,两人就坐在厨房吃起来,吃得满嘴黑灰,相视大笑。母亲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两个小孩子。”小鱼儿喊洪姨一起去她家吃饭。

母亲用竹篮装了二十个黄澄澄的大柿子,毛巾盖着,挽在胳膊上,路过牛三强家,拿八个给牛三强,说:“把柿子削了皮放在太阳下晒干,马梅香喜欢吃柿饼。”牛三强说:“她都不成人样了,就你还惦记着她。”马梅香见到柿子,说:“给雀子吃。”牛三强骂道:“找打!”伸手在她嘴上揪了一下,口水从她的嘴角牵出丝来。杨弘眼睛湿了,拿出手纸默默帮马梅香擦干。

到了朱青山家,母亲将剩下的柿子递给李翠凤。李翠凤说:“洪姐人好,吃个柿子都不忘我们。”母亲说:“劳烦你了,做了这一大桌子菜。”朱青山咳了几声,把母亲拉到桌子上首坐了,取出泡得紫红的桑葚酒,给洪桂花和杨弘各斟了大半玻璃杯,说:“我有点感冒不能喝,李翠凤和小鱼儿又从来不喝酒。小五子你陪你妈喝一杯,也没有外人。”

他们正吃着,有人进屋,喊了一声表姨娘。大家一看,是仰天坪单家儿媳妇项翎,李翠凤远房姨侄女。李翠凤说:“项翎回来啦,赶快坐下吃饭。”项翎叫了声“表姨父”。朱青山已将茶水递到她手上说:“喝茶,吃饭。”

项翎又和母亲、老五、小鱼儿打招呼:“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我进村口时听见红嘴雀子叫,就知道有好吃的等我。”杨弘看项翎的打扮,知道她刚从城里回来,好多年不见并不见老,还是很好看,想赞扬几句,见小鱼儿在,忍住了,只问:“小表嫂这是从哪来呢?”

单家和杨家也是七拐八拐的亲戚,住在仰天坪。仰天坪是乌桕岭最高峰,摘星岭上的椅子形地,早些年住着不少人家。新中国成立前,那里住过土匪,也住过游击队,鹰在天上飞,鸡在林中爬,从远处看,缕缕炊烟就从乌桕林子里飘出来化作浮云。改革开放初,岳城搞林业改革,两山并一山。乌桕岭上树木多,红火了好一阵子。单家山场最多,用卖树的钱建了乌桕岭唯一的四合院,项翎公公单涛变成单老板,经常雇小工挑啤酒上山。单老板在山下相中了一个寡妇,帮寡妇渡过了儿女荒,项翎就是寡妇的女儿,被他娶回家做了儿媳妇。山上大些的松树、杉树差不多被砍光了,剩下许多歪歪扭扭没人要的乌桕长得红红火火。改革开放后,山下的经济活了起来,许多人陆续搬下山,只剩下单涛一家还守在山头上。那条穿山而过的古道,也慢慢荒芜了。母亲的娘家也在仰天坪,现在没人了。

项翎说:“难得五老表还记得我这个小表嫂。我从杭州回来,婆婆半身不遂好多年了,一直是我公公在家服侍。前些天我公公被野猪夹子夹了脚,动弹不得,我赶回来服侍一阵子。”李翠凤问:“侄女婿没回来啊?”项翎说:“单雄一个大劳力,在工地上干活挣钱比我多,只好我回来了。孩子念高中,正是花钱的时候,再说他回来也不顶用。”

小鱼儿热心地问:“要不要我用车把单伯接下来送医院啊?”项翎说:“表妹热心,等你的车长了翅膀就好了。好在已经敷过草药,也不是头一回的事儿了,山头上人有山头上人治伤的法子。”

朱青山说:“那就好,现在月亮湾年轻人走光了,就是想抬他下来也找不到人了。”小鱼儿问:“上面还没通路啊?项毛昨晚不是说路都修到家门口了吗?”项翎说:“我哥当书记,独独忘了我家,你们家家修通了水泥路,我是连回家的毛狗路都找不到了。”杨弘说:“你们怎么不搬下山来住啊?”项翎说:“没钱啊,前几年我和孩子他爸刚刚在杭州买了套小房子,欠人钱还没还清,哪还有钱盖新房子啊?再说老一辈都知道我公公那人的性格,死也要死在山头上。”

小鱼儿说:“我明白了,哪有豹子跑到人间的啊!我还指望开车上山,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项翎说:“表妹,车开不上去,你可以步行上去拍红叶的。在家感觉不到乌桕岭的美,在杭州呆久了,就想念家乡的红叶。我今天回去打扫打扫,明天你和五老表一起上去玩,山上没好的招待,粗茶淡饭还是有的。”小鱼儿说:“你这一说我心都痒了。”杨弘说:“感谢小表嫂邀请,可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我在云南的一个项目后天要上‘规委会讨论,明天从合肥直接飞过去。”小鱼儿有些失望,说:“小五哥啊,那我孤身直上乌桕岭,采几片红叶,朋友圈里秀一下,宣传宣传咱家乡,把我上海那班闺蜜羡慕死。项毛不是要搞旅游开发吗?我先在朋友圈里把烏桕岭炒红。”杨弘说:“光摘红叶还不行,还要扯几朵白云下来。”小鱼儿说行,又对项翎说:“你家那个四合院现在怎么样了?”项翎说:“还能住,就是破旧了些。”小鱼儿说:“我明天去看看,将来到那里办民宿。”项翎说:“说话算数啊。”杨弘问:“小表嫂也喝一杯?”项翎说:“不能喝了,喝了腿发软,回家还要上大岭。”

大家正吃喝,大莲子背着个大背篓进屋:“几里外就闻到茯苓皮熏肉香,原来家里来了大稀客。”李翠凤问:“大莲子打哪来?快坐下吃饭。”大莲子说:“我在庙上吃过了,今天初一,我上白云寺敬香了。”朱青山说:“大莲子心诚,整天背着个篓背东西上庙里敬香,难怪你家杨安发财。”大莲子说:“表叔莫要取笑,我背个篓顺便捡些板栗回来晚上吃。”李翠凤笑笑:“你那个背篓子也忒大了些,都藏得下个人了。”

大莲子说:“还是我表姨妈在行。说正经的,我来请小鱼儿晚上到我家吃饭,项翎你回来得真巧,晚上不嫌弃也上我家吃饭去啊。”项翎说:“大表嫂客气了,下次再去打扰,我这急着回山,我公公的腿被野猪夹子夹了。”大莲子说:“那你代我向老表叔问候,下次从我家门口过一定要进去喝茶。单家老表叔老表妈待人好,早年我们从山上扛树,也不知道在你们家骚扰过多少回。你们要好吃好喝,我先走了。”李翠凤说:“茶都没有喝。”大莲子说:“我要去菜园子摘菜,小鱼儿和老五在大城市大鱼大肉吃怕了,晚上到我家吃饭,多吃长根的,少吃长眼的。”

吃饭后,项翎急着回山头上。杨弘和母亲一起回家。母亲说:“你睡会儿吧,我去村口耙松毛回家引火。”

杨弘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见母亲还没回来,跑到村口小松树林去找。只见两只箩筐已经装满松毛,扁担架在箩筐上,耙松毛的钉耙靠在一旁,却不见母亲踪影。刚要喊母亲,忽然想起中午项翎的话,便沿着山路寻找。翻过一个小山岗,又绕过一个山弯,心中不禁紧张起来,又爬上一道岭,终于发现母亲的背影,她坐在林中的一块石头上,满头白发像一小堆雪。悄悄靠近,听见母亲一个人喃喃自语:“死老头子,死老头子……”杨弘的眼睛湿润了,喊了一声妈。洪桂花转过身来,泪流满面,衣服划破了,脸上有好几道芭茅草留下的划痕。杨弘拉住母亲的手,她的手破破了,渗出血,染红了指上的泥沙。

“妈,你又找我爸了,我爸知道了很快会回来的。”“你爸他不应该记恨我,以往每次和我吵嘴,他被我撵跑了,不出一个礼拜,一准儿会回来。这回都十多天了,鬼影子都没有,你爸可能出事了,出事了……”杨弘说:“妈,你想多了,昨天你去求菩萨,菩萨不是说了吗?”妈对他说:“不是妈多想。项翎说在村口看见红嘴雀,我就来找。我看到了红嘴雀,可不是你爸,那是只母雀子,一见我就飞了,说不定它也是在找你爸。那只雀子我以前见过,我在菜园子里种菜,你爸是在大乌桕树上唱歌给我听,陪我说笑,那只母雀子就在不远处飞来飞去,不敢靠近我。你爸是花心萝卜,变成鸟雀还是花心萝卜,可任我怎么骂,就是围着我飞,死皮赖脸的,和生前一个样。现在那只母雀子也孤单了,你爸一定是出事了。昨天我问老尼姑,她帮我问了菩萨,菩萨说还没走远的,怎么回事呢?”

傍晚,小鱼儿到杨弘家磨蹭了一会儿,杨安就过来喊过去吃饭。来到大莲子家,菜还没上桌,大莲子在厨房忙活。杨安倒茶,陪杨弘、小鱼儿说话。母亲端着茶杯,在院子里转悠。大莲子家楼房,两层半。楼上中间一间是客厅,平时很少有人上来,也是大莲子念佛的地方,偶尔杨安会带客人上来喝茶。大树子捉画眉鸟在断肠崖跌死后,大莲子就开始念佛。左面是杨安的房间,右面是大莲子的房间。客厅侧面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福照片,玻璃擦得干干净净,大树子和杨春风都还在,母亲和丈夫坐在中央,老二媳妇和老二坐在母亲身边,大莲子和大树子坐在杨春风身边。靠最里放着一张方桌,供着白玉观音,一尺多高,香炉里点着香。母亲上了阁楼。大树子生前捕鸟,阁楼是他的鸟屋,一年四季鸟鸣不绝。现在人去楼空,夕阳从窗户照进来,几十只大大小小的鸟笼子依然挂在屋内,落满灰尘。母亲仔细看看,鸟笼子里喂食的小竹筒内,黑色的霉斑早已干死。母亲下楼时在楼梯口发现了几粒米,捡起来,用手指捻捻,米上裹着蛋清,还没有干透。母亲脸色一下变了,抬头看见杨弘站在门口。

母子俩下楼。妈说:“刚才看到全家福,又想起他叔侄俩在世时一起过年的热闹。”大莲子说:“我现在天天在家供菩萨念佛,只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老杨家人丁兴旺、百事吉昌。”母亲说:“念佛好,多念佛心里头安稳,睡觉不怕鬼。”大莲子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晚上,帮杨弘收拾东西时,母亲再次提到那只失踪了的红嘴雀。

“小五子,你爸爸的事和大莲子有关。”妈说。“妈,你晚上去大莲子家阁楼上看到了什么?”“阁楼上倒没什么,雀子笼上灰多,可我在楼梯上发现了几粒米,鸡蛋清拌过的,还是新鲜的,说明就这两天她还喂过雀子。”“这说明她喂过那只红嘴雀?现在又找不到,是不是我爸又死了一次?”“我看不会,你看晚上大莲子一脸高兴的样子,没一点伤心。要是你爸真的被她养死了,她会伤心的。她和我一样心中藏不住事,脸上也藏不住事。”“那就放心了,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讲。”“我相信妈说的那只雀子是我爸变的,可就算这样又如何?有些事要看开一些,我爸变成鸟雀之后,偶尔回来看看妈,说明我爸重情义,但鸟雀毕竟有鸟雀的生活,它和妈分属两个世界,妈听我一句劝,凡是不可太上心。”

“我知道这个道理。我下午看到那只孤孤单单的母雀子时,就想通了这一点。你爸变成雀子后已经有了伴,前些日子他回来看我是念旧情,怕我一个人孤单。大莲子的事本来我也慢慢想开了,好歹是一家人,她从十八岁嫁到我老杨家来,快四十年了,也吃了不少苦,你爸对她好一些也是应该的,年轻时为了她我跟你爸吵过嘴,现在想想也无所谓了。我这回是恨她对你爸爸张网,怎么能那样做?我们为那个破老鼠盒子吵了嘴。我知道那个破盒子是你二哥给她的,我是找茬儿,吵过了我就懊悔了,骂自己小肚鸡肠,可还是生她的气。这两天你回来了,有个人听我说说心里事,我心情也好多了。杨安在咱家茶山栽树,也上门道歉了。我不计较大莲子了,我想通了,就算她网住了你爸,也不是什么恶意,大概也就是想让你爸陪她说说话。这月亮湾的夜长得吓人,总不见天亮,她和我一样怕孤单。说句良心话,你们不在的时候,她处处照顾我,用了心。”

“母亲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明天我就要走了,又剩你一个人在家了。再过一段时间,二哥就要回来看你了。我们会天天打电话给你的。月亮很想念奶奶,过年回来看奶奶,她又长高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杨安的车就停在杨弘的家门口。母亲为杨弘准备了不少吃的,装了满满一箱。大莲子赶来送了一斤茶叶、十个土鸡蛋。

车开到村口,杨弘从反光镜里看到母亲和大莲子还站在半月塘前朝村口张望。

杨弘离开月亮湾的第三天,有关部门来乌桕岭就召开美丽乡村建设观摩会踩点。乌桕岭村总共有十二个自然村,分布在九湾十八坪。月亮湾美丽乡村规划建设范围包括月亮湾和相邻的竹影坪两个自然村。月亮湾以杨家老屋前半月塘得名,竹影坪以项家竹园得名,村鎮两级希望以美丽乡村建设促乡村旅游起步,从而带动整个乌桕岭旅游开发。从开工建设到通过验收,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按项毛的话说,“创造了月亮湾速度”。

来踩点的是有关方面的负责人秦主任,副科级干部,踩点经验丰富,名副其实的专家。据说十几年来,凡是他踩过的点,无论是召开现场会还是各级领导来调研,或者外地团队来考察,从没出过差错,方方面面都满意,所以活动踩点还是必要的。现在不叫踩点,叫打前站。打前站在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就像军队打仗,侦察环境,摸清地形和行军道路,探明敌方虚实和当地群众状况,这些绝对是必要的,这样才能保证大部队来时不出乱子、不遭埋伏。秦主任说:“打前站工作十分重要,不出差错是前提,展现亮点才是功夫。”

秦主任在村镇领导的陪同下,沿着镇村推荐的线路仔细查看。参加现场观摩会的有县政府分管领导、县直有关方面负责人、各乡镇分管负责人、重点村负责人,以及新闻记者、交警和医护人员等保障服务人员,总共有两百多人,四辆大巴车、四辆工作用车。这么多领导来一个小山村,在乌桕岭是破天荒的大事。虽然秦主任为无数次重大活动踩过点,这个活动在他眼里是小菜一碟,但他此刻依然一丝不苟,表现出高度负责的精神、精益求精的专业素养。他用高度近视眼仔细打量村庄,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每一个节点让人看什么,体现什么主题,解说人员讲什么话,他都了然于胸,并且毫无保留地分享给村镇的工作人员。他用走过万水千山的脚丈量线路,每一个节点之间的距离多长,哪一段路快走浏览,哪一个节点慢走细品,每一个节点、每一段路需要多长时间,都精准地记录、测算。东道主村支部书记项毛在秦主任前面引路、汇报、解说,也算是一次预演。工作人员紧跟在秦主任的身边,详细记录秦主任的每一点重要指示。

在半月塘前,秦主任看见了母亲,眼睛一亮,停下了脚步。母亲穿着深红色格子呢上衣、蓝色长裤、绣花老布鞋,满头银发,一脸慈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正拿着竹扫帚扫新落的红叶,身后是喷着泉水的半月塘和反射着光泽的小洋楼。小洋楼旁孤零零地竖着一个雕花的青砖门楼。

秦主任挥一挥右手,亲切地问:“老人家好!”母亲笑笑应了一声:“哪来的稀客?快进屋喝茶。”秦主任说:“不要客气,老人家身体好啊,你们月亮湾好啊!”

项毛跟母亲挤了挤眼睛,说:“洪姨,这是县里的领导,还有镇上的领导,来看您呢。过几天要来开现场会,就是前几天我在您家吃饭时跟杨教授说的那件事。”母亲说:“托共产党的福,月亮湾变化大,我活了八十岁啦,走了一生泥巴路,不曾想到过水泥路都能修到家门口。”

项毛跟秦主任介绍说:“这是远近闻名的洪大娘,洪大娘的四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一个从政,一个做教授,一个写小说,一个做生意。”

秦主任说:“老人家有福啊!”随即进屋,母亲倒茶。秦主任拉母亲坐在八仙桌上首,自己坐在东面,项毛坐到秦主任身边,镇领导坐到他对面,下首空着。镇文化中心干事赵月儿站在一旁拍照,其他人站着看秦主任和母亲拉家常。秦主任问这问那,母亲一一回答,丝毫不显拘谨,秦主任不时点头微笑。

见屋角放着针线筐,里面还有做了一半的布鞋,秦主任问:“老人家还做针线活吗?”母亲说:“趁还看得见,给孙子、孙女多做几双鞋。”秦主任说:“真难得!您老人家把针线筐端到大门口,坐在太阳底线做针线活。我可以和您拍张照片吗?”

项毛赶紧搬凳子,秦主任说:“就搬墙角那两个老式小竹椅和放针线筐的小木桌。”

项毛等人将桌椅搬到小洋楼前,有意避开了有些破旧的老门头。秦主任一看说:“搬到老门头前。”

古老的雕花大门头前,放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放着针线筐,筐里装着麻线、布鞋、鞋栓子、眼镜盒。母亲坐在一旁的小竹椅上,戴着老花镜,左手拿着布鞋,右手拿着针线,脚边落红依稀。秦主任坐在她身边拉家常。旁边半月塘喷水,近处芒花雪白,远处乌桕岭火红。赵月儿不停地转换角度,一连拍了几十个镜头,又用手机拍了一段视频。

项毛会意,叮嘱母亲,“洪姨,等开现场会那天,您也别扫地了,就坐在杨家老屋大门头前做针线活,地上的红叶也别扫。”母亲问:“哪一天啊?”“就最近,等确定了我提前来告诉洪姨。”

秦主任颔首微笑。

一行人来到文化体育广场,秦主任举目四望,对陪同的马副镇长说:“真是大手笔啊!” 马副镇长说:“我们坚持高起点规划建设,还是受资金盘子限制,有些项目没钱建了。”秦主任问:“地报批了吗?” 马副镇长说:“已经批了。” 秦主任说:“好是好,就是有些浪费,弄不好就成了负面典型,中央已经通报了多起美丽乡村建设中大拆大建的负面典型。” 马副镇长说:“秦主任说得对,这个要整改,项书记你说呢?”

项毛眼珠一转,说:“报告秦主任、马镇长,我们是想开发乡村旅游,这个广场将来准备做停车场的,所以建得大了一些。大拆大建是浪费,重复建设也是浪费。”秦主任说:“项书记这个想法好,下一步要科学布局,综合利用,未雨绸缪,一场多用,最大限度发挥国家财政资金效应,村民体育广场和旅游停车场一体两用,要把这个意思写到你的解说词中去。”项毛说:“领导就是水平高,听君一席话,胜过读规划。我们一定落实好秦主任的指示。”秦主任说:“你那些体育器材上的灰尘和鸟屎也要找人擦一擦。”项毛说:“我组织村里党员干部先来观摩一次,现场讨论美丽乡村和乡村旅游一体化发展,顺便组织大家搞一次志愿服务。”

月亮湾美丽乡村建设的标志性雕塑月亮女神光着身子坐在那里,秦主任视若无睹,从旁边走过。大家也都视若无睹,从旁边走过。

考察的最后节点是元宝石。路过一排三栋欧式小洋楼前,牛三强用铁链子牵着马梅香,正从旅游公厕出来。秦主任脸色变了,马副镇长脸色也跟着变。

项毛小声解释缘由。秦主任说:“这样不行。”马副镇长说:“我们整改。”秦主任问:“你怎么整改?”马副镇长说:“一定要让他把拴老婆子的铁链子解了。”项毛说:“领导们别急,这事我来想办法,保证不影响现场会。”

秦主任说:“这事传出去不好,你们想个万全之策,比如送精神病院治疗,或让她儿子回来轮流看护,总之要以人为本,不能用铁链子拴人。仔細想一想,办法总是有的,主意你们自己拿,我只是建议。现场会你们务必组织好,这件事的处置方案要专门向我汇报。”

看完元宝石景区,秦主任说:“我走了一圈,感觉月亮湾名不虚传,总结一下有八好:一是科学规划好,二是景村一体好,三是班子建设好,四是自然风光好,五是基础设施好,六是环境整治好,七是产业谋划好,八是民风乡风好。可有一个问题大家推敲推敲,这八好美丽乡村里人都去了哪?没有人还叫乡村吗?没有人的乡村还美丽吗?”

大家面面相觑。

项毛说:“秦主任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了问题要害。这个问题我们也很苦恼。竹影坪和月亮湾加起来,六十八栋楼房,三百五十二个人,可现在真正在家里的不到三十人。大多数楼房空着,不少耕地闲着,资源浪费啊。这也正是我们下决心搞美丽乡村的根本原因,建设美丽乡村,发展乡村旅游,让城市人下乡观光度假,让农村人回乡创业、就业。只有这样,乡村才能复活,才能振兴。”

秦主任说:“真没想到项书记想得这么深,谋划得这么远,你们应该大胆闯出一条新路子,干出一片新天地。不过,现场会的事摆在眼前,你们得想想办法,总不能把大家拉过来看一个空壳村吧?”

下午,赵月儿杀了个回马枪。半月塘边乌桕树苍老虬曲,红透的叶子已落下大半,露出一粒粒珍珠般闪烁的白木子,残红满地让人不忍去踩,秋风吹拂,空中红叶飘零,木子沙沙作响。母亲正在不远处菜园子里砍白菜,竹枝编扎的篱笆内,一畦长杆白菜已砍倒大半,旁边几块地里种着四季青、黄心菜、芫荽、茼蒿、小葱、大蒜……赵月儿赶紧拍照,变换着方位和姿势。母亲抬头看见了她,笑笑。赵月儿喊洪大娘,母亲喊姑娘。赵月儿说:“您继续忙,不要管我,让我多拍几张。”母亲就继续挥着菜刀砍完了一畦,将白菜一棵棵收起,轻轻放在竹篮子里,如同将婴儿从床上抱起放进摇篮。两只竹篮放满了,随手打开篱笆门,几只母鸡乘机窜进菜园子。母亲拿起扁担钩子挑起菜篮子,颤巍巍地走到半月塘边,将竹篮放在水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白菜一棵棵从竹篮里抱出,像从摇篮中抱出婴儿,整齐地铺在阳光下。再挑着空竹篮,走回菜园子,来回三趟,赵月儿一直跟着拍摄。

母亲铺完白菜就叫赵月儿进屋喝茶。赵月儿喝茶时,母亲又进房里取出一个小竹箩,里面装着炒熟的板栗、花生和南瓜子。母亲坐在对面看着她吃,陪她说闲话。茶过三泡,赵月儿拿起相机又四处拍起来。

走进连着小洋楼的老门头,镜头随着斑斓的色彩转动——山墙上挂满丰收的果实,一排排金黄的玉米,一串串通红的辣椒,一挂挂素白的蒜子。靠着山墙根整齐地码放着破开的大柴,无数扇形或圆形横断面上年轮和花纹组成缤纷的图案,像现代派大师装置艺术。墙根下两条板凳上横放着木梯,架着三个圆圆的小簸箕,一个晒着黄澄澄的大柿子,大柿子光芒沉静、温和;一个晒绿豆,一个晒红豆。母亲用手翻拨,小小圆形的海,红浪翻滚、绿波起伏。不远处大柿子树落光叶子,还挂着一些熟透的大柿子,像袖珍的太阳,照亮深蓝天空中飞鸟的归途。落红依稀,露出青石小径。柿子树下有一口老井,井口长满青苔,水清如镜,飘着几片红叶,一只刀螂顾盼自雄,数根衰草顾影自怜,赵月儿镜头对着深邃的水面,照见青春的瞳孔……

母亲生火做饭,赵月儿一边拿着相机拍下许多镜头,一边和母亲聊天。仅仅一下午,两人就亲如母女,无话不谈。

“我生了六个儿子,早年走了一个,送掉一个刚出生的,就是生不出个贴心闺女。”

“您就当我是闺女,我以后经常来看您。”

“好,闺女!”

饭后又说了一会儿话,母亲留她住一晚。赵月儿给家里打了电话,就留下来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赵月儿又在村子里转了一上午,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午饭后告别,母亲拿了许多东西送她,柿子、南瓜、橡栗粉、山芋粉、干蘑菇、茶叶、豇豆丝、干辣椒壳、红豆、绿豆、白菜、小葱……赵月儿装满了车后备箱。临走,母亲又叮嘱,白菜要晒两三天再洗了腌,到時你带两个小坛子来,装一坛白菜叶,装一坛白菜杆,白菜叶煮豆腐,白菜杆烧肉。

当天晚上,赵月儿在美篇里图文并茂推出《乌桕红,芒花白》。乌桕岭秋色,月亮湾美景,母亲的白发、笑容和劳作的身影,文字质朴感人,图片美轮美奂。阅读量两个小时内过万。第二天早晨醒来,阅读量超过十万。赵月儿是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文章也顶呱呱。很快,年近八旬的洪桂花一下子成了网红,人称月亮湾洪大娘。跟着洪大娘一起出名的还有老杨家古老的门头、门前的半月塘、塘边的乌桕树、塘里的喷泉、墙上的玉米、簸箕里的柿子、屋后的柿子树、树下的老井……自然,最出名的还数洪大娘的菜园子,篱笆黄,白菜青,天上云走鹰飞,园中鸡啄虫爬。

重阳节前一天,美丽乡村建设现场会如期召开。由赵月儿策划、镇文化中心和乌桕岭村“两委”联合举办的“庆重阳乌桕岭之秋随手拍大赛”同日举行。观摩车队到达之前,全镇二百多名摄影兼户外运动爱好者已捷足先登。小汽车沿着月亮湾环村公路外侧摆起长龙,一支支小分队穿着不同的服装,打着不同的旗子,举着长枪短炮,拿着手机,穿梭在竹影坪和月亮湾的房前、屋后、山间、地头,无数照片、视频发到互联网,朋友圈里红叶满天、芒花遍地。绝大部分人家的大门敞开,门前晒秋,家中来客,厨房香气扑鼻,烟囱炊烟袅袅。乌桕岭村“两委”发动了全村三十多名妇女,分散到各家帮忙做菜、烧饭、倒茶、端水,像早年农村做红白喜事。母亲家中摆的两桌饭,早早被人预订。系着蓝底白花围兜的母亲去菜园中摘菜,到水井旁洗菜淘米,在圆木砧板上切菜剁肉,挥着锅铲炒菜,一举一动都成了镜头里的行为艺术。

上午十点半,观摩车队准时抵达月亮湾村口牌坊,大家纷纷下车步行参观,车子开到文化广场停放。志愿者上前发宣传彩页递矿泉水。项毛拿着话筒一路介绍。

月亮湾风景如画游人如织,乌桕岭建设美丽乡村,发展乡村旅游的美好蓝图和生动实践,让参观者啧啧称奇、受益匪浅。传奇的老乌桕树下,满头白发的母亲坐在大门前做针线活,半月塘喷泉四周彩虹飘忽。行至月亮湾体育广场,大车小车落玉盘,体育器材上人影晃动,月亮女神金光闪闪,人群中笑声一片,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

牛三强一身新衣,早早地站在路口,脸上阳光灿烂,牛金、牛宝、牛贝三兄弟的欧式小洋楼典雅富丽。项毛跟带队的领导介绍:“这就是政法委维稳办牛贝科长的家,这是他老父亲”。领导伸出宽厚的大手,握着牛三强有些颤抖的手说:“你养了个好儿子!你家小洋楼很漂亮!”牛三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把领导手握得更紧,照相机咔、咔、咔!牛三强终于说出话来:“托共产党的福!多谢领导关心。”脚情不自禁地跟着跑,一路应答着领导的亲切询问。

高潮在元宝石。项毛站在“招财进宝”金色大字下,向各级领导汇报着心中的梦。乌桕岭上秋色浓,月亮湾中景如画,景村一体闯新路,乡村振兴嘉年华……顺口溜一共二十四句,转了六回韵,赢得了三次半掌声。诗毕,照相,领导站中间,众人依次排列,排成四排。领导环顾左右,见牛三强站在一旁笑,便拉他一起合影,牛三强站到领导身边。考察结束,众人往回走,牛三强一直送到停车场。领导坐进小车,打开车窗微笑着向他挥手作别,牛三强举起双手不停地挥着。小车徐徐开走,又一辆小车徐徐开走,四辆大客车一辆接一辆徐徐开走。牛三强站在午后的阳光下不停地挥手,车上的人都跟他挥手。曲终人散,牛三强依依不舍地站在广场外沿,目送着车队徐徐通过环村公路,通过村口大牌坊,一辆辆消失在转弯处,很久回不过神来。

项毛递给他一支烟,夸赞他:“平时真人不露相,今天露相就出彩”。“项书记你今天讲得也很好。”“老表妈今天很配合,安安静静。”“我跟马梅香说,给你一上午的自由,你在楼上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马梅香笑得合不拢嘴。”“老表叔,老表妈本来就是个贤良人。我们乌桕岭真找不到你们这么恩爱的夫妻。”牛三强说:“你表妈的病很快会好的。”“谁说不是呢?老表叔今天握了贵人手,沾了贵气!”

项毛过去招呼那些参加“庆重阳乌桕岭之秋随手拍大赛”的人。

牛三强迈着轻快的步子,摇头晃脑地回到家,哼着黄梅小调,抬脚上楼,慢慢摸出屁股口袋里的黄铜色钥匙,瞄准了锁孔徐徐插进去,轻轻一转,喊道:“死老婆子,今中午吃肉!”

屋内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后墙窗户开着,牛三强快步扑到窗口,伸头往下一望,马梅香倒栽在逼仄的后檐沟里,双腿向上不规则地岔开,像一棵歪脖子树。牛三强飞跑下楼,扑到后檐沟,马梅香倒插在两块石头缝中,地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牛三强眼泪跑出眼眶,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的怪吼。

母亲打电话给杨青,说:“老二你得回来一趟,你通知老三、小四子、小五子,他们有空最好也回来一趟。” 杨青问:“又死人啦?没听说哪家老人病得急啊。”母亲说:“马梅香跳楼了。”杨青问:“不是用铁链子拴着吗?”母亲说:“铁链子解开了一上午,不晓得怎么就跳楼了,头都摔破了。”杨青说:“真可怜!链子拴得好好的,怎么就被小鬼勾走了呢?”接着问,“什么原因跳楼的?”母亲说:“我也说不清,项毛招呼了,不要瞎猜,你回来就晓得了。其他那几个兄弟你打电话通知一下,现在湾里没人,报死讯的人都没有,都是我们各自给孩子打,你要尽快回来帮忙。小弟兄几个你把话传到,真忙就不回来。这几年湾里死人,牛家几个兄弟也就是派个代表回来。人不回来可以,人情不能轻了,钱多包一些。我这不多说了,急着去帮马梅香洗澡、穿衣。”

母亲看着洗得干干净净净白生生的马梅香,深深地叹了口气,帮她穿好了寿衣。摸摸她头上裂开的大口子,母亲流下了眼泪,拿起针线帮她缝合了,又用手整了整她僵硬的变形的脸。奇迹出现了,五官逐渐复位,变得生动而美丽,翻开她眼皮,眼中的紫色的血斑像一只鸟雀——红嘴的鸟雀。

入殓时,牛三强坚持将那副铁链子拴到马梅香腰上,说:“不把她拴住,做了鬼还会跑,还会栽倒水沟里,还会跳楼。”

关于马梅香的死,一时众说纷纭。很多人猜测,牛家会找镇里和村里的麻烦。而身为县维稳办科长的牛贝没有说什么,當老板的牛宝和在外企上班的牛金也没说什么,牛三强用铁链子将自己的脑袋砸出血后开始沉默寡言。大家也不再煽风点火,慢慢转了话风——马梅香太可怜,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马梅香的后事办得很热闹。

出殡的时候,杨青帮抬棺材,杨青是月亮湾四个抬棺人之一。在一处上坎时候,杨青淌着大汗,两腿发软,险些跌倒,后面人见状在背后推了他一把,才上了那个坎子。

杨弘也赶了回来,马梅香从小就喜欢杨弘,听到马梅香的死讯杨弘流了一夜的泪。马梅香被安顿好了。杨弘回北京,母亲送到村口,临别时告诉他了一个秘密,要他永远不要跟别人讲:“马梅香死前,看见你爸从窗外飞过。”

马梅香头七那天,牛三强祭完坟后回家,在马梅香跳楼的窗口贴了一道符,又到她摔死的后檐沟烧了一捆黄表纸,将一个点了鸡血的小纸人放进火里一起烧了,拿着一把桃木宝剑,围着火堆挥舞,口中念念有词,前后忙了一个多小时。牛金、牛宝、牛贝三兄弟从坟地回来,待在房子里算母亲去世的开销和收的人情账。牛家的媳妇们也坐在房子里帮对账,把各人娘家来的人情清理到各自名下。孩子们各自在手机上玩游戏,没有人对牛三强那一套鬼把戏感兴趣。倒是母亲一直站在旁边看,完了,问他:“看来你对马梅香是真的好,她刚死你就烧个小人去伺候。”牛三强说:“马梅香真不会寻死,要死也到断肠崖去,好歹算一条命。卞家那两个饿死鬼还有一个没超生,大树子被勾去只抵得上一个,马梅香要是死在那里,另一个饿死鬼就解脱了。但凡非命死的,阴魂总要勾得一个人去顶班才能超生。她不去跳断肠崖也无所谓,迟早总有人去,可她偏偏死在自家屋檐后,害得我还要劳心做法事。我这烧了一个点了鸡血的小人,也算一条命,有了这个小人儿去顶班,马梅香才能超生。”母亲问:“马梅香超生变什么?”牛三强掐指一算,说:“变畜牲,这是她的命,前世作孽太深了。”

马梅香的死丝毫没有影响乌桕岭之秋的美丽和月亮湾旅游悄然兴起,越来越多的摄影师、作家、画家、户外运动者、旅游者、越野E族、考察团、思乡症患者在乌桕岭月亮湾,云聚云散、追逐着日渐萧瑟的残红败絮。月亮湾洪大娘的照片上了主流网站头条。

母亲成了乡愁代言人,赵月儿成了乌桕岭和月亮湾的义务宣传员,三天两头带人来拍照、考察。一见面娇滴滴地喊干娘,将装在方便袋里的猪肉、豆腐往洪桂花手中一递,说“今天中午在这吃饭”或“今晚几个朋友在这住”。然后带人上山,引导客人寻找最佳拍摄点。当客人们沉醉于搔首弄姿的自拍,在大自然迷恋往返之际,她总是提前回到家,帮忙种菜、浇花、生火、做饭,同时用镜头记录下生活中感人的细节。每次赵月儿走时,母亲都要塞一些自家收的特产,也送给和她一起前来的客人,令客人们感动不已。回去一宣传,更多客人慕名而来,看乌桕岭美景,参观月亮湾新村,吃洪大娘美食。自然没有人是白吃白住的,都会估量着留一些钱,母亲从不计较多少。有时客人给多了,便多送一些瓜果蔬菜给他。渐渐的家中有的土特产所剩无几,便从大莲子、李翠凤她们家买一些过来,时间长了附近的老人们也将家里的土特产送过来。赵月儿一有空,就帮母亲整理菜园子,这块地的菜光了那块地又绿了。

赵月儿被镇党委选派到乌桕岭村任第一书记,主抓乡村振兴。她来得更勤了,除了周末回家或出差开会,白天在村里上班,晚上就住在母亲家。杨弘他们几个对赵月儿的到来无不欢欣,纷纷打电话表示感谢。八十岁的老母亲,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比亲闺女还贴心,白天陪说话,晚上陪焐脚,哪有这样的好事?都说是母亲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天,一辆奔驰车停到老乌桕树下,出来一个人,从后备箱里拎着一大包东西,看了看那个老式雕花大门头,径直进了家。正在菜园里的母亲和赵月儿见有人来,放下手中活赶回来。来者有些紧张。“洪阿姨!我是杨县长的朋友,我叫归岳城,早年也是大别山出去的,承蒙杨县长关照在Z县做生意。我在网上见过您,没想到您比照片上更精神、更慈祥。”母亲说:“一路上辛苦了,赶紧坐,我来倒茶。”赵月儿热情地伸出手说:“欢迎归总,我是赵月儿。”

归岳城握着赵月儿手,眼中笑出了秋波。“没想到赵书记这么年轻漂亮,看过你很多作品,拍出了岁月的味道,有股沧桑之美,没想到令我敬仰的大师级作品竟然出自一个小姑娘之手,幸会,幸会!”赵月儿说:“归总真会夸人,让我顿感时光倒流。”

二人之前通过电话,归岳城自称是思乡国际文化传媒董事长,看了赵月儿发在网上关于乌桕岭、月亮湾的照片和视频,非常感兴趣,愿意投资合作。

说话间,母亲已经泡好了茶,端出了花生、瓜子,三人围桌坐下。赵月儿说:“欢迎归总专程来乌桕岭月亮湾考察,要不等会儿我先陪您村里走走,山上转转?”

母亲说:“我来烧饭,你们先去看看,别跑太远了。”归岳城说:“一路上来风景我都看到了,非常美,我现在最想看的是‘洪大娘洗菜、做饭,现场感受一下赵书记作品中浓浓的乡情和诗意。阿姨做饭,我就陪阿姨说说话。”

归岳城自来熟,母亲到菜园他帮母亲提竹篮;母亲去水井他跟着拎水桶;母亲做饭他站在旁边看,问这问那,好像回到家里一样。赵月儿拿着摄像机,静静地跟拍。

母亲问归岳城:“老家哪里的?”归岳城说:“六安苏家埠。”

母亲拿葫芦瓢淘米的手一抖,停在空中……问:“苏家埠有个叫宋有福的人,捞沙的,你可认识?”归岳城说:“我离开老家早,那里的事好多记不清了,但听我娘说过,那户姓宋的人家也是外地来的,宋有福四十多岁就生病死了。”母亲说:“他是肺结核死的,他在世时来过我们家,和杨云的爸爸是朋友。他死后老婆带着孩子走了,从此就没了消息。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老婆恐怕也老了,那个女的年轻时很漂亮。那个孩子也该成家立业了,嗯,跟你差不多大年纪。你听说过她们后来的情况吗?”归岳城说:“后来的情况也是道听途说的。那个娃不是亲生的,是宋有福在大别山里路边捡的。他死后老婆带着那个捡来的娃回到娘家河南省去了,后来又嫁给了一个四川人,后面的情况我就说不清了。”

归岳城来的第二天,杨青赶回月亮湾。杨青和归岳城很早就认识,归岳城来月亮湾前,给杨青打过电话。归岳城说:“前几年我初到Z县,正是杨大哥打招呼,才跟杨县长认识的,杨县长对我很关心,全仰仗杨大哥的情面。”母亲说:“是你会做事,我家老三是个老实人,做事谨慎,你不会做事,杨青打招呼也没有用。”归岳城说:“阿姨高明,母贤子贵,杨县长是个正派人,在那边做了很多好事,老百姓口碑非常好,前途无量啊。”

归岳城在赵月儿、项毛、杨青等陪同下,整整考察了三天,走遍了乌桕岭九湾十八坪,被乌桕岭美丽独特的自然风光和淳朴的民风深深吸引,当场拍板成立乌桕岭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投资乡村旅游,并逐步将乌桕岭打造成思乡国际的影视基地,与村“两委”签署了框架性投资协议。经镇党委同意,聘请赵月儿担任公司的副总和签约摄影家,直接参与项目前期工作。项毛告诉归岳城,已经托杨弘教授在编制乌桕岭旅游规划。归岳城通过杨青,联系上了杨弘,就规划的事情进一步沟通。考察期间,归岳城吃住都在母亲那里,即便一些领导来拜会,归岳城也花钱在家里接待。

归岳城说:“迷恋上了乌桕岭的一切,就是梦里老家的样子;迷恋上阿姨烧的饭菜,有母亲的味道。”说这话时,母亲问他:“你母亲多大年纪?现在哪里过?归岳城说:“妈妈八十岁了,身体很健康,现和我在一起。”母亲说:“跟我同岁。”

归岳城要回去,临别前有些不舍。母亲把车的后备箱塞满了土特产。归岳城拉着母亲的手久久不放:“洪阿姨,我自小离家独自闯荡,小半生都在外漂泊,这短短三天仿佛回家了一般,吃阿姨烧的饭菜都上瘾了。”母亲说:“那就快去快回,你来月亮湾做事,就把我这当你家,阿姨我天天烧饭给你吃。”

归岳城进车,打开车窗,与母亲、杨青、赵月儿、项毛挥手告别,依依不舍,车过牌坊,车窗关上的刹那,潸然泪下。

很快,在赵月儿建议下,公司注册了“月亮湾”和“洪大娘”两个品牌,计划逐步开发月亮湾民宿和洪大娘乡村美食系列产品。

春天来了,山花开了,野樱花、山桃花、杜鹃花、梧桐花、檵木花……一浪接着一浪开,月亮湾不断变脸。乌桕树长出心形的绿叶,红嘴相思鸟在枝头鸣唱。银发飘飘的洪大娘打开竹篱笆,手持锄头翻开新鲜的泥土,播下圆圆的黄豆种。一场春雨,黄豆发芽了,破土而出,很快长出新叶,长成新苗,洪大娘躬身锄草。云彩天上飞,蝴蝶落肩头,黄豆苗开出紫色小花,结了薄薄的小豆荚,一天天长大,慢慢鼓起来,绿绒毛开始变黄。当田野一片金黄时,洪大娘扯起整株的豆荚,搬回操场上,铺在地上晒干。一些顽皮的黄豆先蹦了出来,洪大娘挥着连悈拍打,更多的黄豆蹦出来。摞起秸秆,满地黄豆,过筛子,粒粒圆融金黄,在阳光下滚动……乌桕叶子开始变黄、变红,红嘴相思鸟在树上扑腾。洪大娘坐在半月塘边用葫芦瓢将黄豆淘洗干净,搬回家加温水泡大,上石磨磨成浆,装在大豆腐桶里,兑开水热浆,用网布过滤,淡黄色的豆汁从布眼里渗出。舀进大铁锅里烧浆,烧好后入盆冷却,石膏点卤,豆浆很快长成豆腐脑。在大竹筛中铺上网布,将豆腐脑舀进网布。黄浆水从网布眼渗出。叠起网布,收紧成四方形,上面压上木板,木板压上石块,滤掉多余的黄浆水。搬掉石块,打开网布,豆腐做成了。四四方方,白白净净,表皮上布满网布的纹理。用刀划开豆腐,冷却,再切成小四方块,置于铺了干净稻草的筛子里。数日,豆腐变黄,长出白毛,用筷子夹着,裹精盐、辣椒粉、五香粉调成的佐料腌制,放置在筛子里。在太阳下晒半日,装进玻璃瓶,浇麻油封口,贴上印着母亲劳作身影的洪大娘标签。

从十月开始,赵月儿一直跟踪拍摄。乌桕岭旅游开发公司精心制作了一个视频,全过程记录母亲从种豆到打豆腐,再到制作豆乳的全过程。因为季节原因,春天和夏天的镜头用了特效,移花接木,一般人看不出来。视频一传网上就火了,紧跟着洪大娘豆腐乳卖火了,公司组织月亮湾、乌桕岭更多的人用山泉水打豆腐,做起了豆腐乳,贴上洪桂花标签,先是在朋友圈里卖爆了。试水成功,公司和村“两委”合作,形成洪大娘系列食品開发计划,列入乡村振兴产业规划。首战告捷,赵月儿信心大增,像打了鸡血整天扑在工作上,与归岳城联系次数明显增多。每天早晨打开微信,总能收到归岳城的鲜花和笑脸,躺在床上在微信里汇报工作。晚上即便忙到深夜,她也不忘给归岳城道一声晚安。归岳城一次次夸奖她漂亮、聪明、能干,她借着老百姓的口表达对归岳城的崇拜。

归总,今天又有老乡跟我说你好!

哈哈,怎么说?

说归老板是有魄力、有品位、干大事情的人,希望明年能加大投资开发乌桕岭,带我们过上好日子。

一听就是赵书记哄我开心!

想得美,我才不呢。

老乡不是在夸赞我,是在夸赞你,所有这些都是你做的。我前世修行遇到你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又美得让人发呆。(玫瑰)

腊月半,归岳城来月亮湾提前给母亲拜年,买了很多暖心的东西,包了厚厚的大红包,抱着母亲让赵月儿摄影,又帮赵月儿和母亲拍了一张,最后才邀请赵月儿一起和母亲照相。赵月儿支好照相机,按了自动拍摄,跑到母亲身后,右手搂住母亲的头。归岳城贴上去,左手搭上赵月儿的肩,赵月儿颤动了一下。咔嚓。归岳城食指在赵月儿肩头抠了一下。三张脸长到了一起,像三朵花,像一家人。

杨青打电话说第二天晚上回来。归岳城跟母亲说:“我明天晚上烧桌菜孝敬您,也为杨哥接个风,顺便喊项毛和赵月儿他们聚聚。”母亲说:“你当大老板那么忙,哪有工夫学烧饭?”归岳城说:“好久没下厨房了,手痒。”

次日一早,归岳城亲自开车到镇上买菜,路过赵月儿家,带了两瓶茅台酒,去拜望了赵月儿父母,临走把赵月儿带上车。买菜回来,母亲已经准备好了蔬菜,烧好了开水。归岳城解下母亲的红花小围裙自己系上。一个大男人肚子上贴了一朵花有些滑稽,看得赵月儿和母亲都笑了。归岳城掌厨,母亲在灶台后添火,赵月儿帮手打杂。红烧肉烧好了,归岳城从锅里夹起一块,送到母亲嘴里。母亲笑眯了眼,说:“味道好,你也夹一块给月儿尝尝。”归岳城做了个鬼脸,夹了一块瘦的,要往赵月儿嘴巴里送。赵月儿伸手要接筷子,归岳城不给她,眼睛盯着她,坚持要喂她,赵月儿张嘴吃了。项毛是坐杨安的车来的,听说董事长亲自下厨,跑进厨房打招呼,正碰上归岳城喂赵月儿吃肉。赵月儿一脸幸福,看见项毛脸一下子红了。

七荤八素摆满了八仙桌。归岳城敬酒时,母亲问他:“你娘也喝酒吗?”归岳城说:“喝,和您酒量一样好。”母亲说:“什么时候请你娘来月亮湾住几天,我陪你娘说说话。”

酒过三巡,项毛站起来敬归岳城和赵月儿酒。赵月儿说:“项书记,你一人敬两人是啥意思?”项毛说:“我自然有道理,没有赵书记的美图如画、妙笔生花,洪大娘怎会出名?没有洪大娘走红,董事长又怎会千里走单骑投资乌桕岭?赵书记和董事长,都是乌桕岭的贵人,我代表乌桕岭的老百姓敬你们。我编了个顺口溜,送给你们俩。乌桕岭上起秋风,月儿弯弯桂花红,乡村振兴小康路,绿水青山归岳城。”

归岳城说:“项书记有才,说到我心坎上了,我的确是被赵书记照片里的洪大娘吸引来的。”赵月儿说:“都是托我干娘的福,没有干娘我才不来乌桕岭呢。”母亲说:“项毛的顺口溜就是好,不像我家小四子写诗,不是打油就是打醋。”一桌人都笑起来。

项毛说:“我顺口溜凑热闹,真人不露相,我听说董事长诗歌写得好,跟李白差不多,今晚高兴,何不赋诗一首?”赵月儿说:“项书记听错了,江湖上传闻董事长写诗比李白差一点,不是差不多。”归岳城说:“江湖上以讹传讹,两位书记千万别当真,我就是一个生意人。”项毛说:“言归正传,董事长,现在来月亮湾玩的人越来越多,可大多吃顿饭就走,留不住客。我想你们公司能不能投点钱,把老百姓闲置的房屋和抛荒的土地租赁过来开发民宿,让老百姓挣点房租、地租。这么好的房子空着,这么多好地荒着,我实在心痛。”

杨青插话:“来人一多,这山里就不孤单了。我这几年在外面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妈。”赵月儿说:“我看这是一条出路,不然怎么振兴?村子建得再好又怎么样?”归岳城目光转向母亲,说:“阿姨我听您的。”母亲说:“我老太婆懂什么?真要我说这是个好事。”“就等您这句话!”归岳城说,“项书记,趁过年大伙都回来,你发动一下,租房子和流转土地的事你们负责,投资我负责。”

大莲子问:“项书记你们说办民宿就是开旅馆吧,我家房子可以租,但男女不能同房。”赵月儿问:“为啥?”大莲子说:“老古话讲,宁借屋给人停丧,也不借屋给人成双。”杨安说:“都什么年代了,妈还那么老封建。”马丽说:“我去年和杨安去丽江住民宿,就在人家楼上成双,一千多一晚,我看人家兴旺得很。”

散后,赵月儿跟母亲住,杨青到归岳城房中说话到半夜。

腊月二十,杨弘带他老婆孩子回家过年。当晚,赵月儿和项毛在杨弘家里组织了月亮湾乡村旅游座谈会,男女老少坐满了一屋子。参加座谈会的除留守在月亮湾的八九个老人外,多数是在外务工创业回家过年的中青年人。应项毛和赵月儿要求,杨弘为乡亲们上了一堂旅游课。座谈会后,杨弘把自己的谈话录音整理并修改,定名《我和老乡谈旅游》,交给了赵月儿。赵月儿配发大量的月亮湾图片发到网上,引起广泛关注。腊月二十六,村“两委”组织召开春节茶话会。乌桕岭在外工作、创业人士能回来的都应邀参会。会上播放了赵月儿精心拍摄、制作的宣传片,游子们从视频里看到了家乡无与伦比的美丽和巨大的变化。项毛介绍了乌桕岭旅游开发的整体构想。赵月儿详细介绍了乌桕岭旅游开发公司成立以来,开发洪大娘系列美食的经过,现身说法。朱飞雪、杨弘、马西风、牛宝等人纷纷表示争取回乡做点事儿。

腊月二十七,开始下雪,雪花出奇大。小鱼儿冒雪到杨弘家串门,一进门就说:“今年的雪花不像鹅毛似的。”杨弘说:“也不像飞絮似的。”两人哈哈大笑。念小学时,语文老师秦国文教他们用“……像……似的”造句,秦老师的范例是“雪花像鹅毛似的”,很美。杨弘回家跟四哥说这事,四哥说:“前年秦老师也是这么教我們的。”接着问三哥、二哥,原来秦老师都这么教的。再问到杨春风这个句怎么造,杨春风用秦国文老师的腔调说“雪花像鹅毛似的”。杨弘这才知道这个造句秦老师已经用了三十年,教了两代人。小鱼儿知晓后,就在作业本上造了一个“雪花不像鹅毛似的”句子。这句话很快成为同学中的名言。雪花不像飞絮似的。少女不像花朵似的……一时仿造成风。

杨云从Z县打电话回来说:“春节维稳值班,不能回来。”

忽然传来消息,牛金城在杭州没了。大概情况是:牛金城结算好一年的工钱,和几个打工的伙伴找一个偏僻的小酒馆痛痛快快喝了一顿酒,清晨环卫工人发现时,他睡在出租屋外马路边,已经没了气息。

牛金城四十多岁,光棍,父母早已亡故,他孤身一人常年在杭州打工,挣了钱喝酒,酒后偶尔找女人。杨弘和牛金城是小学同学,在牛金城死后,写了篇文章怀念他,说牛金城“有着破落文人的颓废,酒色年华,只可惜是个卖苦力的”。项毛则说牛金城“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酒再想方。两手一撒人去了,来世投生到酒坊”。父母去世后,牛金城很少回来,每次过年,杭州人去城空,是他最寂寞的时候。这次醉死异乡,让月亮湾人重新想起了他。母亲说:“金城小时候经常在我家玩。有一次我炒菜,碗里酱油没有了,给钱让他去商店帮买瓶酱油回来,结果他买回了一瓶墨汁,还开瓶尝了一口。”这个笑话曾经伴随着牛金城长大,现在他死了,母亲旧话重提,眼睛里闪着泪花。牛金城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生病死了,家里很穷,喜欢呆在我家。他父亲跟母亲说:“伢子整天整夜不归家,喜欢在你家和小五子玩,认你做干娘好了。”母亲说:“我自家伢子都养不活了。”

牛金城和单雄在一个工地上干活,平时来往多。单雄刚回来,又杀回马枪,陪项毛和牛金城堂哥牛金国一起,去杭州处理牛金城后事,村里包了辆车。临行前,母亲用纸包了两个煎饼,让项毛在牛金城进炉子前装在他口袋里,说:“伢子饿,路上吃。”

即将过年,去处理这样的事情难免令人唏嘘。车上项毛扳指头算了算,整个乌桕岭这些年死在外面的人有十几个。以前每次死人都是杨青出面去处理,项毛接任村支部书记后,这差事自然而然落到他身上,年年都要出一两次门接亡灵回乡。前年,朱长福在苏州一个道路施工现场干活时,路基坍塌,工程车侧翻将他压死。去年,牛春老婆王飞云从南京一家五星酒店出来,在大门口拦出租车回出租屋时,被车撞飞了……都是项毛去处理,离家大活人,回家一把灰。“王飞云死了赔九十五万,朱长福死了赔一百一十万,可这一次金城死,估计一分钱都赔不了,家里还要贴钱办丧事。喝一生酒,丢一生丑,总不听我劝,终把喝掉小命。”牛金国抱怨。项毛说:“现在还不好说,和他喝酒那几个打工的按理应该出一点丧葬费。”“那要靠项书记帮我们争取。”牛金国说。

牛金城死因无异议。几个陪他喝酒的打工仔每人出了一万块钱做丧葬费。大家急着回家过年,也没多少心思去争取更多的赔偿,谁来赔呢?赔给谁呢?当天夜里,血管里兑足酒精的牛金城似乎比别人更容易燃烧,很快化为灰烬。腊月二十八中午,牛金城回到故乡。人们已经刨开厚厚的积雪,在他父亲坟山下面挖了个小坑,让他回到大地的怀抱。忙完牛金城的事,大家重新回到了过年的节奏,小小的新坟很快被雪花掩盖。

大年三十,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蔚蓝天空下雪山冰河红光流转。一大早,鞭炮声此起彼伏,凡响鞭炮处,必有故人居。杨青、杨天、杨弘一大早先去了老坟山。回来吃早餐后,带着孩子们去给杨春风上坟。杨青拎着竹篮走在前面,雪有四五寸深,一脚一个窟窿,大人们套着窟窿走,窟窿越踩越大。星星和月亮不愿循规蹈矩,专挑没人踩过的地方踢腾,雪粉乱飞,红色羽绒服像两簇火焰在雪地燃烧。沿途惊飞树上的鸟,冰雪沙沙落,眼前出现一条雪白的隆起的曲线,杨青扫开坟前积雪,摆上祭品,点香祭酒。杨天取出纸钱,点燃后放到雪地上,火焰忽左忽右,要熄灭的样子。杨天赶紧加纸,火终于旺起来。没有一丝风,而火焰依然左右摇摆,像有人贴着雪地吹火。杨弘点燃了鞭炮,长长的一挂铺展开,冰雪上划开一道口子,雪地里噼里啪啦,嗡嗡作响,雪粉四溅,纸屑纷飞,炸开一条微型的战壕。又放一百响声声报喜,“导弹”升空,白云被炸开一个个窟窿,又迅速愈合。大家纷纷跪下叩头。星星很卖力,额头戳到雪里。

不远处是马梅香的新坟,本来就修得高大,落雪后更显臃肿。爆竹放得没完没了,烧了很多纸钱,坟前很快一片狼藉。

杨青说:“父亲的坟太寒碜了,要重修,过了年雪一化就动工,立个大碑。我家出了两个舞文弄墨的,给我好好写篇碑文。”

一行人上坟回来,半月塘边落了许多鸟,有喜鹊、乌鸦、麻雀、画眉、红嘴雀、长尾山雀……埋头在冰雪上啄食稻谷。每逢下雪,鸟雀无处觅食,母亲总要撒些稻谷,即便缺粮的岁月,也要切一些萝卜白菜,拌上米糠或麦麸,救济饥饿的众生。母亲站在雪地上,看着满地的鸟雀出神,来了四五只红嘴雀,但杨弘从母亲眼神里一下子就能看出,她等待的那只没来——死老头子没来,你爸没来。杨弘走到母亲身边小声说:“刚才上坟,纸钱烧不着,我爸贴着雪地吹火,说你做的菜很好吃,他喝醉了。”母亲回过神来,说:“记住,萝卜丸子、卤猪头皮、红烧鲢鱼都是他喜欢吃的。”

杨青、杨柳父子俩开始贴对联,今年对联是杨柳写的。杨春风写得一手好字,乌桕岭一支笔,在世时大半个村都找他写对联。每年过了腊月半,杨春风就开始写,一直要写到除夕头一天晚上。请他写对联的人,有的送一两包香烟,有的送几个鸡蛋……杨春风写对联时,大莲子在一旁裁纸、牵纸,碰上阴雨天,生炭火帮烘干。一季对联写下来,杨春风收的烟能抽大半年,鸡蛋装满一竹篓,当然,都会分一份给大莲子家。杨春风死后,杨青接过父亲的毛笔。杨青练过帖,虽然没有父亲的笔力,但也有章有法。杨柳在爷爷和父亲的影响下从小练毛笔字,读初中时得过全校书法比赛一等奖。这些年,很多人家贴印刷的对联,找杨青写对联的人少多了,但杨青立下规矩,老杨家书香门第,后代必须练好毛笔字,对联一律自己写。在做年夜饭的大莲子跑出来看杨柳写的“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对联,连连夸赞道:“老杨家后继有人,这对联字好,意思也好。”

杨天、杨弘带着星星、月亮在门前堆雪人。

杨天说:“老掉牙的游戏,还是三十多年前爸爸教我的。现在他也被我们堆成雪人了。”

杨弘看立在雪地里的“杨春风”长着鲜红大鼻子,耳朵被星星和月亮捏了又捏,却老是咧着嘴笑说:“还是隔代亲,我可不敢捏他耳朵。”

“从小就只有他捏我们耳朵的份儿。老五你信不信,你现在要敢捏他耳朵,他肯定跳起来揍你。”杨天说。

“我信,揍了之后还要罚我背《增广贤文》。”杨天说。

星星说:“切!两个老爷儿们讲童话呢,一点不淡定。别痴人说梦啦,现在爷爷就是一堆雪,天一晴就慢慢化掉,一点点变小,变成一个拳头大的雪疙瘩,最后啥都没有了。”

两个多小时后,雪人堆成了,头戴礼帽,身穿大衣,端坐在桌子前,嘴里叼着烟斗,手里拿着毛笔。杨天、杨弘心里叫爸,星星、月亮嘴里喊爷爷。杨弘用小竹枝把他礼帽下的脑勺梳出发丝——爸的一生总是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即便戴着帽子头发也要梳得一丝不苟。又用小铁铲把他大衣上的皱褶仔细抹平。

公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村里安排的推土机推掉。吃过午饭,月亮湾的男人们开始铲掉通往白云庵路上的雪。

傍晚,每家都向坟山送灯,照亮亲人回家的路。这灯早年是纸糊的,一根细竹竿从顶端劈开成三瓣,中间插进一根萝卜或木头削的塞子,将竹瓣撑开,在塞子上安上蜡烛,围绕竹瓣糊上草纸,就做成一盏灯,这种灯容易被风吹灭。近年流行一种很小的塑料马灯,里面装上电池,可以照一个晚上。傍晚送到坟头,故人们拎着马灯回家,吃了饭,喝了酒,四处转转,串串门,再拎着马灯回到坟茔里去,聚在一起,各自显摆自家的酒菜和后生。月亮湾很多人家还保留着接祖的习俗,在大门口摆上案台,点上香火,在地上燃起纸钱,一家人跪在门口,恭请列祖列宗来家过年。堂屋里也点上香火,放三碗菜,斟三盅酒。礼毕,在大门口放一挂鞭炮,开始吃年夜饭。杨春风年轻时不相信鬼神,带头移风易俗,从不接祖。规矩永远是活人定的,不相信鬼神的杨春风死后,不仅在母亲眼中变成了一只红嘴雀,也在孩子们心中变成了鬼神。从坟山上送灯回来,杨青在父亲的照片前点上香火,一切从旧,尊亲如神,父亲头戴礼帽,满脸笑容,会说话的眼睛望着每一个人。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大圆桌周围。吃饭前,杨青、杨天、杨弘依次给母亲、大莲子、星星、月亮发了红包。杨安、杨柳又给四人发了红包。最后,母亲又给星星、月亮各发一个红包。

饭桌上,杨青宣布一个令所有人高兴的决定:“过了年我不出门了,留在家照顾妈。”杨青说,“自古养儿为防老,我妈养了一大群儿,却一年到头一个人在家,我们再忙也不能丢下妈不管。老三、老四、老五都在外地工作,不可能辞了工作回来。照顾妈本是我的责任,可因为建房子背了一点债,杨柳买房子又要花钱,村支书那一点工资根本不够花,只好辞职出门打工。在外面虽然挣钱欢,但一看到街上有老人走过,我就想起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现在债也还得差不多了,杨柳做律师也上路了,我再不回来就是不忠不孝。今年下半年,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咱月亮湾和仰天坪发生了两起惨剧。我老杨家是书香门第、忠孝之家,爸已经作古,我们一定要照顾好妈。这几年多亏有莲嫂子帮照应着。”

杨青说完,杨天率先鼓掌,杨弘跟着鼓掌,所有人都跟着鼓掌。母亲泪眼婆娑,说难为老二了,也不再担心死在床上没人晓得了。

大莲子说:“听了老二的话我心酸,老二一直是我们老杨家的顶梁柱。现在想想也就那几年时间,大树子走了,接着老叔走了,跟着二弟媳妇又走了,我老杨家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老二不出门,半月塘边晚上总算有个男人壮胆了。”

杨天说:“我这几年听到两条最激动人心的消息,第一条是中央说乡村要振兴,第二条是我二哥说回家陪妈。二哥你在家有什么困难尽管说,照顾妈也是我们的责任。”杨弘说:“二哥你在家,我们小弟兄三个都要出钱。”杨青说:“现在还能过得去,哪一天我遇到坎儿过不去了,再向兄弟们伸手。我明年在家还要做几件事情。第一是扩建父亲的墓,马梅香的坟都修得那么大,咱不跟他们攀比耗费资源,但杨家的墓也不能太寒碜,我爸喜欢住大房子。第二是续修杨家家谱,明年我们杨家这一支修谱,乌桕岭一带几百号姓杨的,我牵头最合适,义不容辞。这两件事,事关家族荣耀兴衰,我不能一人居功,你们小弟兄都得出钱。第三件是兄弟们都知道,妈最大的心愿是找到当年送走的小六子,我在这里向妈保证,一定把老六找到,带他回家见你的。”

饭后,村里年轻人互相串门,给长辈拜年。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大红灯笼,每一间房子都亮着,路灯全亮了。故人的小马灯在山间闪闪烁烁,烟花照亮夜空,星辰远遁,雪山明灭,对老年人来说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杨云一家在Z县通过视频给母亲拜年,归岳城打来电话给洪阿姨拜年,赵月儿开车到月亮湾给干娘拜年,母亲脸上乐开花。

十點钟,母亲催儿孙们去庵里烧香祈福。杨青说:“今年我不上去了,我陪妈在家守岁。”杨天抱着母亲的头说:“拜佛何须上白云,我家菩萨头似雪。”因担心星星、月亮受凉,杨天老婆周菲、杨弘老婆赵晶晶都不愿出门,马丽要在家中搞直播,杨安去项毛家拜年。杨弘说:“我不上雪山,谁上雪山?”裹了围脖,和大莲子一起带着杨柳、秦琴去烧香,赵月儿背着摄影包跟着出门,去拍白云庵祈福视频。

路上,陆续有一些车辆从身边经过。文化广场上,雪白灯光下的月亮女神身披厚厚的雪绒披风。周围空地上差不多停满了车,不仅乌桕岭人,附近其他村子的人,甚至外乡镇、邻县也有不少人大年夜上白云庵祈福。今年下雪,人还少一些,往年这个时候,没有文化广场,没铺水泥路,登山祈福的车辆就沿着土疙瘩公路一直从月亮湾停到竹影坪。

到朱青山家,杨弘等人进去拜年,邀小鱼儿一起上白云庵。繁星满天,苍山负雪,祈福者三五成群,提着红灯笼,打着手电筒,踏着冰雪的小路上山。沿途玉树琼枝,流光溢彩,一条断断续续的灯火长龙蜿蜒而上。进了山门,灯火阑珊,人影晃动,莲花师太身披袈裟,赤脚站在雪地中,双手合十,神态庄严。小鱼儿双手抱住她,脸贴着她的脸摩挲,又跟杨弘说:“小五哥你也抱抱佛菩萨。”杨弘双手稍一用力,竟将莲花师太瘦小的身子举起来。秦琴第一次来,见莲花师太赤足立雪,大为惊奇,问:“师太不冷吗?”师太浅笑:“有佛菩萨加持呢!”秦琴又怯怯地问:“我能摸一摸您的脚吗?”说罢蹲下身子。师太低首摸摸她的头顶,秦琴双手抚摸着师太的赤脚,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杨弘等人进了大殿,敬香礼佛的人排起长队,佛前的供品堆成小山,莲花师太手持小槌,每人磕头时都敲一下铜磬提醒菩萨。

莲花师太又领众人到地藏殿敬香。地藏菩萨身边墙上挂着许多金色的卡片,每张卡片上写着一个名字:夏莲子、杨树、杨春风、朱长福、王飞云、马梅香、甄迎春、单涛……最新的一个是牛金城。乌桕岭的故人大多汇集在白云庵,接受地藏菩萨的超度。

几间客房里早已坐满了人,大家围着炭火闲聊。每每此时,总不免回忆往事,故人们一个个走进来,坐在大家中间,喝姜茶,吃供果,问长问短。几个年长一些的妇女去了厨房,烧水、沏茶、蒸馒头、发粑粑,餐厅里也挤满了人。杨弘和小鱼儿走进春风堂,地上坐满了念佛的人。项翎静坐一角,轻声诵读大悲咒。小鱼儿找了个蒲团摸到她身边坐下,念起了佛号。项翎诵毕,小鱼儿便和她轻声说话。

“翎子姐,过了年还去杭州吗?”“正月初六就走,单雄工地初七上班,山楂也要早回去做作业。”“你们这一走,你家在仰天坪一个人都没有了。”“小鱼儿你先前说要租四合院,我跟单雄商议过了,先借给你,房子要有人住,不然过几年就烂掉了。”“翎子姐这样说,那我开年就请小五哥上去看看。”“我们走时把钥匙放到你家,房子我都打扫过了。”“翎子姐,怎么今晚上没看到单姨娘啊?”“我小姑妈她闭关了。”“什么时候出关?”“明天中午。”

马西风陪母亲郝梨花也在念佛,抱着蒲团坐到小鱼儿和项翎旁边,插话问:“项翎表嫂,你家那个打老鼠的盒子还在不在?”“还在。”“那是个老古器,还是单雄他爷爷手上做的东西。开年我办月亮湾农耕文化馆,你们把那些东西送下来展一下,要是舍得卖给我也行。”小鱼儿问:“马西风你在哪办农耕文化馆?”“一时找不到好地方,就把我家那三间楼房拿出来先改造着凑合用。发展乡村旅游,没有文化怎么行?乡村振兴,匹夫有责,我把这些年积攒的老东西拿一点出来给月亮湾添砖加瓦。”

小鱼儿竖起大拇指,挤了下眼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马西风说:“还士别三日呢,一晃都几十年了,我哪比得小鱼儿你干大事?月亮湾我们这一代人就你最有出息。听说你要捐资在老庙基上修观音殿?”“发过愿的,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发了愿一定要做,真菩萨面前不能说假话,你牵个头我们都捐一点,众人拾柴火焰高。”“现在手续很难办。”“原址恢复可以办手续的,让杨云问县里面看看。”“正月里我们商量商量。”“你下决心了,我就带人把老庙拆了。”“马西风你好大胆!”小鱼儿神情夸张,手指唇边,嘘了一下,小声说,“老古话讲,宁搬三座山,不拆一个庙。你不怕菩萨不高兴?”“拆老庙是为了建新庙,菩萨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是惦记着老庙上那些木雕吧?听说是你年轻时跟师傅雕的。”“你说对了一半,小鱼儿我告诉你,那些木雕里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夜里十二点刚过,白云庵敲响了新年的第一声钟声,钟声清越悠远。佛祖向红尘烟花库里扔进一个炸弹,瞬间万炮齐鸣,无数的烟花升上天空,眼前火树银花,一片璀璨的海,乌桕岭新的一年开始了。

就在烟花怒放的时刻,在家守岁的母亲突然感到一阵心痛。杨天赶紧拿来速效救心丸。母亲摆摆手说:“刚才我看到那只红嘴雀的影子从窗前飞过,那只雀子死了,你爸终于能转世为人了。”

本来白云庵闭关处是庵后的一个石洞,当年莲花师太闭关,进去时穿着鞋子,闭关九九八十一天,出来时打着赤脚,从此开始了赤脚修行。年前,单金花执意要闭关,莲花师太担心洞中寒气伤了她身子,又晓得她定力不够,便开方便之门,就把她锁在寮房中。每天中午前,让人将一扇小窗的布帘挑开一角,送进去一小碗稀粥和一杯圣水。傍晚再从窗口取走碗和水杯。转眼满了三七二十一天,大年初一中午,单翎跟着莲花师太打开单金花的房门,单金花已经坐化。

莲花师太超度七日,单金花身体柔软,面色如常。大家将单金花抬到白云庵背后山坳里准备安葬,牛三强等人将单金花扶起来,披上红色披风。就在这时,单金花怀里掉出一只红嘴雀子,也已经往生。众人面面相觑,大莲子默不作声,母亲面色安详,莲花师太将雀子捡起来,重新塞进她怀里。一天一夜之后,单金花和她怀中的那只红嘴雀化为灰烬。装着单金花骨灰的瓦罐放在地藏殿一角,墙上多了一张写着释演花的金色卡片,释演花是单金花的法号。

杨弘目睹从单金花怀里滚出一只红嘴雀子,脑子里迅速回放过去半年关于红嘴雀子的种种细节,事实不够,虚构来凑,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到网上查过,这种雀子又名紅嘴相思鸟。

单金花闭关期间如何修炼?为何坐化时怀中掉下一只红嘴雀?佛门中事外人不知,只能靠猜测,一时众说纷纭。不久,杨弘在采访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岳西高腔时,意外读到一个叫《龙女小度》的剧目,竟是小时候听父亲和单姨唱过的。杨弘眼睛一亮,故人在旧戏中复活。

龙女小度(岳西高腔)

单金花的寮房用布帘分开成两半,前面一桌、一蒲团,桌上供着地藏菩萨。每日窗扉紧闭,单金花在蒲团上打坐,捻着佛珠念佛号,修《地藏菩萨本愿经》。大年三十下午,窗外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单金花眼冒金花,幻象丛生,晚霞染红乌桕岭,路上行来一僧人,帘后传来杨春风的声音。

杨春风:(白)阿弥陀佛!(唱)历尽艰辛,几处山高几处平。几番遭逢大难,感得慈悲,搭救贫僧。堂堂大路不须惊,深山渺渺无人问。又见天昏,寻踪觅迹且安身。(白)贫僧金乔觉,前往天台修佛,来此天色已晚,前无人家,后无店宿,这便怎处?哦!有了。那厢有座茅房,不免去借宿一宿,明日再行。里面可有人否?

单金花:(唱)忽闻犬吠连声——连声——想是那人来临。待我开门看,呀!原来是一位小师父!请进,请进!唱罢,单金花起身,挑开布帘,杨春风在笼子里。

杨春风:(白)贫僧来得无缘,又是一位女菩萨,使我进退两难。

单金花:(白)小师傅,自古道,人有好歹,物有高低,请进无妨。

杨春风:(白)好个人有好歹,物有高低,待贫僧进去。女菩萨!贫僧这厢有礼。

单金花:(白)还礼,请坐。

杨春风:(白)有坐。

单金花:(白)请问小师父,家住哪里?上姓尊名?从哪里来,往哪道而去?

杨春风:(白)贫僧乃新罗国人氏,姓金名乔觉。领了师尊严命,往天台修行。敢问女菩萨,一人独守村庄,良人何往?

单金花:(白)听道:(唱)听诉原因,堪叹青年受苦辛。(白)小师父,你来得正好,我有美酒一瓶,拿来与你对饮。

杨春风:(白)不要拿来。

单金花:(白)待我拿来。(唱)我有纯醪酝,权当茶为敬。

杨春风:(白)贫僧戒酒除荤。

单金花:(白)一人出了家,难道酒也出了家不成?

杨春风:(白)不会饮酒。

单金花:(唱)你好无情,不老成。花乃人间玩物,酒乃洞里长春。相逢不饮空回首,洞口桃花也笑人。也笑人了,小师父!何缘不饮,不饮我香醪酝?见你孤单,特来相陪伴,说什么除花戒酒荤,说什么除花戒酒荤。

杨春风:(唱)听诉原因:我本新罗国里人,领了师遵命,今往天台行。来此路途生,遇天昏。前路生疏,特来相请问,望发慈悲念远行。

单金花:(唱)再听原因:待奴施下恻隐心。(白)小师父!奴在娘家做女时,积得有白银一锭,拿来与你做路费。

杨春风:(白)不要拿来。

单金花:(白)待我拿来。(唱)我有银一锭,送你途中用。

杨春风:(白)贫僧不爱财。

单金花:(白)既不爱凡财,一路怎么过?

杨春风:(白)无非抄化而已。

单金花:(白)有等好人家,他还把些与你。

杨春风:(白)若不好人家?

单金花:(白)他还骂你。

杨春风:(白)骂贫僧何来?

单金花:(白)他还骂你是个呆和尚。

杨春风:(白)阿弥陀佛!他看三宝份上,料他不骂。

单金花:(唱)你好无情,假老成。先前予你美酒,你既不吃;如今予你银子,你又不受。世人求之不得,你反却之有余。小师父!家人有意,你好狠心蠢,我这白银手中存。

杨春风:(白)不要它。

单金花:(唱)你今不要,将银抛在地埃尘。

杨春风:(白)岂不辜负了?

单金花:(唱)岂不辜负了奴家一片心?

杨春风:(唱)再听原因:诗书礼仪我自忖。天理昭彰应,岂肯图侥幸?你且自三省,假老成,若论金银,家下车轮进,何况些些动我心?(白)女菩萨!若有便处,贫僧借宿;若无便处,贫僧别往。

单金花:(白)小师父,你且转来,我有话跟你讲。

杨春风:(白)你有什么话讲?

单金花:(白)我却爱你!

杨春风:(白)阿弥陀佛!爱贫僧何来?

单金花:(白)听道:(唱)一爱你花花世界,二爱你是王孙。待起秦鸾萧史,司马文君;每日里传杯弄盏,共枕同衾。我同你双双畅饮,畅饮在百花亭。正好作鸾凤和鸣,鸾凤和鸣。

杨春风:(唱)听他言,顿把人沦丧,他那里一派胡行,我若苟图偕秦晋,我也不得到如今。劝娘早早收心,早早收心。

单金花:(唱)我非是桃源洞里人,伊家是阮肇刘晨。虽不必王嫱之貌,作一对比目鱼形。花前月下,共枕同衾。风流簿下,咱两个床上亲。正好做鸾凤和鸣,鸾凤和鸣。

杨春风:(唱)我非是刘晨阮肇人,伊家是玉女琼英。说什么秦鸾萧史,司马文君。没奈何,我只得高叫南海观世音!

单金花:(白)我且问你,佛在哪里?

杨春风:(白)佛在心上。

单金花:(白)借来一看。

杨春风:(白)往西天去了。

单金花:(白)如何去得这样快?

杨春风:(白)佛在心头坐,口念无差错。

单金花:(白)你在这里叫,他那里可曾听见?

杨春风:(白)未曾。

单金花:(白)却又来。(唱)你在这里叫,他那里正好不来听。我只得佳期自送,扶助殷勤。缘何不识,不识我的伯牙心?正好作鸾凤和鸣,鸾凤和鸣。

杨春风:(唱)我只得再叫几声佛爷听:望佛爷搭救贫僧。一来,除却人间灾害;二来,搭救贫僧;三来啊,收复这个妖精,这个妖精。

单金花:(唱)恼得成,气腾腾,似火焚。骂伊家负义忘恩。

杨春风:(白)我怎么忘恩负义?

单金花:(白)我怎么是个妖精?骂我别的还则罢了。骂我是个妖精,实在伤了我的心。待我举起老婆槌子,打你一个阴盛阳衰。照打!

杨春风:(白)哪个与你厮打?

单金花:(白)你不与我厮打,你那和尚帽儿怎么上去了?

杨春风:(白)贫僧年幼,顶气冲上去了。

单金花:(白)哎,我不喜,要下些。

杨春风:(白)就下些。

单金花:(白)太下了,要上些。

杨春风:(白)女菩萨!这等可好?

单金花:(白)哎,小师父,我又舍不得打你。

杨春风:(白)那是什么话?

单金花:(白)我且问你,还是官和?还是私休?

杨春风:(白)官和怎样?私休又如何?

单金花:(白)若是私休,我便便宜了你。

杨春风:(白)怎么便宜了我?

单金花:(白)我與你成就一对好美满夫妻。

杨春风:(白)阿弥陀佛,情愿与你官和。

单金花:(白)官和呵?小师父,怕你待罪不起。

杨春风:(白)还有什么话讲?

单金花:(白)听道。(唱)我到老太爷台前,我也不讲你别的而来,我说老太爷在上,小妇人良人早亡,一人独守村庄。昨晚来了个没廉耻和尚,前来借宿。奴好意相留,不了他顿起淫心,将奴调戏。这等讲上去,老爷审察其情。你是和尚,我是寡女,必然罪归于你,罪归于你!和尚!和尚!只叫你有口难分,有口难分!

杨春风:(白)这就黑了天!

单金花:(白)真还黑了他。

杨春风:(白)女菩萨!你做得一个好强盗。

单金花:(白)小师父!你做得一个贼。

杨春风:(白)偷了人家什么?

单金花:(白)在此偷花。

杨春风:(白)讲又讲不过。我只得对天地表心。

单金花:(白)但凭。

杨春风:(白)天地神明!日月星三光!贫僧乔觉,今晚与女菩萨若有邪心,天不盖,地不载。

单金花:(白)好好好!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介)

杨春风:(白)你在此做些什么?

单金花:(白)你在此作甚么?

杨春风:(白)我在此对天表心。

单金花:(白)我在此与你拜堂成亲。(介)

杨春风:(白)好没有廉耻。

单金花:(白)若问我年纪,一十八岁。

杨春风:(白)当真没有廉耻。

单金花:(白)当真一十八岁。

杨春风:(白)哪个与你算命?

单金花:(白)我与你算命,你且听着。(唱)不爱你,花世界;不爱你,是王孙。爱只爱,年儿少,俊秀身。因此上,动了春心,动了春心。

杨春风:(唱)一任你百般巧计,我这里心猿意马牢拴定。千般调戏,万般留情,我只得一死甘心,一死甘心。

单金花:(唱)实指望永偕秦晋,作一对比目鱼形。我倒作落花有意,你反作流水无情。罢罢罢!枉费精神,枉费精神。

杨春风:(白)女菩萨!若有便处贫僧借宿,若无便处贫僧别往。

单金花:(白)小师父,我有耳房一间,送与你安宿罢了。

杨春风:(白)耳房在哪?

单金花:(白)随我来。

杨春风:(白)来矣。

单金花:(白)来此已是耳房,小师父请进。

杨春风:(白)女菩萨,你出来,待贫僧进去。

单金花:(白)我看你真是一个呆和尚,先前不留你,到如今还留你不成?

杨春风:(白)这倒果然,待贫僧进去。

单金花:(白)且将门儿关上。

杨春风:(白)为何将门关闭?

单金花:(白)这也奇怪,夫妻二人睡醒,不关门睡,难道要打开门睡不成?

杨春风:(白)那是什么话,快快出去。

单金花:(白)你要我出去,倒也不难,我要你笑一笑。

杨春风:(白)我乃出家之人,有什么好笑?

单金花:(白)你不笑,我不出去。

杨春风:(白)笑了你可出去?

单金花:(白)再看。

杨春风:(白)去就说去,讲什么再看?

单金花:(白)笑得好我就出去。

杨春风:(白)笑得不好?

单金花:(白)笑得不好,我就不出去。

杨春风:(白)如此待贫僧笑来,哈哈!

单金花:(白)小师父,这样笑法,笑到天明,我也不出去。

杨春风:(白)要笑什么样子?

单金花:(白)要笑个儒雅气象开怀一笑,我就出去。

杨春风:(白)这也是没奈何。

单金花:(白)是你自讨的。

杨春风:(白)女菩萨!

单金花:(白)小师父!

杨春风:(白)今晚就打扰了。

单金花:(白)简慢了。(二人同笑介)哎!喏喏!笑动我的春心,我又舍不得出去。

杨春风:(白)那是什么话?快快出去。

单金花:(白)我看此人佛心已定,待我假装一病,试他道心如何。哎!哟哟!

杨春风:(白)女菩萨,这是为何?

单金花:(白)小师父听道:(唱)这病当年染下到如今,有数春。自从爹娘在世,染下灾危到如今。发旧病,好叫我,如何忍?我只有诉衷情,丈夫去后谁是知音?望伊家,施恻隐。哎!小师父!你今不救奴家,不知要紧。天明有人闻知,将你呈送到官,你是和尚,我是寡女,老爷审察其情,必然归罪于你。呆和尚,我有知心话儿,同伊家商量讲,你好假卖聪明。哎哟哟!我的病难忍!你今不救奴家命,枉费奴家十八春。

杨春风:(唱)听她言,心中恼恨,入此门。我也曾遭逢大难,幸保残生。谁知撞遇冤家对,我只得高叫南海观世音。谁知佛又不来听。四下落网重重进,只落得心中自忖。怀内取经文,女菩萨!且解衣襟,经文贴腹权当药,救起娘行免命倾。

(单金花摇身一变,龙女现身)

杨春风:(唱)一身冷汗湿衣襟,原来龙女度我身,径往西天路上行。

(编者注:岳西高腔《龙女小度》原剧本。剧本中个别词语、句子不完全符合现代汉语规范,因保持剧本的原文,本刊未作修改。)

一曲《龙女小度》唱罢,单金花端来圣水,打开鸟笼,倒一点给小盆里,对杨春风说:“叫你喝酒你不喝,给你银子你不要,陪你睡觉你喊菩萨,果真是正人君子!春风哥,你变成鸟后,唱得更好了,赶快喝一杯圣水润润嗓子。”“金花,你的唱功也大进了。”“自从你走后我再没唱高腔。”“好好练嗓子,正月十五闹元宵,我俩再给乡亲们唱一出高腔戏。”“如何我俩这一生,就同这戏里唱的一样?任我如何对你好,你都像那金乔觉,面对引诱不动心。”“恰如这戏里唱的,这一生你就是度我的龙女。”“大莲子呢,也是你的龙女?马梅香也是你的龙女?”“以前我不相信佛菩萨,离开人世才明白,你们都是佛祖派来度我的菩萨。”“《龙女小度》這出戏,我俩唱了无数回,怎么到头来,只有在我跟前,你才是那个三不沾的金乔觉?你怎么一回到大莲子、马梅香那里,就成了杨春风?我不要你做金乔觉,我要你做我的杨春风。”“女菩萨啊,人生如戏!人生入戏!你就是佛派来度我的小龙女,我就是那修行路上的金乔觉。”“春风啊,你既是那金乔觉,应知我正闭关,何故这半夜唱高腔?如何我几次三番考验你,反倒成就你做菩萨?你引诱一次我就破了关。现在我明白了,数月前大莲子和你老婆吵嘴,将你送到我这里来,说是托养一阵子,原来就是为了今日破我的关,枉我把她当作同道中人。”

当晚,杨弘将幻觉讲给母亲听。母亲幽幽地说:“他俩搭伙唱了一生戏,这出戏演过很多回,两个假正经演给我看的。”

隔日,杨弘一个人再上白云庵,又将自己的幻觉讲给莲花师太听。师太摸着他的头说:“阿弥陀佛,照这样说,我妹妹到底凡尘未了,倒是小五子你开了天眼啊。”杨弘说:“师太您不知道,我们写小说的多少都有些天眼通、他心通的本领。我有一事困扰心头,多年来一直想和师太求证,又怕引起师太伤怀。”莲花师太说:“阿弥陀佛,小五子你不要多问,我怕你问多了天机折你福报,我自会跟你说。我知道你一直想问三十多年前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小鱼儿也曾问我。你父母知道,可他们不说,因为他们在观音菩萨面前起过誓的。我跟你说其实不碍事的,我念了三十多年佛,一对苦命的儿女早已度化,往生极乐。我年事已高,不久也要去见菩萨,我总不能把这个秘密带到那里去。我知道这件事你会写到书里去,像乌桕树上的那些传说一样。”

根据那天下午莲花师太的回忆,杨弘整理了一些令人心碎的片段,只等将来有了机缘,在小说中把这些故人往事安顿。每个作家都有写作的使命,杨弘在纸上重建故乡。

卞元宝解放初逃荒进山,被寡妇单莲花收留。单莲花原先的丈夫是岳城游击队大队长,早些年被国民党还乡团杀害后摘了心。卞元宝和单莲花后来生了两个娃,大的是女娃,取名卞桃;小的是男娃,取名卞梨。后来查出卞元宝是国民党溃退时逃散的军官,手上沾满了共产党人的血。卞元宝被枪毙后,单莲花的日子很不好过,她是革命烈士的遗孀,却给国民党军官养了两个娃,这事怎么说都难为情。开始人们并不怎么介意,后来形势急剧变化。

卞桃和卞梨姐弟于一九六六年冬天失踪了,追问单莲花,只是哭,不知道去哪了,最后不了了之。社会上传闻颇多,最有鼻子有眼的版本是卞元宝的部下、国民党潜伏的特务将两个孩子偷偷带走,逃到台湾去了。卞元宝死了,孩子逃了,单莲花孤身一人,重新变成了烈士遗孀。

改革开放后,不少台胞回大陆探亲。乌桕岭山那边的马四,现在风风光光回来,带了不少钱和礼品,亲戚朋友人人有份。有亲戚就去套单莲花的话,问卞桃、卞梨什么时候回来探亲。单莲花总把话岔开,似笑非笑,让人摸不着虚实。

现在修路要砍断肠崖上那两棵果树。山场是卞家的,树是单莲花栽的,年年花果满枝,单莲花舍不得砍也很正常,可单莲花想不通,这路就没法修。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父亲。他带着牛三强,爬上乌桕岭,上了仰天坪,去了单莲花娘家。单涛和甄迎春已经听说姐姐上吊的事,正准备下山去探望。父亲在单涛家喝了一顿酒,酒到深处,套出了单涛的真话。

一九六六年那个晚上,单莲花在弟弟单涛的陪同下,从公社赶回家已是深夜。推开家门,白森森的月光照进屋,卞桃和卞梨姐弟俩趴在小饭桌上睡着了,桌上还剩下小半盆红蘑菇。一看那蘑菇,单莲花大惊,猛扑上去,摇晃着姐弟俩,喊着:“桃子!桃子!梨子!梨子!”孩子没答应,月光照在瘦削的脸上,泛着青色的光。单莲花号啕大哭,单涛跟着哽咽。两人哭哑了,孩子依然没有醒来。

下半夜,单涛用两床旧床单裹着孩子,抱到断肠崖,趁着月色悄悄埋了。两个孩子都很瘦小,埋进土里并不占多大地方,地面上只拱起两个薄薄的土饼,单涛又在上面铺了一层杂草,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来。这些都是单莲花的意思。单涛记得,埋了娃,單莲花擦了擦哭肿的眼睛,眼神空空的,嘴角一丝冷笑,叹了一口气,仿佛办完了一件大事。两天后,月亮湾的人才知道卞家的两个孩子失踪了。不出所料,这事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单莲花哭得死去活来,人们生出了恻隐之心,以为孩子饿了上山找野果被野兽叼走。在乌桕岭找了好几天,连只鞋子都没找到。后来有人上门来查,单莲花发了疯一般,拿起棍子追着打,哭着找他们要人。公安局的人也来盘问。单莲花哭着说回到家就没见孩子,一口咬定卞桃、卞梨被人害了。闹到最后,大家都怕单莲花,见她远远地就躲着。社会上开始传闻两个孩子被国民党的特务接走了。没有人再盯着单莲花,月亮湾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年春天,单莲花在埋孩子的地方种了两棵果树,埋卞桃的地方种桃树,埋卞梨的地方种梨树。当年两棵树就开出了几朵小花,挂了几个瘦小的果实。单莲花精心侍弄两棵果树,就像侍弄自己的孩子。两棵果树一年年长大,进入了盛果期。有小孩子来摘果子吃,单莲花从来不阻拦,她自己也吃,养儿防老,这两棵树就是她的儿女,就是她老来的依靠。现在要砍树,她当然不让砍,以死相拼,谁能眼睁睁看着刀斧砍到自己孩子身上呢?

听单涛讲完两棵树的故事,杨春风的眼睛已经湿了,一旁单涛的老婆甄迎春已经哭出了声,而牛三强两眼里起了一层雾,醉酒了一般,摇头晃脑,表情古怪,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一声惊呼:“不好!坏大事了!哪个这样作孽,把两个孩子用铁链子捆着!”

单涛伸手要拍牛三强,被杨春风制止了,示意他不要吱声。牛三强迷糊的双眼流出泪水,继续自言自语:“哪个这么狠心,把孩子捆得这么紧?从头到脚,两个小人儿在哭、在喊。十几年了,这铁链子越长越粗,越捆越紧,孩子的骨头都给捆断了,这样捆着孩子不得超生啊……”牛三强还在自言自语,单涛的眼睛红了,黄豆大的泪水啪啪地往八仙桌上掉。单涛问他:“你刚才都看到什么了?”牛三强说:“我看到卞桃、卞梨两个娃了,都喊我牛叔。两个娃长大了,都懂事了,他们正爬在老树根上戏耍呢……”未等牛三强说完,单涛一拍桌子,脸上青筋毕露,眼睛红光迸射,吼道:“牛三强你不是人,枉我好酒、好菜招待你,你吃饱喝足了却不说人话,你是存心要害我姐是不是?”伸手就要来揪牛三强耳朵。牛三强举双手告饶:“我怕说了实话你姐弟俩伤心!”

“你再说一遍!看你还扯谎不?”“那我实话实说。那两棵树栽在卞桃、卞梨坟上,坏大事,树根缠紧他们身子,像铁链子锁着魂,这树根不斩,铁链子不解,孩子永不得超生!我说你姐糊涂,怎么这样糊涂?!”

单涛跟杨春风、牛三强连夜下山。母亲还在陪着单莲花说话,听单涛说了事情经过,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哭。当夜,趁着月色,三个男人将两棵果树连根挖起,单莲花果然在树根上找到了一些被缠绕的白骨,闷着嗓子哭晕过去了。

第二天人们醒来,路过断肠崖,只见两个大坑。

月亮湾的路通了。

单莲花出家了,那两棵被挖起的桃木、梨木被搬到白云庵,变成了莲花师太的两张木椅。莲花师太天天坐在上面念经,三十多年过去了,木椅早已磨出厚厚的包浆。

红蘑菇

项翎从杭州匆匆赶回来,路过朱青山家,正碰上杨弘和他母亲在家吃饭。小鱼儿也回来了,夹在一起扒了口饭,急匆匆往回赶。走到洪桂花家茶山,向左一拐,板车路已经荒芜,不是荆棘拦路,就是芭茅割颈,身上很快粘了很多叫王八叉的草籽。项翎只顾匆匆赶路,扫过大横排,转过牛鼻子石,爬上捉虎冈,翻过摘星岭,沿山脊向下,走不到半里路,越过银珠崖,沿银珠溪往前走,就到了仰天坪。千米海拔的高山上,凹进去一块坪地,走过一片竹林,巨大的乌桕树已落光叶子,满树舍利子一样的木子沙沙响。项翎信佛,曾在杭州一个大寺庙里拜过舍利子,银白色的一粒,供在透明的小佛塔中,就如同一粒故乡的木子。老单家的四合院就在乌桕树旁。

走近家门,稻床上荒草萋萋、兽迹点点,老鼠乱窜,大门前的青石板上落着鸟兽的粪便。屋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声,是婆婆的声音。老单家四代猎户,门头上还雕着“捉虎人家”四个字,字缝里长了蛛网。推开虚掩的掉漆的大门,落叶满院,头发花白的单雄坐在老太师椅上晒太阳,老脸沟壑纵横,胡须花白,右腿架在椅前的木凳上,椅边靠着一根木棍。项翎喊了声爸。单涛藏在皱纹里的眼睛猛地睁开,身子一颤,坐正了,见了项翎,嗯了一声,说:“叫你不要回来,就是不听话!”项翎说:“爸的腿现在好些了吗?能不能走路?”单涛说:“要一阵子才能好,现在拄着棍子慢慢跛。”项翎问:“我妈怎么样?”单涛朝里屋努了努嘴。项翎放下行李进里屋,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扑来。项翎想吐,忍住了。屋内光线浑浊,木床盖着紫红色被条,露出一个乱蓬蓬花白的头。项翎喊:“妈,床头柜上瓷缸里爬出一只老鼠,哧溜一声跑了。”甄迎春瘦削、苍白的脸上污渍斑斑,眼角长着白衣,一见项翎呜呜地哭了。项翎眼睛湿了,伸手进被窝里要拉婆婆的手,却抓到一把黏糊糊的东西。翻开被条一看,婆婆骨瘦如柴,光着身子,腰下一块黑毛巾,潮乎乎的,上面粘着秽物。项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转身打开衣柜,却找不到一条毛巾。甄迎春卧床九年,不知用了多少尿不湿,老伴单涛服侍,一直料理得清清爽爽。暑假,单雄、项翎带着山楂回来看爷爷奶奶,临走项翎新买了四箱子尿不湿和一打毛巾。项翎转身问婆婆:“尿不湿用完了?毛巾也用完了?”甄迎春用手指指指床踏板。项翎走过去才发现,踏板一端堆着一堆脏兮兮的毛巾。项翎有些恼,正要出门去问公公,忽听房门口扑通一声,一看,单涛跌倒在房门口。项翎心头一软,赶紧过去扶公公,他右腿又出血了。

半个月前,单涛上山捡橡栗子,被隐藏在树叶下的野猪夹子夹伤,滚下山崖,摔断右腿。

单涛从小在山里长大,练就一身攀岩走壁的好功夫,绰号钻山豹。七十多岁了,受伤之前身子骨硬朗得很,跑起路来比年轻人还快,下山到集镇买东西,来回近二十公里只半天时间。一个人在家服侍中风多年的老伴,从不让在外地工作的孩子操心。项翎兄妹四个,父亲早亡,单涛年轻时在他家走动,帮助寡母把他们养大。项翎后来嫁给了单雄,项翔的哥哥项毛每年都要到仰天坪給单涛拜年,喊单涛干爷。项毛当村支部书记后,兴建易地扶贫搬迁点,亲自上门动员单涛搬下山。单涛说:“我是靠山吃山的命,你见过豹子住在大路边的吗?”项毛从此不提此事。山头上野猪多,单涛记不清这一辈子夹过多少野猪。在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挖一个小坑,把铁制的夹子放里面,覆盖落叶掩蔽,野猪踩上去,触动机关,长着牙齿的铁夹子死死咬住野猪腿,连着夹子的细铁链固定在石头或树桩上,野猪挣脱不了只能等死。也有野猪为了逃生,生生咬断被夹住的腿。

单涛左脚被夹住后,才想起这只夹子还是自己几年前放的。单涛坐在一块石头上,咬着牙使劲扳开机关。没料到刚用劲,屁股下石头松动,就在血流如注的左脚抽出野猪夹子的刹那,他滚下山崖,又摔断了右腿。单涛扯开裤子,用布条扎住伤口,摸了根棍子拄着,试着站起来,没站到一半又摔倒在地。单涛往回爬,在路上顺手扯了些草药。爬回家后,用水洗了伤口,咬着牙自己接上跌断的小腿骨,敷上止血消炎的草药,用绷带扎住,又给夹伤的右脚敷药包扎。在山里生存,难免擦破皮肉,甚至伤筋断骨。他自小跟父亲学会接骨疗伤,草药、纱布、绷带一类东西家中常备,年轻时打野猪摔断过手腕,就是自己治好的。包扎好后,单涛拄着棍子颤巍巍站了起来。疗伤后需要卧床休息,然而床上还躺着一个中风九年的老伴,单涛没有给在杭州打工的儿子、儿媳打电话。孙女山楂正读高三,正是人生最关键的时候,也没有打电话给其他人。早些年仰天坪大多人家纷纷搬下山,只留下老单家单门独户。单涛与人交流越来越少,性格变得孤僻,加上一生好胜,从不愿求人,受伤之后就自己熬着。直到两天前一不小心摔倒,尚未长好的右腿再次骨折,他咬着牙用手捏捏,知道这条腿要彻底报废了,那个外号钻山豹的家伙永远不可能站起来了。看看床上呻吟的老伴,曾经那样漂亮的女人,现在被病折磨得只剩皮包骨头,恐怕在世时间也不多了。单涛双手捂着脸,独自无声地哭,哭醒了,拿着项翎给他买的那个老年手机,爬出大门,爬过大乌桕树下,爬出大竹林,一直爬到摘星岭,才找到信号,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却只说被野猪夹子夹伤了腿。爬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单雄以为没有多大事,和项翎一商量,让项翎回来服侍一阵子。

项翎吃力地将老父亲扶起,用肩膀撑着他坐回太师椅,把出血的右腿重新架到小木凳上,单涛痛得脸煞白,汗珠从皱纹里渗出。项翎说:“我这就去打电话给我哥,让他明天找几个人把你抬下山送医院治疗。”

“不要麻烦人,没有多大事,你回来就行了,把你妈服侍好。我养一阵子就好,我的伤自己能治好。”

“爸,不要硬撑!”

“没事的,一个野猪夹子能把你爸怎样?我不去医院,受不了那个怪气味,受不了那个折腾!没病都折腾出病来。”

“我服侍我妈,让我哥去医院服侍你,要不就让单雄回来。”

“大翎子你糊涂啦,你哥是大忙人,一个村的事都得靠他,怎么能麻烦他?单雄回来山楂怎么办?晚上谁去学校接她?被坏人盯上怎么办?谁给洗衣烧饭?山楂过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正上岭时我不能天天去白云庵烧香祷告,怎么还能拖她后腿?要是因为我和你妈耽搁了山楂,我们做鬼也不安心。再说我的腿就是点皮肉伤,养一养就会好的。”

晚霞满天,山风渐冷。项翎烧了热水,先将婆婆从头到脚擦洗干净,给婆婆翻身时发现腰上已生了褥疮。她把脏被条、床单换了,跟踏板上那一堆脏毛巾、脏衣服一起,拿到院外水龙头下将秽物冲洗掉,拿回来放在大澡盆里,加洗衣粉浸泡,又去厨房将锅碗瓢盆清洗干净生火做饭。饭菜端上八仙桌,搀扶着单涛坐到桌边,开了一瓶白酒让单涛慢慢喝,然后自己去伺候婆婆吃饭。再出来自己盛了碗饭坐到桌边吃。项翎一回来,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很快又恢复了生机,活色生香起来。

几杯酒一喝,单涛话多了起来,疼痛似乎缓解不少。“大翎子,我恐怕真的老啦,年轻时这么点事算什么?记得那一次我在山上砍树,遇到一头大野猪,拿起弯刀就砍。本來嘛,你爷爷叮嘱过我,遇到大野猪不能硬碰,逼急了会伤人,山里有人被野猪咬死过,可我那时年轻气盛,心想我祖上连老虎都敢捉,我连一头野猪都搞不定那不是个怂包?野猪被我砍了一刀,撒腿就跑。我追了好几个山头。野猪钻进一个山洞。我就在洞口生起一堆火,用活松毛压在上面,冒出一团团黑烟,用草帽往洞里赶。野猪怕烟,猛地往外窜,我一刀砍下去,脑袋被砍了个大口子。野猪发疯了,把我撞倒在地。我爬起来追上去,又一阵子猛砍,结果了它的性命。我扛起野猪,回到家过秤,一百五十多斤呐!那时,才感觉左手腕痛,一看已经肿了,骨折了。我用你爷爷教我的法子,自己接好手腕,敷上草药,歇了半个月就长好了。”

这个故事项翎不知听过多少遍。公公曾是乌桕岭一顶一的人物,钻山豹,老虎见了都要让三分,一生争强好胜,晚年每每喝点酒,总要回忆往事。

“爸爸好厉害,爸爸威风,爸爸是条硬汉子。”项翎哄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唉,我怕是真的老了。这次受了这么点伤,哪晓得恢复得这样慢,拖累你了。”“爸爸说哪里话?我娘家爸爸死得早,我是爸爸您养大的,我妈死前一再叮嘱过要我好好孝顺您。”

把公公婆婆安顿好,洗好锅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项翎出门,虚掩着门,往摘星岭走去。满天星,沿途黑黝黝的树影变化着魔法吓人,树枝哗哗响,草丛呼呼叫,让人头皮一阵发麻。到了摘星岭,手机才有了信号,拨通单雄手机,先问山楂到家没有,晚饭吃什么,衣服是否洗了。再讲了家中情况,隐瞒了许多细节,说不大碍事,只是自己要在家中服侍一段时间。

“翎子,你辛苦了,一个人在家服侍两个病人。”“谁让我是老单家媳妇呢!你放心,能应付得了,只是山楂要你操心,孩子关键时刻压力大,你白天上班,早晚还要管。”“翎子放心!”

又和山楂在电话里说了一会儿话。挂了电话一看,已经夜里十一点钟。一路小跑着往回赶,身后冷风飕飕,似乎有什么在追赶。推开大门,却见单涛起来了,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对着大门等她。见她回来就问:“山楂怎么样?到家了吧?”“山楂很好,山楂问爷爷、奶奶好,说一放寒假就回来看爷爷、奶奶。”

项翎将公公扶回床上,又收拾收拾,帮婆婆换了一次毛巾,把泡在澡盆里的衣物清洗干净。等回到自己房中,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钟。

项翎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起来,前不久瞒着丈夫陪山楂做了个手术。山楂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精神状况更让她放心不下。

第二天,项翎起了个大早,忙好早餐,公婆已经醒来了。先把婆婆扶起来靠在床头,帮她洗脸、搽雪花膏时,双手在她瘦削的、冰凉的脸上反复摩挲,伸鼻子闻闻,笑着哄道:“我妈香喷喷的。”然后用木梳子帮她梳头,头发打结梳不动,说等会到太阳底下洗头。她换了身下的毛巾,在婆婆生褥疮的地方拍了粉,又里里外外给婆婆穿上干净衣服,把婆婆抱起来,轻飘飘地放到轮椅上。项翎做这些的时候,婆婆一言不发,泪水在眼中打转,滴在项翎手上。项翎将婆婆推出房门,房门口的门槛自甄迎春中风后就拆掉了,推到堂屋八仙桌边候着。再回房里,单涛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给自己换药。单涛已经换好药,疼得一头大汗,项翎过去用肩膀撑起单涛的半边身子。单涛左手拄着拐杖站起来,两个人三条腿走到堂屋,坐到桌边太师椅上。看着项翎脸上累出汗,单涛心痛地说:“我们这两个老不死拖累大翎子了。”项翎说:“爸这么说是折我的阳寿,自古养儿为防老,谁没有老的时候?”说完转身进厨房端出一盘韭菜炒鸡蛋饼、一碟盐豆子、三碗稀饭,自己坐到八仙桌下首,一家三个人开始吃早餐。吃过早餐,项翎将二老安置在院子中晒太阳。项翎安顿好老人,杀了一只老母鸡炖汤。老母鸡上炉子炖后,项翎给公公做了一副拐杖。

小鱼儿吃过早餐,换了登山鞋,按照头天和项翎的约定,要去仰天坪探访单家的老四合院。朱青山说:“我就搞不懂,那几间黄泥巴房子有什么好看,搞得你神叨叨的。”“二佬当然不懂,二佬只懂嘴巴吸气鼻孔冒烟。那种老房子在乌桕岭快绝种了,我去拯救文化遗产,将来我买下那栋老房子归隐山林。”“死丫头,几十年没上过仰天坪了,怕连路都找不着了,让你妈陪你一道,正好去看看单家表叔。要不是听项翎说,还不知道老家伙摔断了腿。我这些天正纳闷,怎么没见钻山豹下山买东西,我家的象棋都长毛了,老家伙不能死啊,死了谁陪我下棋?”

朱青山和小鱼儿斗嘴的当儿,李翠凤已经收拾好,背了个竹篓,拉着小鱼儿出门,对朱青山说:“我正好上山捡些橡栗子、毛栗子,你中午自己弄一下,饭菜现成的。”“不要嘴散,牛三强拴马梅香的事不要跟单老头子讲,他俩是干兄弟,单老头子要是晓得牛三强虐待马梅香,又要骂他不是人。”朱青山叮嘱。

母女二人先去了白云庵看望莲花师太。小鱼儿把给莲花师太买的披肩送上。莲花师太摸着小鱼儿的手,将一串起了包浆的凤眼菩提戴到她手腕上,拉着手久久不放,说:“教你的《大悲咒》可熟悉了?”“早就能背了,每天早晚一遍,失眠好多了。”师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香火怎么样?”“一年不如一年。”“我在菩萨面前许过愿,将来归隐山林,来白云庵护法,跟师太念佛,为菩萨重塑金身。”“阿弥陀佛,小鱼儿慈悲。”

小时候,小鱼儿经常跟李翠凤到白云庵。那时莲花师太出家不久,经常把小鱼儿揽在怀中,摸她的头,捏她的手,喊她闺女,给她坚果吃。长大后,小鱼儿每年都上白云庵敬香,常把自己和师太合影给人看,称师太为赤脚观音。

小鱼儿敬香、求签。莲花师太站在一旁,敲响三声铜磬。上上签,要供五斤香油。敬好香,三人来到圣水泉,小鱼儿喊单金花“小奶奶”,单金花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小鱼儿来啦。打开锁圣水的铁门,让到一边。莲花师太亲自进去,一番祷告,从菩萨那里求来一瓢圣水,装进了小鱼儿和李翠凤的水杯。小鱼儿摸出带给单金花的护膝,说里面带电磁石,治疗关节炎。单金花说了声阿弥陀佛,接了护膝。

离开白云庵,踏着青石板路往下走,穿过洪杨弘家茶山,往右一拐上了荒芜的板车路。小鱼儿看到茶山里招摇的小乌桕树,说:“杨安栽这么小的乌桕苗子,猴年马月才能长大啊。”“长不大不要紧,反正退耕还林的钱已经拿了。”“洪姨和大莲子吵嘴真不值得!”“她俩哪是为这几棵小树苗子吵啊?她俩是为那只红嘴巴雀子吵,她俩为杨春风那个风流鬼吵。”“二妈,我晓得那只红嘴雀去哪里了。”“去哪了?”“天机不可泄露。”“鬼道神经,连妈你也瞒著。”“菩萨宽恕,是我二妈要我说的啊。”“快说!”“那只鸟雀去二妈你心里了。”

小鱼儿话一出口,李翠凤脸就红了,用手抚了抚有些花白的刘海,说:“没大没小地乱讲,不怕嘴害疮?”“你慌什么,我又不跟我二佬讲。”

小鱼儿在前边走,不断地用手拨开拦路的荆棘和荒草。风景越来越好,连日秋风,落红满径,正是捡山货的好季节。靠山吃山,打(捡)山货一直是月亮湾女人们重要的收入。近年来,野生食品走俏,橡栗子淀粉卖到一百多元一斤;炒熟的毛栗子是招待客人的美味;油茶籽榨油,既可家用也可以卖,市面上四十多元一斤。小鱼儿带这些山里货到上海送闺蜜、送朋友,非常受欢迎。小鱼儿从小跟着母亲打山货满山钻,像只小狐狸,躲在橡树丛中扮鬼脸,搔首弄姿装狐仙,李翠凤骂她小狐狸精。此刻,她也瞪大眼睛,在地上寻觅。暗黄色、椭圆形、戴着小帽子的是橡栗子,乌红的、长着小尖嘴的是毛栗子……

两人不知不觉到了牛鼻子石。风口上,橡栗树长不高,伸手能直接从树上采摘橡栗子,妇女们最喜欢来这里。牛鼻子石下有牛鼻子洞,洞口有两尺来高,洞里黑咕隆咚,深不可测。传说太平天国年间曾藏过长毛,平时无人敢进去。路过洞口,李翠凤忍不住又和小鱼儿提起那个笑话。

早年,单涛追一头野猪,翻过捉虎冈,野猪没了影子。以为钻进了牛鼻子洞,便拦在洞口,用老法子起火生烟,脱下褂子当扇子,往里面扇烟。扇了半天,烟只进不出,才知是个深洞。正要离开,忽听洞口传来呼哧呼哧声,大喜,举起柴刀就守在洞口,哪知探出来的是个人头。牛三强被熏得眼泪直流。单涛收起刀,笑着挖苦他:“我还以为是头野猪,差点一刀就砍下去。”牛三强气不打一处来,说:“熏你个头,一天到晚只晓得熏熏熏,也不看看谁在里面!”单涛说:“早知道是你这个半人半鬼的缩头乌龟,我就一把大火封了洞口,烤熟了喂长毛鬼。”牛三强说:“你这个蠢东西只晓得坑我,里面还有一个,已经被你熏晕过去了!”单涛问:“哪个?”牛三强说:“你妹!”单涛一听,慌了,扔下刀,骂了句:“你这个害人精,死不要脸!”一猫腰就钻进了洞里,喊“金花,金花”。在烟里寻摸了很长时间,也没人应,才知上当,转身要出来,洞口被大火封了。牛三强隔着火苗问:“钻山豹,洞里暖和不?”单涛骂了一声:“老子日你妈。”就猫腰冲了出来,头发烧着了,衣服上挂着火苗,就地打几个滚,灭了火,捡起柴刀就砍,哪里还有牛三强的影子?这事两人结仇好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杨春风出面摆了酒。两人喝热了肠子,不仅和好,还结了把兄弟。那时单金花已经嫁给了朱家,因为牛三强这句坑人的笑话,被丈夫打了一顿,审了好几回。至于牛三强为什么一个人钻进那个黑咕隆咚的洞里,有人问他,他说天机不可泄露。直到九十年代,岳城文史部门和考古部门联合来探寻这个洞,人们才知道洞里果真住过长毛,一个长毛的首领死后就埋在洞里。牛三强半人半鬼,胆子忒大,一定是进去掘死人的宝贝。

过了牛鼻子石,爬捉虎冈,捉虎冈上有老虎洞。老单家世代猎户,相传从前单家先人曾在冈上捉过老虎。摘星岭是乌桕岭最高处,多奇松怪石,有石若仙人踮脚,石上苍松斜指天宇,就叫摘星石,摘星岭由此得名。小鱼儿将手机递给李翠凤,仿佛摘星石摆好造型让李翠凤拍,照片里小鱼儿没摘到星辰,却正好扯下了一片云朵。李翠凤嘟噜道:“扯片白云擦擦汗,就着太阳点筒烟。”

小鱼儿惊讶,追问这两句话的来历。

“大集体时,小五子他爸当生产队长,歇工时他随口唱的。”“有才,比杨天的打油诗好多了。”“他唱高腔戏唱红了半边天。”“这个不说我也晓得,我就闹不明白,我小奶奶跟小五子他爸爸唱了一生戏,我小爹怎么不打她。牛三强一句话,就让她遭一顿打。”

李翠凤说:“牛三强从小和你小奶奶一起玩,牛家提过亲的,但单家嫌牛三强晦气,才没成。”

小鱼儿把照片发给杨弘:

摘一朵白云给你做T恤。(调皮)

翻过摘星岭,沿山脊到了银珠崖,又名百丈崖,苍山野岭,怪石峥嵘,白练三叠凌空挂,飞流直下银珠坪,是乌桕岭绝景。好久没下雨,山泉水流小了,绕过碧绿的菖蒲草,轻轻地飘落,悬崖上风摇帘,珍珠断线。小鱼儿站在崖顶发呆,长发飘飘。李翠凤扯着她的胳膊说:“小心被风吹走了。”

走过竹林,前面就是单家。李翠凤问小鱼儿:“还记得单家那台双卡录音机吗?”小鱼儿说:“刚才我心里还在嘀咕,都走到这里了,我二妈怎么还不去八卦,那么好玩的事。”李翠凤说:“别老是笑我,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一肚子偷人养汉的笑话,就是在我面前装正经。”小鱼儿脸红了一下,回道:“子承父业,女承母癖。”李翠凤问:“后一句怎么说的,什么癖?”小鱼儿坏笑道:“二妈你懂的。”

小时候,大人们上仰天坪扛树,孩子跟着上山玩。那时,单家山场大,靠卖树盖了四合院,门前稻床上杉树、松树堆得像小山,粗得一个人抱不过来,院里、院外闹哄哄都是伐木、扛树的。单涛买了全镇第一台双卡录音机,上四节电池,要好几百元。头天晚上听到半夜,第二天在四合院里显摆,放黄梅戏给乡亲们听。一按开关,哪有什么黄梅戏?竟是单涛和甄迎春房中的丑话,单涛呼哧呼哧的,甄迎春像被鬼打了似的大呼小叫。原来头天晚上,单涛夫妻在床上听黄梅戏,关机时按了录音键。全村人都知道了甄迎春叫声大。

仰天坪原是个自然村落,也是小鱼儿记忆中的世外桃源。虎跳峡在此归于银珠溪,两股溪流密会,钻石罅,穿幽篁,缠绵悱恻,一唱三叹,梦想去远方,花丛下百丈悬崖,决绝一跳进入了传奇。坪内多杜鹃、多乌桕,花香树影中,几十户人家错落有致,清一色青瓦黄墙,炊烟与朝雾齐飞,鸡犬与鸟兽合唱,金黄的稻田,碧绿的菜畦,曲折的小路,玲珑的水潭,那时故人尚在,古风犹存。而眼前却是秋风吹古树,落叶满荒村,故人们要么骑着蝴蝶魂归大化,要么乘着白云滑翔下山,田地还给森林,只留下一些空房子。门前蛛网静,瓦上红叶飞,一些破坛罐弃置路边,成为蜈蚣爬虫的家园,偶见断壁残垣,像被时间风化的墓碑,一片姹紫嫣红,却是老坟山上永不凋谢的绸花似锦。三十年不见,相对于一个村庄的消失,老单家屋拐乌桕树又长大许多,虬曲的枝干,满树的星子。乌桕树下的四合院存活在时间之外,还是老样子。走进门头上刻着“捉虎人家”的大门,两个老人在天井中晒太阳。单涛端坐在太师椅上,甄迎春斜靠在轮椅中,相视无言,时光静止。一张刀砍斧凿的脸,闪着青铜的光泽;一张脸苍白如雪,像纸上的白描。一旁火炉上的瓦罐冒着热气,散发着老母鸡特有的鲜香。

小鱼儿喊单伯,喊甄姨。单涛问:“哪来的稀客?”李翠凤跟着进屋。单涛招呼道:“他表姨娘来啦,大稀客”。“听大翎子说你伤了脚,我和小鱼儿来看看,现在可好些?刚才喊你的是小鱼儿,你记不得了?”单涛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山高岭大的,累坏了。”

项翎从厨房出来,一手端着一搪瓷缸茶水,脸上堆着笑,亲热地喊小姨娘,又对小鱼儿说:“喜鹊一早就在乌桕树上叫,我就知道小表妹一定上山来。”小鱼儿接过搪瓷缸,缸里茶叶已经散开,喝了一口,水温正好,说:“茶都泡好了,我要不来岂不是辜负了表姐?”项翎说:“比我推算的迟,怕你们爬山嘴渴,茶泡早了,都凉了,刚兑了开水。”小鱼儿说:“表姐考虑事永远那么周到,我们其实动身很早,去庙里了,又一路捡橡栗子、拍照片,这才耽搁了。”项翎说:“去庙里是我想到的,却没想小姨娘一路捡山货,勤快人去哪里都不闲着啊。”

李翠凤从背篓里取出两瓶阿胶浆和一罐牛奶粉,遞给项翎,说:“小鱼儿专门从上海带回来的。”单涛说:“小鱼儿不嫌弃,上来看我们两个老鬼就是天大的人情了,怎么好意思让你花钱?”小鱼儿说:“我这些年在上海,经常梦到小时候到仰天坪来玩的事情。在单伯家火塘里烧红薯吃,在灶台里烤玉米棒子,还有甄姨炒的茯苓皮熏野猪肉实在太好吃了。我一直想来看你们,就是懒得动,年年讲空话。这次总算下决心上来了,单伯家四合院还是老样子,漂亮得让我发呆。”单涛说:“一个村子都没有了,哪天我这两个老鬼死了,这房子也就空了,哪还能指望单雄和大翎子他们回来住啊?”小鱼儿说:“刚才一进门,我以为自己眼花了,遇到两个老神仙呢!有你们俩在,这村子就是活的。”单涛说:“这村子就跟我们一样,也只剩一口气没断了。”

李翠凤过去,坐在甄迎春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表嫂比去年又瘦了许多。”甄迎春嘴角扯出一丝笑。

小鱼儿记忆在复活,跟单涛问这问那。

“单伯,你家打老鼠那个盒子还在吗?”“在楼上,一个月前还打死过一只大老鼠。”“打野猪的土枪还在吗?”“前几年被公家收走了。”“那个木猴儿呢?”“哪个木猴?”“看稻田的那个木猴子,用竹竿引水带动,隔一会儿敲一下小锣,专吓麻雀子的。”“小鱼儿你记错了,那个猴子敲锣是下拐张大炉家的,张大炉早就到阎王那报道去了。”“那个大铜锣还在不在?记得有一次我敲了三槌子,几里路都听到响,不一会儿山上砍树的人纷纷下来吃饭,可午饭还早得很,是我提前敲响了吃饭的信号。我二佬揪我耳朵骂我匪,单伯你还说了我二佬一顿。”“铜锣还在,我经常晚上拿到玉米地敲几槌子赶野猪,就在阁楼上挂着,你想敲就去敲几下,喊他们下来吃饭,你二佬不在这,没人揪你耳朵。”“单伯现在还摘木子吗?木子油现在很少见了。”“我捡一点来榨些清油供庙里点灯。木子早就没人收了,乌桕树也被砍掉不少。”“单伯啊,我记得在你家乌桕树上采木子的情形,那时候我就想摘星岭名字的来由,恐怕不是大家说能站在岭上能摘星,可能指的是站在乌桕树上摘木子,木子像星星啊。”

项翎已经将饭菜端上桌了,又把公公、婆婆移到桌子边,拿来碗筷,斟了酒,却不见小鱼儿。

忽然,阁楼上传来一声响,哐——哐——小鱼儿站在阁楼上,扬着嗓子喊:“山上干活的老少爷们,下山开饭喽——”李翠凤说:“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孩子气。”单涛说:“我让她敲的,都喊回来吃饭。”项翎问:“喊谁回来吃饭啊?”单涛说:“山上砍树的啊。”项翎说:“山上鬼巴子都没有。”

一直很少说话的甄迎春说话了,“山上许多人在砍树,这几个月,你爸爸经常敲锣,喊他们下来吃饭。”

李翠凤说:“老表和表嫂茶饭松,人好。”

哐——哐——哐——“山上的老少爷们,开饭啰!”小鱼儿又喊。

吃过饭,收了碗筷,项翎把甄迎春推进房抱上床躺下。单涛坐在太师椅上和李翠凤说话。小鱼儿拉项翎出了门,在村子里四处转。很多地方已经没有了路,草丛中,大树后,清澈的溪水中,虚掩的门里,烂掉的竹篱笆中……走出来一个个人,和小鱼儿打招呼,喊小鱼儿喝茶。小鱼儿一个个喊:张大伯、李婶、小姑奶、老表爹、牛嫂、老太公、大舅、大老表、表姑爷、小姨父、表姨娘……都是死去的人,项翎知道小鱼儿又在犯傻,并不点破。小鱼儿每遇到一个熟人,都要跟项翎问这问那,项翎一一作答。

“老太公的胡子怎么那么长啊?”“老太公一百多岁啦。”“大舅原先穿得很破旧,现在怎么穿得那么阔气?”“他儿子给他添置了很多衣服,一辈子都穿不完。”“牛嫂老公还经常打她吗?”“不打了,她老公住到街上去了,现在也老了,晓得心疼她了。”“小表妹还是那么大,水灵灵的。”“小表妹永远不老的。”

小表妹夏莲子是仰天坪出名的美人胚子,十六岁跟着小鱼儿出门,二十六岁时在一座城市服了大量安眠药后,坐着一个小木舟,在小鱼儿护送下,像一条鱼溯流而上,从淮河进入淠河,再进入大别山,上了银珠崖,沿着银珠溪,回到了老家。

一群红嘴雀在乌桕树上扑腾、鸣叫。小鱼儿问项翎:“那是什么鸟?”项翎说:“我原先只晓得叫红嘴雀子,山楂在网上一查,才知道叫红嘴相思,山里头很多。”“这么好听的名字,难怪洪姨独独喜欢这种雀子。”“小五子他母亲喊一只红嘴相思老头子。”“翎子姐,你才回来怎么知道啊?”“早传开了,一群老人在家里为了一只红嘴雀子争来吵去,歌儿怎么唱的?都是寂寞惹的祸。”“翎子姐,古话说‘话无脚,自己跑,月亮湾里一个个孤独的老人,靠一个手机向五湖四海的儿孙们直播大山里的传奇。”

走了一大圈,小鱼儿说:“我现在才明白这里为什么叫仰天坪。你看,乌桕岭上凹进去这么一块坪地,背靠大山,左拥右抱,只前方是出口,却被树林、竹林封着,站在高山之上,实则井底之蛙,唯有仰望天空,这里适合禅修啊。”

转回到四合院前,小鱼儿问:“翎子姐,你家四合院卖不卖啊?不卖租给我也行,我想回来办一个民宿,让仰天坪复活,带那些离开土地的人回乡。”

“小鱼儿你说梦话呢,你在上海的娱乐城做得那么大,怎么说回来就回来?就算你想回来,也应该在月亮湾做事啊,你上仰天坪做什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翎子姐啊,你还不知道,我在上海的娱乐城前年就被查封了,三十年繁华像一场梦,而今烟消云散。和丈夫离了,孩子出国读书了,我也累了,厌倦了喧嚣尘世,早就想归隐山林,守着一个村庄,住着老房子,把月亮挂窗前照明,把星星摘下来种在地下,养花种菜,看鸡养狗。去年我在白云庵就向菩萨许了愿的,早些回来,做菩萨的护法,做大山的守护神。”

不觉日头偏西,李翠凤和甄迎春打招呼,拉着她冰凉的手说些安慰话。甄迎春幽幽地说:“托你一个事,回去帮我问问牛三强,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慢慢地死,怎么老是死不干净?一口气吊着受罪,该怎么办?”李翠凤说:“牛三强现在怕没心思帮你问话喽,他日子也不好过,马梅香中风后得了老年痴呆症,牛三强用铁链子把她拴着,像牵畜生一样牵着她跑,看着都让人想掉眼泪。”单涛听了,骂道:“作孽!”

李翠凤叮嘱:“好好躺几天,肉长好了还是一头钻山豹子。”单涛说:“这回真的不行了,你回去跟青山老表说,上次在你家他输的那盘棋,这辈子没有机会跟我扳了。我恐怕要到下辈子才能再陪他下棋了。”小鱼儿说:“单伯、甄姨长命百岁,我还会经常来看你们的。”单涛说:“快别吓我了,还长命百岁呢!我们不死,迟早把大翎子拖累死。”项翎说:“爸说什么呢?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不孝顺。”

走到门口,小鱼儿忍不住再次回头。夕阳下单涛全身发出微红的光芒,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尊神。

项翎一直把二人送到摘星岭,才将背篓递给小鱼儿。小鱼儿背起背篓,不比来时轻,项翎放了一些橡栗子粉和野鸡蛋在里面。送走小鱼儿母女,项翎趁着有信号就给项毛打了个电话,简要说了山中的情况,叫项毛找人抬单涛下山治伤。项毛说:“我这正忙着,县里秦主任上午来踩点,全县美丽乡村建设观摩会要在我们村召开,现在哪有工夫啊?等我忙闲一点,一定上来看干爷。”项翎又打通了单雄的电话,对面传来工地上嘈杂的轰鸣声。

安顿好公婆,晚上十点多,山楂下自习时间到了,项翎打着手电筒,再次一个人来到摘星岭。与山楂通完话,一个人坐在摘星石上哭了很久,才往回走。一束灯光射过来,项翎一惊,却见那束灯光一晃一晃像在抽搐,慢慢往自己这边来,明白是单涛拄双拐走过来了。单涛戴着头灯,光柱打在项翎脸上。

“爸这么晚怎么来了?”“你打电话这么久没回来,我担心出事。”“我和山楂打电话,时间长了些,让爸担心了。”“山楂怎么了?”“没怎么,好好的。”“没事,你脸上怎么淌着泪水?”“爸半夜拄着拐杖来接我,忍不住想哭。”

山楂的事项翎瞒得死死的,连丈夫也没有说。山楂的事在项翎来说是天大的事,可即便天塌下来了,也只能一个人顶着。

天刚亮,项翎就下山了,赶到镇卫生院时医生刚开始上班。项翎找到王院长,王院长是她七拐八拐的亲戚,也是这家乡镇卫生院的技术权威。王院长用手指梳了梳稀疏的长长的花白头发,遮住亮晃晃的秃顶,说:“钻山豹自己能治伤,躺一阵就会好,我给你开些消炎止痛的药。”项翎说:“半个多月了,还是一点不能用力。”王院长说:“年纪大了,恢复得慢,至少要静养半年。”项翎买了药,又去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和一大袋尿不湿,一背包背上山,脚下生风,赶到家时,还不到十点钟。

项翎精心服侍着公婆,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四合院打扫得干干净净,腌了白菜,晒了萝卜丝,洗了山芋粉,翻了菜地种上新的一茬,修整了破旧的篱笆,还到银珠涧和虎跳峡采了许多菖蒲,上山割了不少红藤……没事的时候,陪公公、婆婆说说话,讲在杭州遇到的新鲜事给他们听,也听公公絮叨老单家辉煌的过往,两个老人的气色也慢慢地好了起来。项翎每天晚上十点多,都去摘星岭打电话给单雄和山楂,每次和山楂通完话,总忍不住流泪。回到家门口,先把泪水擦干,才笑盈盈地推开门。单涛端坐在太师椅上,要等着她回来才肯去睡。

转眼过了半个月,重阳节的头一天晚上,单雄在电话里告诉项翎马梅香死了。马梅香的死讯以最快的速度,在天南地北的乌桕岭人中传播,到单雄那里拐了个弯,终于传到摘星岭。回家的路上,项翎有些怕,总感觉马梅香就在身后跟着。单涛和牛三强是干兄弟,马梅香没疯之前,很喜欢项翎这个侄媳妇。项翎回到家,跟单涛说了。单涛说:“你干妈是个好人,终于得了好报,死了好,一了百了。她解脱了,你干爹也解脱了,又能叼着纸烟到处跑了。”

晚上,项翎做了个噩梦,梦见山楂割腕了,血从雪白的手腕流出,满屋子都是。项翎半夜里哭醒了,山风呼啸,不时有落叶拍打着窗。

第二天一早,项翎把家里收拾好,服侍公婆吃过早餐,几个水瓶装满了水,中午的饭菜也提前做好放在锅里,帮婆婆换了尿不湿。听说马梅香死了,项翎要下山烧香、帮忙。甄迎春说:“她修行到家了,那么快就死了。总算有人下去陪他了。”项翎问:“妈,她下去陪誰呢?”甄迎春不作声了。

项翎路过白云庵,进去上了炷香,许了个愿。莲花师太和单金花都已经知道马梅香死了,正在那里为她念经超度。项翎把莲花师太喊到一边,低声说:“大姑妈求你个事。”莲花师太问:“施主什么事?”项翎说:“这事我只能告诉大姑妈你一个人,菩萨之外千万不能跟外人说,包括单雄也不能说。”莲花师太说:“阿弥陀佛,施主你放心。”项翎说:“求大姑妈帮我超度个亡灵,是个幼主,不知是男是女,两个月前走的。”莲花师太盯着项翎看,不说话。项翎眼睛湿润了,说:“大姑妈不要误会,孩子是山楂的。这事得瞒得死死的,传出去会要人命。山楂为这事都割过一次腕,孩子这走什么运啊?遇到了冤家债主。”莲花师太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侄媳妇放心,真难为你了,我今天就为幼主超度,幼主总得有个名字。”项翎想了想说:“就叫山里红子吧。”在乌桕岭一带方言中,山里红是一种野果,学名山楂。

项翎匆匆赶到月亮湾,马梅香已入殓。来的客人一拨接着一拨。牛家三兄弟欧式小楼里,戴着白帽子的人头攒动,锣鼓喧天,爆竹阵阵,牛家门户大,亲戚多,客人多。项翎一进堂屋,坐到棺材边哭了一阵,数一数干妈的好,抹了抹眼,去账房里投了人情账,找到牛三强,喊了声干爹,讲了单雄不得回来的原因,就去厨房帮忙。月亮湾在外的人大多赶回来了,女人管厨房,男人管外场,分工明细表贴在墙上,大家各就各位。每一次湾里死人,都是大家难得的聚会,也是各家各户团圆的时刻。仰天坪山上,月亮湾仔山腰,原先红白喜事大家都一起帮忙。现在仰天坪只剩下老单家一户人家,项翎对月亮湾的事情就格外上心,况且单家、牛家上一代是干亲。帮忙的妇女们在厨房里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洗碗的洗碗,切菜的切菜,掌勺的掌勺,生火的生火,一边忙,一边说话,不时传出笑声。项翎进了厨房,接过一把切菜刀埋头切菜,一会儿案板上就堆起一座小山,推进盆里,又埋头切,救火似的。李桃红开项翎的玩笑说:“项翎你切得那么快,是不是单雄不在家,相好的等你啊?”正在煎豆腐的大莲子说:“瞎说!大翎子急着要回山头上,家里有两个病人。”项翎感激地看了大莲子一眼,说:“还是表嫂体贴人。”厨房人知道项翎家有事,都催她早点走。项翎说:“那烦劳大家,我先走了。”大莲子说:“吃碗豆腐条炖猪肚再走,不然上岭腿没劲。”

项翎再次找到牛三强,安慰几句,临了说:“干爹,本来我应该等干妈上了山再走,可我家里婆婆卧床不起,公公腿受伤不能走,我得早一点回山头上去。实在不好意思,不懂事了。”牛三强说:“带话给你公公,腿好了下山来玩,我家牛贝过年带回来的好酒还没有开封,我等他来喝。”项翎又到棺材前磕头,烧了一刀纸,便起身回家。

操场上,已经搭起了一个大舞台。牛家三兄弟家请来的哭灵班子,已经浓妆淡抹,披麻戴孝,跪在台口上,拿着麦克风放声哭唱,“我的亲娘啊……”到下半夜,等着送灵的客人和帮忙的乡亲困倦时,哭灵的班子摇身一变,披红挂彩,唱起地方戏赶瞌睡。

黄昏时分,项翎回到家。单涛问:“月亮湾哪些人回来了?”“除了我家单雄、杨家老三、朱家的小鱼儿等少数几个特殊情况的,能回来的都回来了。”“你干爹怎么样?”“也不见怎么难过,他约你身体好了去他家喝酒。”“他心里高兴呢!”“他家请了这一带最出名的哭灵班子,音响又好,我到了白云庵旁边,还听到月亮湾里的哭声。”“这次单雄没回来,你又提前回家,很失礼。马梅香三七烧库,你让单雄把山楂的事安顿好,回来一趟,给干妈烧刀纸,也看看你妈,你妈的日子也不多了。记住,无论是你妈还是我是死了,都不要惊动山楂,让娃安心念书,考上大学了,再回坟头烧纸。”

农历十月尾,仰天坪的红叶已经落光了,天高了几许,山瘦下来,寒意渐浓。黄昏时分,单雄回到家,推开大门,八仙桌上已经摆满菜,两个火炉子锅滋滋地冒着香气。单涛和甄迎春并排坐在八仙桌上席,单涛新刮了胡须,穿着重要的日子才穿的黑呢子大衣,甄迎春披著新洗的头发,穿着过年才穿的红棉袄。炭火映得老夫妻俩的脸微微泛红,项翎已经摆好碗筷和酒杯。

一家人团聚,项翎用手机给老夫妻俩拍了张合影,说:“我妈真好看,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女。”“不好看怎么进得我单家门?我们这一代人,整个乌桕岭就数你妈和月亮湾的洪桂花最好看,都是人尖子。”

项翎又哄单涛:“我爸帅,不帅我妈怎么看得上?”单涛高兴地说:“今晚大翎子的嘴抹了蜂蜜。”

几杯酒下肚,单涛脸色酡红,话也多了起来,有些意气风发,先温习祖上的光荣历史,接着回顾一生得意的事情,说到开心时忍不住显摆起家底来。“我老单家山场全村最大,东起牛鼻子石,西到银珠涧,上起摘星岭冈头,下到银珠坪,总共五千一百二十一亩。我钻山豹一生靠山吃山,现在还有十八万六千零八十元存款,将来给我的山楂做嫁妆,存折就在床头樟木箱子里,密码就是她生日。箱子还有个瓦罐,你们猜里面装啥?整整一百块袁大头!是大采伐那些年我用卖树的钱从银圆贩子手里收来的。钞票终归是一张纸,银子越来越值钱,家有银钱镇宅,永远不会衰败。你妈的檀木箱子里,还有一个金如意,是我老单家的传家宝,传女不传男,大翎子,那宝贝将来传给你……”

甄迎春破例喝了一点酒,苍白瘦削的脸上泛起点点红晕。单涛说:“今晚高兴,我们两代人一起拍一张照片。”

项翎跑回房中,打开背包,拿出折叠式自拍杆,回到堂屋,和丈夫分坐到父母身边,拍了一张。单涛意犹未尽,说:“可惜山楂不在。”项翎说:“可以P上去。”单涛有些不高兴,一连串问:“什么屁?屁什么上去?屁怎么上去?屁上去做什么?我说山楂不在照片上,你说屁上去?”项翎笑出了眼泪,说:“P上去就是把山楂加到照片上去。”“还有这技术啊?那将来山楂结婚,你们拍合影照能不能把我跟你妈也屁上去?”

马梅香烧库。吃过早饭,按单涛的嘱咐,单雄和项翎一起下山到月亮湾烧香。本来单雄要留项翎在家,单涛说:“上次你就没有回来了,大翎子又提前来家,已经失礼了,这次要补上,请个锣鼓班子,搞热闹一些,我们两家几十年干亲,你们失礼了别人在背后议论。你们光烧香还不行,还要帮忙做事。人家的事你们不尽心帮忙,将来我和你妈死了你自己背上山?”

岳城有烧库的习俗,也叫烧灵屋。人死了,三七日,亲人要为他烧库。库一般比真房子小,用麻秸穿梁架柱,而那些琉璃瓦、青砖墙、雕栏画栋、明窗净几、花鸟人物,都用彩纸糊扎而成。按农村的说法,库经道士做过法事,一把火烧掉,就成了阴宅。牛三强的三个儿子都是筛子头上的人,不缺钱,母亲又是非命死,就想让她多享一些哀荣,故而马梅香的库也就比一般人的大许多,五进的宅院,堪比古时官宦人家的标准,比她在世住的三间平房小不了多少。库里家具用品应有尽有。马梅香一生没坐过小汽车,没被人正儿八经服侍过,而现在她的纸房子大院里就停着一辆崭新的宝马,屋里有六七个衣着艳丽的丫鬟,还有几个后生,不知干什么用的。

给死人烧库好比活人建新房子,是一件大事,很多人回月亮湾帮忙。又是一次难得的团聚。半下午开始,锣鼓敲起来,鞭炮响起来,道士唱起来,法事做起来。一直持续到天黑,大伙儿将库拆开,两人一组抬一间房子或院子,到元宝石附近,放在一块垫着火纸的平地上,重新拼合成大宅院,从顶上四角点火。一时烈焰熊熊,纸房子灰飞烟灭。

烧完库,单雄和项翎草草地扒了口饭,匆匆往回赶。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山风阴冷,仰天坪黑黝黝的,星星在枝头磷火般闪烁,四合院黑灯瞎火的。推开大门,单雄喊了声爸,无人应,拉开电灯,甄迎春穿着红棉袄,坐在轮椅上,向一边扭着身子,头耷拉着,靠在单涛怀里。单涛穿着呢子大衣,坐在她身边。项翎喊妈,甄迎春头都没抬一下。单雄又大声喊妈,还是一动不动。项翎伸手一摸,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甄迎春已经冰冷了。单雄又哭着喊爸,单涛不应,伸手一探,人还是热的,鼻子下尚有气息。一旁的小桌子上,有一个大瓷缸、一把小铁勺,瓷缸里还剩着几粒饭,两片蘑菇和一点碎肉。单雄一看那蘑菇,脸色唰地变了,那是毒红菇。在山里生活,捡蘑菇是经常的事,能吃也能卖。父母从小就教会了他识别蘑菇,色彩鲜艳的大多有毒。单雄和项翎几乎在同一瞬间明白了发生什么。顾不上悲伤,两人将父母分开,单雄抱着父亲,手往他喉咙里抠,项翎拿起肥皂,跑进厨房,弄了一大碗肥皂水,撬开父亲的嘴灌了下去。单涛连续呕吐,慢慢醒了,眼睛里滚出黄豆大的泪珠。“爸爸活过来了!”项翎兴奋地叫着,差点蹦起来,却又在一刹那泪如雨下,哽咽,抽泣。单雄将父亲抱上床躺下,这才转身跑回堂屋,抱着孤零零的母亲,低声号啕。项翎冲出门,一口气跑到摘星岭,打通项毛的电话,项毛还在牛三强家喝酒。项翎上气不接下气,“哥,快,快找医生上来,我爸吃蘑菇中毒了!”

回到家,两人又哭。单涛指了指放在床边的裤子。项翎看见裤腰带上挂着两把钥匙,认得是公公的樟木箱子和婆婆的檀木箱子钥匙,明白公公的意思,取下来装进口袋。

当项毛带着人赶到仰天坪时,甄迎春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无论大家怎么问,单涛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流泪。

项翎说:“昨晚单雄回来,我们一家还欢欢喜喜地吃了团圆饭。今早我爸催我们下山去月亮湾帮忙,走时他俩还好好的,我在锅里留了饭菜的,哪知道他们还是误吃了毒蘑菇。”医生问:“什么蘑菇,哪来的?”项翎说:“我到厨房看了,方便袋里还有几棵干蘑菇,应该是夏天下雨时采的,可能夹了毒蘑菇。”单雄说:“我爸我妈最喜欢蘑菇烧肉,估计我们下山后,我爸烧了一顿,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有人去厨房找到了那个方便袋,医生看了看,说:“毒红菇,两人都吃了,你妈身体虚先走了。幸亏抢救及时,不然你爸也不行了。”

在牛三强家帮忙的人,没来得及回家,直接上仰天坪,帮老单家办丧事。母亲、朱青山、李翠凤、牛三强、大莲子等七八个老人,也连夜摸上山。母亲在路上说:“甄大妹子一生贤良,总为人着想,临走都选好了时候,帮月亮湾的年轻人省了一趟往返。”李翠凤说:“谁说不是呢!”

单涛被转移到另一间房打吊瓶。牛三强去看他,说:“我前天夜里做梦,梦到马梅香在下面好好的,就是人生地不熟,没个知心的说话,这下好了,甄迎春下去了,两个老姐妹正好有个伴,不孤单了。你别淌眼泪了,她们俩一个傻了三年,一个中风九年,阳间的罪受够了,前世的债还清了,终于解脱了,现在下去享福了。”

单涛望着楼顶,不说话。

母亲和李翠凤帮甄迎春洗身子,看到甄迎春里里外外干干净净。李翠凤说:“大翎子真孝顺,甄迎春娶到这么一门媳妇,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穿寿衣时,母亲望着甄迎春皮包骨头,说:“多好看的一个人,被病折磨成这个样子,菩萨保佑我哪一天不能动了,能死得快一些。”

甄迎春的死在月亮湾、乌桕岭,甚至镇上、县里,乃至天南海北、网上网下成为新闻。死因扑朔迷离,很少有人相信单雄和项翎的说法。在山里生活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不认得毒蘑菇?况且那是大别山区最常见的毒红菇。大多数人相信老夫妻倆是一起自杀的,只是一个成功地得到解脱,一个失败了还要受罪。现场的经过被多维度地推理与虚构,演绎成各种版本。后来杨弘在他的小说里专门写了这件事,把虚构人物转换成原型,死亡情节大致是这样的。

打发了儿子和媳妇走了以后,单涛为甄迎春梳好头发,穿上红棉袄和羊毛裤,自己坐在床沿上,用尽力气将甄迎春抱起来放到轮椅上,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推着轮椅,一颠一颠地把她推到园中晒太阳。自己拖着两条跛腿回到房子里,打开樟木箱子,从衣服下面取出一袋干蘑菇用温水发开,一朵朵浮在水中,鲜红的,像花一样好看。拿到砧板上,像中秋节切月饼那样,一朵切成四小片,大小均匀,堆放在一边。再生火将烟熏的野猪肉焯水,切成薄片,红红的,散发着熏肉特有的香气。下锅炒出油,放上金黄的姜丝、淡黄的蒜末,盖上铁锅盖小火焖了一会儿,加入红红的干辣椒丝,把切好的蘑菇倒进锅里细心翻炒。炒出香味后,将泡蘑菇的温水倒进锅,小火慢慢焖,加生抽起锅,盛在大搪瓷缸里,盖上盖放在热水里温烫一下。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砧板,将烧菜的锅用清水洗了三遍。收拾好后,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蘑菇烧肉,跛着脚走到甄迎春轮椅前坐好。“迎春,我们吃饭了,你最喜欢的蘑菇烧肉。”单涛用勺子喂甄迎春一口,自己吃一口。甄迎春说:“让我自己吃吧,你妈在天上看到了又要骂你惯老婆。”单涛说:“迎春,让我再服侍你一回,这段时间大翎子回来了,我闲得手痒,心里空落落的。”甄迎春眼睛湿了,说:“记得那一年生雄儿,我不喝鸡汤,你就这样哄着我,一口一口地喂。”单涛说:“就为那事我妈骂我惯老婆。”两人一对一口地吃,一边吃一边说话。甄迎春说:“单涛,九年了,我拖累你了,你是个好人。”单涛说:“迎春,我不是服侍你,我是服侍菩萨,你就是我的菩萨。”吃到了一大半,甄迎春说:“我吃饱了。”单涛说:“多吃点,要赶好远的路。”又吃了几口,甄迎春说:“我吃不动了。”单涛说:“你先歇会儿,我把剩下的几口吃了。”甄迎春眼神恍惚,单涛亲了亲她的额头,掀开自己的呢子大衣,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哼起了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甄迎春突然睁开眼睛,望着单涛,脸红了,轻轻地说:“记得那一次,你按错了录音机,把作弄我的事情全录下来了,还当黄梅戏放给别人听,丑死了,洋相出尽了。”单涛说:“下辈子你还做我老婆,我还放黄梅戏给你听,我保证不会再按错了录音机了。”甄迎春说:“单涛,我看见了很多小人儿,就在院子里喊我,我爸、我妈、公公、婆婆,还有马梅香、杨春风、马富贵、大树子、牛瘸子、朱长寿……好多人来了……好热闹啊……”单涛说:“迎春,他们来接你了,去吧,那边不孤单,都是熟人儿。”甄迎春说:“可我舍不得离开你……”单涛哭了,眼神也恍惚起来。“迎春,我陪你一起走,我也看到他们了……”等单涛再次睁开眼睛,已是阴阳相隔。

这毕竟是小说家一厢情愿的构思,令人难堪的猜测也比比皆是。比如,有人怀疑单涛为了不拖累儿子、儿媳妇,狠心毒死了卧床九年的老伴……

项毛主持单家的丧事。甄迎春娘家人来了,单雄和项翎各自下礼,项翎哭成泪人。项毛过去递烟,打招呼,简单地向客人介绍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些安慰话,便忙去了。甄迎春娘家侄子甄秋水看向单涛,冷冷地盯着他问:“老姑爷,我就不明白,你和我姑妈一起吃了红蘑菇,照理说你吃得更多,怎么偏偏是她死了?”甄迎春死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单涛这才说话了:“大侄子,你责问得对。老天爷让她先走,留我为她办好后事就随她去,我还要请我姐姐为她做超度。”甄秋水说:“原来是好心肠,老姑爷你放心,你哪天走了我也会为你做超度。”

甄迎春的丧事办完了,客人散去,帮忙的人也纷纷回家,仰天坪只剩下单雄、项翎和单涛。项翎料理着家务,精心照料单涛,单涛已经脱离危险,脸色慢慢好起来,支撑着起来,端坐在太师椅上,一坐就是半天,甄迎春生前坐的轮椅就在身边。单雄时不时对着母亲的遗像流泪,情绪很不稳定,脾气变得阴郁而暴躁,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闷烟,也不和父亲说话,和项翎一句话不投机就发火,摔缸子砸碗的。有时一个人跑到母亲坟前哭,夜里做梦,竟然把自己的胸口抓得伤痕累累。项翎知道他心中的疙瘩,事事都小心翼翼地顺着他。晚上悄悄去摘星岭打电话给山楂,对家中的变故只字不提。

莲花师太和单金花在白云庵为甄迎春做了一场法会。

因为山楂的原因,项翎和单雄商议,在甄迎春死后二七就为她烧库,等办完事,单雄先回杭州。这天单雄下山帮父亲买药和买烧库用的东西,项翎在家打扫卫生。单涛说:“大翎子,今天太阳好,我想到外面转转,透透气,在家都憋死了。”“你的腿还不能用力,只能拄着拐棍在大乌桕树下转转,不能走远。”“放心,你把太师椅也搬出来,我累了就坐着晒太阳。”“我中午烧爸爸喜欢吃的胡萝卜炖野猪蹄子。”

等项翎做好午饭,单涛不见了。项翎大声喊,只听见回音。项翎定了定心,发现铺满落叶的小路上,有拐棍留下的棍眼。沿着棍眼一边喊一边寻找,再往前走,棍眼越来越凌乱,眼与眼之间距离越来越大,路上出现了血滴,还是新鲜的。项翎拼命地喊、拼命地追,看到了双拐,丢在路边,路上的落叶出现了人爬过的痕迹,血越来越多,到银珠崖,棍眼消失,项翎泪崩。当天下午,人们循着老鸹的叫声,在银珠崖下一棵大树上发现了单涛,倒栽葱,头卡在树杈里像一只大鸟,早已断气。

单涛夫妇之死刺痛了杨弘,他决定为两位老人写一部小说,唤醒更多人关注留守老人生存状况。他仔细盘问项翎、单雄,甚至在老人最后日子里仅有的上过仰天坪的小鱼儿和李翠凤,掌握了大量鲜为人知的细节。项翎在讲述过程中多次落泪。项翎提出两个请求:第一,不要把山楂的事情写进去;第二,婆婆和公公死亡的时候无人在场,要写得美一些,尤其是婆婆,一生爱美。之后,杨弘在那篇小说中关于单涛之死,是这样描述的。

单涛拄着双拐,吊着一条腿站在大门口,一夜大风过后,木子落了一地。这些银白色的木子可以榨清油,早年死人的棺木前点的都是清油灯,现在换成桐油灯。市面上很少能买到清油了,但甄迎春的棺木前点的是清油灯,那是他几年前用老方法榨的清油。

抬头仰天,大乌桕树上一只红嘴雀正朝自己叫,那是一只母雀。他从雀子淡青色的眼神中一下子就认出了是甄迎春,跟当年杨春风死后牛三强说的一样,甄迎春死后也变成了一只雀子。

这些天他在天井院中晒太阳,总是对着天上望,不少鸟雀飞过,没有一只停留。单涛轻轻喊了一声“迎春”。甄迎春叫了几声,眼睛滴溜溜地瞅着他。“迎春,你回来啦,我天天在院子里等你。”甄迎春又叫了几声,声音更大了。单涛向她挤挤眼睛,轻声说:“你小声点儿,大翎子在屋里,被她听到了心里要笑话我们。”甄迎春不吭声了,一拍翅膀飞走了。单涛急了,拄着双拐就追,嘴里轻声喊:“迎春,等等我。”甄迎春停在一棵树上,回头望着他叫,待单涛气喘吁吁地赶到树下,又在空中做了个漂亮的翻身,飞向更远处一棵树上。单涛又追,腿越来越痛,汗出来了,追到跟前,甄迎春又飞走了。单涛有些懊恼地说:“迎春你再跑,看我追到了不把你作弄死!”甄迎春声音软软地说:“你作弄了我一辈子,我都老了,丑死人了。”

这时身后传来项翎的喊声:“爸——爸——”甄迎春一听,扑棱一下飞走了。

单涛赶紧追,脚下一绊,跌倒在地,右腿出血了,也顾不得痛,抓起双拐撑起身子就跑。项翎的声音追上来了,甄迎春飞得更远了,只留下一个小黑点。单涛又一次摔倒,再撑起来,痛得钻心,知道自己的腿骨又碎了一次,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甩掉了双拐,拼命地往前爬。大翎子的声音越来越近,眼前的小黑点越来越大,原来甄迎春在银珠崖前一棵树上等他。单涛说:“迎春,我就知道你会等我,这次我再也不会被大翎子他们拉回去了,我要跟你走。”甄迎春一翻身,飛下了悬崖。单涛感觉两只胳膊飘起来,长出了羽毛,身子轻了,跟着飞下了银珠崖。

乌桕岭的人松了一口气,仿佛看了一场悲喜剧,终于有了令人信服的结尾。人们重新议论起单涛的好来——整整九年,精心服侍卧床老伴,朝朝暮暮,不离不弃。项毛想起干爷的好,将单涛的故事告诉了记者。记者写了一篇催人泪下的真情故事,发到《恋爱婚姻家庭》杂志上,爱情成为传奇。项毛又按程序推荐,单涛成了“岳城好人”。他打电话告诉单雄,说:“干爷成了好人。”单雄冷冷地说:“我爸本来就是好人。”

故园之恋

正月初三,杨云一家在归岳城的陪同下回到月亮湾。半月塘边那个雪人正上演变形记,礼帽不见了,大鼻子掉到地上变成胡萝卜,嵌在脸上的两个眼珠变回了核桃。

元宵节刚过,杨青开始修墓。到父亲坟山一看,龙山冈已被砍出个大缺口,一根细绳子从缺口处拉过来直奔坟头,绳上系着三角形彩旗。杨青气炸了肺,吐了一口含着血丝的痰,骂了句“真他妈小人”,扯起绳子扔到一边。

事情没完。中午银珠坪的马千里、马长安、马平川三兄弟来到杨青家下通牒——尽快将杨春风的坟迁走,老马家要在山场修公路。一言不合,双方吵起来。

“哼!你老杨家有人怎么了?死人也要挡活人路?“马千里,你们欺人太甚!”杨青被怼得脸色煞白,咯出一口鲜血,赶紧用脚踩了。

银珠坪是乌桕岭九湾十八坪之一,与月亮湾相邻。由于地处偏僻,这些年十几户人家陆续搬了出来,在月亮湾、竹影坪一带安家,可马富贵一家没搬。以前银珠坪出了个当官的马四,后来去台湾发了财,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回来探亲,见到故人都发礼品,阔绰得让人眼红。马四是马富贵的堂兄,马富贵认定银珠坪马家老屋基是块风水宝地,将来还要发旺。马富贵的三个儿子马千里、马长安、马平川又都举家在外打工多年,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这样一来,整个银珠坪只剩马富贵老夫妻俩,守着山场、祖坟和老屋。老伴先死,马富贵前年死在家中,一个多礼拜才被人发现。去年月亮湾建设美丽乡村,乌桕岭声名鹊起,旅游开发高调起步,不少人尝到甜头,看到希望。早年退出人们视线的银珠坪云开雾散,露出绝世容颜。银珠溪自摘星岭发源,在仰天坪汇集虎跳涧,飞下银珠崖。银珠崖高逾百丈,虬曲的岩松如苍鹰展翅,杜鹃花染红了流云飞雾,罅生碧草,岩抹苍苔,山风吹白练,清溪挂珠帘,是乌桕岭绝景。驴友的探险,客商的考察,令马家兄弟心动,一合计决定回银珠坪守株待兔,盖新房做民宿。

从月亮湾至银珠坪的路程约两公里,由一条山路连接。杨春风的坟就葬在山路旁边,占用的是马家山场。这一带本是杨家祖坟,当年山场承包到户分给了马家。项毛家老坟山也在不远处。年前马千里等人就通过村委会向县里申报修路计划,这条路要新开路基,县里补助远远不够,需要受益群众筹资约四十万元,马家三兄弟不愿筹钱。正月里杨云从云南回月亮湾探亲,三兄弟一起拎着糖糕到杨云家拜年。马千里说:“老表妈贤惠生了杨县长这么大的官,是我们乌桕岭的荣耀,县财政局长是你同学,你给他打个电话,帮忙关照一下,给老区安排点修路资金。这条路修通了,不仅我们回家方便,杨家坟山、项家坟山也在这一条线上,你们上坟也方便,一举多得的好事,开个口就行。”这事被杨云婉拒。马千里走后,杨青对杨云说:“家乡的事能帮还是要帮,不然别人说你官大忘本。”杨云说:“这事本来可以按县里的流程办理的,但马千里说‘你们上坟方便,我就更得拒绝了。我担心大家嘴散,说我打招呼让县里安排资金修我家上坟的路,果真那样就百口难辩了。”

三兄弟碰了一鼻子灰,怀恨在心——行,你杨云不帮忙,我们就把路从你爸坟山上修过去,谁让你爸葬在我马家山场?

争吵之后,项毛出面调解。马千里说:“老百姓也有走路的权利,当官的还让不让老百姓活?”

项毛跑过来跟杨青商量。杨青说:“那片山自古以来就是我老杨家的祖坟安葬地,后来山林承包才划给他马家的,凡事总得讲个道理,他凭什么要先人给他让路?修不起路就不要修,老父亲烂在床上都没人问的烂货,跟我耍横是吧?项毛你告诉他们,第一,他们这是纯粹找茬儿,修路怎么偏要从我家坟山过?坟我不会迁,他敢动坟头一根草,我就一板斧劈了他小狗日的!我现在也光头老百姓一个,要死要活奉陪到底!第二,好好跟我商议,这路还给他修通,我杨家坟山占了他马家山场怎么了?他们修路过了马家山场就要过我杨家山场,他们长翅膀飞过去?”

项毛说:“老书记讲的句句在理,换了我也要跟他拼命。可你想一想,你老杨家是方圆几十里书香门第、忠孝之家,怎能跟那种人计较?人家泼皮耍赖是出了名的,娘老子都可以不顾,你跟他计较坏了你的名声。他们心里不就是怪杨县长没帮他们说话吗?这事不要杨县长出面,我来协调好不好?他只装作不知道就行。我去找财政局局长讨点钱帮他们把路修了。”

杨青也是一根筋,说:“项毛你说得倒轻巧,你还没问我同不同意给他修这条路呢。就他马家兄弟这德行,你讨了钱我也不让他们从我山场修路!”

项毛笑笑说:“老书记你说了算,我当和事佬的两边跑,看脸色,你们家的事自己处理好了。你家要人有人,要写状子的有写状子的,还怕他们马家那几个跳蚤?!”

杨青也知自己刚才的话讲过了头,说:“项书记我性子直你别计较,你跟他们说,我父亲坟山占的那块山场我买下来行不行?三万六千五百元一亩,一分不少给他。这边要走我家山场修路,我一分不要给他们修,这样总对得起他们吧?”

项毛把杨青的话传给马千里,这样说:“老书记宽宏大量不跟你们计较,杨春风坟山占你家多少地他一分钱不少给你们,你们从他山场修路一分钱不要!”

树要皮人要脸,马家兄弟在外多年,自诩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逼杨青迁坟也是憋了一肚子气,一听项毛这话如同火烧浇油。“他杨家有钱就充大爷是吧?我马家就少他那几个臭钱?告诉他,路不修拉倒,坟一定要迁走。我们马家兄弟也是讲道理的人,杨家祖坟山场承包到户前就在那里,可以不迁。杨春风的坟就是非法占用了我家山场,必须迁走!”

项毛再到杨青这边,说:“人家说了,不少你那几个臭钱,我看这事我是调解不了,我量他们也不敢怎样。有理走遍天下,老書记你怕啥?”

杨青这才知道上次发火把项毛得罪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回到云南的杨云在电话里听杨青讲了事情经过,说:“他们这样闹,我就更不能和县里提了。先前说也就说了,大不了老百姓说我以权谋私,真这样说我也不怕,反正路是往银珠坪修的,我总不能因为要避嫌不准人修路吧?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再跟县里提,就成了怕他马家几个泼皮了。”

“谁说不是呢!”

“二哥你也别担心,我谅他们也没那个胆,敢动爸爸坟头一锹土,我这个破县长不当也要跟他们没完。可是我老杨家不能这么做事,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父亲怎么教导我们?以礼待人,以理服人,以和为贵!这事我想跟老四、老五商量下,我们出点钱帮他们把那条路修起来就是了。这钱你不要操心,我们小弟兄三个承担。这样马家兄弟不用出钱了,估计也不会再闹了。”

“老三,你不愧是当县长的人,不与他们一般计较。”

杨云的方案经项毛的嘴传给马家三兄弟。“是这样的,杨县长说了,你们在外打工挣钱不容易,这修路的集资款他们家出,不要你们掏一分钱。我看你们马家三兄弟见好就收吧。杨县长一言九鼎,说掏钱帮你们修就一定会帮!”

偏偏马千里这个死要面子的混混说:“乖乖,杨县长钱多,当官的钱就是多。项书记托你回个话,我马家三杰不接受别人施舍,杨县长要是钱多了没处用,到纪委交到廉政账户上就行了。”

这话再传到杨青耳朵里,杨青彻底火了,骂:“真是一群烂泥糊不上墙的无赖!”又咯了一口血。

项毛问:“老书记你怎么咯血了?”杨青说:“被这帮无赖气的。”这时,项毛出主意了:“老书记别和小人一般计较,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春风老表叔在世时把我当亲侄子看待,他的事我岂能坐视不管?既然杨县长慷慨解囊,我们也不能辜负他的美意。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妥不妥。”

没过几天,归岳城来到乌桕岭,在项毛陪同下深入银珠坪考察。项毛让马千里在老房里摆了一桌酒菜请归岳城,交流中归岳城对银珠坪赞不绝口。酒过三巡,项毛说:“董事长,我们家乡乌桕岭,风景最美银珠坪,百丈崖前飞瀑挂,摘星岭下乌桕红。我把最美的一块处女地给你看,欢迎你来投资开发,马千里、马长安、马平川三兄弟都是人中豪杰,在外创业有成,有意回乡发展。你们可以联手,他们办民宿,你来做景点。”马千里一拱双手,说:“欢迎董事长前来投资。”归岳城说:“银珠坪是个好地方,只是这里不通公路。”项毛赶紧说:“我们申报了今年的修路计划,二十四万元一公里,马上就要开工,只是资金有些缺口。我估了一下,不计算征收山场的钱,修两公里四米五宽的水泥路,缺口资金大概是四十万。”归岳城说:“要想富,先修路,这缺口资金我们乌桕岭旅游开发公司出,你们村委会也有公司的股份,你不反对吧?”项毛说:“求之不得!”归岳城说:“不过,修路得从哪些人家山场过?要占多少林地?人家要不要钱?手续能不能办下来?”项毛说:“这事我来协调,董事长尽管放心,修路要占两家林地,一部分是马家兄弟的,另一部分是杨家的,我去协调,估计他不会要钱。这条路不仅通往银珠坪,也顺路经过他家老坟山,他家也受益。”马千里说:“我们举双手赞成,村委会和公司投资修通开发银珠坪的康庄大道,我们马家山场一分钱不收,无私奉献!至于路线怎么走项书记你来定。我知道董事长平时来月亮湾就住在杨青家,和洪表妈亲如母子,这个面子我不给杨青、杨云,也要给董事长。我马千里代表三兄弟表个态,杨春风表叔占的那块山场我们免费赠送。”项毛说:“我说马氏三兄弟人中豪杰,性格爽快,恩怨分明。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讲,你也不能错怪杨云县长,他是个清官,是我们乌桕岭的骄傲。”马千里说:“我马千里从小到大一身匪气,但不是不讲情义的人。路修好了,你出面请杨县长来银珠坪吃饭,我来做东。我虽念书不多,但心里不黑,不是杨县长和杨青牵线搭桥,董事长怎么会到银珠坪投资?”

事情得到解决。杨青私下对归岳城说:“多亏你出面,老三说了,这四十万元我们弟兄几个出,不能要你出。”归岳城说:“哥,你这是说哪里话啊?这钱该我出。杨县长是个清官,他自然不会要我出这钱,不過你跟他说,我也会跟他说,‘这钱还真得我出,我不仅该出钱,还要感谢哥和杨县长,不是这事我还真不知道有银珠坪这么好的地方,我看上那地方了。”杨青在电话里跟杨云说:“归岳城说要开发银珠坪,自愿出资帮助修那条公路。”杨云说:“实话跟你讲,归岳城公司现在资金出了点问题,他自顾不暇还能挤钱支持修路,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杨青说:“他公司出啥问题了?当初介绍他给你的时候我就说了,归岳城是我的好兄弟,如果有困难你一定要多帮他。”杨云说:“我知道他是二哥的好兄弟,这些年我也把他当兄弟看了,只是有些事我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公路很快放线,自银珠坪出发,在杨春风坟前绕过,接上月亮湾公路。杨春风的坟地背靠笔架山,门绕玉带路。

清明前,杨春风墓地修成了一座山地花园。从正在修建的银珠坪公路分出一条青石小路,拾级而上三百步,一片碧草青青、野花摇曳的土丘就是墓地,坟上一棵乌桕已经小碗口粗。杨春风坟前原有的石坝被拆除,横卧着一块天然的大石头,石头上刻着“春秋苑”三个大字,取春风与桂花之意。下面自左向右竖刻一首诗,“杨柳依依,春风和畅。洪德悠悠,桂花飘香。青云万里,天道弘扬。日月永辉,山高水长”,字描了红漆,但洪、桂、花、青、云、天、弘等字未描。岳城尚有预留墓地的习俗,活人刻在碑上的字要等死后入了墓地才能描红。杨天说将来母亲百年后也将归于此地与父亲团聚,更远的将来,兄弟们也将陆续回到父母身旁,一家人团聚。杨天的诗得到全家人赞同。大石头右侧植一株垂杨,左侧种一棵丹桂,围绕花丘周围的石头前后错落有致地种一株寒梅、数株兰草、三五丛菊花、八九棵翠竹,再远处杜鹃花开万紫千红,乌桕吐芽鹅黄浅绿。

清明节,杨云、杨天、杨弘回乡祭祖。杨弘跪在坟前,心中感慨万千。父亲安静地躺在土里,成为大地的一部分,肌肤已化作泥土,骨骼已变成石头。荒草年年绿,野花岁岁开,花草的根扎进了腐朽的棺木,扎进他的身体,连着他的神经。每年秋天,杨青总要拿着镰刀小心翼翼地割去枯萎的花草,把坟包修得光光的,像理发师刮胡须。父亲入土的第二年,坟头长出一棵乌桕,在割草剃须的时候,杨青有意留下了这颗小树苗。杨天在看见这棵乌桕时,研究它的位置,仔细回忆父亲下葬的情景,确信在覆土之前亲人最后一次瞻仰父亲遗容。一只红嘴雀从天空飞过,嘴里落下了一粒种子,正好落在父亲的胸前——这棵乌桕是在父亲心中长出来的。而在自己看来,这根本不可能。因为棺椁打开的时候上面罩着巨大的油纸伞,飞鸟嘴里的种子无法落进棺椁,即便有意外发生,当棺椁合上盖后,小树的种子也不可能在第二年就顶开棺木破土而出。靠谱一些的猜想是覆盖坟头的黄土里夹杂着乌桕的种子,月亮湾乌桕树多,乌桕的种子像天上的繁星。兄弟俩就此引申展开了关于文学创作的讨论,重新得出老掉牙的结论——在生活面前,诗歌可以不讲道理,小说要符合逻辑。一家两个文人讨论父亲坟头乌桕树的由来,在杨青看来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做,操无关紧要的心,抬毫无意义的杠。这事传到母亲那里。“小五子是对的!”母亲一锤定音,也没多解释。这让杨弘想起正月里在白云庵听莲花师太讲的往事,母亲是见证者,想必也想到了这一层。去年秋天发生红嘴雀事件以来,孤独的母亲执拗地认为父亲变作了一只红嘴雀,臆想在寂寞乡村演绎成传奇。杨弘恍然大悟,他想起不止一次看到一只红嘴雀在那棵乌桕树上鸣叫。估计母亲对红嘴雀身份的猜疑从很早就开始了,牛三强说父亲变成红嘴雀,很可能是顺着母亲的话展开的想象。那些算命的、看相的、测字的、占卜的,凡此种种奇人异士都有捕风捉影、看风使舵的本领。这棵乌桕树从小得到许多优待和礼遇。它鲜红的叶子落在坟头像一层薄薄的锦被,落在小路上,杨家的后人不能踩踏,它像一个乡村的君王,年年接受跪拜,训导子民……

归岳城、赵月儿、项毛也闻讯赶来,很多亲戚朋友、邻居熟人都来春秋苑观瞻祭拜。杨家兄弟带头移风易俗,谢绝了爆竹香火,准备了铁锹和乌桕树苗,每个前来的人都可以在坟前苑后植一株乌桕,半日下来种了一百多株。

“人生如寄,故乡不过是多住了些时日的旅店罢了。二哥现在把房子入股了公司,有了专业化的管理,我们回家居住更方便了。”杨天说。

杨青说:“放心吧,不会让你们无家可归的。你们的房子都保持原貌,平时对外接待,你们回来免费住,这条会写进协议。”

杨弘笑着说:“二哥放心好了,这样做本来就是我一直主张的,咱月亮湾终于率先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可喜可贺!”

早在正月里,杨青就房屋入股乌桕岭旅游开发公司一事征求杨云、杨天、杨弘意见,都赞成。房子本来就是老二的,早先就装修得像酒店似的,现在入股公司做民宿,是屋归其主,屋有所用。

在赵月儿和项毛等人的带领下,乌桕岭旅游快速发展。洪大娘系列乡村美食卖火了,月亮湾共有二十多户人家将房屋、土地、山场经营权流转给或入股到公司,房屋被改造成民宿,田地种上特色农作物,开辟了数条户外游览线路。从春天开始,游客一拨拨进山,月亮湾成为网红打卡地。

杨青家的房子取名明月楼,一楼被改造成接待中心。公司副总经理陶虹兼任接待中心主任。陶虹是旅游专业毕业大学生,赵月儿专门引进的人才。一楼母亲的房间依然保留,二楼改造成办公区,三楼、四楼改作客房。杨青是公司保安部经理,平时住四楼客房,客满时就到母亲的房睡。大莲子家取名莲花居。杨安继续跟项毛做工程,马丽当了村妇联主任,并进入了乌桕岭公司,担任市场部副经理,大莲子在家中上岗,成为服务员。阁楼里的鸟笼子全部被清理出去,改造成大莲子的房间和储藏室。一楼、二楼全部改造成客房。餐饮部在牛家三兄弟欧式小别墅里,分别取名美味林、稻香村、烟雨楼。单金花死后房子空着,项毛出面协调,乌桕岭公司给了她已经改嫁的媳妇翠云一笔钱后,接管了这幢三层小楼,改造成月亮湾特产销售中心。马丽在公司主要负责特产销售,经常直播,平时就住在这里,取名丽人居。

开业不久,让大莲子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对男女入住到她原先的房间。大莲子思想转不过弯,跑到接待中心找陶虹抱怨说:“我先前就说过家里房子不给人成双。”陶虹笑着打电话给马丽,马丽让大莲子接电话。“妈,你怎么啦?都什么时代了还死脑筋,是我让陶总安排的,我跟杨安都没意见,你开心就是了。”大莲子一生好强,可就怕这个媳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听得明白——儿子媳妇都同意了,你管什么闲事?她叹了口气,又问陶虹:“是不是正当夫妻?”陶虹笑着说:“我这里只要求出示身份证,不要求出示結婚证。”大莲子闷闷不乐地走出门,陶虹在身后招呼,说:“阿姨,别忘了培训时招呼的事儿。”大莲子转身问:“啥事?”陶虹笑着说:“笑!”大莲子怼她:“我都养得下你了,笑还要你教?”大莲子回莲花居,看见那对男女一前一后,一本正经地走在去美味林的小路上,她明白这是对野鸳鸯。因为下午一进房门,两人连门都来不及关就抱到了一起。大莲子送热水进来,他们还在亲嘴,这会儿出门如果真是一对夫妻或正儿八经的恋人,应该肩并肩、手拉手的。男女之间越是有事,越是在人前假装正经。

到晚上,大莲子总感到不安,担心家里会遭霉运,就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祷告。房子入股后,为了腾出更多空间给客人,她只好把原先二楼客厅里供的观音菩萨请到自己房间里供着。祷告了还是不放心,楼下安静了,大莲子蹑手蹑脚跑到二楼听动静,果然哼哼呀呀地热闹得很,想发火又找不到理由,跑回楼上继续念恭敬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既然倒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只好求观音菩萨保佑家宅平安。可楼下房间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传到楼上来了,扰她也扰了菩萨。扰了她可以忍受,扰了菩萨她不能不管。可怎么管呢?大莲子把头伸出窗外,楼下房间连灯都没关,她朝楼下咳了几声,一点用也不管。想了想,跑到一楼把闸刀拉了,顿时一片漆黑。二楼走廊上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朝三楼喊:“服务员,服务员,怎么黑灯了?”大莲子在心里嘀咕,灯黑了?这念头一起,脸发起烧来,暗骂自己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想这样的下流话,恨恨地揪了一把大腿。大莲子朝楼上喊:“保险丝烧了,正在接。”灯很快亮了。大莲子上楼,二楼安静了。她继续上阁楼念菩萨名号。没想到楼下又叫了起来,比先前声音更大。大莲子看着观音菩萨,心里害怕起来。她再次来到楼下,拉了电闸。这次不等上面喊,她快步跑到二楼,重重地敲了两下门,说:“对不起客人,这保险丝又烧断了,我这就去换保险丝。”房中的声音戛然而止。灯再次亮了,这次管用,那个女人终于不哼了。

次日,客人到接待中心投诉,什么破民宿?一晚上保险丝断了两次。陶虹一听经过就大致明白怎么回事,赔着笑脸道歉,赠送一张购物卡表示歉意。马丽接到免费购物卡,看到背面注了莲花居和昨晚的日期,知道母亲惹事了,赶紧赔笑脸将两瓶洪大娘豆乳赠送给客人。公司规定,每一次有效投诉,都要赠送一张购物卡向客人表示歉意,鼓励客人投诉,倒逼服务质量提升。哪栋民宿遭到投诉就从那栋民宿的房租或管理人员工资里扣。洪大娘豆腐乳二十元一瓶。大莲子断了两次保险丝,马丽的房租就扣掉四十元。客人走后,马丽来到了莲花居,冷着脸问母亲情况。大莲子便把经过说了,一肚子委屈。不料马丽听后,冷笑一声说:“妈,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要我说这些事不能当真,什么‘能给人停丧,不给人成双?妈你能赌咒发誓上咱家床的都是夫妻?”大莲子的脸腾的就红了,从此不再管客人成不成双了。不过,每次遇到这情况,她心里还是很烦躁,不停地念观世音菩萨,只有这样才能心安。

随着一阵欢呼,古城最后一座破旧的老宅轰然倒塌,挖掘机举起手臂向狂欢的人们挥拳致意。推土机气吞山河,一时烟尘弥漫,不到一个时辰,尘埃落定,蓝天白云,丽日当空。三个月后废墟彻底消失,变成一座城市花园。儿童在游乐场嬉戏;老人在新移栽的树林中散步;恋人在假山池沼间不停地自拍;暴走团如急行军般走来又走远;打太极的人把青山推给暮色,把浮云推向远方;广场舞大妈大嫂跟着高昂的歌声扭动多肉的腰身;念佛团的居士们首尾衔接,转着圆圈,现场轮回;唱地方戏的票友涂脂抹粉,咿呀嗬嘿咿呀啰喂……

一个三只脚走路的异乡人在公园里踟蹰——那个曾经满眼秦汉一地唐宋满箩筐明清的古董市场去了哪?那个飘着臭豆腐香的小吃一条街去了哪?那个红玻璃后抱着孩子读唐诗的小红去了哪?他拦下行客打听,行客匆匆也是异乡人。他问正在给哪吒涂彩的少年,少年茫然摇头;他问在花间穿越的少女,少女一脸懵懂;他问一曲方了挥汗如雨的广场舞大妈,大妈早已失忆;他问打扫卫生的大嫂,大嫂让他上百度搜搜;他问停车场收费的大爷,大爷说没有了。他说你知道哪里有告诉我一声。

异乡人走出公园,走过几个街区,路过一个烧开水的地方,忽然听到龙在呻吟,凤在哀鸣,大惊。循声走进后院,一个民工手持电锯将老屋上拆下的梁柱锯断,呻吟声正是从那雕梁画栋上传来。龙被截截肢解,凤在瑟瑟发抖。另一个民工力拔山气盖世,举起大铁锤砸烂旧世界,破旧的门窗、家具上的神仙和古人被砸烂脑袋,断臂残腿,衣衫破碎。异乡人一声大喝,扑上前去,恨不得置身铁锤下,引颈锯齿前,代那些精美的木雕受死。

两个民工停下手中的活计,打量着眼前这人。四十多岁,秃顶闪亮,眼睛睁得核桃大,一张嘴露出豁牙,瘦长的身子,跛着右腿,拄着手杖,身穿绣着龙凤的新唐装,脚穿老布鞋,一进来就指手画脚,操着他们不懂的外地方言又吼又叫,脸上青筋毕露,手杖把地面捣出许多小窟窿,不知是何方高人。

一个民工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说:“剑圣,有个长了三条腿的家伙来砸场子。”被称为剑圣的老板正在玩《英雄联盟》。“哪里冒出来的豪杰?”民工是个武侠迷,说:“好像是金庸小说里的一个独行侠。”老板说:“老土,金庸过时了,现在是英雄联盟时代。长了三条腿咋了?不就是像我一样矮个子男神吗?”民工说:“剑圣,如果你那也算一条腿的话,那这个人长了四条腿,他比你多了一根白钢手杖,能发暗器的那种。”“哈哈,有些意思,告诉他别走,我来会会。”

一番交流,手杖侠投石问路,剑圣旁敲侧击,很快手杖侠大致摸清了剑圣底细。剑圣垄断古城烧开水的生意,古城大拆迁,剑圣目光远大、洞察先机、未雨绸缪,请拆迁公司人吃饭、洗脚,又塞了烟酒,获许将那些废弃的栋梁、门窗、破家具从土堆瓦砾中捡回来,砸烂,锯断,整整齐齐码在仓库里,几年都不用买煤啦!手杖侠只说自己做建筑垃圾分类处理生意,愿意出钱将剑圣手中未处理的废旧梁柱、门窗、家具全部收购。谈判一波三折,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价,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口水飞花,谈到紧要处,剑圣骂爹骂娘,手杖侠赌咒发誓,剑圣端茶送客,手杖侠拱手告别,走到门口又被喊回。如此三番几次,最终手杖侠以二十万元从剑圣手里买回了十五卡车的烂木头,欢天喜地拉回合肥,租了一间大仓库堆着。

手杖侠打电话给月亮湾的郝梨花,说:“妈,婚礼取消!”郝梨花问:“怎么啦儿子?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手杖侠说:“我没去边境。跨国贩卖人口是重罪,我马西风想通了,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违法犯罪丢祖宗的脸。那个新娘子反正没见过面,她爱嫁谁就嫁谁!”

马西风自幼丧父,家境十分贫困。穷人家孩子晓得珍惜,马西风经常把别人扔掉的破旧东西捡回来,擦洗干净,修修补补又用起来。虽然那时并没有多少值钱的破烂可捡,但勤俭美德自此养成。读初中时跟杨树学捕鸟,上树捅鸟窝,触动树叶后一小窝马蜂,被蜇,摔下树,右腿粉碎性骨折,锯了。有人背后议论杨树使阴招害他。一山容不得二虎,月亮湾不能有两个捕鸟的,明知马蜂藏树,故意唆使他上树捉鸟。后来杨树摔下悬崖跌死,都说遭报应。马西风接假肢后,身材长高二寸,右腿却矮了一寸。多年以后再换假肢,本可以双脚齐平,然而全身肌骨已经习惯颠簸,右腿忽然长了一寸,怎么走都不自在,只好仍从旧习,重新选的右腿依然短一寸,颠簸成为宿命。马西风腿残后辍学,以捡破烂为生,不仅将捡来的破烂拆解分类送去卖,还能用拆解出的部件重新组装成生活用品。后来又跟人学根雕,主要雕菩萨,曾跟师傅在白云庵雕了半年菩萨。他家在月亮湾最早实现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三机齐全,都是靠他從旧家电上拆解部件重组而成。他家的桌、椅、板凳都是古色古香的老东西。那时候,新式家具开始流行,很多人家将那些断胳膊烂腿的老家具淘汰,他捡回来一一拆散,将没烂掉的部分重新组装,比原来的更好看。就这样他练就化腐朽为神奇的无上神功,在他眼里没有什么废物是不能利用的。捡破烂总归不是个事业,他开始慢慢转型,收藏乡村老器物,捡破烂凡遇到他认为有价值的都悄悄收藏。秦砖汉瓦,唐碑宋瓷,元朝佛像,明清家具,民国砖雕,计划经济时代粮票布票,改革开放后一件一件慢慢退出人们生活的传统农具……老东西五花八门,越集越多。他越来越痴迷,为了一件宝贝到手甚至不择手段。有一年,他开着小货车在外乡收破烂,发现一处老坟山上的墓碑是宋朝古物,竟在月夜偷偷去挖,结果扛不动,去找人帮忙来抬上车,事情败露后被人打掉两颗牙齿。他路过一户老宅,见家中无人,便将两扇雕花的窗子取下来藏进了车里,这次没被人打。他听说白云庵曾火化一个老尼姑,留下数颗舍利子,以后每次听说白云庵火化死人都跑去帮忙,前后好几年终于从骨灰中捡到一团绿色的半透明物质,大喜过望。结果行家一看,哪里是舍利子,是化纤衣物不完全燃烧留下的塑料疙瘩。马西风在三十多岁时华丽转身,从垃圾王变成古董商,在省城与人合伙开了家古董店,主要卖那些他经年累月收藏的各种各样乡村老东西,也卖那些地摊淘来的假货。

马西风对废物天赋异禀,却对女人少了敏感,错过了青春年华,转眼而立,再转眼不惑,尚未知天命是否孤独以终老。几年前,在母亲一再逼迫和中间人的催促下,怀揣二十万元去云南中越边境迎娶异国新娘,结果将娶新娘的钱在路上买回十五卡车破烂。他娘郝梨花知道这事后,和母亲倒苦水,长叹一口气,说:“我家西风就是捡破烂打光棍的命!”

面对一堆精雕细刻的破烂,马西风再次艰难转身。他将古董店转让给朋友,套出一些资金,在仓库旁又租了一个大车间,招来一批木工,自己做设计师,将那批老家具门窗一件件处理,或拆卸,或修复,或改装,或重组,或移花接木,或偷梁换柱,再涂油上漆,旧物获得新生,变成一件件装置艺术品。他自封为装置艺术家,在市里繁华地段租了千米大厅布展,创建了马西风装置艺术馆。一时观者如云,好评如潮,上了媒体文化版头条,然而购者寥寥,两年下来,欠了不少工人工资,仓库、车间和展厅的房租几乎让他破产。濒临绝境的马西风通过杨青结识了归岳城,归岳城入股接手了马西风的装置艺术馆,免费对公众开放,并让马西风组织工人继续加工创作,或修旧如旧,或以旧翻新,作品一律由思乡文化传媒收购,用于归岳城的“故园之恋”项目。泥牛上岸,咸鱼翻身,马西风拄着手杖、穿着唐装重出江湖。

人间四月芳菲尽,岭上开满映山红。作为乌桕岭旅游开发的一部分,马西风利用老家房子创建的月亮湾农耕文化馆如期开馆。前期做了大量宣传,开馆一周内游客达三千多人。

应小鱼儿的邀请,杨弘、杨天赶回月亮湾帮助策划仰天坪项目。上仰天坪之前,三人在赵月儿陪同下先参观月亮湾农耕文化馆。

早晨八九点,群山热烈,浮云温柔。去往农耕文化馆的路旁,四大美女春日迎宾。断了右臂的西施伫立清溪白水之侧,只剩半截脑袋的貂蝉躬身菜花蝴蝶之间,心碎的王昭君徘徊在古松之下,破了子宫的杨玉环流连于巉岩之边。四个塑料模特,曾经引领时尚,而今肢残体缺,回到故乡青山绿水间,沐风饮露,时间在伤口发芽,开出美丽的鲜花。西施的断臂扬起数枝粉红的蔷薇,貂蝉的半截头颅上盛开雪白的牡丹如白玉王冠,王昭君左乳的伤口开出几朵深红的玫瑰,杨玉环下体的窟窿变成怒放的映山红。

杨天看着模特胸前挂着杨玉环的小牌子,忍不住笑道:“原来是贵妃,总算见面了。”

贵妃无语凝眸。

小鱼儿问:“你们认识?”“岂止是认识?”杨天说,“我还为她写过一首诗呢!”

“杨玉环”是马西风从镇上一家内衣店扛回来的。那天,开内衣店的小夫妻吵架,男人飞起一脚,没踢着自己的女人,却把一个塑料模特的下身踢了个洞。战争结束,夫妻还是夫妻,模特被扔到门外,被马西风捡了。白花花的太阳下,马西风扛着一个白花花的“女人”,走过街道,走过田野,走回月亮湾,沿途不知吸引多少人惊奇的目光。扛回家后,马西风直奔楼上,啪地关起门,小楼藏春色,西风吹美人。马西风素来这样,捡回一件喜欢的破烂东西,能把自己关在门里瞅上半天,有时自言自语,甚至笑出声来。见儿子扛回个“光身子女人”,郝梨花想起他娶媳妇的事来。马西风走后,郝梨花把所有的委屈、愤懑都发泄在这个“女人”身上,把它从马西风房中拖出来,深深地插到玉米地里,用来吓野猪、赶麻雀。为了增强效果,郝梨花还给她穿了件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大红外套,下半身就那么白花花地裸着,任凭日晒夜露、风吹雨打。杨天回乡见到田野里的塑料模特,怦然心痛,写出了令人心酸的诗篇。

还乡者

——给田野里塑料模特

穿时装为业,最终被时装遗弃

像思想家终于甩掉

名望,腰肌劳损和下半身纠缠

立地成佛,接管稻草人领地

沉默是禅

度化麻雀,野猪和虫鸣

阳光透过玉米叶

将圆融的光头切割

过时的红西装,微妙而可疑

满脸风霜面目模糊

两眼空空向山而泣

脚入土那么久,还没有生根

杨天这么一说,小鱼儿也想起来了。那年秋天她回乡路过玉米地,看见过一个裸体的女人,非但吓不走麻雀,麻雀还在她破碎的下身搭了个窝。

“不愧是诗人,面对田野里的塑料模特,你看到了灵魂挣扎,想到游子还乡,而我只瞅着她下半身小鸟搭的窝。”小鱼儿笑道。

小鱼儿对美人花盆赞不绝口——马西风果然古怪,异想天开!

杨弘淡淡地说:“聪明绝顶。”杨天说:“伤口开出鲜花,残缺是另一种美,只是委屈了四大美人。”赵月儿说:“本来没挂四大美人的名号,开馆时这组作品搞有奖征名,一个游客取了‘四大美女,大家都说好,这才挂了牌。”杨弘说:“消费时代的集体意淫。”

小鱼儿说:“小五哥,我看这名字取得很贴切。你想啊,四大美人任他国色天香,任他倾城倾国,最终還不是魂归大化,冰雪肌肤化作泥土,白玉骨骼变成石头,冬去春来,坟头花开?你再想啊,那些肆意开放的鲜花,是不是就扎根在美人身上?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在我下葬的时候,我希望成群的红嘴相思鸟从天空飞过,它们为我歌唱,张嘴落下花朵的种子。来年的春天,我在地下醒来,种子在嘴里、眼里、心头发芽。不久啊,我的坟头就开满了鲜花。小五哥,都说美人如花,在你们男人看来美女就像花一样好看,你们哪里懂得,每一朵鲜花都是女人的精魂?”

小鱼儿幽幽说完,赵月儿眼中已经春水涟漪:“小鱼儿姐,你说到我心上了。”杨天说:“我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杨弘说:“小鱼儿,我一定把你这段话写进小说。”

马西风家楼房穿衣戴帽,衣是木板竹片,帽是仿真茅草,欣欣然变成竹木草庐。竹门外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破酒缸,大缸中鸢尾戏蝶,小缸中惠兰飘香。进竹门一池浅水,碧草青青,旧石磨摆成七星阵,踩着石磨凌波微步。回廊上挂着两只黄绸子老风灯。大门口一对石狮子,应是旧物,毛发摸出了包浆。进门,一楼改造成大厅,屋顶悬着簸箕、筛子、米斗、升子、箩筐、圆桶……疏密有致如日月星辰,木头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夫犁田翻地,东角老翁打谷,西角老妪酿酒,南角屠夫杀猪,北角妇人织布,四方墙上挂着锄、爪、镰、杈、锹、镐、耙……排兵布阵如刀枪剑戟,风车、水车、牛车、独轮车各安其位。老家伙倚老卖老,旧农具披挂上阵,一个远去的时代,留下蓑衣斗笠的背影。

沿木梯辗转上楼,中间是一间酒馆茶肆,各种不同时期的酒具、茶具分门别类,一叶扁舟泊在屋角,改造成酒吧。杨弘和小鱼儿坐进舟内,举匏樽而对饮,明月挂在墙上,是一个旧瓷盘。另一角置一架五弦古琴,弦断而音续。杨天坐到琴前,手挥绝响,目送归鸿——天花板上细铁丝吊着几个木匠用的刨子,灯光斜照,影影绰绰,酷似归鸿在天。琴旁并排竖着高低两截朽木,是旧房子上拆下来的雕梁画栋,从当中劈开。赵月儿点燃沉香,白烟袅袅沿着被清理过的虫眼往下窜,形成高山流水的意境,寸高的古人在山水间抚琴吹箫。

左侧是一间私塾,旧书桌上摆着《三字经》《弟子规》《诗三百》,均是旧物。穿长衫的木头先生坐在台上,面前放着戒尺,背后一幅孔子像,纸张发黄,长着细小的虫眼。墙上挂一些古画,杨弘看款,讥笑道:“马西风果然古怪,收藏的字画我竟无一人认得。”

小鱼儿白了他一眼。

赵月儿说:“这些都是民间的东西,登不得大雅之堂,所以才叫农耕文化馆嘛,字画在这里只是配角。”小鱼儿说:“我看不见得,高手在民间,这幅蝴蝶兰花就清雅至极。”杨弘说:“你修佛参禅,心中慈悲胸怀万物,看什么都是好的,其实真是不入流的。”小鱼儿说:“我偏喜欢这不入流的东西。”

右边一间书斋,墙上挂着一幅《耕读图》,左联“耕读传家久”,右联“诗书继世长”,横批“雨读晴耕”。乌黑的书架里摆着线装的古书。各类小摆设、小挂件恰到好处,无一物不古为今用,无一物不别出心裁。红木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游客在此题词签名。赵月儿请大家题词留念。

杨弘看了看小鱼儿,欣然挥笔,题“江湖归白发,诗酒醉红颜”。杨天题“把根留住,故乡招魂”。小鱼儿看着赵月儿,似笑非笑,沉思片刻,题“草庐明月光,归人在远方”。

赵月儿脸红了,拍手叫好。

三人都要赵月儿题,赵月儿说:“一个是名震江湖的大诗人,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名作家,一个是风雅透骨至情至性的女强人,我这一乡下村姑怎上得台面?真难为我了,不准这样欺负人的。”沉思片刻,便题“西风吹故土,美人作春花”。

小鱼儿说:“果然是才女,佩服!”杨天说:“把小鱼儿先前的一番幽思写透了,又扣了马西风创办农耕文化馆的主题,最好不过了。”杨弘说:“我在前面题了句套话,你们却在后面各赋新词,让我情何以堪?”小鱼儿说:“小五哥题的这话最撩人心,怎么轉眼就反悔了?我还准备从现在起练习写诗喝酒,将来和你诗酒白发呢,却没想到这只是一句套话。”杨弘脸红了,说:“只要小鱼儿喜欢就好。套话是经千万人说过的,尚能流传,总得人心。”

再上三楼,中间一间摆了一张抽大烟的雕花木床,晚清时的东西,扶手上有厚厚的包浆,长八尺,宽五尺,床上放一张长方形小桌,摆着烟具、茶具,也是老东西。三方墙是古董架,摆满真假古董,小东西装腔作势,破坛罐登堂入室。杨弘喊小鱼儿坐在木床上,自己坐到茶几另一侧,两人头靠一起。杨弘把烟袋递给小鱼儿,做了个帮她点火的姿势,让赵月儿拍照。小鱼儿装作深吸一口的样子,又徐徐朝杨弘脸上吐出,柔声说:“自小跟在小五哥混后,却没教我一样好的。你自己写小说,却让我抽大烟,教人下水,自己却上岸。罢了,罢了,怎么遇见这样的冤家?”一席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郝梨花端茶水进来,杨弘、杨天、小鱼儿都争着喊“郝姨”。郝梨花现在有了另一个身份,月亮湾民俗馆的管理员,馆长马西风在合肥,平时就郝梨花一人看馆。郝梨花今年也快八十岁了,背有些驼,端茶给杨天时,杨天心中冒出这样的句子:

守馆老夫人

会说话的古董

手上青筋毕露

老北京的景泰蓝

左边一间是卧室,房中摆了一张民国时期的雕花架子床,马西风母亲郝梨花就睡这张床。右边一间屋是马西风的卧室兼工作室,就是他抱回美人闭关半日的地方。

马西风在合肥的工作间里,通过手机监控着家中的一切。当看到赵月儿题写“西风吹故土,美人作春花”时,心跳加速,目光漫漶,口中喃喃自语,念着一个名字。

小鱼儿发微信问马西风在哪。马西风说在省城。小鱼儿说:“今日人间春光好,本宫下凡月亮湾,参观了卿的农耕文化馆,四大美人持花迎送。本宫欣赏卿之才华,特令速回,随本宫赴仰天圣境,再造世外桃源。”“遵命。”“送卿一双隐形的翅膀,本宫在白云庵等卿。”

小鱼儿、杨弘、杨天、赵月儿在白云庵喝茶,马西风拖着三条腿,气喘吁吁出现在小鱼儿面前,光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小鱼儿一看时间,从自己打电话到现在才两个半小时,说:“我以为你至少还要一个小时呢!”

众人相视一笑。

大家入座,却见满桌众生,鸡、鸭、鳜鱼、黄鳝、螃蟹……林林总总十多种。

马西风问:“这庵里怎能吃众生?”杨弘扑哧一笑,说:“专为你接风啊。”马西风说:“我不吃。”杨弘说:“高射炮,今天偏要你吃。”马西风说:“毛栗刺,要吃你自己吃,反正我吃不下去。”

赵月儿不懂高射炮和毛栗刺的典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鱼儿笑着接过话来:“马老板这就是你不对了,这桌芸芸众生是杨教授亲自策划的,我从上海专门请厨师用心做的,将来仰天坪开放了,我们重点推出系列菜肴,今天请大家尝鲜,帮我提意见。你就放开肚皮大快朵颐,吃他个鸡飞鸭跳、鱼爬龟飞。”“小鱼儿亏你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我看这么多年的佛是白念了。”马西风说。“高射炮,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杨弘见马西风责怪小鱼儿,有些不高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毛栗刺,哪里要细看?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素食,鸡鸭是面粉做的,鳜鱼是豆皮包豆腐馅儿的,螃蟹是南瓜兑玉米粉捏的,但这与吃众生有区别吗?好端端的粮食为什么要挖空心思做成众生?心中的恶念不除,吃啥都是众生。小鱼儿,你修行多年,怎么心里想的还是这些鸡鸭鱼肉?”马西风说。

一席话说得小鱼儿红着脸低下头,大家面面相觑。杨弘想驳斥他,一时又找不出能呛他的话来。杨弘心里明白,像三十年前在寝室里高射炮和毛栗刺一样,这次自己又输了。

小鱼儿抬起头,望着马西风说:“西风当头棒喝!”转头吩咐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大厨说,“全部撤了,换小米稀饭,白面馒头。”“不用换,既然做出来了,浪费了也是罪过。”马西风说完,拿起筷子夹起一只螃蟹塞进嘴里。杨弘反唇相讥:“高射炮,刚才你说不吃,现在又狼吞虎咽,果真彼一时、此一时啊,就不怕贪吃伤了众生?”

马西风并不理他,兀自吃着。小鱼儿顿悟,夹起一只香油炸过的金黄的麻雀递给杨弘,“小五哥,我们吃吧,这就是面团米粑,哪里还是众生?”

饭后喝茶,马西风一个人溜进那座摇摇欲坠的旧庙里,对着一根雕花的柱子张望。耳边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西风,你在看什么呢?”

马西风听出是小鱼儿的声音,并没有回头。“你还记得除夕晚上我跟你讲过的话吗?”“你说这座旧庙里藏着一个秘密,难道在那柱子上?”“你看这柱子上雕着一组飞天,你看最上头那一个飞天的脸。”

小鱼儿看不清,便用手机拍了一张,再放大看,只听见自己胸中轰的一声,犹如一柄大锤重重敲打着紧闭的心房,她一阵晕眩。

她看到风尘之后,一张年轻的、美丽绝伦的脸。

五人告别莲花师太,徒步去仰天坪考察。此前,归岳城、赵月儿已经和小鱼儿达成协议,共同开发仰天坪。在合作谈判时,归岳城就曾提出让马西风来参与项目策划,小鱼儿当时没表态。上午参观完月亮湾农耕文化馆,小鱼儿对马西风刮目相看,便将他招来。仰天坪开发规划由杨弘亲自操刀,已经数易其稿。晚上,五人就住在单家四合院,小鱼儿的团队已经在此住了两个多月。

马西风、杨弘和小鱼儿三人从小就是同学。读初中那阵子,女孩子迷恋琼瑶,一本《一颗红豆》传来传去毛了边。男同学则热衷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即便以现在标准看,那也绝对算得上一本小黄书。马西风星期六放学回家路上一口气看完抄在练习本上的《少女之心》,对着小水潭解手。他看到夕阳下一条小鱼儿在水面一动不动,便举枪瞄准——射击!细长的水线沿着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击穿一潭幽梦,击中那条小鱼儿。小鱼儿沉入水里,一会儿又翻上来,原来是一片柳叶。晚自习后,青春期男孩们在黑暗里摸索,讨论着《少女之心》,寝室里弥漫着男生的荷尔蒙气息。杨弘发布消息说:“西风看了《少女之心》之后,尿能射一丈多高。”寝室里一阵哄笑,就喊马西风高射炮。待笑声转入低潮,马西风咳了咳嗓子,寝室里一下子静下来,同学们都知道高潮即將来临。果然马西风说:“我哪能跟杨弘比?杨弘看了《少女之心》之后,裤裆里的毛都直了起来,毛栗刺一样,把自己的手都戳淌血!”同学们笑翻了屋顶。从此二人都有了绰号,一个叫高射炮,一个叫毛栗刺。多年以后,杨弘开始写小说,每当词穷,总是想起荷尔蒙弥漫的夜晚马西风那句话,一次次在心中感叹马西风艺术才华远胜于自己。自己的笑话其实很笨拙,青春期毛头小子把尿撒到一丈高有啥稀奇?而马西风的笑话无中生有,大胆夸张,绝不亚于李太白的“白发三千丈”。自己裤裆里的毛直起来把手戳淌血时,魔幻现实主义才刚刚传到中国。

马西风的艺术才华在后来给小鱼儿的情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请杨弘吃了一袋傻子瓜子,郑重地将一封情书托付给他,请他转交给小鱼儿。小鱼儿从小跟杨弘混,小五哥长,小五哥短,两家大人也处得亲密,杨弘从小担负起保护者的角色。马西风只有在晚上寝室关了灯后才会妙语连珠、光芒四射,白天连跟女生说话都脸红。马西风家里很穷,一包傻子瓜子的分量不轻。杨弘拍了胸脯对他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保准你成功!”杨弘偷看了马西风的信。那是一封石头看了也要感动得流泪的情书,杨弘看完后直接撕成了粉末往空中一撒,像风中的花瓣,见鬼去吧!杨弘感到了危机。就在那个星期天晚上,他把小鱼儿约到了元宝石后,一番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初尝人生禁果。小鱼儿被地上一颗毛栗刺戳伤了腰。杨弘哄她,答应做一首诗给她作补偿。受杨春风影响,杨弘和哥哥杨天一样,读小学时就能写诗,这也是小鱼儿崇拜他的理由之一。在稍后读到白居易的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后,杨弘仿照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记得那时明月,春风小蛮腰”的句子。若干年后,杨弘和小鱼儿在各自人生道路上背向而驰,渐行渐远,杨弘成了著名规划师,娶了赵晶晶,而小鱼儿沦落风尘。后来小鱼儿开了自己的第一家七里香美容店,她把这两句诗写在了墙上,每每看到,一种深深宿命感笼罩着她日渐苍凉的青春。她明白自己在杨弘的生命里,就像那个小蛮之于白居易,前面还有无数个樊素。此后经年,二人再无联系,直到小鱼儿脱胎换骨成为叱咤娱乐圈的朱老板,二人才重新接上线。青春的记忆是不能触碰的刺。马西风给小鱼儿写信一事,杨弘压根儿只字未提。在和小鱼儿初试云雨之后的一天,作为弥补,杨弘请马西风吃了一块发糕,告诉他“小鱼儿说那是不可能的,让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马西风一声不吭地走了。第二天是星期天,马西风跟杨树掏鸟时被马蜂蜇了,摔断了腿,没等到毕业就退学了。小鱼儿和杨弘是那所初中当年仅有的两个考上重点高中的人,高中又同窗三年。在县城读高中时两人都疯狂地迷恋文学,那时外国的文学巨匠们已经来到了山城的校园,杨弘崇拜卡夫卡,小鱼儿喜欢杜拉斯。高中毕业,“卡夫卡”考上大学,“杜拉斯”步入社会,而那时马西风已经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捡垃圾的路上,并跟人学会了雕佛像。

马梅香死后,牛三强经常往大莲子家跑。这天,牛三强上了阁楼,大莲子正在念佛。

“大莲子,我昨天晚上梦见大树子了。”大莲子问:“他过得怎么样?”牛三强说:“还在给阎王爷养鸟,过得不错,胖了,想儿子,还在说要调杨安下去做帮手……大莲子你抖什么?”大莲子说:“我怕啊!杨树还在惦记着杨安,杨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牛三强说:“有我在你怕什么?我帮你化解。”大莲子问:“怎么作解?”“嘿嘿,办法是有的,就看你愿不愿意。”说完,牛三强色眯眯地往大莲子身边凑,手就伸了过来。

“观音菩萨在看着我们。”大莲子指了指观音像,随手将那只伸到胸前的老手推了回去。但牛三强再次嬉皮笑脸地靠近来,手摸到了大莲子胸口。啪!大莲子扇了他一耳光。

牛三强摸摸脸,说:“打得好,大莲子算你狠!”转身就走。到了阁楼门口,大莲子喊:“老表叔你回来。”牛三强转过身,眼里欲火复燃。大莲子打开柜子,拿两包烟递给他,说:“老表叔不要生气,刚才我失礼了。我心中敬重你,一直把你当老长辈看。”“嘿嘿,杨春风也是你长辈。”牛三强以为大莲子回心转意,龇着一嘴大黄牙就扑了过来。啪!这一次比刚才一巴掌重多了。牛三强被打清醒了,摸着脸恨恨地说:“我好心好意替大树子传话给你,好心好意帮你化解,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表叔我跟你讲,你好心好意我都领情了,可我实在不能那样,你也自重些。今天的事不仅菩萨看着,还有一双眼睛也在看,公司在我房里是装了监控的,你要不要我把刚才的样子转给你几个儿子看看啊?”大莲子说。牛三强一听,软了,说:“我就是开个玩笑,大莲子你不要当真。”“我怎么能不当真呢?老表叔刚才欺负我了。”大莲子抹着眼角说。

牛三强眨一下眼,竟然呵呵笑了起来,说:“大莲子,我哪有胆子欺负你啊?昨晚大树子托我试试你,大树子一生对你不放心,现在好了,今晚他再托梦给我,我就跟他讲,你老婆大莲子是个顶正派的人,你一生错怪她了。”“我说呢,老表叔在我心里一直是德高望重的正派人,原来是杨树这个死鬼作怪。我刚才错怪老表叔了,还要托老表叔给杨树带个话,我这一生清清白白没啥对不起他。另外还请老表叔帮想办法,保我家杨安平安。”“大莲子你放心,我跟阴曹地府打交道大半辈子,鬼的话还是能讲几句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包在我身上。”“劳烦老表叔,我也不是故意和老表叔生分,我也老了,老了就要有老了的样子,不能让人瞧不起。这烟老表叔你拿去抽,我代杨安感谢你。”“大莲子有句话本来不敢乱讲,但你对老表叔这样好,我又忍不住想提个醒,你有空多到单金花老屋那边去看看。”“老表叔这话中有话的是什么意思啊?”“项毛这段时间经常到单金花老屋去。”“那又怎么啦?”“大莲子你糊涂啊,那屋里现在住的是你媳妇马丽。我不忍心看着你娘俩受人欺负才来告诉你。” “老表叔你老了,眼睛花了看不清人,牙齿掉了讲话关不住风,我都体谅你,不过你要是捕风捉影到处乱讲可别怪我大莲子翻脸不认人。”“这种事没看清怎么敢跟你说?起先我也不相信,就是发现项毛去单金花老屋多了一些,生了疑惑。有一次项毛又去了,我便拎着一袋葛根粉跟着去了,进了屋却没看见项毛。马丽房门关着,我喊马丽,马丽磨蹭了好久才出来,随手就把门带上了,我把葛根粉交给马丽,记了账便出来。我没回家,而是上山挖兰草去了,上山后找了个地方在树叶子后面蹲着,正好看到马丽的房门。她进屋又待了好长时间,项毛才从她屋里出来。大莲子我看到的就这些,要是我媳妇,我就一棍子把项毛这小狗日的腿打断。”牛三强说得有鼻子有眼。大莲子说:“老表叔辛苦为我好,但这事情你还真不能乱说。”“我哪敢乱说啊?这不是才跟你说嘛。家丑不外扬,这事我传出去你和杨安脸往哪搁啊。大莲子,你说是不是?”“是的,就像我也不能把你今天欺侮我的事跟人说一样。这事无论是真是假,你不仅要替我瞒着,还要帮我盯着,项毛再去你通知我一声!”

一天中午,大莲子在丽人居将项毛堵在了马丽的房里。大莲子敲门,没人应,再敲,门终于开了。项毛红着脸出来,招呼大莲子。大莲子问:“项书记你大中午在这里干什么?”不等项毛回答,马丽接过话说:“妈,我还正要问你呢,大中午你不在家呆着跑上来做什么?”大莲子气得脸色铁青:“你晓得我来干什么!”“妈,你说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我跟项书记商议工作,你怎么就黑着个脸像死了人一样?”

项毛笑笑,对马丽说:“马主任,我先走了,刚安排的事情你下午就去落实,要把乌桕岭的妇女教育培训好,发展乡村旅游妇女顶大半边天,不能一个个疑神疑鬼、狗肚鸡肠的!”说完,也不看大莲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项书记你慢走,这事我现在就来抓!”马丽转脸说,“妈,你把话讲清楚,你这脸色是挂给谁看的?”“你和项毛谈事就谈事,大白天把门关着干什么?”“妈,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什么意思说明白一点。项书记对杨安和我这么关心,你不懂得感恩也就罢了,怎么能胡思乱想?我和项书记谈工作怎么了?你儿子还没说什么呢,你急着挂脸色干什么?要不要现在就把你儿子喊回来?”“你还好意思喊杨安,杨安晓得了不把你打死才怪!”“妈,你这样说我就更不懂了,我和杨安恩恩爱爱,怎么他就听你搬弄是非,要把我打死?妈,你真要唆使他打我,我也心甘情愿,谁让他是我老公呢!他把我打死了,我死前会跟他讲,我生是你杨家人,死是你杨家鬼,我进你杨家门,就以你妈为榜样,你杨家好家风不能在我这一代断了啊。”

大莲子被怼得说不出话来,败阵回家,躲在阁楼上一个人哭。下午,杨安从工地上打电话来问:“妈,你都跟马丽说了些什么?搞得她哭了一个中午。”大莲子说:“儿子,马丽怎么跟你说的?”“马丽要我不做工程了,回家来陪她,省得有人疑神疑鬼。”“儿子,马丽说得没错。你别跟项毛做工程了,你回家来公司找个班上上,跟老婆在一起过日子,早点要个小孩,我想抱孙子了。”“妈,你说得轻巧,我一个大男人回来上班,一个月能挣几个钱?妈,你听我一句劝,我和马丽的事你以后少操心,我的事我会处理好。你把身体养好了就是对我的关心。”

儿子的话说到这份上,大莲子也不好说什么了。

项毛和马丽胆子越来越大了。牛三强还是三天两头来报告,大莲子实在忍不住了,想起一个人来。

杨弘和小鱼儿、赵月儿等人上仰天坪考察回来,大莲子招呼他到阁楼上坐。杨弘见小方桌上放着一盘花生、一盘霜果、一盘炒板栗,端起茶杯揭开盖,一股好闻的甜香,果然是红糖水,喝一口甜到了心里。抬头看见大莲子清清爽爽地站在他面前,柔声说:“老五回来了,也没什么招待,记得这几样东西都是你爱吃的。霜果还是我过年专门留给你的,一直没机会给你吃,红糖水是你最爱喝的,虽然现在不兴喝红糖水了,可我还是常常想起你小时候喝糖水的样子。你回来好几天了,嫂子想喊你来说说话,又怕你没时间,你现在是大忙人啊。”

一番话说得杨弘心中温暖,时光刹那间倒流。大莲子嫁到杨家来时,杨弘还只有五岁,她特别喜欢这个最小的老五,夸他机灵,经常给他好吃的。杨弘也喜欢这个漂亮的嫂子,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喜欢在大莲子家磨蹭。大莲子生第一个女儿坐月子时,杨弘才六岁,红糖还很金贵。每次喝红糖水总要喊小五子,端碗喂他幾口,即便不在身边,也要在碗底留一口。杨弘甜得只啧嘴,喝完了还舔嘴唇。杨树不在家时,大莲子带着还在喝奶的女儿,晚上喜欢让小五子给她做伴。那时虽然生活艰苦,但大莲子身体饱满,奶水多。小五子晚上给她做伴时,大莲子把奶头塞进他嘴里,他双手抱着雪白的硕大的乳房,神不知鬼不觉喝了大半年奶水,这是两个人的秘密。大莲子第三胎还是个女儿,那时杨弘已经十岁,上小学二年级了。大莲子坐在床上,摸着他的头说:“嫂子这肚皮不争气,总是生不出个儿子来,在村里抬不起头,你要不是我小老弟就好了,我就引你做儿子。”说完,眼泪流出来了。为了大莲子怀第四胎没少跟乡村干部周旋,杨春风偷偷送了不少礼,好在第四胎生了杨安。

往事如烟如梦,杨弘想着想着,目光迷蒙起来。

大莲子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说:“老五又在犯傻,想什么呢!”杨弘这才回过身来,脸红了,“我想起莲嫂子小时候对我的好。”小时候,杨弘看大莲子给女儿喂奶,目光迷蒙,吞着口水,大莲子总笑他犯傻。或许正是他犯傻的样子让大莲子心痛,她才在没人时把奶头塞进他嘴里。

“嫂子老了。”大莲子幽幽叹了口气说,“老五啊,我老杨家这一代人就你最有出息。洪婶说了,弟兄几个你最贴心、最有数。”

大莲子一表扬,杨弘明白肯定有事找他。他了解大莲子,她和母亲一样,乌桕岭一等一的人尖子,漂亮,精明,她求人办事总是先把人夸得舒舒坦坦的,用母亲的话说“大莲子求人办事时嘴甜,呵口气都能哄死人”。

“莲嫂子看得起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啦?”“唉,老五啊,莲嫂子老了,不中用了。有件事我说不出口,但思来想去还是你最贴心,想请你帮撑撑腰,否则我老杨家祖宗的脸往哪搁啊?”“什么事那么严重?”“你和项毛是同学,我看他也听你的话。他欺负你侄子了,你得点一点他。做人要厚道,做事要留后路。我家杨安被蒙在鼓里,我怕他伤心,又怕他发火闹出人命,只能跟你讲,你侄媳妇马丽年轻不懂事,项毛不能欺负她。”“莲嫂子你说项毛欺负马丽了?怎么欺负?我看他对杨安和马丽都很好啊,村里的工程给杨安做,今年又把马丽招到村里当妇联主任,前不久和我喝酒还说这事呢!”“他是把马丽招到村里了,可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欺负你侄媳妇。”“这我还真有点不明白,就我看马丽那个性格,哪个敢欺负她啊?你说项毛关心她我信,说项毛欺负她打死我也不信,莲嫂子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啊?”见杨弘怎么都听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大莲子急了,说:“他把你侄媳妇搞了!”

杨弘吃了一惊,知道事情严重,脑子里迅速回放和项毛、马丽在一起时的情形,心中便有了几分明白。他一直不是很喜欢马丽这个侄媳妇,妖艳,浅薄,尤其看不得她对莲嫂子那咄咄逼人的样子。马丽出轨在他看来是迟早的事情,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另一个人竟然是项毛。杨弘装作不信的样子,说:“怎么可能?莲嫂子你肯定搞错了。”

“怎么不可能?我都逮到了!”大莲子便将牛三强如何盯梢,如何通风报信,自己又如何在那个中午逮住他俩,马丽又如何不知羞耻地怼自己的经过详细说给杨弘听。说完了,杨弘还沉湎在细节里回不过神来。大莲子打了一下他的手,说:“老五,你又想啥去了?”“太精彩了,马丽的话太精彩了!”杨弘说。“老五你说什么?”大莲子火了,“亏你还是个念书人,还是个当长辈的,家门不幸闹出这样的丑事,你还说她讲得精彩,枉我自小把你当心肝疼爱,怎么老杨家个个都是肉头?”

杨弘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赶紧道歉:“莲嫂子不要生气,不要误会,我是个写小说的,有时和你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比如看一部电影,有好人有坏人,嫂子你看坏人咬牙切齿,可我看坏人演得好忍不住还是要表扬,电影里评奖,不是把奖都发给正面角色,反面角色演得好也能拿奖。这事马丽当然不对,我不是说她做得精彩,我是说她和你吵嘴时那话怼得精彩。”

哪知这话更说到了大莲子的痛处,她泪水啪啪地往下掉,哽咽着说:“老五,我没想到连你也这样看我,耻笑我。你爸都走好几年了,你还这样耻笑我。”

一提到爸,杨弘知道自己刚才的话真的说错了。马丽拿爸和大莲子的事堵大莲子的嘴,自己却说怼得精彩,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莲嫂子,你听我解释,我真不是那意思。”

大莲子哭了,“老五,我嫁到你老杨家四十年了,牛三强说你爸前世救过我的命,我这一生在你老杨家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我是来报恩还债的。现在你爸也走了,我欠他的,欠你老杨家的也还清了。这些年你们不在家,我早晚照顾你妈,她恨了我一生,我却把她当亲娘待,我待我娘都没待她好。”

杨弘一时不知怎么说好,站起来走到大莲子身边,左手搭到大莲子肩头,右手拿纸巾帮她擦眼泪。大莲子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胸前,委屈得像个小孩子,呜呜地哭。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感觉像电流从大莲子的胸前迅速传遍杨弘全身,他一阵酥麻,一把抱紧大莲子,目光再次迷蒙起来。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母亲回仰天坪老家去了,大树子出门去外地了,他在老屋玩,莲嫂子将女儿放在木头推车里推了过来,给了他一块糖让他帮看着。可没过多久,女孩哭起来,他怎么也哄不好。他将女孩交给杨天,自己跑到大莲子家去喊人。奇怪,大莲子家大門先前开着的,怎么关了起来?他走到后门,后门也关着。他更奇怪了。莲嫂子在家干什么?就在这时,他听到屋里传来莲嫂子的声音,“啊哟,啊哟,轻轻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像被坏人打了。这还得了?他最喜欢的莲嫂子遇到坏人了!他来不及多想,转身跑到大门口,往地上一趴,从门洞里钻了进去,顺手拿起墙角的一把斧子,轻手轻脚地朝莲嫂子房里走去。他知道自己力气小,千万不能惊动坏人。他决定偷偷从后面一斧子砍死欺负莲嫂子的坏人。声音越来越大,他用斧刃轻轻拨开一道门缝往里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哪里还要他去砍坏人?莲嫂子早把坏人压在身下,而下面的那个坏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就在那一瞬间,杨弘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小男人。他悄悄退了回来,把斧子放回原地,从门洞里爬了出来,感觉自己像一条失败的狗。当漂亮的莲嫂子再次喊他做伴时,他兴奋不已。然而再也回不到从前,他从侧面抱紧了莲嫂子,幼小的身子起了变化。莲嫂子摸了摸他,没有说什么,一只胳膊抄到他脖子下,将他一把搂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喘不过气来,脸却在莲嫂子怀里贴得更紧了。那一夜他没有睡着。那是最后一次给莲嫂子做伴。

此刻,杨弘抱紧了大莲子,呼吸急促起来,他的眼中全是三十多年前那个雨天。“不能!老五,不能这样!我是你嫂子!”大莲子在他怀中扭动着、挣扎着,然而一切无济于事。杨弘的手像长了眼睛,迅速地准确无误地到达每一个目的地,袭击了每一个他少年时代无数次幻想的目标,大莲子其实只挣扎了一下子就投降了。他忽然清醒起来,意识到怀中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如花似玉的莲嫂子了,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然而从手指上传回来的感觉是那样清晰,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一切还是那样恰到好处。她头上的浅霜,她脸上的细纹,她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都是他妈的骗局,她还是那样完美……整个少年时代,莲嫂子都是杨弘的性幻想对象,直到十五岁那个晚上,第一次在元宝石后面扯掉小鱼儿的裤子时,他脑子里闪现的居然还是大莲子和父亲扭在一起的情景。

直到筋疲力尽,杨弘像六岁时看到的父亲一样趴在她的怀里。大莲子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轻轻地说:“从你六岁最后给我做伴那一晚起,我就知道这一生和你迟早有这么一回,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迟,早些年你都去了哪?老五,我们这是乱伦啦。”

“是的,我们在乱伦。”杨弘说。才开始的时候,有一刹那,杨弘以为自己会后悔、会自责、会羞耻,现在他竟然平静地说:“是的,我们在乱伦。”毫无分裂感,还沉浸在巨大的快感之中。他乱伦了,刚刚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父亲最喜欢的人,是他母亲一生的情敌,是他的堂嫂,是一个大他十五岁的女人,是用乳汁喂养过他的人。父亲乱伦,如今自己也乱伦,父子俩和同一个女人乱伦,他本应该羞愧不已。他是一个作家,一个在旅游界有影响的专家,一个公共知识分子,他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陷入乱伦的深渊尚且情有可原,可怕的是在无数经典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乱伦之后的痛苦、绝望、自责、后悔、分裂,这种种人之常情的感觉他竟然一样没有。他多么希望此刻的自己能有撕心裂肺的痛感!他一次次试图唤起自己的这种感觉,就像在需要流泪时努力眨一眨眼睛,需要感动时闭上眼睛调节一下情绪。此刻无论他多么努力,除了巨大的快感和快感满足后巨大的空虚外,那些在他看来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这样狗血的乱伦之后理所当然具有的痛苦根本就不存在。他感到恐惧,发现自己已经丢失了羞耻的能力。

一个丧失了羞耻感的长辈,又怎么去教导出轨的侄媳妇恪守妇道呢?

后来,杨弘在他的小说里写了一个乱伦的故事,几乎原封不动地写了和大莲子的情节。乱伦之后,主人翁陷入深深的痛苦和分裂之中不能自拔,那部分心理描写让他几乎穷尽所能。他觉得乱伦之后的痛苦是人类情感生活中伟大的传统,不能在他手上断送。小说源于虚构,痛苦是可以虚构的。至此,他怀疑文学前辈曹禺在话剧《雷雨》中虚构的毁灭是否是另一种矫情,那个年代乱伦的人果真羞愧如此?羞耻是一种稀缺的能力,痛苦是一种高贵的情感,他决心找回自己的羞耻和痛苦。至于项毛和马丽的事,他决定还是管一管,哪怕因為和大莲子的事让他变得毫无信心,作为对大莲子的承诺,他还是要尽心尽力。再说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小说题材,在听大莲子讲述时他就深深沉湎于细节之中,以致一句不靠谱的话让大莲子泪水涟涟,引发了蝴蝶效应。

还没等到杨弘来找项毛旁敲侧击,项毛就出事了——走夜路摔断腿,住进了医院。

项毛是晚上从丽人居出来往文化广场去的路上,被暗处什么东西狠狠地绊倒,跌到坎子下水沟里。正当项毛挣扎着往路上爬时,灯光照到他脸上,杨安喊:“项书记,你怎么了?”杨安跳下水沟把项毛背上了路,看着项毛的腿断了,关切地问:“项书记你这么晚是从哪来呢?你的腿怎么了?”项毛忍着痛说:“下乡回来,一不小心跌下去,这腿恐怕是摔断了。啊哟!啊哟!”杨安说:“项书记你看你白天忙,晚上也忙,身体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乌桕岭老百姓都靠你啊,你怎么不小心就摔断了腿?要不是我晚上赶回来遇见了,你死在水沟里还没人知晓。”说完,拨通马丽的电话,马丽以为他在工地上,嘟哝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好梦都给你撵走了。”

杨安说:“是吗?把你的什么好梦撵走了?我回来了。”马丽大惊:“这么晚了你怎么回来了?早先也不打个电话,我就起来开门。”“哪个规定我回来还要先打电话?不过,幸亏今晚我回来了,不然项书记就出大事了。”“项书记……项书记他怎么了?”“项书记腿断了。”

杨安和马丽开车把项毛送到镇卫生院简单包扎后,又连夜转到县医院。第二天上午,骨科主任看了看项毛的片子,问:“怎么看都不像摔断的啊。”项毛说:“我下乡回来晚了,不小心摔到坎子下了。”杨安说:“大夫,快麻烦你用心接好,改天我请你喝酒。”“好吧,我尽力,是个好书记!”

安顿好项毛,两人回到月亮湾。杨安带马丽上了母亲的阁楼。大莲子正在念佛,杨安冷冷地说:“老婆,还不向妈道歉?”

马丽往大莲子跟前一跪,哭着道:“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大莲子拉起马丽,说:“媳妇,谁年轻时没个犯糊涂的时候?妈不怪你,好好和杨安过日子,妈指望着早点抱孙子呢!”

不久,牛贝回家看父亲,牛三强问起视频的事,才知道视频的监控室是设在杨弘家的二楼。当天下午,牛三强便来到莲花居。大莲子正在院子里种花,牛三强闲扯了几句后又说到视频上,说:“你逗我,你楼上哪有什么监控?”大莲子停下锄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没有?”“我问牛贝了,监控室在杨弘家的二楼,你房中怎么能安了监控?要是安了监控你在房中洗澡、睡觉,别人都会看到啦。”牛三强说。

大莲子进屋拿了一支烟给他,说:“老表叔真是聪明人啊,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难怪小鬼都听你的话,阎王爷都给你面子。”“嘿嘿,大莲子,项毛的腿是怎么断的,要不要我想办法问问因果啊?”牛三强皮笑肉不笑地说。“那随你,老表叔,你不是要看视频吗?我这就给你看,也发给你儿子牛贝看看。”说罢,大莲子打开手机,打开一段视频。牛三强凑过来一看,视频里自己恶狗扑食一样扑向大莲子,被大莲子扇了一巴掌。牛三强又怂了,要夺手机。大莲子把手机往回一抽,说:“老表叔,这大白天你要干什么呢?”“你把视频删掉,我俩的事一笔勾销。”“什么叫一笔勾销?这么好的视频我怎么舍得删掉?老表叔不是要对我好吗?这视频我到阴曹地府也随身带着。”“老鹰抓了一生鸡,却被母鸡啄瞎了眼。”“兔子不急不咬人,母鸡不急不啄人。”

牛三强转身走了,大莲子在背后喊:“老表叔慢走,被子睡脏了就送下来我帮你洗。”

赵月儿、杨弘、马西风、小鱼儿四人一起赶到县医院看望项毛。赵月儿带给项毛一张新近的报纸,内容项毛已经在网上看到了。记者写了长篇报道《乌桕岭上持灯人》,图文并茂地讲述项毛如何带领乌桕岭的老百姓勇闯新路发展乡村旅游的先进事迹,文章一开头写道:“走访结束已是深夜,项书记有些头晕,在回村路上摔下山坎子,折断了右腿……”

赵月儿说:“项书记不分白天黑夜一心扑在工作上,先进事迹已经报到县里,正在参评本季度县级好人。内部消息反馈,项书记事迹感人,材料过硬,评县级好人铁板钉钉,下一步还要推荐参评市级好人、省级好人。”

项毛说:“谢谢赵书记操心、抬举,我哪有那样好啊?不过,这文章对我是激励、是鞭策。”杨弘说:“这个记者文笔不错啊,尤其标题起得好。”赵月儿说:“写这篇报道的是我们县内的大笔杆子,杨安的同学,是杨安请他出山的。”

“杨安用心了,那天晚上若不是他,我恐怕要在坎子下失血休克了。”顿了顿,项毛自嘲道,“这篇报道啥都确切,不过标题还是不够准确。那天晚上我若持了一盏灯,哪至于掉到黑咕隆咚的坎子下?”杨弘笑了笑,说:“项毛你把灯照亮了别人,自己脚下黑呢!”项毛苦笑道:“又损我,骂我灯下黑,你这一生就知道作弄我。”杨弘说:“岂敢!项书记好人一个,瑕不掩瑜,瑕不掩瑜。”

赵月儿又说:“项书记,估计你这腿还要休养一段时间,我们几个今天一起来看你,有个事就在这里跟你商量。就在前不久我们几个上仰天坪考察时,马总提出创建无垃圾乡村构想,我们都觉得好,让马总出了个方案,让他给你汇报汇报?”“西风现在也是干大事的人,我们搞旅游能把你招回来,是穷光蛋娶了个富小姐——人财两得。小光头,古卵怪,点子多,招人爱!西风,快把你的方案说给我听,听了赵书记一介绍,我这腿痛都好多了。”项毛笑道。

马西风把一份方案递给项毛,说:“长话短说,创建无垃圾乡村,推行垃圾分类收集处理,循环利用。有机垃圾通过处理变成有机肥,直接用于农业生产,多余的也可以开发成花肥作为特色旅游商品销售。无机垃圾精细分类,绝大部分可以改造成家具和日用品,还可以开发特色文创产品。正如杨弘在给老乡们讲课时说的‘乡村万物皆是旅游资源‘当下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在很多人看来一文不值的垃圾,在我眼中无一物不可用。现在需要的是行动。我愿意带着团队与村“两委”及公司合作,把每家每户的垃圾收集起来,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

“建设无垃圾乡村,不仅是一种环境整治模式,也是一种经济发展,更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行为艺术。”杨弘说。

小魚儿滴溜溜地看着马西风,说:“马西风,你捡垃圾捡出了人生哲学!在我看来,世界上人大致可分为垃圾人、制造垃圾的人、处理垃圾的人这三类,比起前两种人,第三种人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马西风,地藏菩萨怎么讲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现在看你光头一个,怎么像个沙弥啊?”一席话说得众人大笑。

马西风摸摸自己的光头,说:“世间垃圾不空,西风誓不成佛!”

听了小鱼儿表扬马西风,杨弘想揶揄他一下:有一种鱼叫清道夫,能把鱼缸里的垃圾都吃了,成为鱼缸里的环境卫士,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希腊神话里有个西西弗,被众神惩罚,每天早晨推着一块大石头上山。可到了晚上,大石头又滚下山。第二天他又推着大石头上山。第二天晚上又滚下来。如此周而复始。西风啊,西西弗的困境是人类永恒的困境。你想把世上的垃圾处理干净,如同西西弗推着石头上山。

项毛说:“我非常赞同马西风这个计划,赵书记你们就放手去干,村里我赞同,公司你做主,别忘了加大宣传力度,打造品牌效应。垃圾越多我们的产业就越大,就越能解决很多人就业。杨弘说得对,只要那个大石头每天往下滚,西西弗就不会失业;只要垃圾源源不断,垃圾处理产业就会财源滚滚。”

大莲子手机里的视频成了牛三强的一块心病。被大莲子拍下视频后,牛三强借机到设在月亮湾的接待中心二楼,也就是杨青家二楼的视频监控室去参观了一次。

此前,牛三强已经通过种种渠道,特别是从牛贝那里,学到了监控的许多知识,用牛贝表扬他的话说是“爸爸人老心不老,比年轻人还好学,昂首进入网络时代”。牛三强说:“现在知道为什么乌桕岭几千号人近百年来就你老爸一人开了天眼了吧?”牛贝说:“老爸聪明过人,不过,这视频监控还真像天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靠的是啥?是无处不在的监控。”

牛三强在参观了监控室后,确信大莲子房中没有装监控。她是怎么拍下那段见不得人的视频的呢?牛三强百思不得其解。这事不好直接问牛贝,牛三强跑去问马丽。那是一个春风缱绻的下午,马丽一人独坐在丽人居的直播间,牛三强端着一大盆兰草花进来。人还没进屋,兰花的香气就飘进了马丽的鼻孔。马丽问:“表爷爷这兰草让我代卖?”牛三强说:“再多钱都不卖,送你。” 马丽说:“好漂亮!香得醉人,就放直播间,让我的粉丝都看到。”牛三强说:“再漂亮的花也没闺女你漂亮。”

这话马丽爱听,一老一少就聊起天来。搁在以前,就算是牛三强送一盆花来,马丽也懒得跟牛三强多说话。自从项毛腿断了以后,马丽低调了很多,见到老年人主动打招呼。说了会闲话,牛三强就问:“你在这里直播,全国人民都看到你?”“是的,直播平台上的粉丝都看到。”“粉丝能看到?挂面能不能看到?”“表爷爷真会开玩笑。”“现在技术太先进啦,我到杨青家二楼看那个监控,乖乖,全月亮湾发生的事都在那看得一清二楚。”“那算什么?早过时了,现在针孔摄像头安在房间里,哇!房里人搞起了现场直播自己却不知道。”“还有这技术?能不能拍视频啊?”“当然能!网上许多视频就是被不法分子通过针孔摄像头偷拍去卖的。”

热心的马丽不仅给牛三强普及了偷拍的知识,还帮他从网上买了一套偷拍设备,并教会他怎么用。这过程中马丽神不知鬼不觉地赚了三千元的利润。马丽一再叮嘱牛三强保密,说:“偷拍是犯罪,抓到了要坐牢。”牛三强赌咒发誓不声张。

买回针孔摄像头后,牛三强先把它装在三岔路口,这让他看到了每日的人来人往。很快,他就把小摄像头偷偷装到自家门口的公厕里,结果他晚上开始失眠,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五十岁,终于忍不住了。他突然觉得这辈子活得很没有意思,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装神弄鬼,还要搞出一身臭汗。他总跟别人吹嘘自己开了天眼,那是放狗屁,他的天眼除了一次次看到马梅香眼里的杨春风外,啥也没看到。可现在大不一样了,科技给了他信心,他真正开了天眼,想看谁就看谁,管她穿了多少衣服,往厕所里一蹲还不是稀里哗啦地不成体统?然而,他很快就不满足看那种场合下脏兮兮的样子了。

牛三强想把针孔摄像头装到别人家客房里,可一想到杨青家那个监控室就心虚了。他说服三个儿子,终于把他们三栋欧式小楼的二楼三楼租给公司当客房。他如愿以偿也成了公司一名员工,负责打扫卫生。按规定,客人入住后非经允许服务人员一律不得进入房间。他不知道哪天有客人,客人来了又住哪个房间,哪个房间住男的,哪个房间住女的,哪个房间男女成双,这些都是总台定好的,他无权过问。摄像头到底装在哪个房间让他颇费思量,最后他决定每天早晨抓阄,抓到哪个房号就事先把摄像头悄悄地装到哪个房间。来客众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他心中祈祷哪个最漂亮的女的或者哪一对年轻的男女,进入自己布下摄像头的房间。可很多时候天不遂人意,阴差阳错,偏偏他偷拍到的是和他一样的糟老头,或者晚上除了尿尿之外啥事也干不了的老夫妻。但幸运总是给有准备的人。他终于等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进了装有摄像头的房间。他赶紧跑回自己的小屋,关上门,拉上窗帘,打开显示器,以为这女的要立即上床,可这女的把包一丢,进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女的就出了门,跟同伴游玩去了。夜幕降临,那女的吃过饭,他以为女的要回房间,立即跑到自己的小屋里盯着显示屏,可女的没有进屋。他跑出来一看,原来是吃过饭又去散步了。好不容易等到晚上,那女的终于再次进了房间。他赶紧跑进小屋,显示屏上,女的连衣服都没脱就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又翻了个身,似乎很累的样子,再翻身过来时,竟然和人打起电话来了,那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小时。挂了电话,女的起身去洗澡。哇!他学着马丽的声音在心里喊了一声,脸上露出淫荡的笑,耐心地等待。女子终于上床了,掀开被角直接进钻被子里面,视频里那床绣花工艺被子鼓了起来,看得见女人好看的曲线。哇!他又暗叫了一声,可直到现在,他啥也没看到。他耐心等着女子翻身,比如一条腿伸出来,半个屁股露出来,要是睡着了把被子蹬下床,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最好。可是灯关了,一片漆黑,啥也看不到了。他不甘心,一直坐在显示屏前等。半夜灯亮了,他大喜过望。女的起夜了,终于掀开了被子,他看到女人的身体了,可惜穿着睡衣,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他绝望了,头晕了。抓阄也有很灵的时候,芝麻掉进针眼里。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天啊,还有个男的,嘿嘿,龙凤配!他在小屋里吞着口水。果然,那天晚上,好运降临到他头上,那两个人折腾到半夜。他感到喉咙里冒火,一次次吞着口水,浑身躁热,对着镜子顾盼自雄,发现一头麻灰头发一根根变黑了,脸红润起来,气息粗壮起来,又年轻了十岁,回到了四十岁的状态。天哪,科技如此奇妙!他忍不住了,又想起了大莲子,一种无比美妙的感觉正在他体内苏醒!

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去了大莲子家,抱了一床被子去请大莲子帮洗,还有几件衣服请她帮钉纽扣、装拉链。大莲子笑脸相迎。

“我昨晚梦到杨树。杨树说看在老表叔我一再帮说话的份上,他体谅你大莲子,不打算调杨安下去帮忙啦。”

大莲子连连感谢,却并不请他上楼坐。自从上次扇了他两耳光后,大莲子就客客气气地防着他。他只好回来,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第二天,大莲子打电话说衣被洗补好了。他兴冲冲去大莲子家拿,大莲子还没有请他上楼的意思,就在门口把一包衣被递给他。他悻悻然回到家,终于想出一计。次日,他拎着竹篓去大莲子家对面田埂上挖荠菜,大莲子一直在楼下忙,他就一直在地里挖。大莲子终于上了阁楼,他从竹篓里拎出一袋野雞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家,蹭蹭蹭地上了阁楼,和正要下楼的大莲子差点撞了个满怀。他把野鸡蛋递给大莲子,感谢她帮助洗补衣被。大莲子说:“老表叔太客气了。”不待大莲子招呼,他径直进了屋。大莲子又是倒茶又是拿吃的,他在屋里转悠,趁大莲子不注意,伸手将针孔摄像头塞到电视机下。回到家,他急忙关了门,打开显示器,大莲子不在阁楼上。他知道大莲子白天忙,便打算晚上盯着看,就在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睛被显示屏吸引了……他愤怒极了,失望极了,伤心极了,但很快回过了神,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他刷了一大坨牙膏,刮干净胡须,洗干净身子,穿了一身新衣服,像个新郎官,再次来到大莲子家。大莲子一见他,招呼问:“老表叔穿得这么齐整,到哪里相亲去啊?”“相亲?你真会猜!能进屋喝口水吗?”“老表叔讲哪里话,水随便喝。”大莲子说着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就不请表叔上楼坐坐?”“我怕耽误老表叔赶路呢!”“大莲子,我就是到你这来的,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完便把一段视频放给她看。大莲子一看,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大莲子你怕什么?老表叔心疼你,怎么舍得把这视频给别人看呢?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这样不要脸,先偷了老子又偷了儿子,这对父子连畜生都不如。”“你这个老流氓到底要怎样?”“我要怎样你还不知道吗?”牛三强说罢伸手关了门,往床上一躺,催大莲子:“还要我帮你脱?假正经。”

大莲子眼里含着屈辱的泪水脱了衣服。牛三强望着自己做梦都想的雪白身体,像一只饿狼,猛地扑上来……大莲子一边穿衣服一边挖苦他:“我平日里把你当个人才,却不想就这个怂样,别出来现世了。我要是老表叔啊,羞得跳楼的心都有了。”一番话羞辱得牛三强灰溜溜地穿衣下了楼。

牛三强好多天没有再来骚扰,而大莲子和杨弘却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杨弘听了大莲子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便关了阁楼门,拉紧窗帘关了灯,一片漆黑中打开手机调到摄像模式,用镜头在屋子里扫描,很快镜头里出现了一个红点。他拉亮灯,伸手在电视机下方一摸,摸出了那个针孔摄像头。他用同样的法子再检查一次,确信没有第二个摄像头了,才打开灯,大莲子还跪在观音像前祷告。

“怎么办?老杂种要是把视频传出去了我这脸往哪搁?真到那一天我跟他拼命,先一斧子把他砍死,再一瓶农药把自己喝死算了,可你怎么办?我家杨安怎么办?”说着说着,大莲子哭了起来。

杨弘抱着大莲子,把她的泪水都吃了。“不要慌张,你说你有他强奸你的视频?我看看。”原来那一次牛三强摸了大莲子的胸,被大莲子扇了一个耳光后出门要走,就在那当儿,大莲子打开手机摄像模式,放在床头上,再把他喊回来,当牛三强再一次扑向她时,被拍个正着。看了大莲子的视频,杨弘一阵冷笑。“哼哼,高手在民间,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这情节比日本推理小说精彩多了,你两个手段半斤八两,有你这视频在,我谅他不敢乱来。不过,你要去提醒他,如果敢将这事抖出去,你就上牛贝那告他强奸。你跟他讲,大不了鱼死网破,不过我大莲子最多是跟小叔子好,你却是强奸,要坐牢的,并且他还涉嫌偷拍。他既然有手段把摄像头装到你房里来了,你想想他会不会放到客房里去?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让三个儿子把楼房都租给公司做了客房,原来老色鬼是为了偷窥、偷拍。这件事你可以诈他,我保证八九不离十。对,你别向他求饶,就拿强奸和偷拍这事吓他。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几个儿子有头有脸,他丢不起这个人,我谅他不敢胡作非为。”

“老五,我听你的,有你在我就有主心骨,我就去教训这老狗日的。我知道怎么让他变龟孙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占我大莲子便宜,门都没有!”大莲子要出门,却被杨弘抱紧了。大莲子说:“等等,我把菩萨请到柜子里去。”

大莲子拎着个篮子,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装作剪茶头,来到牛三强的家。牛三强一见那把明晃晃的大剪子,竟不住抖起来,脸色很不自然。大莲子用牛三强曾经问过她的话问:“老表叔你浑身抖什么?”说着,双手打开大剪子,剪口对着牛三强。

“大……大莲子,你不要乱来,你把剪子放下来。”“我大莲子一生对人赤心忠良,没想到老表叔你竟然这样下作。我想通了,今个儿就是拉你去公安局投案!你的几个儿子不是很有出息吗?我是个荡妇,我偷人,我不要脸,我去投案总行吧?可老表叔你也得赔上全家人的脸跟我一起丢,你强奸我不成,又去偷拍,你说你偷拍了多少房客?说!”大莲子一拍桌子,“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让你儿子问你。老表叔我听说强奸罪加上偷拍罪,可是要坐几十年的大牢。不过,你活该坐大牢,就你虐待马梅香这一点就该坐大牢。沒人稀罕你个糟老头子坐大牢,还要贴牢饭。关键是你那三个儿子,金宝贝,人五人六的,怎么就有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老子?老表叔,走!今天你不跟我去投案,我就一剪子把你捅死,再喝农药自己死,你看农药我都带来了。”说罢,真的从篮子里拿出一瓶农药来。

牛三强吓得脸作死灰色,一句话不说,冷汗从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往下淌。忽然,他起身关了门,转身朝大莲子走来,大莲子猛地站起来,剪子尖指着他鼻子尖,吼道:“不要过来,再来就捅死你!”谁知,牛三强往大莲子脚下一跪。

两人重归于好,彼此赌咒发誓,这事到此为止,永不对外人讲。当着大莲子面,牛三强把杨弘和大莲子的视频删了,大莲子把牛三强饿狼扑食的视频也删了。为了表示彼此诚信,两人又一次赌咒发誓。末了,大莲子招呼牛三强说:“老表叔,乌云过了还是晴天,衣服、被子脏了还送下去我帮你洗。”

牛三强给大莲子篮子里放了一块烟熏野猪肉。

风波过去了,但杨弘还是隐隐不安。他再一次确认,经过这件事,除了弥漫心头的恐惧之外,那代表着人之为人的羞耻感依然没有回归,他绝望极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一次超出了杨弘的想象。还是应了那句老话,生活才是创作不竭的源泉。不久,他在上海接到大莲子的电话,牛三强死了。

那天上午,一对情侣退了房,总台通知牛三强打扫卫生。电话打了三次,均无人接,陶虹便让杨青去看看。牛三强的房门关着,杨青大声喊了几声没人应,便用肩膀撞开了门。牛三强赤身裸体端坐在一张老藤椅子上,瞪着眼睛,眼珠充满紫色的血,直视着一个小小的显示屏,嘴角挂着血痕,已经凝固了,桌上放着一个碗,碗底残留着一点药液。杨青伸手摸了摸,已经僵硬了。显示屏里是一张狼藉的双人床,正是上午退掉的那个房间。杨青打通了牛贝的电话。正在县里参加天网工程调度会的牛贝听杨青说了现场情况,心中已大致明白。他招呼杨青暂时不要对外声张,把门锁起来,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一个小时后,牛贝回来了。杨青打开锁,两人进屋,牛三强还光着身子端坐藤椅上。牛贝检查了他的眼睛,帮他合上眼,拿起药碗闻了闻,再回放显示屏里的录像,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疯狂交合。关了显示器,又低头看了看父亲的下体,捡起丢在地上的衣裤,和杨青一起帮牛三强穿上。

“表叔死得惨,会不会被人下毒?这碗里还剩一些药,拿去化验一下。”

“惨?哼!他快活死的,那碗里是肉苁蓉熬的汤。”

“肉苁蓉是什么药?”

“补身子的,那还是几年前我去内蒙古出差给他带的。杨青哥,这事请你帮瞒着,给他留一点尊严。”

“你当儿子的,又干刑警出身,对死因都没怀疑,我就当老表叔的一觉睡死了。”

牛贝将显示器关了,装进自己随身带的密码包锁好,这才和杨青将牛三强抬上床睡好,然后往床前一跪,号啕大哭起来。

听到牛三强死了的消息,杨弘脑子里想到了他那套监控设备,只觉得脊背发凉。

杨弘专程赶回来吊唁。牛三强的后事办得十分风光。

杨弘最终还是从杨青嘴里套出了牛三强死后第一现场的情形。他知道凭牛贝的本事很快会在监控设备里复原自己和大莲子乱伦的画面。即便牛三强真的没删,但发现了又怎么样呢?为了掩藏牛三强的丑事,牛贝一定会对此秘而不宣。

不久,杨弘主动给牛贝打了个电话,两人说了很多知心的话。杨弘不经意间帮牛贝回顾了牛三强平凡而高尚的一生,总结了牛三强诸如古道热肠、为人正直、光明磊落等如玉的美德,表达了对逝者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缅怀。

临了,牛贝说:“小五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最盼望下雪吗?下雪了,你就带我们打雪仗。下雪真好,洁白的雪花覆盖着污秽的大地,像童话一样美好。”“是的,等天晴了,雪化了,一切都没有发生。”

转眼入夏,杨青心里闷得慌,走路无力。去医院检查,结果令人心碎,他患了心力衰竭。

很快,杨云、杨天、杨弘、杨柳四人一起,将杨青送往北京,托关系住进了阜外医院。疾病早有征兆。去年初冬马梅香去世,杨青抬棺材上岭时两腿发软、心慌气闷,还咯了一口血,可他也没当一回事。正月里和马千里吵嘴,一气之下又一次咯血,可还是没引起他重视。杨青一生逞能好强,心中多装着别人,总以为自己是打不垮的金刚,遇大事、小事总是一个人担着,终于酿成不治之症。

杨云安顿好杨青后,第三天就飞回Z县去了。次日,杨天也因中文系要召开自己的诗歌研讨会而赶回上海。这年头写诗的人寂寞得很,能开一次个人诗歌研讨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主角岂能缺阵?剩下杨弘和杨柳叔侄俩在医院陪他。杨云通过关系,为杨青安排一间单人病房。住了一个礼拜,病情稳定下来了。这天晚上,杨柳出去办事,杨青和杨弘谈心。

“老五,有件事哥想现在告诉你,假如我哪天走了,这事总得有人知晓。我找到小六子了,就是归岳城,我在四年前就找到他了。”“啊?!二哥为什么不带他回家认妈?这些年咱妈也不知为了小六子暗地流过多少泪水。咱爸为了小六子死不瞑目。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咱爸拉着二哥你的手,竖起一个大拇指和一个小拇指,我知道那是要你找到小六子!”“那时我还没有找到,我是在咱爸死后不久才找到他的。我这些年出门打工,一半为了挣钱,一半就是为了找小六子。”“二哥是怎么找到小六子的?”“老五,你听我慢慢说,小六子的经历够你写一部小说。小六子出世三天,就被父亲裹在包袱里送到了路边,被六安苏家埠一个叫宋有福的捡去,取名叫宋六安。后来宋有福死了,他老婆带着宋六安回到河南娘家,后来又嫁到四川,跟人养了两个娃。宋六安在那户人家吃了不少苦。后来养母病重,离开人世前告诉了他的身世,要他将来回到故乡,寻找亲生父母。他养母死后,第二个养父又娶了新人。十四岁的宋六安离开了那户人家,一个人流浪,从四川到河南,再到福建、浙江、广东,不知吃了多少苦,九死一生。三十岁时,带着拿命换来的钱回到安徽,重办了身份证,改名归岳城,成立了思乡文化传媒集团。我出门打工,先给人做油漆工,后来到思乡文化传媒集团当保安。本来我没过面试关,可面试第二天公司又来电话通知我去上班。我问为什么,他们说是董事长亲自点的。原来小六子回安徽后,早把我们弟兄几个的情况摸清楚了。在翻看面试刷下来的求职人员的简历后,小六子点名留下了我,并很快把我提为保安部门负责人。我听说董事长名字叫归岳城,就想到这人一定和我们岳城有关,随即想到了从小送走的小六子,就多留了个心眼。被提为保安部门负责人之后,小六子约我吃了一顿饭,问起了我家中情况。听说咱爸已经去世,母亲一人在家时,他表情怪怪的。我们谈了很多,我跟他说了父母送走小六子之后半生追悔,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以及自己出门打工,为了寻找六弟经历的种种情况。他一边听着一边流出泪。他哭的表情像母亲。我心中一阵激动,赶紧追问他名字的来由,他支支吾吾,追问他归家的家谱,他也答不上来,眼泪啪啪地落到红酒杯里。‘我其实不姓归,我姓宋,我原来的名字叫宋六安,宋也不是我的本性,我真正姓杨,老杨家家谱里没有我的名字。他说到‘宋六安三个字时,我的泪水已经出来了,我握着他的手不放。我们就这样相认了。”

“没想到老六他吃了那么多苦。我明白二哥为什么迟迟不带他回乡认祖归宗了,老六他还在记恨咱父母,一直不肯原谅。”“小六子始终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或许是年轻时他吃的苦太多了,他怨恨父母,他和故乡之间有一层隔阂。我问他既然不愿意认母亲,为何要认我这个二哥。老六哽咽说,‘送走我的不是你啊,你是我的亲哥,我如何能忍住不认?”“二哥你不要往下说,让我猜下面的情况。相认后,是你把老六介绍给了三哥,让他到Z县发展的?”“不是的,你三哥到合肥来招商,那时他有招商引资任务,我便把老六介绍给他。我跟老三说岳城是我好兄弟,没说是亲兄弟。老三把岳城招到Z县去正好完成引资任务,岳城也可在老三照顾下更好地发展,两全其美。”“难怪归岳城和三哥走得那么近,原来就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啊。三哥知不知道归岳城的真实身份?”“不知道,我一直没跟他说。老三是个正派人,还是个认死理的人,知道是自家兄弟反倒束手束脚,能帮的事他也不幫了。这次父亲修墓的事你也看到了,他跟县里打个招呼我看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就是担心别人说闲话,一口回绝了马千里,结果闹出那么大的风波。老六的确是个人才,在老三帮助下很快在那边打开了局面,前年又拿了五百亩地,开发一个叫‘故园之恋的项目,几十个亿的投资,老三亲自主抓这个项目。”

“二哥,你让我再想想。老六改名叫归岳城,说明他心中渴望回家,母子团聚,认祖归宗。可是过去的事情在他心中造成的伤害又久久不能抹平,他渴望回到故乡又拒绝故乡的一切,他渴望母亲的温暖又拒绝回家认母。”

“是的,你写小说的脑子好用,就是那样的。虽然回安徽多年,老六一直关注着岳城的每一点变化,却从未踏进岳城。虽然经常听我说起母亲,但从未回家认母,他最渴望的就是他最拒绝的。直到——”

“直到赵月儿在网上发了大量母亲和故乡的照片,小六子看到了这些照片,被母亲深深吸引,被故乡招魂,这才踏上了回乡之旅,是这样吗?二哥,小六子像一块飘在外面的铁,母亲和故乡是巨大的磁场。”

“是的,我没法像你那样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真实的情况就是那样。”

“后面的事情我基本知道了,他回家后和母亲处得非常融洽。我们都看得出他俩亲如母子,母亲的慈爱也应该慢慢融化他心中的坚冰,可他为什么还不认母亲?”

“我上次又催促他,可他说还要再等等。当时我不理解,心中还有些抱怨,可从后来的事看,他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就在杨青住院前的一周,归岳城失踪了。至此杨弘才明白,正是小六子的失踪,在某种程度上诱发了二哥潜伏已久的心脏病。

杨云当年考取云南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该省Z县,从基层干起,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分管县里的招商引资和项目。几年前到合肥招商,杨青将自己所在公司的董事长归岳城介绍给他,两人一见如故。后来归岳城果真如约来Z县投资,成立了思乡国际集团,业务涉及创意、策划、动漫、影视、电子出版等多个领域,一时风生水起,深得县委、县政府信任。不久,县政府委托归岳城牵头运营白云文创园,给了一系列优惠政策。不到半年,归岳城不仅让思乡国际集团成功入住白云文创园,还引进了三十多家关联企业。白云文创园是县委书记在任县长时主抓的一个项目,政府规划了两千多亩土地,仅基础建就投入十几个亿,巢筑好了,却没有多少凤凰来。首战告捷,归岳城信心百倍,迅速扩张,拿下了白云山省级森林公园开发权,谋划了一个总投资过五十亿的重大项目——“故园之恋”。县委、县政府再次为“故园之恋”制定了一系列优惠政策,杨云亲自主抓这个项目。

归岳城请了国内顶尖的公司历时近一年时间规划设计了“故园之恋”。项目规划在几次征求意见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上“规委会”和县委常委会议时一致通过,得到极高的评价。创意宣传本来就是归岳城的老本行,在项目未动工之前,“故园之恋”已经风靡网络,吸引了大量眼球。

白云山在Z城北三十公里处,白云之下烟村如画,白云之上孤峰擎天。故园在白云山麓,总规划面积五十平方公里,一期规划建设面积两千亩。归岳城提出“让全世界漂泊的游子回到故乡”,自然,首先得让中国的游子们回乡,得让自己在异乡的土地上找到自己的故乡。

他们制作了“故园之恋”的宣传片。宣传片上归岳城带领着一群动漫人物寻找故乡,游子各回家,斯人独迷茫。

“故园之恋”一期规划建设五十六个故园,是一个集山水观光、旅居养老、民俗体验、影视基地和旅游地产于一身的综合性项目,一期投资三十亿元,很快成了网红打卡点。最先开发的是五百套别墅,包括二百套徽派别墅、一百套吊脚楼、一百套树屋和一百套木屋,开盘当日就被预订一空。接着两百套高档四合院开始设计。在“故园之恋”带动下,Z县房价一路飙升。

就在“故园之恋”如火如荼推进时候,赵月儿在网上推出月亮湾洪大娘系列,母亲成为新网红。归岳城无数次对着屏幕端详故乡与母亲,那个自己从未回去过的故乡,满山的红叶,遍野的芒花,白发母亲在竹篱笆内劳作的身影,让他魂牵梦萦。他一次次点击鼠标,放大母亲的照片,在母亲的瞳孔里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自己。

自从养母临终前告诉自己身世后,归岳城就开始密切关注着岳城,通过各种渠道打探杨家的一切,无数次近距离凝视故乡,却从未跨进故土半步。怀着极其复杂的情感第一次踏上归乡之路,归岳城百感交集,每近一步都在心中提醒自己,你是一出生就被故乡和父母遗弃的人!然而,在见到母亲的刹那,心中数十年怨恨形成的冰墙轰然倒塌。和母亲相处的日子里,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快乐,沐浴在亲情的阳光里,一次次流连忘返。而与赵月儿的相识,更是上天的恩赐。如同在见面第一眼就原谅了母亲一样,他第一眼见到赵月儿时如被电击。后来的一个晚上,当赵月儿躺在他怀里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时,他说“月光照亮了黑暗的心空”。

后来,违规别墅事件爆发,担忧很快变成现实,“故园之恋”项目被紧急叫停。环保督察组进驻Z县后,直奔“故园之恋”项目。经查“故园之恋”一期严重违规违法。白云山是省级森林公园,大量林地未批先占,“故园之恋”首批在建的五百套别墅中,只有二百套徽派别墅有合法的手续,其他三百套吊脚楼、树屋、木屋均是违规建筑,面临着被拆除的命运,“擦边球”直接打进了法律的球洞。县委、县政府连续召开几次专题会议。主抓“故园之恋”项目的杨云在会上做出深刻检讨后,集体研究决定,拆除所有非法建筑,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从严查处,绝不姑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拆除通知书还没有下达,归岳城那边已经四面楚歌。“故园之恋”将被拆除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交了房款还没拿到房的购房者担心竹篮打水一场空,纷纷云集思乡国际集团和县政府,要求退还房款。更可怕的是,拆违风波撕开了归岳城思乡国际集团非法集资的内幕,诸多债权人围到公司讨债,无果后又围到县政府,多米诺骨牌效应,更多人上门讨债。种种迹象表明,思乡国际集团涉及大量非法融资。“故园之恋”项目资金链瞬间断裂,恐慌在债权人和买房人中蔓延。就在县政府向思乡国际集团下达拆除违规别墅的决定前一天,归岳城失踪,一时人心惶惶。

Z县有关部门正式立案调查思乡国际集团非法集资案,众多涉案人员及时采取了必要的限制措施。立案公告一出,呼天抢地者如云,思乡国际集团非法融资总额很快飙升到三十亿之多。据知情人透露,这三十亿集资中很多是利滚利,再除掉给融资中间人的高额费用,实际真正用到“故园之恋”项目上的资金不到十亿元。案件水落石出,思乡国际集团二十余人锒铛入狱,归岳城依然杳无音信。受此案牵连,杨云被问责,免去职务,降为科员。免职后,杨云递交了辞职报告,回到故乡看望母亲后,又飞往北京探望住院的杨青。

归岳城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回故乡岳城。有关部门冻结了归岳城在国内的全部资金、资产。专案组亲赴岳城,调查归岳城在乌桕岭的投资项目。这时大家才知道,早在两个月以前,归岳城已经撤出了在乌桕岭旅游开发公司的全部投资,公司的董事长也已换成了赵月儿。

杨青的病情进一步加重,心力衰竭到了晚期,医院说最多还能活八个月,除非实施心脏移植手术。心脏移植虽然不乏成功案例,但高昂的手术费用令人望而却步。但这还不是关键的问题,杨云、杨天、杨弘和杨柳叔侄商议了,只要能治好杨青,再多钱也想办法。关键是哪里有合适的心脏。杨青倒是开朗,反过来一再安慰弟弟和儿子,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要去枉费心思花冤枉钱。

在听杨云讲述了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后,杨青泪水啪啪往下掉,杨云递给他一张纸巾。杨青说:“都是我害了你们俩,当初若不把小六子介绍给你,哪有今天的灾祸?”“小六子是谁?”“老三,事到如今,是该把真相告诉你的时候了,归岳城就是我们找了很多年的小六子,那个一出生就被送走的六弟啊!”

“啊?!”尽管情况来得突然,但杨云很快稳定了情绪,理清了思路,“难怪二哥当初介绍他给我时说‘他是我的好兄弟,我好愚钝,竟然这么长时间没体悟出二哥的心思。”“我当初不告诉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再说小六子也不让我告诉你。”“这个不必说,我都能明白。妈知不知道这件事?”“还没有相认,先前小六子心中有道坎邁不过去。第一次回家见到妈后,娘俩好得不得了,小六子特别恋妈,妈也很喜欢他,每次小六子离开月亮湾都依依不舍。我见他娘俩亲密,又建议小六子认祖归宗,可小六子依然不肯,似乎另有苦衷。”“我明白了,归岳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怕连累我。其实,他的事在去年下半年就已经现出端倪,危机重重。他心里有数,一直拖着没有认妈。你想他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世人知道我们是亲兄弟会怎么想、怎么说?组织上又会怎么做?岳城虽然捅了天大的娄子,还是能想得周到,终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老三,你能这么看他我真的很宽慰,我怕你怨恨他,他拖累了你,我害了你。”“二哥你这是说哪里话?是我们杨家对不起他啊。”“老三,小六子这一生吃了太多的苦……”

听杨青讲相认的经过,说到宋六安这个名字时,杨云追问:“你说归岳城原名叫宋六安?”

“是的,他养父是六安人,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杨云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和不安,没有逃过杨青的眼睛。“哦,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名字奇怪而已。二哥继续说,他在和你相认之前都做过些什么?”

听完归岳城的经历后,杨云说:“小六子太苦了,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公司叫‘思乡,为什么要折腾那样一个‘故园之恋。小六子一生都在回乡的路上,月亮湾是他眼中的故乡,也是他心中的刺、他身体里的病灶、他生命里的黑洞。二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妈?”

“老三,我正要和你商量。我是将死之人,人一到了我这个地步,心中反而没有主意了,妈妈今年八十一岁了,告诉她怕她受不了。小六子出事后我们通了几次电话,妈在电话里都哭了,如果知道归岳城就是她苦苦寻找的儿子,我怕她更受不了打击。如果不告诉她,我不知小六子什么时候能出来,我怕妈等不到雨过天晴的那一天。”

“二哥,让我再想想,你安心养病,接下来我来处理这些事。你养好身子最重要,你要有信心。我们弟兄几个都在满世界寻找合适移植的心脏,你一定要乐观,要坚持到那一天!”

“老三,拜托了,哪天我不在了,我以死去的父亲的名义委托你,我死后你就是家中带头大哥,你要照顾好妈和弟兄们。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力远比我强,有你在我放心。”

“二哥,归岳城就是小六子这事还有谁知道?”“除你我之外,就老五知道。”“老五知不知道归岳城曾经叫宋六安?”“我跟他说了,怎么了?”“没怎么,有些事我不好跟二哥多讲,你告诉老五,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提起归岳城曾经叫宋六安!切记!切记!包括你我,不仅不要再提起,还要永远忘记!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人家问起我们知不知道宋六安,我们都要说不知道!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老三,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但我知道必有隐情,老五晚上过来看,我一定叮嘱他。”“不,你现在就打电话叫他来,不要在电话里跟他提宋六安这个名字。”

这时,杨云手机响了,老部下封雨在电话里说归岳城投案自首了。

母亲怕汽油味,一生不敢出远门,现在八十一岁了,却在杨云和赵月儿陪同下飞上了天。望着窗外的白云,母亲说:“月儿,都说好人死了会上天堂,今儿个我看到天堂了,你知道那些人都住在哪吗?”“干娘,那些人都住在云彩里头,只是我们看不见。”“不,我看见了,月儿,我看见小六子他爸爸了,就在那云朵后面。他刚才喊我了,他说老二的病会好起来,小六子很快会出来,他说月儿就是我的好闺女。”“难怪老四说妈成仙了。”杨云说,“妈,你记住我的话,暂时不要跟小六子相认,他性格敏感,聪明绝顶,现在最想看到妈和月儿,但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相认,他怕妈伤心。”“放心,我老了但不糊涂。”

杨云安排母亲和赵月儿去看守所。隔着玻璃,归岳城拿起电话,喊了一声:“洪阿姨,您来啦。”自从私下里和赵月儿走到一起后,归岳城就改口跟着赵月儿喊妈为干娘,现在又改回去喊洪阿姨。

母亲眼睛已经红了,望着归岳城,一时说不出话来。归岳城凄然一笑说:“阿姨平时连汽车都不坐,这次却千里迢迢来看我,对我真像对亲儿子一样。”“孩子,你吃苦了,我心疼你。”归岳城温暖地笑笑说:“这些天回忆和阿姨在一起的日子,那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吃您烧的饭菜都上瘾了,每次去月亮湾都要长好几斤肉呢!”“你一出来就回去,我天天给你烧好吃的。我去白云庵烧香,菩萨都说了,孩子你现在走厄运,不过菩萨也说了,你很快会解脱的。”“比起经历过的那些事,这算不了什么。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能活到现在已经赚了。”母亲像被针刺了一下:“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阿姨,您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归岳城说,“您答应我,一定多保重身体,我还要吃你烧的菜呢!”“放心孩子,我会照顾好自己,等着你回月亮湾。”“我哥他现在的病情怎么样?”

又触到母亲的痛处,淌在眼眶里的泪水簌簌地掉下来。“医生说要心脏移植,哪里去找心脏啊?我做娘的这颗心可以给他,可是太老了,没用了。”

归岳城眼睛也湿润了,停了停,安慰母亲说:“阿姨不要着急,古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哥他好人有好报。阿姨你把电话给赵书记。”

赵月儿接过电话,喊了声“董事长”,泪水就奔出眼眶。

“赵书记你笑一笑,哭的样子不好看。你可是乌桕岭老百姓的主心骨,要经得住事。”“你情况怎么样?”“天道有常,世事难料,一场雷霆风暴让凝聚我全部希望的‘故园之恋瞬间崩盘,留下一个烂摊子和数不清的骂名,无数投资人血本无归,很多人受到牵连。这些虽不是我的本意,但却因我野心膨胀、盲目扩张而引起,怨不得天,怪不得人,我接受老天对我的惩罚。六道轮回,皆有因果,过去的因造成了今天的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现在是算总账的时候了,讨债的都在门外等着。对我来说,这里是最安心的地方了。我一生都梦想回乡,没想到归宿竟然是一座监狱。”“等你雨过天晴,我陪你东山再起。”归岳城眼神恍惚起来,念道:“明明如月,悠悠我心。”

探望时间很快到了,母亲又抓过电话,说了最后一句:“阿姨等你回家。”

两人走出看守所大门已是黄昏,杨云在车里等,开车是老部下封雨,封雨早年是杨云的秘书。车出城后离开大道,上了一条山路,不一会儿开进了一片森林,开进一座大花园,在一栋古建筑前停了下来。

“我已是一介布衣,难得你如此用心。”“您说这话见外了,大家都很牵挂您。”封雨说。

走进聚贤阁,餐厅内已经聚了一些人,见杨云陪人进来,齐刷刷站起来。杨云一看,全是自己在任时的老部下。杨云向众人介绍了母亲和赵月儿,說:“以前没日没夜地瞎忙,很少有机会陪老母亲,每每想起心中愧疚难安。现在无官一身轻,终于能陪母亲出来走走,看看祖国大好河山,没想竟然惊动了兄弟们。大家公务繁忙,不应该打搅的,都是封雨嘴不关风,等会儿要先罚封雨三杯。”说罢,坐到圆桌上首中间位置,让母亲和赵月儿坐自己右侧,众人一一入座。

见桌上摆着名酒,杨云说:“多事之春,酒还是撤了吧。大家以茶当酒,叙叙旧即可,切不可铺张浪费。”封雨说:“老领导,今晚这饭局是我私人掏钱,都是你信得过的老部下,放心喝一杯。”杨云坚持说:“那就换本地酿的粮食酒,那些讨债、上访的估计这个时候还在申诉,酒建议大家就不要喝了,传出去不好听。我现在老百姓,可大家还身在江湖。”

封雨按杨云的意思换了散装粮食酒,众人斟上酒后都站起来敬杨云和他母亲,以及赵月儿。杨云喝到嘴里,还是名酒的滋味,但却不好再说什么。

母亲晕车,只喝了一点清汤,便提前退席,在赵月儿陪同下去房间休息了。母亲一走,大家放开喝起来,不一会儿,一壶“散装酒”就差不多见底了。

张羽端一个大杯子过来敬酒:“杨县长,我们都等着你早日归来!兄弟们私下里都为你鸣不平,这些年你为咱们县发展立下汗马功劳,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故园之恋的事不能让你一个人来背锅。我听说等这件事风波平息,你很快就会官复原职。来,我敬您一杯!提前为您归来接风。”

大家都附和张羽。杨云摆摆手:“张局长的心意我领了,可这酒我不能喝。今儿个高兴,说几句心里话,承蒙这么多年大家的支持和抬爱,可犯了错误就是犯了错误,我们都要服从组织的决定。我现在就是一老百姓,你别说,我这段时间还真体会到老百姓的好处来——自由自在。至于后半生怎么过,我打算回老家自主创业。这两年老家闹非洲猪瘟,猪肉价格飞涨,我打算回去创办一个高科技养猪场,为全面小康贡献一份力。接风酒我不能喝,贺喜酒我喝,小杯。”

张羽坚持用大杯。黄珊珊站起来说:“张局长还是按规矩,你大杯,县长小杯。”张羽坏笑道:“美女又护驾,我嫉妒!我抗议!”黄珊珊说:“就你那点胆还敢抗议,你喝不喝?非要喝大杯姑奶奶我陪你。”张羽求饶,说:“黄局长我喝,我喝!”

黄珊珊是杨云安徽老乡,阜阳人,安徽有说法,阜阳麻雀子也能喝四两。黄珊珊是出了名的大酒量,曾经喝过三斤白酒,放倒一桌子的人。

酒后大家又到KTV包房高歌一曲,之后各自散去。杨云回房间路过母亲房间时,敲了敲门,赵月儿开门,两人还在等他,都红着眼。

回到自己的房间,黄珊珊已等在里面,洗了澡,穿着睡衣,风情万种。

“那几个开发商听说你来了,要请你吃饭,今天约我了,你明晚参加不参加?”“不参加,明天上午就走,此地不宜久留。”“不回家看看?”“明天一早再通知她,带孩子到这里和妈妈见个面。”

归岳城在受审期间,带出了另一起大案。他原名叫宋六安,是十多年前一起贩毒案的主犯。当年那起大案震惊全国,出了几条人命,主犯宋六安在围捕时侥幸逃脱,从此人间蒸发,公安部一直在通缉。数罪并罚,归岳城被判处死刑。他放弃上诉,被执行死刑。行刑前他签字捐出自己的心脏,移植给杨青。杨云亲自在幕后督办了这件事,确保小六子这颗一生漂泊的心回到了二哥体内。

一个月后,杨青出院回到月亮湾,往风烛残年的母亲面前一跪:“妈——我把小六子的心带回来了。”杨弘陪哥哥回来,晚上,兄弟俩趁月色悄悄将一个小木盒埋在杨春风脚旁,并在春秋苑大石头上,补刻了两行字“魂兮归来,岳城苍苍”。

归岳城死后,赵月儿将公司的事情安排好,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说是去西藏。三个月后,赵月儿在杭州的一家医院秘密生下一个男婴,取名赵杨。赵杨一出生,就被项翎抱走,单雄和项翎给孩子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单朝阳。

思乡国际集团非法集资案引起的负面影响并没有因为归岳城的死而消除,还在继续发酵。民意暗流涌动,上访此起彼伏,更多干部受到牵连。杨云再次被上级找去谈话,前前后后一个多月,最后还是脱了身,这让很多人意外。大家已经开始等着看他的好戏了,但结果令人索然无味。经此一劫,杨云索性辞了公职,离开了云南,回到月亮湾陪母亲。

归岳城死后,母亲衰老了很多,经常黄昏时刻一个人到春秋苑,摸着大石头上的字,轻轻地喊“我儿,我儿”,为小六子招魂。天渐渐黑了,她瘦弱的身子和苍老的呼唤都成为黑夜的一部分。每次杨青或杨云找到她时,都泪湿衣衫。直到一天傍晚,残阳如血,野花璀璨,几只红嘴相思鸟在乌桕树上叫,母亲喊累了,扑在那个刻着诗文的大石头上睡着了。杨云和杨青先后赶来,喊她、哭她、摇她、抱她,用脸顶她的怀,用手摸她的脸,她都没有醒来。

母亲的后事办得热热闹闹,月亮湾的老老少少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赵月儿以干女儿的身份披麻戴孝,哭得最伤心。马千里三兄弟专程赶回来吊唁,见了杨云,格外亲热和恭敬,杨县长长杨县长短地喊个不停。办完母亲后事,杨云远走他乡,据说去了一个熟人的公司上班,平时很少回来。

乌桕岭旅游开发公司在赵月儿的带领下,一日日做大,乡村旅游兴起来,乌桕岭、月亮湾、竹影坪、银珠坪一带,都成了网红打卡地,无数患了思乡症的城里人拥来,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项毛出事了,醉驾,肇事后逃逸,被刑拘,后来被开除了党籍,判刑半年。杨安接替项毛担任了村支部书记,成为乌桕岭新一代掌舵人。尽管在项毛醉酒的那个晚上,杨安远在杭州出差,但社会上依然传闻那顿酒是杨安设的局。项毛出狱后,挑唆者问他,项毛说:“我喝醉酒咎由自取,和杨安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杨弘关于故乡的小说被翻译到国外,他应邀到英国出席新书首发式。就在他逗留英国到处演讲交流志得意满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犹如晴天霹雳。他和大莲子乱伦的视频被人发到色情网站上,在朋友圈内疯传。知名小说家乱伦的话题爆屏互联网。更糟糕的消息传来,杨安责骂他母亲,大莲子羞愧自杀,投了半月塘。

回去,还是漂泊,是个问题。

仰天秘境

“故园之恋”崩盘后,归岳城失踪,直到投案自首,前后半个月时间,他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这成为杨弘心中的一个谜。滞留英国的日子漫长而阴郁,杨弘靠虚构度日,以归岳城为原型,写了这部名为《仰天》的中篇小说。当《仰天》发表于某知名杂志时,小说里描绘的仰天坪已被划入生态红线,凝聚着归岳城、小鱼儿、赵月儿、杨弘、马西风等人心血的“仰天秘境”开发计划无果而终,美丽的规划成为传说中的鬼话。

乌桕岭的叶子红了。

银珠坪下,马家老屋改造成的仰天阁古色古香。

仰天阁是进入仰天秘境的入口。

段天涯走进仰天阁,在预备室里放下行李,交出手机、身份证、银行卡等随身物品,穿上指定的衣衫,戴上手环和耳麦,背上配备的行李包,按指纹进入仰天密室,输入密码,显示屏上出现了失恋、逃亡、忏悔、救赎、审判、思乡、受难、仇恨、愤世、焦虑、抑郁、出离、厌世、幻灭、绝望、病痛、失败、解脱……诸多选项。段天涯按下逃亡键,根据提示,输入惊弦、应沉、转蓬、晓星、荒城、忘机、无尘、暮晖、霜飞等九个词,然后坐到一张椅子上,靠背伸出两只手,围住他的腰。灯光暗去,慢慢陷入黑暗,冥冥中似乎有人给他戴上面具,耳边响起老者的声音。“孩子,欢迎你来到仰天秘境,无论你曾经叫什么名字,经历过什么,现在身处什么境况,愿你在这里最终得到宽恕和解脱。接下来的时光旅程,你将经历九次劫难,你有九次机会改变身份摆脱命运纠缠。然而,我又不得不感伤地告诉你,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游戏,你所看到和经历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好吧,孩子,该上路了,你现在叫惊弦,祝你好运。”

黑暗中,圈椅缓缓上升,惊弦耳边传来黑色的风声、水声、鸟鸣、花语、鬼哭、狼嚎、虎啸、猿啼、呐喊、嘶叫、山崩、雷鸣,眼前出现了闪电,照亮巉岩峭壁,蝙蝠惊飞,马齿苋花粲然开放。上升戛然而止,惊弦一身冷汗走出圈椅,被轻轻推出暗道,身后徐徐关合成岩壁,壁上刻有一只黑蝙蝠,题“黑暗隧道”四字。

惊弦站在石崖上扶栏四顾,俯仰天地,头上蓝天、白云,银珠瀑布从天而降,被巉岩撕裂成一道道白练,一朵朵飞翔的水如万千银燕,雾气氤氲,彩虹缤纷,银珠瀑布落入脚边碧龙潭,水声轰鸣,激起巨大漩涡,沿着潭口满溢而出,无数珠帘随风飘落,脚下悬崖百丈,银珠坪曲水环绕。一只橡皮筏泊在潭边,惊弦解缆登筏,划着双桨,绕开漩涡,划到瀑布之后,俯身之际看到一张陌生的荡漾的脸。就在此刻,漩涡中蹿出一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红舌头像一簇闪电……惊弦大惊,奋起举桨,欲与之搏,橡皮筏剧烈摇晃,忽然耳中传来“此乃幻象”。惊弦立刻委身筏中,双手握紧橡皮抓手,橡皮筏稳定下来。幻象消退,漩涡澄碧。瀑布后有一条暗河,惊弦划筏入河,见岩壁上刻写“龙潭幻影”。心想,刚才险些葬身潭底,幸亏稳住了气息。沿暗河前行十余米,光线暗下来,弃筏登岸,在黑暗中摸索十余米,眼前灯光如豆,尽头一口枯井,从井底仰望,井口吊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剑。井壁上似乎刻有文字,抹去苍苔看见是“利剑高悬”。达摩克利斯之剑什么时候落下来?惊弦坐上一只藤编篮子,系好保险绳,竹篮缓缓上升,井底灯光化作一粒萤火,最终什么也看不见了。忽见头顶利剑一闪,割断了提篮的麻绳,篮子急速坠落,惊弦发出一声尖叫,伸手往井壁上抓,触壁刹那奇迹出现了,篮子停止下坠,重新缓缓上升。惊弦松了一口气,已经死过了一次。靠近井口,再看那把利剑,不过是一束照人逃离枯井的光。终于到达井口,弃篮上岸,是一个天然石窟。观望之际,石窟深处冲出一只金黄的老虎。刚刚经历黑暗隧道、龙潭幻影、利剑高悬,惊弦心知此亦不过光影的幻象,何足惧哉!谁料老虎狂啸一声,竟震得泥沙俱落,双爪已经扑到眼前。惊弦大惊,狂奔出洞,脸被洞口的荆棘划得刺啦一声响,背包被什么挂住,跑出两三丈远才慢下脚步,方知背包落在洞口。慢慢转身往回,心慌渐渐平复,想起佛陀成佛前舍身喂虎的故事,暗暗自责,刚才就算被老虎吃了又如何?大不了舍身成仁!只怕即便我舍身喂虎,虎也不吃,明明长得那么彪悍,怎会贪吃我这肮脏之身?这样一想便坦然许多。走到洞口,撿起地上的背包,见晃动的荆棘上还挂着一张撕开的脸皮。伸手在脸上摸摸,耳中响起老者的声音。“孩子,惊弦死了,你现在叫应沉。”哦,我现在叫应沉,挂在老虎洞口的是惊弦的脸。应沉忍不住往洞里瞅,倒吸一口凉气,那只老虎还坐在洞里呼呼生着闷气呢!抬头见石洞上方刻“虎穴惊魂”四字。掐一掐手背,痛,确信刚才的老虎非梦中之物。

不远处有一群猎户伏在草丛,上前一问,方知是前朝旧人,奉命守在此地捉虎已两百余年,为首者名叫单勇,此地名捉虎冈。应沉告诉单勇:“老虎就在洞中,刚才有个叫惊弦的过客被老虎吃了,脸皮还挂在洞口。”单勇大笑道:“此梦中之虎耳!”应沉定睛一看,哪有猎户?草丛中卧着几块石头,说:“汝等才是梦中之人。”转身沿小路斜行,回首那几块石头又变成猎户。不远处有草庐一间,庐中有佳人,正在煮泉烹茶,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飘出木窗,两只白鹤飞向天宇。应沉推开半掩的柴扉,菊花正肥。怔怔出神之际,佳人回首,眼中秋水荡漾,波光潋滟。应沉应邀入庐,喝了一杯翠兰茶,佳人自号红雪,亦是天涯倦客,一间草庐,暂寄浮身。

告别红雪,应沉走约半里路,遇一山涧,怪石嶙峋,清溪寒冽,一只老虎从林中奔出,蹭地跳过去,追赶白云去了。涧上三根腐木长着木耳,踏足桥上,俯首寒潭,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一张叫应沉的画皮。潭中多彩石,游鱼追逐黑色的影子,水面漂着几片新落的红叶。小桥那头,巨石上刻“虎跳涧”三个大字,笔画里长着苍苔。

再往前林木幽深,银珠溪滴水珠帘,一女子溪畔浣纱,待应沉走近,哪里有女子?一只红狐狸倏忽钻进竹林。沿银珠溪曲折下行百余步,溪涧会合,涓涓细流,穿林越石,汇成一湖。湖外垒石为堤,湖水越堤成瀑。应沉站在堤边俯瞰,远处群山逶迤,重峦叠嶂,飞瀑在悬崖半腰落入碧潭,正是先前筏渡惊弦的那潭子。湖旁一石,刻“天湖捞月”四字。

湖边泊小舟,登舟解缆,飘向湖心亭,亭内一几、一榻、一橱、一炉,锅、碗、瓢、盆皆备,柴、米、油、盐俱足,酒在缸里,茶在盒中。耳边响起老者的声音。“孩子,天潭捞月乃仰天胜景,今晚可下榻湖心亭,晚饭自己动手,床头有钓竿,橱内有诱饵,湖中有大鱼。”应沉置壶于炉,生火烧水,再取出钓竿,上了诱饵,抛钩入湖,悠然静坐。不一会鹅毛浮子一晃,提竿钓起了一尺来长的白鲢,壶中已腾珠滚浪。

夕阳西下,应沉做好晚餐,一条红烧鲢鱼,一盘野蘑菇,一碟花生米,舀出一瓢酒,就着余晖小酌。天色渐暗,起身点亮亭角风灯,已有三分醉意。不觉月出东山,泼光秋水寒潭,惊飞树上山鸟。忽闻琵琶声,循声望去,湖畔石头上一女子弹琵琶,月光染白衣衫,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月光中苏轼遥遥举杯,唤应沉同饮。一曲终了,应沉酒至半酣。

一个梦罢了。

俄尔,琵琶声急,李白对酒当歌,在秋风里狂舞,“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应沉如中魔咒,亦在亭中举觞狂饮,且歌且舞。不知不觉,明月落入湖中,忽见李白纵身一跳,白光入水,月亮碎了,化作满湖银箔。岸上琵琶声歇,琵琶女像青烟一样融于无边月色。

又一个梦罢了。

应沉酒醉,和衣卧榻,半夜被轻歌惊醒。揉揉眼睛,先前弹琵琶的女子移舟湖中,解衣沐浴,月光照着如水长发和雪白胴体。应沉骤然酒醒,浑身躁热难耐,血管要迸裂,喉咙冒火,干咳一声。女子抬头向这边张望,目若星辰。

“仙姑如何半夜里低唱?”

“妾乃天湖女神,每逢三五夜在此沐浴。不想巧遇郎君,实乃千万劫因缘和合,良辰美景难负,何不同游天湖。”

“善哉!”应沉明明知道眼前一切皆是幻觉,仍然大喜过望。天湖女神摇舟近亭。应沉跳入舟中,凝眸细看眼前人美艳绝伦,暗吞口水,心跳加速,双手抖得厉害。尚未触及冰肌,不料女子一甩长发,纵身入水,上半身浮出水面,宛如一朵白莲。老者的声音在应沉耳中响起。“此乃梦幻泡影!”此時应沉哪顾得是真是幻?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扑通一声就跳进水中,向天湖女神游去。寒意彻骨,只觉腿上一阵痉挛,沉入湖底,眼中闪现出一个熟悉的洁白的身体,人很快失去了知觉。

晨光照榻,应沉醒来,想起昨晚之事,疑为天湖一梦。起身穿衣,看见亭柱上挂着湿衣衫,方知追女神入水一事千真万确。湖中暗藏玄机,自己又死了一回。伸手摸摸脸,水泡后脸皮起皱,随手扯下来。耳中响起老者的声音。“孩子,应沉死了,你现在叫转蓬。”转蓬从背包里取出干净衣裳穿上,起身就着湖水洗漱,在湖中看到又一张陌生的脸。

转蓬吃过早餐,洗净杯盏,把亭内清理如初,方登舟上岸。天高云淡,漫山乌桕的叶子在秋阳照耀下色彩斑斓。转蓬沿山路攀上摘星岭,极目四顾,乌桕岭九湾十八坪尽收眼底。他坐在大石头上,从包里取出望远镜遥望月亮湾。游客一拨拨进山,停车场很快满了;明月楼旁柿子树上的柿子黄了,像满树太阳,红嘴相思鸟围着柿子飞;明月楼后院乌桕树叶子泛黄、变红了,有人反复地拍摄,树下老水井边两个游客在洗青皮萝卜;半月塘喷泉现出彩虹,塘边芦花白了;一辆车停在明月楼前,项毛走下车拄着手杖像凯旋的将军;大莲子拎着一篮子新挖的红薯从地里回来,走过明月楼放下篮子捧了几个大红薯送进去,出来后拎着篮子回到莲花居;陶虹送项毛出门,项毛钻进车里,车向元宝石方向开去,陶虹回首一笑……不知不觉,已近中午。突然应沉站了起来,手颤抖起来,望远镜里一头银发的洪桂花拎着竹篮,提着锄头出了门,打开竹篱笆门进了菜园锄草。她上着红格子褂子,下穿黑灯线绒裤子,姿势那样优美,几只老母鸡吃地里新翻出的虫子。她停下来了拄着锄头向山上望,举手遮住头顶的阳光,皱纹里流出汗水。她向摘星岭方向望——望谁呢?目光那样慈祥。转蓬一阵激动。洪桂花拿出手帕擦擦额头汗,又俯身锄草,一个女子悄悄进了菜园子,举起相机拍她。啊!是她吗?转蓬屏住呼吸,眼珠子一动不动。不是她,从拿相机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一个普通游客,菜鸟级摄影爱好者。哦,洪桂花和拍摄的人打招呼,脸上露出笑……草锄完了,她又去另一块地里拔起萝卜,青萝卜、白萝卜、红萝卜,好大的萝卜!一会儿就装满一篮子。她拎起篮子,啊,太重了!好!那个一直在拍照的女孩子过来了,帮她抬起一篮子萝卜,一老一少走出了菜园子。洪桂花进屋很久了,转蓬还在透过望远镜痴痴地望着。

岭上有木房,名松风阁。转蓬走进阁内,耳内响起老者声音。“今晚可下榻松风阁,断崖摘星。”转蓬放下行李,环顾屋内,与湖心亭类似,陈设简朴雅致,配备了必要的生活器具物资。转蓬点燃火炉,烹茶煮饭。

午饭后,转蓬拿起望远镜朝月亮湾方向遥望,从明月楼到莲花居、文化广场、元宝石、土地庙、农耕文化馆、稻香村、丽人居,再到白云庵。镜头再扫回来,又转到竹影坪、银珠坪、芒花湾……一处处看,他看见云彩的影子落在芒花上,他看见蝴蝶伏在红叶上一动不动,他看见白云庵风铃轻轻摇晃,他看见春秋苑前大石头上刻着“杨柳依依,春风和畅。洪德悠悠,桂花飘香”,然而,再没看到洪桂花,也没看到洪桂花身边的那个人,她去了哪?

山路上飘来红衣女子,一株会走路的红叶,是住在捉虎草庐里的红雪。两人并肩坐在大石头上,像金庸武侠里的江湖儿女,但看浮云遮白日,哪堪归雁鸣秋风!

“转蓬,远远见你一直遥望,看到什么?”“红雪,我看见人间,似我的故乡;我看见芒花,似母亲白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未死莫还乡,还乡已断肠。篱边花似雪,楼上人如月。”“来这仰天秘境的果真都是断肠人。”红雪说罢,拿了转蓬的望远镜,对着浮云仰望。“仰天皆梦幻,浮云亦白头。”转蓬说。“转蓬啊,你要相信万法真实不虚,天空里的云朵都菩萨,那踩莲花的是观音,那骑白象的是普贤,那坐在雪狮背上的是文殊,花开花落不过轮回,云聚云散法度众生。”

黄昏时分,红雪告别。“一千零一夜仰天故事会,今晚是第三夜。剧透一下,主角叫白莲,故事凄美动人。”

江湖相传,仰天秘境内有一处仰天客栈,每天晚上,总有伤心客汇聚于此浅斟低唱,每个人都可以在此向陌生人讲述自己或别人的故事,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喜悦还是悲伤,真实还是虚构,前世还是来生,人人享有倾诉的自由,每一个故事都将进入仰天传奇。

明月初升,有人轻轻敲门,月光中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小女子婵娟受红雪之托,顺道邀请转蓬去仰天客栈雅聚。”

转蓬随婵娟沿山路斜行下摘星岭。一路树影斑驳,秋风送来野菊花的香气,隐约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气息。走过一片竹林,仰天客栈到了,门楣上还留着“捉虎人家”的旧牌匾。

天上明月高悬,树上秋虫唧唧,单家四合院改造的露天客厅已三三两两坐了十几个人。有人独自品茗,有人把盏小酌,有人仰天沉思,有人交头接耳……红雪正在泡茶,两个旧石磙支起一块旧门板做茶台,婵娟领转蓬台前落座。红泥小炉炭火正红,陶罐里松风渐缓,竹筒舀汤,乳白色粗瓷盏泡翠兰茶,香气袅袅。

阿婆端着托盘,给每个桌前放了一小篓坚果,有板栗、核桃、榛子等。红雪低声给转蓬介绍,说:“阿婆是这四合院的主人,名叫甄迎春,去年冬天才往生的。”

转蓬打了个冷战,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甄迎春一头银发,眉清目秀,目光沉静,举止柔软轻盈,身子仿佛月光做成的。

转蓬走神,红雪又说:“仰天秘境中所有生活导师都是本地的故人。”

仰天秘境原先叫仰天坪,是乌桕岭风景最奇绝的地方,有一个自然村落。转蓬先前只听说在仰天秘境生活的农夫工匠、阿公阿婆、村姑小伙,乃至僧尼方士,都是生活导师,可以向他们学习稼穑、渔牧、百工、女红、编织、酿造、采摘、天象、扶乩、念诵、超度……以及与大自然相处的种种技巧,却不知晓这些生活导师都是故人。

见他还在发愣,婵娟浅笑道:“转蓬不必惊惧,不过借身还魂而已。”“仰天坪原居民中还有活人吗?”转蓬问。“有,都已搬下山去了。”红雪说。

堂前传来琴声,抚琴的是一位白衣女子,月华牛乳般从她长发上流淌下来。纤纤素手弹拨银色的琴弦,一曲《平沙落雁》催人心碎。

曲罢,女子起身致意,复坐下,幽幽诉说。

良辰美景,各有怀抱。一次相逢是数劫修来的缘分。

我叫白莲,生长在一个小山村。十六岁那年,我初中毕业,怀揣对美好人生的向往,逃离了闭塞而贫困的大山,随表姐去了南方。表姐是我心中的偶像,在她帮助下我进入一家艺校学习。为了生存,我白天在艺校上课,晚上就到酒吧唱歌、弹琴、伴舞,很快我成了那个城市娱乐业里的一个新人,江湖给我取了个名号叫白莲。我梦想有一天出人头地,在娱乐圈创出一片天地……这些年,娱乐圈经常曝出艺人被潜规则,经受不住身心双重折磨而抑郁自杀的悲剧,令人扼腕叹息。然而,相比那些流星雨,被风雨摧残的花朵更加悲苦,有的甚至还未来得及开放就已凋零。我在娱乐圈苦苦挣扎,付出我所有,却终究没有搭上拯救命运的方舟。几年之后,我随波逐流堕入风尘,门前多纨绔,身边尽商贾。那时我想趁青春年少,捞一些人生的资本,再回头是岸,离苦得乐。我不断给家中寄钱,年迈的父母以为我干了一份正经事业,以我为荣耀,家乡人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都夸他们养了个好女儿。我也在亲戚朋友的夸赞中自我陶醉。

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人,是那樣英俊、善解人意。他从小被父母遗弃,少年四处流浪,饱尝人生辛酸,但心中从未泯灭对美的渴望。他热爱艺术,精通诗词,我们在一起时非常快乐,我毫无原则地爱上了他。他是个毒枭,他教我诗词,也教我吸毒,他不仅给了我百世轮回的爱,也给了我万劫不复的毒。一个绝望挣扎的风尘女子和一个刀口舔血的毒枭深深相爱了,一朵白莲和一朵罂粟相爱了。我不能自拔,依靠幻觉生活着。

一切都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结束了。在一场交易时他们被警方包围,他在抓捕中失踪,从此杳无音信,生死茫茫。很快警方搜查了我们的住处,我也被逮捕。那是一起震惊全国的毒品案。我的事很快传回故乡,妓女和毒贩子的故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父母从人人羡慕的天堂堕入人人唾弃的地狱。

五年后,我走出监狱,一个人悄悄返回故乡,却被父亲赶出家门。饱受屈辱的父亲当众宣布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拿着棍子赶我走,母亲抱着他的腿求情,被他一脚蹬开。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重新回到留下我青春、痛苦与屈辱的城市。万念俱灰,在给表姐留下“送我回家”的遗嘱后,我选择了解脱。父亲对我的嫌弃与痛恨,并没有因为我的死亡而和解。我依然回不到故乡,心凉透了。在我死后不久,父亲也自杀了。在父亲死后的第二年,表姐将我带回了故乡,让我安睡在他脚旁,父亲没有再责骂我。没过几年,母亲也离开了人世,我们仨又相聚在一起了。然而时至今日,我深爱的人依然杳无音信。我们都是罪人,我悲苦的灵魂已经得到了宽恕,而他是不是堕入了地狱,永不得轮回?我一遍遍在佛前祈祷,我愿意承受无尽劫的悲苦,消除我爱人身上的罪业。

朋友,请原谅我冒用了白莲这个美好的名字,请宽恕我在讲述苦难时保留做鬼最后的尊严,愿我的灵魂没有玷污这么美好的字。

生命充满痛苦,每个人心中都有看不见的伤。朋友,愿我的悲苦成为黑暗的底色,映衬出你生命的明亮。

转蓬低声啜泣,起身欲上台去,白莲已无踪影。红雪拉转蓬坐下,轻声安慰道:“白莲的故事是一场虚构,转蓬不必伤怀。”“红雪何出此言?”“转蓬啊,你想想,按照仰天秘境规则,仰天故事会的讲述者应该都是参加体验的客人。”红雪说,“而白莲是一个故人,先前跟你说过仰天秘境中的导师都是本地故人,故人的话你也信吗?”

婵娟插话说:“转蓬你明白没有,这是仰天秘境安排的艺人在冒充本地故人讲故事。大多数客人只愿做听众,不愿讲述自己,难免有冷场的夜晚。而按照一千零一夜故事模式,每晚都必须有新的故事,今晚白莲是来救场讲故事的,你何必当真?”转蓬问:“我怎么就没有看破?”

婵娟说:“我也是今晚才想明白的,我来此地已经三天,除了第一晚我讲了自己的故事之外,昨天晚上讲故事的是这个四合院的原主人单涛老爷子。单涛号称钻山豹,是仰天秘境的生活导师,先前送坚果的老夫人甄迎春是他老伴,好一对神仙伴侣。单涛在甄迎春死后跳崖殉情,他们的故事十分感人。据说整理他们故事的是乌桕岭走出去的著名作家,也是这个仰天秘境的总设计师杨弘。至于是谁来扮演单涛讲述故事,则是秘密,不能为外人道也。”转蓬问:“婵娟,依你所说,那今晚故事里讲的白莲就是本地人?”婵娟说:“我觉得应该是的。”转蓬问:“白莲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婵娟说:“白莲就是白莲。”转蓬说:“刚才讲述者明明说她冒用了白莲这个名字。”婵娟说:“按规则,在仰天秘境不能探听任何人的真实身份。”

红雪递过一块面巾给转蓬,说:“转蓬啊,男儿有泪不轻弹,何故又落泪不止?人生悲苦,来路还长,每个人眼中泪水自有定数,早早流干了,到后来欲哭无泪。快擦一擦,也免得弄湿了这张花钱买来的脸皮。”转蓬擦泪,说:“让二位见笑了,白莲的故事让我想起过去,忍不住心酸。”

红雪和婵娟住在捉虎草庐,三人离开仰天别院,结伴同行,走到摘星岭,二人和转蓬作别。

红雪道:“转蓬啊,你看那浩渺天宇‘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李太白诗说的不就是此情此景吗?”“良辰美景不忍虚度,怎奈又到了别离时。”转蓬叹道,“今夜为知己,明朝又陌路。”嬋娟道:“若是有缘人,定能同船渡。”

一阵微风吹拂,月光荡漾起来,转蓬从婵娟的身上又闻到了隐约熟悉的气息。

站在摘星岭上遥望,月光像潮水漫漶,天上星星逃遁,人间灯火如梦,才知晓断崖摘星须在月暗之时。

回到松风阁,转蓬久久难眠。果真有这样的巧合?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曾经一个像白莲一样谜一般的女人,那样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爱欲如毒瘾。他自知罪孽深重,在生死相许的那一刻,暗下决心要带她渡出苦海,登上彼岸,然而命运没有给他那样的机会。十五年了,他隐姓埋名,又走过万水千山,而她在哪儿?十五年来,一直在默默寻找,大海捞针,音信全无,难道果真如白莲已成为故人?

第三日清晨,转蓬在镜中看见昨夜的泪水已将脸皮腐蚀出一道淡淡的沟痕,伸手一扯,露出另一张陌生的脸,耳朵响起老者的声音,“孩子,世上已经没有了转蓬,你现在叫晓星。”

一早,晓星又拿着望远镜,登上摘星岭顶上的大石头,遥望月亮湾。镜头里,洪桂花在晒秋,明月楼旁的空地上,架起了三个圆圆的簸箕,一簸箕红豆,一簸箕绿豆。洪桂花坐在另一只簸箕旁,正挥着菜刀切红辣椒,砧板前堆起一座小山。她用木叉把辣椒瓣摊均匀,铺满一簸箕,转身回屋去了,再没有出来。墙上已经挂满了玉米和红薯。

用过早餐,晓星决定寻访白鹿崖。白鹿崖列仰天十景,是仰天秘境西侧屏障,茂林藏云烟,悬崖飘白鹿。走过红叶依稀的小径,走过稻浪金黄的田野,走过断壁残垣的荒村,昨夜仰天客栈雅集的故友,大多化作沿途偶遇的新朋。遇一白发樵夫,一问竟是昨夜婵娟提到的仰天客栈的旧主单涛老爷子,正好去白鹿崖巡山,二人结伴同行。又遇一女子,自名素影,亦赴白鹿崖,遂同行。一路上单涛讲述仰天坪风土人情、故人轶事。

“这几根老石条曾是张大炉家老屋根基。那个张大炉是仰天坪顶顶聪明的人。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干大集体时候,他做了一只会敲锣的木猴子,站在稻田边看麻雀,小锣一响,麻雀飞光了。张大炉便一次次跟我们吹牛,吵着要生产队给他加工分。大伙儿便一起去看,麻雀呼啦一下飞光了。张大炉说看吧,猴子一捶锣,麻雀飞光光。我们走近一看,全都大笑起来,张大炉脸红到耳根子。你们猜怎么着?那个可怜的木猴子头上、脸上、肩膀上、身上,手上全是麻雀拉的屎,被打了花脸,穿了花衣。”

老爷子说得活灵活现,素影忍不住笑起来。

“竹林后原先是朱大嘴家,朱大嘴是北方人,逃荒到仰天坪,被一个寡妇招了,几年下来,竟生了一大群儿女。朱大嘴家地少,是出名的缺粮户,但他家的娃一个比一个长得精壮,不像有些缺粮户的孩子又黄又瘦。这归功于朱大嘴找吃的能耐,天上飞的、树林中窜的、水里游的都捉来吃了。朱大嘴是捉蛇的好手,蜈蚣蛇、大王蛇、菜花蛇,甚至竹叶青那样的毒蛇,他都敢捉来吃。蛇喜欢在坟里安家,一个大雾天里,朱大嘴在单家老坟山捉蛇,一条大王蛇钻进石缝里,他猛地一拽,竟将坟前的石坝拉塌了。正好我老婆路过,只听坟前哗啦一声,雾里头鬼影子一闪,一根长鞭甩到她眼前。一看是条大蛇,她当时就吓丢了魂,害得我为她喊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魂,魂才归体。朱大嘴和他老婆拎着两只母鸡上门道歉。我没要,也没跟他计较,都是生活逼的,他家那么多孩子张嘴要吃啊。我只套问他,吃蛇什么滋味?朱大嘴骗我说腥。切!他哪里知道,论捉蛇,我是他祖师爷!我祖上单勇连老虎也敢捉。”

“朱大嘴后来怎么样了?”素影问。“像老天爷在摘星岭上向下撒了一把种,朱大嘴的孩子们长大后都下了山,现在朱家后人仅在乌桕岭就有上百号人。朱大嘴活到了七十岁,晚年去了白云庵,整日吃斋念佛。地藏菩萨托梦给朱大嘴,要他去白云庵念佛超度那些被他吃掉的众生。可朱大嘴嘴巴紧,直到死也没把这话告诉我。我是在去年下野猪夹子摔断腿后见了菩萨才知道这个理儿的,吃多了众生迟早要遭报应的。”

一路说着,遇见两间黄泥巴老屋。门前坐着一个老人,他敞开衣襟,黝黑的皮肤像裹着石头,正在采摘金银花,金银花藤缠上了他手臂。他的肩头落着一只白鸟,风一吹,白鳥起飞,化作了云彩。不远处地上盛开着一大片黄色的花,无比艳丽。

“彼岸花!”素影惊呼。

彼岸花是冥界之花。

单涛说:“什么彼岸花?那是黄花石蒜,有毒。”

晓星觉得哪里不对劲,黄花石蒜他认得,不应该在这个季节开花,金银花更不可能在这时开放,包括那个皮肤黝黑的老人,更不可能在这深秋时裸露着胸口。明白这是幻象,并没有点破,只听见单涛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大伯”。

老人眼皮都没眨一下,继续摘金银花。三人从老屋旁走过,晓星再回头看,老屋消失了,老人不见了,彼岸花谢了,只留下一片荒草。

“大伯一百多岁还在门前忙活。”单涛说。

路过一片坟地,单涛说:“这片坟山是老洪家祖坟。当地人都知道,老洪家坟山专门发旺外姓,洪家原先是仰天坪大户,可现在一个男丁都没了。月亮湾洪桂花是仰天坪嫁出去的,洪桂花几个儿子个个有出息,老二当村支书,老三当县长,老四做教授,老五不仅是个作家,还是旅游专家,这仰天坪项目就是他策划的。”

晓星仔细查看着荒草里一个个风化了的墓碑,碑上的文字多已不可辨识。见山岗上野菊花盛开,便跟单涛说:“我去采些花来。”素影听后,也跟着一起去。二人都采了大把的花。素影从头上取下扎头发的皮筋,一头乌发泼洒下来。就在一刹那,晓星知晓素影就是昨晚的婵娟,猛然明白那种隐隐约约熟悉的气息来自何人。他一阵激动,心里暗想,她认出了我吗?二人用皮筋扎了野菊花,回到洪家老坟山前,毕恭毕敬地敬了花。

单涛说:“二位好心肠,菩萨保佑你们。”晓星说:“与老洪家有渊源,该来祭奠的。”

转过一个小山嘴,是一片火红的乌桕林,林中传来幽幽的啜泣声。单涛说:“又到了这孩子的忌日,她又来祭拜了。”

谁的忌日?谁来祭拜?晓星心里一沉,向林中望去,见一白衣素服的女子坐在坟前祭酒。三人走近,女子泪眼婆娑,哀戚不已。晓星看她那双会说话的泪眼,立即明白是昨晚的红雪。再看那墓碑,他泪水夺眶而出,一声哽咽,扑倒碑前,抱着墓碑端详。

墓碑上刻着“夏莲子之墓”。

足足半个时辰,晓星终于哭醒了。

夏莲子墓上方,还有一墓碑,上刻“夏守正之墓”。

单涛已经走了,素影说:“今天白鹿崖还有其他客人,单老伯先过去了,他是仰天秘境的生活导师。”

晓星问先前来祭酒的女子:“白莲就是夏莲子,你是夏莲子的表姐?”女子摇摇头,“小女子如絮,曾与夏莲子有一梦之缘,今来仰天秘境,不料竟在此荒郊野岭重逢,倍感凄清,特置酒祭拜。先生何故悲戚若此?”

晓星看了看素影,坦然道:“我与如絮因由相似,夏莲子是我故交,失去联系一十五载,音信全无。不料今日在此相遇,哪知已是阴阳相隔,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如絮说:“先生果真性情中人。”素影问:“人海茫茫,同名者众多,二位如何能肯定安息在这里的夏莲子就是你们的故人?我倒希望阴差阳错,故人尚在人间。”晓星说:“错不了的,昨夜听了白莲的故事,我就隐隐感觉夏莲子在仰天坪。”

良久,素影催促道:“晓星,我们去白鹿崖吧,再迟返不回来了。”如絮也说:“晓星啊,众生悲苦轮回,一切都有定数,夏莲子若地下有灵,也不希望你过于悲伤。”晓星说:“二位先行吧,我还想一个人在此待一会儿。人生如浮萍,散了难再聚。”素影眼中闪着泪花,说:“那你就多陪故人说说话,我先走了。”说罢,和如絮一同离去。

晓星一个人坐在夏莲子坟前,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欢笑,一会儿嗔怒,一会儿叹息,两人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一转眼已是中午,晓星从背包里取出饼干和水果,摆放到夏莲子坟前,将先前如絮留下的那半壶酒打开,给夏莲子敬了小半杯,自己再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夏莲子说:“你喝慢一点,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掉喝猛酒的习惯。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比不得当年,喝坏了身子我伤心。”“莲子,我找了你整整十五年了,今朝重逢,你还是这样年轻漂亮,我高兴,你让我喝吧。”说罢,又喝满满一大杯。

“我又不和你争酒,你慢慢喝就是了。你变了,你的样子我一点儿认不出来了,要不是听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哪个失意的多情郎走错路、认错人呢!”“经过那一场生死劫,为了活下来,我改头换面,改名换姓,你自然是不认识我了。”“你刚才说我一点没变,还是这样年轻漂亮,我真高兴。我死了,你的夏莲子十年前就死了,不会再变老了,死亡是一件美丽的事情。你能取下面具,让我摸摸你的脸吗?”“莲子,我这就取下。”“啊?!还是那样英俊,显得更成熟了。好了,我看一眼就知足了,赶快戴上面具吧,我知道他们还在满世界找你。我戒毒了,你呢?”“我也早戒了。莲子,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来陪你了,那时我们再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了。”“说什么傻话呢?你要好好活着。”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一杯再一杯,只喝到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才依依不舍地话别。晓星起身时,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素影满脸泪水。

晚上,二人来到仰天客栈。如絮先到了,坐在昨晚红雪坐的位子上,依然在泡茶。二人会意,坐到她跟前喝茶。月亮起山了,泼了仰天别院一地碎银。

今晚讲故事的是一个头戴牛仔帽的瘦高个,他拄着一根白钢手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台,在桌旁坐下,桌上一块红布盖在一段木头上。

各位朋友,我今晚带来的故事源于亲身经历。我想和朋友们分享自己艺术创作的秘密法则和我毕生创作的作品。

我叫断雁,从事雕刻和现代装置艺术。少年时代我跟师傅学雕刻手艺。我师傅是雕菩萨的匠人,我的雕刻生涯从佛像开始。我天资愚钝,总是雕不好菩萨的脸,线条僵硬,不生动,不传神。师傅用旱烟袋狠狠敲我的头,说:“观世音菩萨要以什么相度你,你这个笨脑壳才能开窍?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想想她啥样子,正面,侧面,反反复复地想,不准看照片,你先给我用木头把她雕出来!雕好了,你就开窍了。”我立即开悟。我喜欢一个同学,从小在一起长大。我用小刀在屋后一棵小树上雕下她的脸,刻下她的名字。那棵树一天天长大,她的脸和名字也跟着长大。读初中时,我给她写过信,托我最好的朋友转给她,可她不喜欢我,她捎话让我死心。后来我从树上摔下来,腿断了,退学了,我看不到她了。再后来,她考上了高中,我提前进入社会,努力地忘掉她。我以为自己对她慢慢死心了,经师傅一点拨,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她的样子,漂亮的五官,丰富的表情,线条柔和的嘴唇,秀气挺直的鼻梁,弯弯的细长眉毛,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长长的跳动的睫毛……那一刻我才明白,她的脸不是长在她的脖子上,而是长在我心上。我很快雕出了她的脸,柔和、细致、生动,我甚至雕出了她的眼神,我顿悟了雕刻佛像的绝妙法则。我雕出的生平第一尊观世音菩萨,师傅很赞赏。师傅说:“这一生不要辜负你雕刻的那个女孩。”后来我才知道,师傅当初学雕菩萨和我一样不开窍,才自创了这秘密的不二法门。

后来我在一个庵里雕飞天,我就把飞天的脸雕成了她的样子。我去敦煌莫高窟考察,观看了大量飞天,我被深深震撼。我开始创作飞天根雕。我在山里遇到一段很老的黃杨木,我决定在那段木头上雕一百个飞天,每一个飞天都长着我喜欢的人一样的脸,我把她成长的样子一年一年地雕刻在上面。飞天是我最喜欢的艺术形象,我要用一百个飞天来记录我喜欢的人慢慢长大又慢慢变老的过程。我已经雕了四十多个,是她的年龄数。她每长一岁,我都按她的样子雕一个飞天。我希望她长命百岁,我要用毕生的心血来完成一件伟大的艺术。

好了,故事说完了,朋友们是不是觉得我傻?我是个傻子,是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可我偏偏要把幻象留住,把幻象刻进岁月。

说完自己的故事,断雁掀开桌上的红布,乌黑的檀木底座上,竖着一根尚未完工的黄杨木根雕。断雁举起根雕在月光下转动,那些美丽的飞天明眸善睐,衣袂飘飘。

晓星早已听出了断雁是谁,心里为他的痴情感动,只是惋惜他实在不会讲故事。这个故事要是小说家杨弘来讲,一定百转千回、荡气回肠,不知要赚多少人落泪。而此刻,如絮坐在月光中,泪眼婆娑。

晓星原定夜宿白莲崖石窟,由于和夏莲子见面打乱了计划,仰天故事会散场后,只好住在仰天客栈。夜里月光轻轻推开房门,夏莲子披着长发飘进来。晓星欲起身点灯,被夏莲子止住。夏莲子伸手取下晓星的手环和耳麦,也取下了自己的,放进了柜子。背对着窗口照进的月光,宽衣解带,露出羊脂白的胴体,钻进了被窝。晓星抱紧她,手在她身上游移抚摸,用力地吻她,熟悉的肌肤,熟悉的气息,茅塞顿开,水到渠成,管鲍之交。

男:“你这是何苦?我已穷途末路。”女:“我陪你东山再起。”男:“我这一生都走在失败的路上,早早用尽了命运的恩宠,只怕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女:“果如此,我也陪你隐退故乡,白发终老。”男:“我知道这几日来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发现他们几个也在仰天坪,这是为何?”女:“仰天秘境试营业,我们几个都戴上面具扮作游客参与体验,以便零距离观察游客反映,更好地提高服务质量和完善项目设施。”男:“跟我猜想的差不多。他们都知道我在此?”女:“为客人保密是仰天秘境的至上法则,你的身份只有我和小鱼儿知道,我也不是从你登记的信息查出来的,起先我并不知道段天涯是谁。”男:“那你怎么认出我的?”女:“从你的步伐、气息、谈吐和习惯一点点地辨识的。从你在仰天阁密室里按下逃亡键那一刻起,我心里就隐隐感到异常。从正常心理分析,虽然设计了逃亡体验,又有几个逃亡者愿意暴露心迹和行踪?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在监控里关注你,你穿越黑暗隧道、龙潭幻影、利剑高悬、虎穴惊魂四关时,我从应变的动作举止和身形判断出是你。你经过银珠溪时那个浣衣女子就是我,你扑入天湖追逐的那个女子也是我。当湖底机关把你托起,我给你换衣服时确证了自己的猜测。”男:“项目设计得真好,你、小鱼儿、杨弘、马西风都是天才。”女:“设计还有缺陷,当我们把你从天湖里捞起来时,就觉得这个环节风险过大,要改一改。”男:“是你把我进来的消息告诉小鱼儿的?”女:“是的,她知晓你来后,化作红雪去见了你。”男:“白莲的故事是临时安排进来的?”女:“嗯,本来昨晚安排杨弘讲故事,项目才开始,客人拘谨不愿讲,小鱼儿临时安排白莲上阵。”男:“小鱼儿之前已经知道我就是她表妹夏莲子曾经的爱人?”女:“是的,她一直知道。你呢?你什么时候知道她就是夏莲子的表姐?”男:“昨天晚上,我认出了红雪就是小鱼儿,听了白莲的故事后,我明白如果白莲的故事讲的就是夏莲子,那小鱼儿就是夏莲子的表姐。夏莲子和我在一起时,有一次提到过表姐,但没多说,我也没多问,谁知后来突遭变故。直到今天我遇见如絮给夏莲子祭酒,我认出她就是红雪,就是小鱼儿,一切得到了确证。这些年我一直在暗暗寻访夏莲子,如大海捞针,我早已感觉她不在人世了。是我害了她,今天在她坟前我不能自已。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以为梦见夏莲子的幽魂。”女:“我愿意做一回夏莲子,了却你多年的心结。见你对夏莲子如此情深义重,我好羡慕她。”男:“你何苦这样?太委屈你了,我曾经辜负夏莲子,如今恐怕又要辜负你。”女:“谁说我委屈?我感到夏莲子的魂附到我身体上了,我们化作一个人了。仰天秘境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我们每个人都集导演与演员于一身,只要真心相爱,就能抗拒虚无。”男:“没想到在这种情境下遇见你,没有防护措施,会留下麻烦的。”女:“那是爱的结晶,我想好了,一定要为你生个孩子。”

清晨,她起身打开柜子,将耳麦和手环取出,给他戴上,自己也戴上。“仰天秘境,虽然不通生活用电,不能上网,但有无数个摄像头像星星一样潜伏在树枝上,游客的一言一行都在监控之中。”“哪要你提醒,你忘记啦?最初这个想法还是我提出来的。”“我是提醒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许走神,不能认错了人,这里戴着面具的女人多,我怕你眼花缭乱。”“不会的,我认识你靠的不是眼睛,是鼻子。”她扯下一张脸皮,换了一张新脸皮说:“好了,今天我叫太虚。你呢?”

晓星也撕下旧脸皮,耳朵里传来老者的声音,“孩子,晓星沉落了,你现在叫无尘。”

无尘在仰天客栈用过早餐,告别太虚等人,一个人去了白鹿崖。经过那片荒坟,夏莲子倚门浅笑,眼中秋水盈盈。无尘知道是幻觉,依然忍不住伤心落泪,采了一枝红叶,敬献在碑前,默默告慰故人,依依不舍地离开。沿着山间小路曲折向西,进入了色彩斑斓的森林。秋季是仰天坪最美的季节,霜风过后,寒意萧萧,群山纷纷披上彩色袈裟,仰望深邃的蓝天,诵读白云经卷。无尘渐入佳境,沿途遇古木如见故人,一一招呼,三角枫、五叶枫、鸡爪漆、檵木、豹皮樟、银缕梅、鹅掌楸、橡树、猪草树、桦树、栎树、梧桐……高低错落,疏密有致,大树几人合抱,高耸入云,小树伸手可握,委身于地,也有一些树木,眼熟,似人海中闪现一张浅笑的脸,却一时叫不出名字。阳光照进树林,叶子全被照亮了,透明的浅黄、深黄、橘黄、朱红、赭红、丹红、褐紫、绛紫、淡紫……心形、三角形、鹅掌形、鸡爪形、鱼形、贝形、扇形……叶脉仿佛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七彩的光在林间穿梭折射,地上树影斑驳。去年的落叶尚未化作尘土,新的落叶已薄薄地覆了一层,蛛网中,衰草肩头,石头皱褶里,也落着叶子。小路橘黄、绛紫、丹红,若仙人的彩练。林间偶见松鼠、野兔、黄鼠狼等小动物,怕人,一闪就不见了,百足虫死而不僵,刺猬缩成一团刺,蝴蝶化作枯叶,蜻蜓一动不动,画眉鸟叫声闪闪烁烁,红嘴相思鸟在枝头跳跃,大雁在天上鸣叫。

从银珠坪远眺,白鹿崖如仰天坪的一片铠甲,在阳光下闪着石头的白光。而真正来到白鹿崖上,却只见古木参天,荫翳蔽日,一些乱石如怪兽潜伏林中,根本看不到断崖如削瓜的险峻。

忽然眼前白鹿一闪,无尘心中暗叫“来了”。再定睛看,只有风在林间沙沙响,疑为白日梦。移步换景,见巨大的蝙蝠在林间倒挂,走上前看却一无所有。退回几步,又见蝙蝠扇动翅膀,树叶簌簌下落。再往前走,老虎在巨石上晒太阳,豹子在树上打盹,梅花鹿在林间穿梭,巨蟒缠在树干上,狼在嗥叫,豺在巡逻,老鹰远眺,鹞子翻飞,果子狸觅食坚果,野猪成群结队,獾从石洞伸处脑袋,穿山甲爬行……无尘明白此皆幻象,破除幻象唯一的途径是走进幻象之中。无尘碰壁,这才发现在他和那些幻象之间,隔着一层银色的钢丝网,所有幻象皆在网外。刚才一触碰,网那边的飞禽走兽全都朝这边张望。老虎张开大口,豹子露出利牙,豺狼眼露绿光,巨蟒突出红舌头,老鹰利爪闪着铁色的光,鹞子拍打翅膀,蝙蝠摇动着黑色大旗,野猪向自己冲来,梅花鹿举起头上的钢叉,连果子狸、穿山甲、乌龟、獾、兔、松鼠、麻雀、鹁鸪、鹌鹑、长尾山鸡那些平时温顺的小动物,也一个个做好战斗的准备,有着复国者的深仇大恨。无尘虽知是幻象,依然心惊肉跳,直冒冷汗。这大森林里的芸芸众生,一个个都视人类为洪水猛兽,自己一触它们的领地,立即同仇敵忾,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如临大敌。人类自封为万物灵长,实际上如今却成为万物的天敌。人人都梦想回到自然,然而大自然并不欢迎人类。

无尘沿着钢丝网往前走,不时故意触网,每一次都引来飞禽猎猎,走兽森森。他心想暗暗惊叹这个项目新颖,寓意深刻,是自然教育绝佳素材。人类通过亿万年进化,终于走出森林,却回过头来疯狂地毁灭森林,屠戮曾经的同伴。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早已不是游子与故乡的关系,而是赤裸裸的掠夺与被掠夺。人类果真热爱大自然吗?在很多人眼里和心中,热爱野生动物是为了野蛮地吃掉它,食肉寝皮成为人类热爱野生动物的最高形式,多么荒谬,黑色幽默!植物也不能幸免,或成为盘中餐,或成为园中景,或成为房中家私,或成为手头玩物,身份尊贵成为惨遭灭门连根拔起的理由。这道钢丝网隔阂在人与动物之间,网中的困兽仇视人类。无尘恍惚之际感觉眼前这些野生动物都是人类吃掉众生的冤魂。走了约莫五百米,眼前野生动物消失,然而钢丝网仍在延续。无尘这才明白,为了安全着想,也为了最大限度地不打搅自然,仰天秘境四周都围着这种钢丝网,严格限定客人的活动边界。仰天秘境原来是大自然中的一座孤岛,所谓重返自然、回归故乡无非是痴人说梦。相对于铁丝网外那些野生动物的幻象,人类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困兽。所有的野生动物都虎视眈眈,伺机报复人类,仰天秘境里的客人不是回到大自然的怀抱,而是陷入了仇恨的包围圈。只是这一层隐喻,杨弘、小鱼儿、赵月儿、马西风他们可曾想到?

就在发愣之时,无尘脚下一滑,从悬崖上摔倒,堕入崖下,砸进一片树叶中,落入陷阱。俄尔,四周风吼林啸,老虎、豹子、豺狼、野猪、梅花鹿、蟒蛇、蝙蝠、鹰隼、鹞子……林中窜的,地上爬的,天上飞的,凡此种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迅速将陷阱包围。老虎张嘴扑过来,蟒蛇的舌头伸过来,老鹰的利爪抓过来,无尘绝望地惊叫,在陷阱中扑腾。他看见自己很快被撕扯、被吞噬、被咀嚼,成为一堆七零八落的碎骨头,而飞禽走兽发出了胜利的瘆人的吼叫。忽然,陷阱里一阵晃动,升起一张大网,将自己兜在网中。网兜迅速升起,撩过虎口,挣脱狼牙,滑过巨蟒的嘴唇,向空中升起,躲过老鹰的尖喙、鹞子的翅膀。网兜化作飞伞,飞过树梢,飞向白云。无尘坐在飞伞里,惊魂未定,回首森林里复仇的众生还在张牙舞爪,晕厥过去。

无尘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白鹿崖顶的一块大石头上。秋阳高照,红叶婆娑。

林间小路上走来一人,是单涛老爷子采药归来。无尘上前搭讪,自报了姓名,与单涛结伴往回走。说起刚才的经历,单涛大笑道:“哪有什么老虎豹子?多少年前的事了!”

无尘没有按计划住在白鹿崖的石窟,而是随单涛回到仰天客栈。当晚的仰天故事会上,出现了两个讲故事的人,一个叫白云,一个叫苍狗。白云是个厌世者,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来仰天秘境是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去死,没料到竟然在找死的过程中重新找回了生的意义。苍狗来仰天秘境是因为失眠症折磨了他整整十年,这几夜竟然在牛乳一样的月光中酣然入梦。

接下来的几日里,仰天秘境继续上演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形记。一对男女若即若离,无尘—荒城—忘机—暮晖—霜飞,太虚—玉兔—银钩—嫦娥—残月,聚散依依,良宵共度。

仰天故事会第九夜的主角是个逃亡者。

朋友们,我叫霜飞,相信很多朋友在进入仰天秘境之前,都会和我一样有机会选择体验主题。我选择逃亡。是的,我是个逃亡者,一个毕生走在失败道路上的人。在仰天秘境这几日,我经历了数次死亡体验,一个死过多次的人并不在意多死一次。仰天秘境是失败者的天堂,感谢经营者苦心孤诣创造这样一种情境,让失败者能以体面的方式倾诉自己的遭遇,分享人生得失。作为一个逃亡者,在别人面前讲述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即意味着逃亡结束。是的,在讲完故事后,我将尊重内心的选择,去承担我该承担的责任,如此我才能获得真正解脱,灵魂得到救赎安宁。

我是弃儿,刚出世就被父母遗弃在路边,一个好心的外地人捡起了我,带我去了异乡。养父、养母对我很好,后来养父因病去世,养母带我回到河南娘家,不久又带我嫁到四川,并和我的第二个养父生了两个孩子。在我十四岁时,劳苦一生的养母重病,去世前她告诉了我真实的身份,要我长大后回到故乡认祖归宗。第二任养父很快续了新人,我离开了那个家,开始了流浪生涯。我怨恨故乡,怨恨我的亲生父母。我漂泊过大半个国家,做过小商贩,当过马仔,干过走私,慢慢地我开始吸毒,走上了黑社会,并成为一个头目,刀口舔血,醉生梦死。就在我在黑暗中沉沦、麻醉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亲爱的朋友,我的故事和前些天晚上白莲的故事有一些交集,不必探究这是千年巧合,还是虚构,权当故事听吧。古人在说书的时候经常讲的一句话叫“无巧不成书”,请允许我冒昧地把我认识的那个女孩也称作白莲。一如那天晚上讲故事的白莲所祈求,愿我的故事没有玷污白莲这么美好的名字。白莲美丽、善良,我们一见钟情,爱得死去活来,爱能战胜黑暗,爱能拯救罪恶的灵魂。我一次次答应她,挣了这一笔就洗手不干,带她回到故乡,干一番干净事业,过上安稳日子,养一群儿女,白头到老。可是,老天饶过谁?我曾经犯过的错,很快遭到报应,未待金盆洗手,就在一次交易中被包围,但我侥幸逃脱,而我的手下却被一网打尽。我在追捕中回到故乡所在的省,改名换姓,改头换面,苟且偷生。风波过后,我渴望重新做人,渴望回到故乡。我创办了自己的公司,生意顺风顺水很快做大。这些年我一直在暗地里打听白莲的下落,然而一无所获。直到那天晚上,白莲在这里讲述了她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前半截因缘巧合,后半截阴差阳错。与白莲一样,我也是一个无法回乡之人。故乡在我心中是不能触摸的痛。

就在几年前,我开始运作一个谋划已久的大项目。在大地上重建故乡,让千千万万像我这样失去故乡的人有家可回。我在那个宏大的项目中倾注了毕生的心血,梦想让那消失的特色民居、村落在大地上复活,我要回乡,我要带着游子们回乡。项目规划一经面世,引来一片喝彩。首战告捷,让我飘飘然。项目快速扩张,集资越来越多,无数人把梦想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风暴使我的资金链断裂,无数投资人血本无归,无数人的梦想随着我的倒下而瞬间破裂,我再一次成为罪人,万劫不复。

就在我运作回乡项目的同时,我找到了故乡,找到了母亲。故乡是那样美丽,有故乡的人是那样幸福,母亲是那样慈祥,见到母亲的一刹那,几十年来怨恨的坚冰悄然融化。我明白当初她和父亲把我寄养给他人是迫不得已,我发现自己原来那样爱她,有母亲的孩子是多么幸福!更让我意外的是,在故乡,我再次遇到人生的真爱。我有一个愿望,就是在自己成功之时衣锦还乡,给故乡带来荣耀,给母亲带来荣耀,给我爱的人美满幸福。然而,现实再一次无情击碎了我的梦。由于我的冒进和失误,千万人跟着我血本无归,我成了人人唾弃的罪人。我明白这一次回乡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我不能让母亲、爱人和故乡因我而蒙受耻辱。

好了,再长的故事总有接近尾声的时候。这些天,我一直在逃亡的路上,在仰天秘境,我经历了死神的一次次考验,灵魂得到了救赎,是时候了,朋友们,还乡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愿人人都能回到故乡。

霜飞的故事讲完了,台下一片唏嘘。

月上中天,残月推开霜飞的房门,屋内空无一人,月光照空榻。残月看到一张纸条,借着月光看,写的是李白的《静夜思》。霜飞已绝尘而去。

后来赵月儿收到一个光盘,是仰天秘境为段天涯制作的体验视频。她一阵激动,盯着电脑看段天涯变成应沉、应沉变成惊弦、惊弦变成转蓬、转蓬变成晓星。

长长的视频像电视连续剧,主角的命运在某个夜晚出现错位。晓星半醒半寐,月光推开门,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飘然进屋,取下他的手环、耳麦,然后是一段空白,接下来视频里记录的已是次日情形。

清晨,太虚告别无尘,独自去白云庵,一个人在菩萨前默默祷告,久久不肯离去。白云师太来到身边,太虚浑然不觉。师太敲响铜磬,菩萨不为所动,泪流满面的太虚才回过神来。师太领太虚去膳堂吃斋,师太吃全素,一碗青菜用水煮一下,不放油盐,却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喝茶时,太虚忍不住问:“师太,你一点油盐不吃,身体如何支撑得住?”“孩子,你看那地上的牛马、天上的鸿雁,它们何曾吃过油盐?但它们跑到比人快,飞得比云彩高。”“师太,你一年四季赤脚修行,走在冰雪上不冷吗?”“孩子啊,你看除了人以外,哪个众生穿过鞋子?”“我明白了。”“孩子,莫要担忧,佛菩萨会加持你。”

这一日视频里,主要记录了太虚的行踪。晚上一个叫无尘的人出现在太虚身边。

直到第二天早晨,视频里的主角才换成一个叫荒城的男子。在后来几天的视频里,荒城变成忘机,忘机变成暮晖,暮晖变成霜飞……看着看着,赵月儿泪流满面,失声痛哭。而此时,失踪的归岳城已经投案自首、身陷囹圄。

附件

仰天秘境消费手册

仰天秘境是乌桕岭旅游和飞雪娱乐面对特定高端消费群体联合开发的治愈系项目。“失败者”的天堂,“陌生人”的故乡,让焦虑的漂泊者在一场隐身的游戏里回归自然、仰望天空。

客人在支付定金后会收到《仰天秘境消费手册》和游戏道具,打开手册扫描二维码,进入网络平台,输入密码,导师将详细解说游戏规则,指导使用道具,直到客人心领神会。

仰天秘境总面积十平方公里,不通公路,无生活用电,无互联网,总共三十间客栈,有茅屋、草庐、木房、石亭、帐篷、洞窟……分布在青山绿水间。每一个客人进入仰天秘境都戴着九张面具,每一张脸皮代表着一个身份,具有特殊感应功能的耳麦会及时跟踪游客并指导完成体验活动,客人选择不同主题将体验与之对应的项目。

在仰天秘境生活的人,包括农夫工匠、阿公阿婆、村姑小伙,乃至僧尼方士,都是生活导师,应该向他們学习稼穑、渔牧、百工、女红、编织、酿造、采摘、天象、扶乩、念诵、超度……以及与大自然相处的种种技巧。

客人之间可以偶遇、交流、倾诉,乃至一夜情、相见欢、生别离,但绝不可互相打探对方的身份。

每个客人在缴纳费用之后,可以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放下现实羁绊,体验刺激项目,享受心灵自由,融入自然怀抱,回到梦里老家。

仰天秘境中多如繁星的摄像头通过与监测手环对接,全程跟踪拍摄体验者的体验过程——这是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电视剧。

一场消费时代的还乡实践,一场异想天开的行为艺术。

责任编辑   蓝雅萍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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