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眼睛
2021-07-30黑丰
黑丰
历史是一个我需要从中醒来的噩梦——爱尔兰作家乔依斯。
——题记
引子
一个如梦的白昼,一团黢黑的人影慢腾腾地飘移在大街上,具体位置在新闻路与西昌路的交叉口。站在这街心,前后左右一看,到处都是一片白花花的太阳,一个人影也不见,一辆车也没有。岗亭里也不见人,更不用说那挂满红绿广告条幅的摩登大厦了。全是白花花的,白得连自己的人影也看不见。从报社出来就两眼白花花的,只有这团黢黑的人影在慢腾腾地移动。
最先出现人的是岗亭。这是一位穿蓝制服、戴白手套的警察,他要鸣哨、打手势执行公务。他哨子一吹,白手套一挥,各个路口才应声出现人和车,这些人和车仿佛隐蔽在神秘的白光里。可是这团人影似乎没有听见哨声,也没有看见警察对他专门打的手势,也没看见红灯,继续向街心移动,他要到新闻大街的另一头去。直到警察抓住了他,才听见从这团人影中发出了一阵咕嘟咕嘟的响:“坏了坏了,怎么闯红灯了!”声音仿佛从茶壶里冒出来的,就像嘴里含着茶壶嘴,把话说到茶壶里,顶开茶壶盖冒出来似的。
“你聋了?!”警察问。
咕嘟……咕嘟……咕咕嘟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走,跟我到岗亭去一趟!”警察说。
咕嘟……咕嘟……咕咕嘟嘟……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警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烦了,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但明显地感到被抓住的这团东西向外蹭,于是警察的另一只手向他的头顶抓去,结果抓住的是一张顶在头上的报纸。警察感到蹊跷,明明抓的是头部,怎么成了一张报纸呢?一张顶在头部的湿淋淋的报纸。报纸上印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蚁般的文字:某某被杀了,某某被抢了,某某客车栽了,某某大楼被撞了,某某战争打响了,如此。再看看那被抓住的衣袖哗啦一声落了地。这是一件咖啡色的上衣,水淋淋的。没有裤子。一股湖底淤泥的土腥臭直冲鼻子。
“撞鬼了,老子今天撞鬼了!”
正当警察叫喊时,半空中,也许是从羽状叶子的树上随风飘落下一张纸,像一个人的叹息,轻轻地落在这堆腥味扑鼻的衣服上。警察连忙拾起,分明是一张白纸。过了一会儿,纸上的字一个个地洇显。最先显现的是白纸上的附言:“警察先生,我知道在这个时刻只有您会看见这封信。算我运气。这封信是我生前寫的,是写给《湎海晨报》热线部记者李菡的。现在只好烦请您将信转交给她一下。谢谢!芃芃。”
果然,附言下有一封信。《湎海晨报》信笺。上海元昌碳素墨水。
菡菡:
我厌倦了,忍受不了了,我很绝望,我的精神崩溃了(你对精神崩溃是没有什么体会的)。
亲爱的,如果这样的称呼还不算过的话,请让我最后再享用一下。我没有亲人,我只有你。在我即将离开人世的这一刻,请让我对你作最后的表述。
我的绝望有多种因素。
首先,我的童年是一片空白。我是一个没有童年就直接走过来的孩子。我只有一个被棍棒残酷地苦打的回忆,只有一个充满血腥的尖叫的回忆。我的骨头和肉体一遇到阴天就疼痛,风湿病复发。风湿病一发,我就仿佛看到了我那暴君似的父亲,正是他摧毁了我作为一个孩子的基本天性,所以我有一种近乎天生的忧郁和恐惧。
其次,结婚也许是我的一个错误,一种失策。家庭的晦暗,几乎淹没或毁掉了我。它使我神经肿大,头痛,糊涂;使我的事业缺少必要的“氧”,看不到曙光……所以我一直在出走,一直在离家。在家我是一个异类,无法被兼容。独处也许比什么都重要(请原谅我坦率地这么说)。
再次,进那家报社也许是我自己犯下的另一个错误。报社让我成了废物,那里是一片沙漠,一片真空和废墟。那里的人们都将自己的灵魂交了出来,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祭品。我在报社里退化的速度是相当快的,很快就变成了一件工具,一件按照指令炮制,即写稿、审读、校对的工具。我就是一个看字和校对的工具。
我的一生都在追求,追求绝对的精神,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生活的、生命的、文学的、艺术的。然而我跌入了真空,跌入了空洞和废墟,我日复一日地虚掷或蹈虚。在悠久的期待中,我的眼腔里只有空荡和空茫,就像一个在夜色中行走的人,我不能具体地做一件事,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在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子里,我踽踽地独走,我苦苦地思索,我在一个又一个人为“○”的空符的日子中虚掷……我越来越失望。我曾瞩望,我曾惊愕,我曾大叫,我曾痛哭,但是最终我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消失。
菡菡,你也许不知道,当一个特有个性的人,特渴望追求自我的人,突然有一天他感觉他并不是他自己,他是某物;他被别人耍了,被利用了;他不过是一个空壳,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他是假的;而且只要你活着、你存在,你就只能是一件工具,一件没有灵魂、没有性别、没有归属的工具,你只能被碾压。如此就很痛苦!感觉活着还不如死去。所以我选择消失。消失好!消失可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用看见。消失可以获得最后的真实。
这充满鬼魅的世界!
我太绝望了。我看不见人的一点进步,哪怕是一丁点。冷漠、粗鄙、低俗、平庸的东西正充斥在我们的周围,并异化和吞噬着我们。
菡菡,我的爱人,我最温馨的朋友,请原谅我的这种选择,请原谅我没有前来与你告别,请原谅我没有听从你的苦劝就离开了,那里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对新闻的学习越来越成为我的一种学“牺”,它不但没有开脱我的忧郁,反而加重了我的病灶,加重了我的绝望。一种空在,一种空集,一种荒漠化正日趋急遽地压迫着我的丘脑……我要完蛋了,我要自毁了,到了不离开不了行的地步了。
我是一个可怜虫吧?!就算是,我愿做一个十足的可怜虫!
当白日一个接一个在窗纸上晃过,滚到对面的岷山脚下时,我看到了自己的末日,我预感到了一次畅饮。我最后一次畅饮。
我死后不要把我运到故乡,故乡是我的另一场噩梦。我的骨灰就撒了吧,随你撒在哪里。也许这有模仿之嫌,有一种矫情。矫情就矫情吧!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矫情!
芃芃
2001-7-15
故事
芃芃出生在一个距峇省遥远的地方,那里江河湖泊纵横交错,人口密集。芃芃靠发奋读书走出了故乡,但后来回到了出生地,充当了一名中学教员,备课上课,上课备课,一干就是十来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猪。在一个宁静的夜晚,芃芃进入了峇省喌城。他是出来透气的。后来他才感到到处都一样,这里也不是一个透气的地方。他当时买了很多报纸,有《峇省日报》《峇省信息报》《大众消费报》《喌城晚报》《湎海晨报》《都市时报》《峇省邮政报》《旅游报》《经济日报》等。他一边看报,一边旅游。他对峇省最迷人的部位进行了观光游,比如天下奇观石林、高黎贡山下的奇观地热火山、五朵金花的故乡苍山洱海、边陲秘境中的绿宝石孔雀之乡、玉龙雪山下的一朵奇葩东巴文化、走进亘古的梦境香格里拉等等,最后游览湎海。
走进喌城仿佛走进了一种水,芃芃看见一种离奇的光在街上、在脸上、在高楼上……晃荡,偶尔吹来一阵风,就飘来一朵云,凉丝丝的,尤其到了晚上,天气更加温润、舒适、宜人……原来湎海就在城南不远。从湎海路口打车,半小时就可以到达湎海。湎海蒸腾的水汽直接浸润着喌城,影响着喌城市民的生活。
游湎海是在最后,因为它最近。
给沈总打电话时芃芃在泸沽湖。泸沽湖在峇省的西北,距省城喌城八百多公里,如果返城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车。芃芃当时已上了一辆车,虽然上了车,但他依然手不释卷地翻着近期的报纸。十多天的时光也就像这沓报纸一样一页页翻过去了,身上的银子也翻得差不多了。一个愿望开始在他内心里翻腾:留下来,在峇地工作,挺好的!而他当时最向往的是报社。因为报社是一个窗口,是自由人的天堂,记者是无冕之王,报社锻炼人,挣钱多,加之自己是喜欢文字的,在报社可以跟自己对路的文字打交道。于是他拨通《喌城晚报》总编室的电话,他喜欢《喌城晚报》,他感觉不错。接电话的是一个男的,声音很粗,语气很慢,态度很粗暴,“不要,我们不需要编辑!”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接着又拨打《峇省信息报》,接电话的是一个姓魏的小姐,“不要,不要,不要啦……刚招了。”差不多说了一百个“不要”,就是没一句热乎话,像赶一只苍蝇。芃芃又壮着胆子拨打《都市时报》的电话,一个男的声音,很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们已招了。”芃芃的心凉透了。那股热乎劲儿,那股狂潮,那种潇洒和那种自信心一下子没了。像一个满是腥味的鱼贩子,大老远把江南水乡的魚贩来卖,想说卖个好价钱,却一条也卖不出。卖不出去事小,还有人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扇着嫌鱼臭。芃芃就这样孤独地望着窗外。回去?回去?……脑子闪着一连串“回去”,又闪着一连串另一个词“不”。不!不不不!绝不回去!甭说没钱了,就是有钱也不回。学校的人太讨嫌,一百年不见也不想见。宁可在异乡受苦、受穷、受累、受歧视,也绝不回!再拨,继续拨。就不信没有人要我,能写诗、写小说,难道在报社找一份文字差事都找不到?就是做校对也可以嘛。老子就拨《湎海晨报》,但不知《湎海晨报》肯不肯要,心抖了一下。它办得这么好!芃芃认真看过,确实不比《喌城晚报》差多少,有些方面甚至还要强。比如《湎海晨报》的版式活泼、新颖,图片与标题很有冲击力,美中不足的是人文气息不浓,副刊不富。这不正好由自己去补充吗?芃芃产生信心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即《湎海晨报》头版下面有一则本报广告词:“追求最出色的新闻……比太阳更早,比往年更好。”中!要的就是这个!芃芃就喜欢这句。“阳光、朝气、野心、提神鼓劲。”这行文字让芃芃产生了致命的幻觉效果,就像旭日东升,一条开阔地平线展现在眼前,未来的老总正亮闪闪地从地平线那边阔步走来……总编室是一个姓张的小姐接的电话。
“您是?”
“找沈总沈栗,他在吗?”他没转弯,直呼其名,这是在他刚刚在报头上看到的名字。
“您稍等,我拨一下他办公室电话。”
“好的。”
“喂,他不在,他要下午四点才上班。这样,您拨他的手机,好吗?”
“他的手机老不通,怕是变了吧?”
“您拨……再试试看。”
“好的,谢谢!”
可以呀,第一信号不错,总算没有被拒绝,还很热情。芃芃的精神受到了鼓舞,便立刻拨张小姐给的号码,一拨就通了。
“是沈总吗?”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诗人芃芃。”
“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的?”
“哎呀,您这么有名的老总谁不知道您啊?是这样的,我从湖北那边过来,在峇地观光旅游,爱上了这个地方,不想回去了,希望留下来在这边找份合适的工作……我喜欢做编辑,就拨通了您的手机,不知贵报这个岗位还需不需要人。”
“你现在哪里?”
“在泸沽湖通往喌城的客车上。”
“有应聘的资料吗?”
“有的,有的。”
“过来吧,认识一下,我明天下午两点在办公室等你。”
据悉:西班牙有一批蝴蝶飞到墨西哥某森林去越冬,结果死掉五亿多。
芃芃朝乌居尔大厦顶部望了一眼,望见了十几面热闹的彩旗和一块巨幅匾牌,比人还高的“湎海晨报”四个魏碑字在晴空下流光溢彩。芃芃一望脖子就发酸,感觉沈总沈栗就像如来佛一样坐在那彩旗的后面。腿肚子软得不行。
乌居尔大厦面对的是清凉的新闻路,芃芃就是从这条路上走来的。一种叶子羽状,树冠高大的乔木一株接一株密植在新闻路的两旁,纵然整个喌城进入烈日炎炎的夏季,这里却像凉爽的秋天。若有谁在大厦前站上一刻钟,必然嘴唇发乌、舌头僵硬,浑身起鸡皮疙瘩。但那个咬肌发达令人生厌的推销三笑磁力牙刷的男士,却不怕起鸡皮疙瘩。他冒着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清凉,热情地推销三笑磁力牙刷,从日出东方的早晨一直到日薄西山的傍晚。他怀里吊着、手里拿着的全是三笑磁力牙刷,他反反复复地拉扯着这里的行人,一遍又一遍地讲演三笑磁力牙刷的好处及近期企业的举措。人们因为赶路或要办什么要紧的事,非常讨厌他的这种行为。
芃芃刚要跨进大门,却感到左手好像挂着什么。
“先生,请试一试这三笑磁力牙刷,新产品、新包装、新上市,买一赠二……”
芃芃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咬肌发达的中等个头的男士,正满怀期待地向自己推销牙刷。就在自己愣神的当儿,那男士的劲头上来了:“您看,这是三支一包,买一赠二……”
“我要牙刷干什么!不要,不要……”芃芃见了他真感到有点讨厌,因为他心里有事,说完就走进大门,来到了电梯口。芃芃正要进电梯,衣服的后摆好像又挂住了什么。芃芃转过来一看,又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后摆。好端端的一件衣服,给攥出了无数的皱褶。芃芃非常生气,正要呵斥,他忍住了。他顺着手臂往上看过去,一件蓝制服出现在眼前。蓝制服不是空的,里面有一个人,芃芃一眼就认出这是新近从昭通招來的保安李安。
“先生,请出示有效证件。”李安又说一遍。
“你不是昭通来的李安吗?”
“是啊,你怎么认识我?”
“给我们送夜宵的不就是你吗?”
“是啊,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哪个部门的?叫什么?”
“你新来不久怎么认识?我是编辑中心的,叫芃芃。”
“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奇怪,编辑中心个个我都认识,怎么独独不认识你呢?对不起,委屈一下,请你出示有效证件,填一下上访单。这是规矩,请不要让我为难。”
“好的。”
芃芃二话不说,亮出了身份证,并迅速在“来访者、被访者、事由、月日”等栏中填好。保安李安撕下一张给芃芃:“请沈总签字!”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沈总?”
“这你就不用问了。”
进电梯仿佛有一阵风,芃芃便被这阵风裹挟进去。芃芃隐隐感觉自己周围黑压压地站了很多人,这些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但芃芃还在想:奇怪,自己怎么就认识李安,并且发展出“送夜宵”的细节呢?
出电梯也是一阵风,芃芃不用费力便被簇拥到过道的红地毯上。芃芃往左看了一眼就往右拐,总编室就在左边。一个秃头嘴唇上翻的满脸麻子的老头就坐在那里。老头不是总编牛光,也不是总编室主任,他是报社请来专门做报纸版面审读的职员,姓孙,孙子的孙。芃芃领教过这头秃驴的厉害。那是总编室指名要交的一份个人资料,芃芃手里只有独一无二的一份了。蔡晓昱说:“你怎么这么蠢,你交给总编室时顺便复印一份不就得了?都是这么做的。”芃芃说也真是。芃芃到了总编室,正好孙麻子在,孙麻子说:“你把资料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我只有这最后一份了,帮我复印一份好吗?”
“复印,不行!报社这么多人,你要复印他要复印那还得了!”
“就复印一份嘛!”
“一份也不行!”
所以芃芃往左边只望了一眼就转了过来,还好没有看见怕要看见的人,只有热线部几个女同胞在值守热线。不用回头,就知道莺鸣燕啭的一定是李菡她们几个。热线部对面的接待室看上去也很空,但是折叠沙发上慢慢地展现出一个人,这个人把脸和前胸埋在沙发里。芃芃只能看见他逐渐清晰的后脑、后背、臀部和后腿,感到这个人的背影很熟。再往前走就到了编辑中心。编辑中心在右边,是一个宽大的综合办公室,此刻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与编辑中心相对的是一个更宽敞的办公室,现在也只有一两个人影在那里晃荡。一个人在那里,是录入编辑,像鬼影一样坐在角落里,慢慢地移动着黑鼠标,像没坐人一样。现在已是下午四点,按规定,编辑不分白班、夜班,一律四点半上班。芃芃每天都提前半小时上班。芃芃在过道上走了约十五步便找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他的办公桌上放的是一盆文竹,他的椅背用毛笔写了一个“芃”字。编辑中心的办公桌每三张或两张拼成一组,靠墙那边放三组,靠过道这边放四组。顺过道走过去第三组第一张桌子便是芃芃的。这一组主要处理《都市新闻》的稿子。芃芃处理的是副刊稿,但副刊少,版面小,分值不高,而且经常被广告和新闻挤占,广告多先砍副刊,副刊砍光了,再砍新闻。很多时候是这样,副刊被砍光之后,芃芃像走进了一片光秃秃的林子里,看着光光的地面,毒辣的阳光照着他一个人的影子,一个人在那里发愣,一个人蹲在那里冒虚汗,其实屋里并不热,他就这么一阵接一阵地冒汗。热得直炸,每一颗汗珠都在炸,恨不得将衣服炸开。很多天都这样,就这么光光地坐着。今天他来得很早,像二百多天以来一直坐在那里一样地坐着。现在他放下随身携带的挎包,拿出一本书,是多萝西·A·鲍尔斯、黛安·L·博登著的《现代媒体编辑技巧》。他随手翻到一百零一页,读道:“视觉冲击中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读者的视觉注意。”放下,他感觉有什么不对,应该先读读当日的报纸。牛总就是这么说的。于是他起身向会议室走去。编辑中心走过去是副总编室、摄影部、洗手间。会议室在过道尽头的左侧。尽头直直地正对着过道有道门,走进去,就到了出版部。芃芃往前走时感觉过道上已有人在走动。走进会议室他并没有看见人,只看见左边摆放一张大圆桌和一些皮椅子,还有迎面挂着的一幅裱过的字。字不用看芃芃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人才的培养是《湎海晨报》最大的收获”。这是报社总编牛光开会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报社的座右铭。右边靠墙是一排报架和书架。书报架过去迎门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台彩电,彩电前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能够折叠而没有折叠的不锈钢椅子,靠门的右手摆着一张条桌。桌子上放着一堆当天的报纸。芃芃伸手就拿了一份本报,他正要把同城的其他几家报纸也拿来看看。“等一下,你是哪个部门的?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随随便便拿报纸?”唉,拿张报纸看怎么啦?不是领导叫我们看的吗?怎么一下就成了一点规矩也不懂的人了呢?芃芃在找这个说话大口气的人。这时从桌子下面钻出一个黄毛丫头来,她似乎一直躲在桌子下面窥视着动静。
“我是副刊部的,怎么啦?”
“副刊部的不能拿外报!”
“怎么不能拿呢?”
“说不能拿就不能拿,你懂不懂?”
“……就在这里翻一下也不行吗?”
“不行,不行,说不行就不行。这是规矩。”看她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知道规矩。副刊部怎么啦?副刊部的人就不是人?芃芃一听就来气,心里一下子凉透了。本报也没拿,把报纸摔在地上就走。
远远地看见沈总办公室旁边“积”了很多人,他们一律都尽量抻长脖子望着墙。有的指着墙上的某一地方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有的信笔在墙上写着、涂着什么。芃芃知道那是评报栏,还有报纸各版的等级,报社编辑人员版面奖励与罚款公布、报社人事任免、重大责任事故通报、报社球讯、会议或休报通知等都将出现在这面墙上。芃芃一般很少去凑这个热闹,他总是等人群散去之后,再独自去看看。
现在是下午四时十五分,芃芃把一本反盖在桌上的《现代媒体编辑技巧》翻过来,正好是一百零一页。他刚好读到“视觉冲击中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读者的视觉注意”这样一句话,记者雷捣从走廊那头走进来,他一拍他的肩膀说:“芃芃,你被解聘了。”
“开什么玩笑!”
“真的,开始我也不信,后来一看,果然有你,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不会吧?我才转正一个多月,何况书市期间由我策划、编辑、报道的文化版面刚刚得到了省委宣传部晏部长的好评……怎么突然毫无缘由地将我解聘呢?”
“不知道,我也感到奇怪。但确确实实是你。你是排在第四,是唯一的一名编辑。其他,有的是记者,有的是校对。”
芃芃也无心阅读“视觉中心要在一瞥之中吸引读者的视觉注意”了。他起身走到了现在的视觉冲击中心,他看到了被解聘的五人:谢敏、冷江文、方鸿吾、芃芃、刘卫东。前三位是校对,最后一位是记者。谢敏早已到北京某报社去了。冷江文是一位英语八级的教师,夜晚在这边上班,白天到晨光出版社上班。方鸿吾原在《峇省民族报》工作,现在是芃芃的校对。记者刘卫东到广东去了,据说因涉足黑社会而锒铛入狱。其实被真正解聘的就他芃芃一人,其他或早就另谋高就,或早就不在,身兼多职,解聘不解聘,无所谓。但芃芃就严重了,他可既没有另谋高就,也没有身兼多职呀!他是一心一意的、敬业爱岗的,他只有这一个岗位、一个饭碗呀,这饭碗没了,他就没地方吃饭了,就得挨饿呀!那么自己无缘无故被解聘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芃芃的脑袋开始大了,开始晃荡起来了。晃荡晃荡晃晃荡荡……一个獐头鼠目的形象就像浪渣一样晃到眼前。这个猴瘦,说话阴阳怪气的小个子穿着一件与他身体极不相称的西服,一副黑狗肝的脸。这就是编辑中心主任仝元。一个关于仝元的细节就像阴魂一样在芃芃的脑海里晃荡出来……已是午夜,编辑中心和记者部那边都空空荡荡的,大家都去出版部那做版去了,只有一个自称徐大山人的记者歪斜在一把椅子上打电话。仝元拿着一只薄膜袋像雷电般从出版部那边闪到编辑中心,他起初是收拾编辑看过后散放的报纸,收到芃芃的桌边的时候,芃芃桌上看过的报纸突然跷起一只角。值得一提的是,芃芃的桌上除了一沓报纸,还放着两杯邓川牛奶和一块蛋糕,那是报社发给夜班编辑的晚餐。突然那报纸的一角跷起向中心用力,向前滚动,報纸滚到两杯邓川牛奶和蛋糕跟前,顿了一下,就像走夜路的人突然碰到了障碍物时的情景一样。但也只是顿了不到两秒钟时间,报纸便呼的一下滚了过去。报纸滚过之后,两杯邓川牛奶和一块蛋糕便没了……芃芃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回办公室拿什么东西,鬼使神差,正巧看见了这一幕,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拿,就原路回到了出版部。芃芃默默地做完自己的版面就回到了住地,空着胃躺在床上。这夜他怎么也无法入眠,他饥饿地望着天花板上吸饱了人血的红亮的蚊子。他无法想象,这个仝元怎么是这么一个东西。芃芃知道他为人不行,本位主义,喜欢说大话,喜欢骂人,喜欢排挤人,尤其排挤外地人,但不晓得他这么下作。这一夜,芃芃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真想看一场武打……
突然芃芃的手机响了。他心惊肉跳,这么晚了,谁还打电话?一听是仝元的声音。芃芃一听他的声音就心惊肉跳。
“好啦,你从今天开始就正式上班了,不准迟到啊!”
“马上到吗?”
“马上到。”
“可是……刚被解聘了?”
“谁解聘了?”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解聘了。”
“感觉?哪来的这么多感觉?乱弹琴!”
是啊,好像刚刚上床,怕是午夜吧?一看时间是下午三时许。不对不对不对,明明刚刚上床,明明被解聘了,明明拿着一张解聘人员的表,跑记者部、跑财务室、跑总编室……找各部门主任签过字的,怎么一切都没了呢……唉,也许确实是自己睡过头睡糊涂了。
芃芃连忙穿衣、起床、刷牙,来到报社。仝元今天的态度很好。仝元说:“你的考卷阅出来了,不错。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文字功底不错。我过去也是教书的——跟你一样,我们也是同行嘛。”仝元把芃芃带到一张乳白色的桌子前,“你暂时就坐这,对面坐的是曾在《峇省民族报》干过的郭编辑郭桦。你就跟他学编都市新闻。”芃芃这才发现对面果然坐着一个人,年轻、结实、油黑脸、眼睛很细,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很秀气的。郭编辑什么也没说就坐在那里。过了好久,郭桦突然拿出一沓稿子,扔在芃芃的桌子上:“你看看吧,先把错字和语病改掉,别的不要动。我去开编前会。”一连几天,芃芃只是改改错别字和语病,别的不动。他眼里只有郭编辑和一堆等着要改错字和语病的稿子,其余的什么也听不见,也不想听见,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想看见。一切都在感觉之外迷迷蒙蒙地上下浮动,像一些皮影,或者干脆就是桌子、椅子、白墙、地毯和天花板。其实当时李菡一直满脸通红地坐在芃芃的右边,手里拿着一沓稿子,只是隔着一小盆文竹,如梦如幻。头几天,新鲜感依然存在。上班不远,走不了几步就到了乌居尔大厦139号,按一下电梯开关便升到了二十五楼的高空。二十五楼就是《湎海晨报》的办公地址。出电梯便踏上了过道的红地毯。进入编辑中心便换上了瓦蓝色的地毯。人们踩上瓦蓝的地毯,在这里似乎就可以宁静地工作了。上班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四点半的太阳尚在视角四十五度的天空悬着,白云慢悠悠地在这高原城市的楼群之间一朵接一朵地滑动。以往这个时候,家乡的棉农们正在田野里辛勤地劳作,他们将在那里劳动到天黑,一直到禾苗影影绰绰,伙伴们的轮廓也模糊不清了,才扛起农具或收拾柴担彼此呼唤着往家走。自己在这时却升到了这座平均海拔为一千九百米的城市的高空,右腿架在左腿上娴雅地晃悠。那些黑的、红的、白的电话机像一只只信鸽,可爱地停在光影可鉴的桌面上,偶尔有一只信鸽咕咕咕地叫了,自己只需拿起话筒,说“好的,我知道了,你的联系电话是”或者“哦,你等等,我给你叫一下他”或“你打错电话了,这里是编辑中心,你应该打到热线部……热线部的电话是……”很简单。四点半到七点这段时间编辑中心很安静。看着记者忙、看着别人忙、自己不忙,有时是一种优越,是一种高雅的享受。此刻记者们都回来了。他们像一些工蜂,天一亮就飞出去,有的飞到城市,有的飞到偏远的村庄,有的飞到大山深处,有的飞到矿井,有的飞到地心……现在他们都回来了。他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迅速将这些采到的“蜜”酿成最初的产品。到七点时,这些初级产品便陆续送到编辑中心的每一位编辑手上。编辑是另一类蜜蜂。接到“初级产品”的编辑,叽叽喳喳的闲言碎语或交头接耳便立即静止。桌面上只有一片黑色的圆脑袋。此时静极了,他们仿佛被桌上的这些初级产品深深吸引,其情形仿佛探身于一口深井打捞极其重要和极有价值的物品。其实到野地去采蜜的工蜂也不过如此,当工蜂带吸管的小脑袋探入花蕊之后,我们所见到的只是它们浑圆的尾部,所不同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人的后脑。编辑们对这些初级产品进行再加工,送到出版部制作提出小样,再看,再送进去输大样,送编辑主任、值班总编终审,那样就快接近送印刷厂了……嘿,有趣,真有趣!再说,这二十五楼它不正好象征一个人的价值幂的高位指数吗?在这座城市像这个样子在这样一份大报里兢兢业业地工作,感觉很舒服,也很值。这就是当时的想法。
又是一个下午四点,芃芃又到得最早。
过道上聚满了人,好像全是一些记者。他们在热火朝天地研究福彩或体彩中奖号码走势图。芃芃对彩票不感興趣,他依旧是去会议室拿当天的报纸。这时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向他招了招手:“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芃芃一听“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全身一震,这人是谁?有意思!这小伙子的办公室就在编辑中心的隔壁,隔着一层磨砂的蓝色玻璃。
“你就是诗人芃芃吗?”
“嗯,你是?”
“我是沈栗。”
“哦,您就是沈总,这么年轻?!”芃芃惊得连看几眼,这个沈栗的确年轻、精神。
“不年轻,不年轻,你有应聘材料吗?”芃芃连忙把早已准备好的简历、作品、样报、样刊呈上。沈栗似乎随便地翻了一下,便嘱咐芃芃去总编室找张小姐要一张表填,填完再交他签字。芃芃就往回走,走到尽头,靠右手有一道门,门楣上是白底黑体三个字“总编室”。里面空间不大,分内外两间。外间摆着两张桌子、一台电脑、一台复印机。内间只有一扇门,可以望见墙上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从外间一张黑色的桌子上抬起一张女人的脸,显然这就是要找的张小姐。她拿出一张应聘表,交给芃芃,态度很严肃,嘱咐必须填清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学历、原单位、联系电话、工资要求等等。
芃芃填好表交张小姐审查。
“可以了,交沈总签字吧。”张小姐说。
沈栗看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在表上写了一行字,然后对芃芃说:“你去总编室斜对门找庄总签字吧,他是负责编辑这一块的。”芃芃真诚地说了声谢谢,然后退了出去,带好门,一边走,一边看表。只见在表的下边副总编意见一栏写着:“建议去做编辑。沈栗。”
芃芃又回到总编室门口,他往左边一看,总编室的斜对门果然看见了副总编室,但门紧紧地关着,透过磨砂玻璃,可以知道里面有人,而且正在谈话,两个头凑得很近,声音很低。芃芃犹豫了,敲门还是不敲呢?很紧张。他在过道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四五遍,估计谈话也应该接近尾声了,忍不住举起了右手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了一位中年男子很有礼貌的声音。推开门,只见靠左墙一张深褐色的桌子上,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审读一份什么材料,手不停地在上面圈点着。芃芃进去后也没正面望一下,便摸到右墙弯一溜的沙发上坐下来,小声地喘了一口气,隔着一张有机玻璃茶几静静地望着这位姓庄的副总编。庄副总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修改材料上,而是把笔倒过来用笔的另一头敲着材料跟一个人说话。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所以你暂时还不能转正,要加强学习,要增强新闻的敏感性。”
这时就有人起身离去,开门,又带上门。
庄总终于抬起那双青蛙眼,打量着芃芃。芃芃连忙把应聘表送到他的桌上。庄扫了一眼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教书。”
“毕业于哪个学校?”
“华东师范大学。”
“今年多大年纪?”
“三十二岁。”
“你以前做过编辑吗?”
“主编过学校的校报。”
“不行啊,我们这是一份走市场的报纸,它要面向的是广大的市民读者,它要求好看,市民爱读、愿买,弄不好报纸就无法生存,这跟校报可大不一样啊!你一定要转变这个观念,尽快地找准自己的角色,迅速地成长、成熟,把自己融合到我们的新闻工作中来。要虚心地向老编辑学习,丰富自己的编辑经验。作为一名编辑不仅要把自己的版面做好,还要懂得策划,不仅要有策划意识,还要团结我们广大的记者朋友,指导他们的工作。你是国家重点大学的毕业生,教书、写作,又长期办报,我们非常欢迎。你要多帮助我们的记者。我们的记者虽说能抓回一些新闻,但是很粗糙,文字功底差,有很多句子不规范,语法毛病多,甚至有很多错别字,你要当面批评他们,不要给他们留面子,否则会害他们的。当然我们的编辑队伍也良莠不齐,好的编辑非常匮乏……我报除新闻之外,还有《菁菁校园》《情感时空》《每周闲情》《的哥的姐》《美食天地》《特稿》《连载》等一些副刊,你在这里有广阔的发展空间。好好干吧!这样吧,你先跟着有丰富经验的编辑学习一段时间的新闻编辑,感觉一下,然后就跟王者也一道编副刊,好吗?”
“哎哎,好的,好的。”
“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住在喌城国际南洋学校,有一个老乡在那里教书,我就住在他那里。”
“是水海子里的那个南洋学校吗?”
“是的。”
“哦,不行,那太远了,你不能住在那里,那样不利于工作。我们报社租有房子,是集体宿舍,三四人一个房间,每月六十元房租,其余部分由报社补贴。如果你没什么意见,可以先来这里住下来。这里离上班地点很近。”
芃芃很感激地说谢谢,然后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出来就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等在那里。高个子男人说我姓毛,你跟我去房间。说完姓毛的男人下了楼梯,上新闻路,然后往西走了不到三十米便到了集体宿舍。爬到四楼,毛指着401房间说,你就住在这里。然后又说,钥匙你找房间里的人要,自己去配一把。
推开401的房门,迎面扑来一股屎臭味,把卫生间建在大门的一侧这是峇省的一大创举,进门靠右就是一间仅容一人蹲的卫生间。401的房门是朝卫生间这边开的,401的门一经推开,卫生间的门就甭想打开了。所以卫生间一直很暗,又暗又臭。蹲这样的卫生间需要耐性和毅力,要想排遣臭味,只有将大门关上。
推开401的房门可以望见正对着大门并与大门同样大小的另一扇门。芃芃的床就摆在这一扇门里靠右手的这面墙边,芃芃睡上铺,下铺是广告部一个姓武的青年男子。芃芃今天没有去推这扇门,而是往左看了一眼。往左有一道门,这道门形同虚设,实际上是没有门的门。他看见记者徐伯金徐大山人正把一双脚放进一只浅蓝色的盆子里。
“今天又……又没做版,啊?”徐大山人张着嘴巴问,他结巴,他问人总是眼睛、鼻子、耳朵、嘴全朝你这个方向张望着,像雷达那样对着你,嘴巴半天也合不拢。
芃芃没有回答,他默默地看着徐大山人把脚一洗,然后从盆子里抽出来,在空中沥水。芃芃专注地看着那脚上的水珠向下滴落,然后又看着他把一双依旧水淋淋的脚放进一双皮鞋。芃芃记得他有时不是抬脚沥一下,而是像拔萝卜似的在空中甩两甩,放进了皮鞋。从不揩。芃芃从未见他擦身子,他一般只洗脸和脚。
徐大山人的耳朵出了毛病,可能患慢性中耳炎,睡前或起床总见他拿着一根医用棉签擦耳朵。他买了一瓶乐天派冰爽橙子酒,也不见他怎么喝,但瓶塞已经打开,就放在对面墙上铝合金窗门的滑槽里,任风雨洗刷。芃芃说:“你最好把耳朵治治,也省得常用棉签擦,再者,一聋三痴,这样不好!”可徐大山人说:“聋?聋好,什么闲……闲话也听不到,骂也听不到,我可以更……更宁静地生活。如果工作,如果想……想听,我就戴……戴上助听器。”他接着问,“你今天怎……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早,是不是又没……没做版,啊?”徐大山人第二次问。
芃芃怔怔地看了徐一眼,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就径直去开对面那道门。现在是八点半,他要上床休息了,他感到很疲倦。其实白天他也没有去哪里或招揽什么其他的活。他上班的时间是晚上。他的活动像猫头鹰一样昼伏夜出。白天也只是到蔡家营那里买两个荞麦馒头或高粱馒头和五角钱的豆腐脑。他常常是九点起床,上一趟卫生间,看一会儿书,然后步行到蔡家营那买馒头和豆腐脑,这样就靠近中午了,相当吃了一顿中餐。一顿有时吃不完,就留着下午吃。往往一天才两元的花销,实在熬不住了,手上有报社的进餐票,一餐两元,有肉食,可以打打牙祭。
吃了馒头,他就伏在床上写他一直在写的小说《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下部。上部早已寄出,寄给了五家出版社,至今一点回音也没有。今天白天与往常一样,照样是在房间里写小说,一直写到接近下午四时,他才去上班。他刚把记者跑来的《的哥的姐》稿件改定、配图、校订、组版等一应事宜做妥、做停当,仝元对他说:“你去休息吧,今天的广告很多,《的哥的姐》上不了了。”上不了,上不了……每次他妈的都是上不了了,芃芃心里很烦,但他没有说出来。怎么好说呢?人家是领导,又是本地人,人家说了算。于是便立刻收拾纸笔,离开了办公室。他的头像一块木头。做版跟女人怀孕一样,时间到了,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生产了,却突然接到一道指令“不准生”,这等于“空孕”。虽说是空孕,却是耗了精血的。精血耗了,却不准生。那等于没有子嗣。没有子嗣没有版,吃什么?靠什么依托?没有吃的就只能挨饿,这后果是令人恐惧的。
现在他径直去开对面的这扇门。他看自己的床上睡了一个人,一看床上的衣服和地上的鞋子就知道是一个女人。这时他的木头脑瓜突然划开一道亮光:这是谁公然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呢?只见那女人翻了一个身,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将被子顶在头上,背对着从窗户那边泻进来的一缕灯光。不语。
“倪颖,是你吗?”芃芃问。
倪颖是他的学生,前不久来信说要到喌城旅游。今天她到了喌城怎么连招呼也不打就来了呢?更奇怪的是她怎么知道自己的住地,并且就睡在自己的床上?这……这不太好吧?
“你看清楚,我是谁?”女人隔着被子,而卡着嗓子说话,实在猜不出是谁。
只见她忽然躺下,然后又掀开被子顶在头上。
“李菡,莫非是你?!”
李菡是热线部的那位小姐,因为她嗓音好,做事灵活,报社让她值守热线。她喜欢芃芃,没事就坐在芃芃的对面或伫立在不远处伤心地看着芃芃。有时没事找事拿着一篇稿子假装不懂,向芃芃请教。她喜欢称芃芃为老师。芃芃听了舒服,觉得她不讨厌。
“芃芃,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你是谁?怎么这么无礼?”
“好哇,你在外潇洒,果然是忘恩负义,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认识了?”
这么说,难道眼前的这个胆敢辱骂自己的混账婆娘竟是自己的老婆?其实老婆对他来说已经很陌生了,是一个过去的旧词了,就像旧家具一样。然而当这个声称是自己老婆的人说出了“老婆”这个词的时候,一下子又接通了芃芃神经中枢的一段的苦涩。芃芃默认了这位堂而皇之睡在自己床上的女人。
“你暂时到外面的那張床上去睡吧!”
“偏不!你嫌弃我?来了就撵我?”
“不是,这间屋里人很多,扎眼,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婆跟自己的老公睡觉。外面那间,尽是耳屎臭,你去睡!”
“我睡,我睡,我去跟徐大山人商量,让他回去睡,他是喌城人。”
“不,我要你在这里睡。”
说着,女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按在她那已有些松垂的乳房上。芃芃感到一堆皱皱的皮,触电似的缩回。女人再次抓住他的手放到胸口,又移至小腹。芃芃的心动了一下,倒插了房门……
芃芃想女人来了也不坏,来了解决了他一个问题。他几乎把所有的积怨、愤懑、郁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去,反倒感到了一阵轻松。
“喂,我们去租一间房子吧!”
“哪里?”
“李家河。”
芃芃睡着了,被一团白云烘着……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看表是下午三点一刻。往床上一摸,人没了,揉揉眼睛,还是不见她,想想,哦,她早已在三天前的一个黄光照射的早晨走了。我怎么还认为她在这里呢?看来自己这几天是被报社的事给整糊涂了。不是商量好了吗?她先到李家河那边租一间房子,那是二环以外,便宜。自己过完五月,就搬到那边去住。芃芃赶紧从箱子里拿出上午吃剩的一个馒头,就着半碗早已冰凉的豆腐脑吃了。洗刷完毕就匆匆往报社走。乘电梯到了二十五层,往右拐,他听见热线部李菡她们正在莺啼燕语。接待室里那个看不见面目的男子还在睡觉。编辑中心依然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报纸在微微飘动,像灵堂里设置的招魂的灵幡。他随口吟了一句诗:“莺啼寂寞花枝雨,鬼啸荒郊松柏风。”吟完便朝这张飘动的报纸走去。这是一张外报,一张满是蓝调子的《都市时报》,斜靠在过道第二组的第一张办公桌上。那封面的图像很刺激,并且有一条用超粗黑宋体做的耐人寻味的标题《男人没性趣,女人讨性福》。芃芃是副刊编辑,按报社的规矩,副刊编辑是不配看外报的,但他想看,几步冲了上去,伸手就抓。
“哎哎哎……你要干啥?”芃芃吓了一跳,这报纸下面竟有一个人,是国际版的编辑王斌,他正仰着头看报纸。哎,自己先前怎么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呢?一听口音就知道王斌是本地人。这报社就像土匪的山寨,也讲个先来后到,论资排辈,先来的资格老,后来的就得称先来的为“老师”。王斌是本地人,气自然就粗,蔑视人,对后来的不置一顾,对外地人就更不用说了,加上仝元看菜下饭,明里暗里踩芃芃,不给版做,以致芃芃更显得像个闲人。王斌们就认为芃芃没本事,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芃芃说。
“你是哪来的,怎么那样不懂规矩?”
“王斌啊,我是哪来的,你还不知道?都在报社干了几个月了。”
“哦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每天无所事事,在这办公室里瞎转悠、碍手碍脚的大诗人芃芃?听说市面上热销一本书,叫《今夜我只想看武打》,它的作者也叫芃芃。你的芃可是跟人家那个芃是一个芃啊!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不,没有,哪能呢?”
“我就说嘛……”
王斌说完,啪的一声将报纸锁进了抽屉,两手一拍屁股,到小会议室那边去了,留给芃芃一个黄黄的、公鸡尾巴毛发的背影和在眼镜片后面瞪得圆鼓鼓的一双眼睛。现在还不到开会的时间,开会时间是五点。王斌到那边去显然是为了避开芃芃,表明自己对芃芃的讨厌,不愿与他为伍,认为跟他在一起有失身份。自己是国际版的大编辑,国际版的编辑是个什么概念?那简直就是联合国的公务员,或者就是联合国秘书长的秘书长……现在是下午四点二十分,仝元来了,他是喌城人,听说老家在四川成都。他个子不高,嗓门却不小,像个大喇叭,人未到声到。
“咦?小的们一个也没有到?全是一伙混蛋!”
芃芃想,明明老子来了,他怎么说一个人也没有到?看来老子在他眼里是不算人数的,听他那口气我不是他的“小的们”,怪不得做版轮休也没有老子的,老子天天上班,他天天砍版;你说干脆不上班吧,他就记你旷班,你说上班吧,又等于变相的休息;不干就是没干,干也等于白干……这样一想,芃芃就身子发虚,虚得像一缕白气,作“S”形扭动,扭动扭动扭动扭动……越来越虚,穿过窗户,穿过羽状树冠,飘到天空,飘到遥远的天际消散……在高高的天上,他听见仝元还在咕咕叽叽自说自话。
“等会儿,都迟到了,看老子怎么一个个地收拾你们……”
仝元边说边去侍弄花草。他每天都是这样,反反复复、琐琐碎碎、忙忙碌碌。每天如此,周而复始。弄完花盆洗完手之后就是打电话,没完没了地跟电话线那一头的人嘎嘎嘎地说话,像一只刚刚走出笼子的水鸭子。没完没了地嘎嘎嘎地把话吐出去,装到对方的耳朵里,没完没了地说着呷酒呀,玩牌呀,工资呀,子女考学呀,招办呀,分数段呀,某某报社黄了呀,某某双开了等。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受不受得住,他就这样把话吐出去,吐出去,反正打电话不要钱。
在芃芃办公桌上放着一本《现代媒体编辑技巧》。书是封面朝上反扣着。他把它翻过来,正好是在一百零一页的位置上。他读到“视觉冲击中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读者的视觉注意”这样一句话。三个多月来,他一直停在这一页、这一句上,没有向前推进。整个儿就在报社这里那里汩汩汩汩汩淙淙淙淙淙的流水声中泡着浮着沉不下去。日子就这样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流过去了,只要是叫作书的你都别想读,只有耳畔汩汩汩汩汩淙淙淙淙淙的流水声。你感到可惜,感到空茫,却又无可奈何。
“蔡小姐到——”
四点半差五分,娱乐版的蔡晓昱到了。蔡晓昱到了却没出声,仝元反而沉不住气,像跑堂的堂倌一样高声地叫着。蔡晓昱是那种男人都喜欢的女人。甭说仝元见了她掉口水,有时就是总编牛光见了她眼睛也上雾。她虽然平庸,业务素质差,但对人处事却很有分寸,孰亲、孰疏、孰冷、孰热于不动声色中能见分晓。她那沉甸甸的小背包,可不是白背的。你猜她背的是啥?文房四宝?抑或刚从外地采访来的新闻稿?或是刚从新华书店里买的新书?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她背的可谓京广杂货,什么马奶葡萄、水蜜桃、山竹、火龙果、荔枝、豆腐干、豆豉、油炸豆腐、炸洋芋、牛肉片、羊肉串、麻辣魚、薯条鱼、香草心、咖啡松糕等等,有好多是芃芃叫都叫不出名儿的好吃的东西。六点一到,就摆在了国际版编辑王斌的那张桌子上。仝元唰啦一下拉开抽屉,拿出了他的“不离口”酒,一声吆喝:“小的们,来,开怀大饮!”人们吃蔡晓昱的东西已吃顺了嘴,吃成习惯了,就像吃自己的一样,不客气,一窝蜂地围了过来,扎在一起。自然一窝蜂也只是蔡晓昱暗里默许,明里暗里奉承的几个“蜂”。像编辑中心主任仝元,副主任隆非,一版责编王洪平,都市版责编查文宇,编辑郭桦,国际版责编王斌,国内要闻版责编向阳平等。这并不是几个等闲之辈。这可是几个山头的山大王,每人都管着好几个版。想当初,她蔡晓昱破例从校对组那边调过来,不用说跟编辑比,就是跟一个刚招进来的实习编辑比也没法比呀,只能算一个助编,弄不好轱辘一下又要滚到校对组去呢,那可是要看瞎眼睛的地方。校对组那种永远唯唯诺诺的暗无天日的日子她过怕了,永远抬不起头。可是她被仝元引渡到了编辑中心,凭着她那一套,在几个“寨主”的支持下,在这个寨子里遮风,在那个寨子里避雨,日子过得还滋润。今天这个说“喂,蔡晓昱,这个版你去做”,明天那个说“喂,蔡晓昱,这篇稿子你拿去改一下,等会给你加一个名字”。在几个寨主的拉扯下,小字辈小妹蔡晓昱慢慢摸到了一点门道。如今她有了一点长进,知道了稿子的处理、机上作业、大样出来、签样的整个流程,并且最终定位娱乐版,这就等于站稳了脚跟,拥有了自己的园地。于是她咸鱼翻身了,尾巴翘起来了,看人的目光也不一样了,她看人特别是看新到的同事目光就慢,发生了变异,她爱理不理,装聋,眼睛鼓凸得吓人,母仪至尊,说话喜欢带“这都不知道”等字眼。芃芃初来乍到自然就成了她眼睛鼓凸的对象,再者势利的蔡晓昱也早看出仝元根本就不待见芃芃,其他几位“寨主”也疏远他,蔡晓昱也就自然觉得有理由鼓凸他了。因为这个芃芃又臭又硬,他一不称“小的们”为老师,而是直呼其名;二不套近乎,不献殷勤;三不爱扎堆儿,不扯闲,有问题总爱独个儿琢磨,还是什么重点大学毕业的学生,简直一个木头脑瓜,一点也不开窍,饿死活该!
“蔡小姐,今天带来些什么好吃的?”仝元像一只绿头苍蝇飞了过来。他哪里是要翻看蔡小昱的小包找什么吃的,分明是要占蔡小姐的便宜。你看他那张黑狗肝的脸,那张臭嘴往跟前凑得多近,他一边嗅她头上、脖子上的香味,一边偷看她薄纱下的乳沟。
“不告诉你,这是个秘密!”蔡晓昱一转身过来,面对着他,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那里,努嘴一笑,放下小背包,拿样报去了。
芃芃把头埋在昨日的一份报纸里,他不愿回头去看这一幕,也不愿让仝元知道他在注意他。不用回头,他知道仝元在动手动脚,他那种下贱坯子的举动,芃芃懒得理,懒得瞧。
一会儿,芃芃觉得脑后有很多人走动,并且围在一起研究着什么,他知道各版的编辑都到齐了。有的吵嚷着说话,有的大呼小叫,有的去看评报栏,有的回传呼,有的打手机,有的倒茶,有的上卫生间,有的开抽屉,有的小声说话,橐——哒——嚓——到处是忙碌的脚步声,前后左右地充满着你、包围着你,让你一刻也不得安宁,让你的意识化成元素,化成中子、质子、电子、光子、夸克,散——离——分散出去,飞离出去,散布到空中,散布到太空,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是。
“小的们,你们看,我今天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仝元一声喊,群响毕绝,所有人都回过头来,几位记者都饶有兴趣地往这边凑,对新闻敏感的职业本能促使他们往这边移步,他们也想看看仝元这个“魔头”又在玩什么西洋镜。
“你们猜,是什么?”仝元还不想揭开谜底。
“我们哪知道呢?”
“嘻嘻,你搞那样你搞那样……”国内要闻版的责编向阳平操着喌城话边说边动手抢了。“不抢不抢不抢,是工资条。”
“哇噻——”大家一听是工资条一片欢呼,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色。大家这才想起今天是六月十日,是报社发工资的时间。这一天就意味着五月份的工资已经打到喌城工商合作银行的账号上,人们只要持喌城工商合作银行的红色活期存折就可以领取五月份的工资了。
听到工资条,欢呼雀跃的所谓“大家”,也就是王斌们及他们所辖的各版编辑。听到工资条,像石头一样毫无动静的是芃芃;听到工资条,沮丧的是王者也;听到工资条,反应平淡的是韦颖;听到工资条,反应温和的是郦茹;听到工资条;反应等于零的是左健……
王者也沮丧,是因为他是副刊版编辑,他跟芃芃一样有同样的心病,但他是仝元的酒友,他可以分到一杯羹。他可以在砍掉副刊的版面之后单另分得一些版面,比如《城市热线》《通缉与督捕》《喌城杂志》等。有时也分到半个国际版,那是有时间的,像“9·11”恐怖事件,但毕竟《通缉与督捕》《喌城杂志》版面有限,像《城市热线》也不是天天都有,只有半个版。所以很多情况下在惶恐在忍受饥饿。韦颖是《财富》《美食》《车市》,郦茹是《财经》,这些版面虽不砍,但毕竟是少剂量的,左健是《体育》版的责编,收入是非常可观的,但体育部设在总编室那边,紧靠信息资源部,他人未到。
领到工资条的“王斌们”都乐开了花,但他们一般都不愿把工资条展示给别人看,虽不让看,但彼此都知道,起码能猜中个八九不离十。芃芃瞟了王斌工资条一眼,也就一眼,他再也没看别人的工资条了,他记得王斌的工资是四千五百四十八块二。看了这一眼,他就鸦雀无声,静得像大洋深处的一块石头。他再也不看别人的工资条了。现在人们都纷纷到仝元那里去领工资条,他不愿去,他绝望得像一块石头。
芃芃一听“工资条”就血脉偾张,心脏立即停跳几拍。记得来的头一个月,也就是三月份,工作一个星期,工资一百四十五元五角,房租十元,罚款四元,实发工资一百三十一元二角。四月应发工资是六百零五元三角,房租六十元,罚款二百一十九元,实发工资三百二十六元三角。想想五月,也不会比四月多到哪里去。
“芃芃——”仝元叫他了。
“芃芃——”又叫一声。
“芃芃——”叫第三声。
芃芃虽然静得像一块石头,当听到叫声,这块石头的内心还是炸了一下,翻起一朵烈焰。但他没吭声,喊第一声“芃芃”就听见了,他不吭声。他的听觉极为敏感,但他却倦于应声,直到仝元的第三声“芃芃”出口,他才“哎”应了一声,接了他的工资条。虽然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见到工资条仍然还是冷了一下。
三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一刹那他连续读数四五遍;一刹那,他的血液在体内似乎放射性地急速回流高达四五十遍。三百一十二元啊,简直就是对他一个月在报社的工作,对他投身报社的热情的一个否定。
尤其令他血脉偾张的是一百一十五元的罚款,简直莫名其妙!
“仝……仝主任,您……您看,这一百一十五元的罚款是怎么回事?”芃芃憋足了气问道。
“哦,这个嘛,解释权在总编室。你可到那里查一查,如果你版面上有错字,句子语法有毛病或将文句改错,那是要罚款的。哦,对了,你有过两次迟到,一次罚款二十元。”
“迟……迟到?没有!一次也没有!”芃芃一下子沖动了。“我每次都是提前到的,每次都是四点左右,怎么可能迟到?绝对不可能!肯定是记错了!!”
“你不要太冲动嘛,好好想想吧!”
芃芃本想说“那一定是你狗日的记错了”,但在愤怒中理智还没有完全丧失,硬是把那个“狗日的”字眼吞进了肚里,只叽咕了一句“不用想,我记得很清楚”,便强忍着回到了原位,在怒气中坐了下来。芃芃的鼻子开始发酸,神情也有些恍惚,朦朦胧胧中听见仝元还在说,你不用犟,哪个迟了,哪个没迟,我有一本账,都给你们记着呢。芃芃想起了年迈的父亲,上学的孩子,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就这样泡过去了,所兑换来的就这为数不多的几张钞票,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为继,何谈养家糊口呢?又怎么谈得上寄钱给千里之外的父亲?
心寒了!
不想不觉,一想就心寒!
芃芃感觉要走一下,要散一下心,要驱散一下周身的寒气,不然这样坐下去真的会坐成一块石头的。
芃芃迷迷糊糊地推开一扇门,躺下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手机响了,一个人的声音在怪叫,听声音不像是沈总,也不像庄总,但口气上绝对像一个“总”,甚至比“总”更牛逼。芃芃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这声音不仅不友好,不仅阴阳怪气,还杀气腾腾。打开手机就这样,几股邪恶的气狠狠地扑上来,直往他身上乱钻乱蹿,芃芃感到毛骨悚然,手机都快给震掉了。本来是通知芃芃上班的,然而这声音却变成了一场审问。比如,“你是四川《华西都市报》那边来的吗?沈总怎么对你说?是沈总叫你来的?你以前认识沈总?”“我不是从四川来的,我是从湖北来的,我是来应聘编辑的。”芃芃只好老老实实地说,然后也很好奇地问,“您是?”对方说:“我姓仝,你叫我仝主任好啦!你到报社来试试吧!”
等到芃芃见到了仝主任,感到此人果然如同他的声音一样可怖。耳尖、鼻尖、嘴尖、下巴尖,面相黢黑,鼻、嘴、耳全是这种颜色,没有一处红润。头小,发黄,夹眼皮,目光凶狠逼人。见面劈头就问:“你就是那个所谓诗人芃芃吗?”
“我是芃芃。”
“听说你出过书?”
“是的。”
“出过书也没什么稀奇的,我们这里的编辑出过书的人多的是。但我要警告你一句:这里不要诗,不要诗人,不要文学。这里要的是新闻。新闻,新闻,你懂吗?”
“知道了。”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教书。”
“写过新闻吗?”
“写过一些,不多,但我编过报纸。”
“什么报?”
“校报。”
“那也叫报纸?我问你,你编过走市场的报纸吗?”
“没有。”
“那——怎么行!一个从来没有编过市场报纸的人,一下子怎么能够胜任这个岗位的工作呢?”停了一会说,“我们的报社现在所处的位置知道吗?”
“…………”
“我报目前是本市八大强势媒体之一,它要求编辑、记者必须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作为一个媒体编辑必须熟悉新闻业务,懂得新闻的特点,要有策划意识、卖点意识、全局意识,要做到月月有策划,天天有目标。这样才能有效地指导记者采访,圆满地完成报社交给的采访任务……可你却是一个从未做过走市场媒体编辑工作的新手,一切都还是零、是空白,这怎么行呢?我们报社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你来实习!唉,实在叫人为难!”
仝元一番话,像寒冬里兜头泼来的一瓢冷水,把一个全身直冒热气的芃芃从头到脚地泼凉了,拔凉拔凉的。这家伙的最后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还用猜吗?
“仝主任,不行就算了,我对到这个报社来本来也没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沈总他……”
“好了,不说了,我都知道了。既然是沈总他推荐过来的,那就试试吧。我这里有一张试卷,你先做一做,就坐在我对面的这张桌上。”仝元一抬手腕,说:“已快五点了,我要去开编前会了,你做完试卷就放在我桌上。”
没想到说是通知上班,却变成了做试卷。那卷子的题型也无非是选择题、判断题、连线、名词解释、改错、改文章、给材料写新闻,如此而已。最后是作文,要求谈自己对编辑工作的认识。芃芃喜欢写作文,就先将作文写了。芃芃的作文命题是:浅谈对编辑工作的认识——我的编辑观。令芃芃深感头痛的有两道题:第一道题填空,第二道题连线。填空题:《湎海晨报》前身是___报,创办于___年,___年停刊,___年复刊。连线题:左边一组是峇省地州的名称,右边一组是峇省县市名称。答题者必须对峇省政区分布十分熟悉,才能稳操胜券,否则,答题一定失败。
做完这张试卷,天就黑了。人就像麻雀子吃酒糟——晕头甩脑。心想完了,完了,完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走时仝元说了些什么也不怎么记得了,只是觉得晕头甩脑。
“试试,试试,试个屁!”
这是他走在大街上说的一句话。报社原来在芃芃的印象中像一只玻璃器皿,它是透明的、清亮的,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可是经由仝元这么一搅和,感觉这只玻璃器皿全浑了,信念没了,他甚至想到离开这里。
第二天。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当太阳把喌城的大街小巷、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全照亮的时候,他的信心就来了。人就是这样,一见太阳,一见春和景明,就有信心。管他结果怎样,先放松一下再说。他想去游湎海。游湎海是他心仪已久的事。早在家乡他就从卷帙浩繁的关于湎海的神神秘秘的传说中,先验地形而上地深入到了臆想中的湎海了。湎海在芃芃心中一直占据着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在芃芃想象中,湎海黝黑而广阔。据说湎海里有一只老鳖,当然也只是传说,因为据言它非常庞大,没有人真的见到过它。正因为没有见过,都只是从爷爷的爷爷或姥姥的姥姥,或民间的一代接一代地听传说,或从书的书中见到。在湎海是有这么一只老鳖,虽说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它,然而谁都不否认它的存在,有时刮来一阵风,有时吹来一朵乌云,有时喌城罩上一团雾,有时大街小巷光影晃荡,人们便会想象它的存在,想象它的到来及它的形象。芃芃就是沖着这种神秘去的。究竟芃芃去湎海看了什么,听了什么,想了什么,不得而知。
从湎海回来,已是下午三点多,报社电话来了,依旧是仝主任,依旧是那心惊肉跳的声音。仝主任嘱咐芃芃立即赶到报社来。
到了报社,仝主任说:“好啦,从今天起你就正式上班了,不准迟到早退。”
“我已干了四个月了,什么时候转正,仝主任?”
“你就先跟对面的郭编辑郭桦学做都市新闻吧!”
“可是我只能改错别字和语病。”
“这是报社的规矩,二十八不准,你拿去学学吧!”
“报社有老编辑不准实习编辑学新闻这一不准吗?”
芃芃坐在一张乳白色的桌子前,对面果然出现了郭编辑郭桦。郭桦眼睛很细,面带笑容,芃芃惶恐的心便安定了一些。但郭桦年纪很轻,又使芃芃自觉很沉重,并生出一种红日西沉、身体腐朽的感慨。郭桦虽然年轻温和,但唬弄起记者来一点也不马虎。
“徐伯金,你过来!”
徐伯金(徐大山人)正在编辑中心对面的记者综合办公室打电话,与电话另一头的一个陌生女人永无休止地讨论土豆的多种吃法,老黄瓜如何美容,老母猪蹄熬膏如何去皱纹,但一听到郭桦的喊叫,放下电话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
“郭桦老师,您好!”
“你这《午夜快车》是怎么跑的?‘昨晚十一点半在南窑火车站,也许是翠湖公园,本报摄影记者邹鹏……有这样叙述的吗?‘在南窑火车站,也许是……”
“是邹鹏这样说的,他说徐大山人,今天撞鬼了,真的撞鬼了!一件事把我弄迷糊了。今晚发生的这件事我无法清楚地辨析了,我清楚地記得一名衣冠楚楚的披着长发的青年男子从一片桉树中朝我走来,堂而皇之地偷吃我放在包里的葱脆饼干。他当时走来的情景就像取自己的东西一样坦然,毫无顾忌。我反而被他那种纯洁弄傻眼了。这事件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这地点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这时间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但总觉得这晚的时钟捉弄了我,它没有走。它老是指向十一时三十分没有动。由于时间一样、事件一样,我就蒙了,我总觉得一件事好像是另一件事的重复延伸,或者说一件事是对另一件事的回忆。这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是从没有过的事。真的,从未有过!这件事把我给弄迷糊了。邹鹏就是这样说的。”
“你写的是邹鹏正在执行公务吗?”
“对!并且这个偷吃葱脆饼干的是我们报社的人。”
“谁?”
“不能说,这是做新闻记者道德所不许的。”
“乱弹琴!高级乱弹!!难道邹鹏会在同一个晚上的十一点半身处两地不成?你对此做何解释?这难道也是做新闻记者的道德范畴吗?”
“问题就出在这。”
“乱弹琴!高级乱弹!!去去去,去核实清楚,新闻不能弄出迷宫来,读者也不可能跟你猜谜语。去!只能使用一个地点。不然,明天审下来,这钱可要扣你的喽!”
“是是是……”徐大山人像小鸡啄米似的下去了。
“王培崇,你过来!”
王培崇立马跑了过来,低着头,弓着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稿子,心跳得都快蹦了出来了。
王培崇问:“郭老师,您找我?”
“是啊,你的这条新闻我看了,那青年在蔡家营宣读自己的什么?”
王培崇说:“大……大概是一个《绝望的陈述》吧。”
“大概?这是从一个新闻记者口里应该说出的话吗?新闻没有大概,只有事实,究竟是什么?”
“《绝望的陈述》。”
“写的是某青年在蔡家营疯狂地宣读自己的《绝望的陈述》,引来众多人围观,堵塞交通达一小时之久,是吧?”
王培崇回答:“是是……”
“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你写得那么复杂干什么?哪里有这么多的恻隐?哪里有这么多的分析?王培崇,你也是一名老记者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新闻有这种写法吗?”
“没有,没有!是我手痒,手痒……”王培崇马上说。
“你这手可不能老痒啊,老痒恐怕就要安排你‘休养了,你愿意‘休养吗?”
王培崇求饶似的说:“郭老师,您可要手下留情啊!千万不要跟我们主任说。”
“你老不长记性。王培崇啊,你写新闻一定要记住‘少描写,少分析,少评价和少议论。否则会出问题的,知道吗?”
“唉唉!”
“拿去吧!多余的文字我已给你删掉了,重抄一遍交过来再看看。”
“唉唉!”
王培崇下去了。
“杨志国,你过来!”
杨志国刚从抚仙湖回来,桌上摆放着一只钢盔,几粒长长的重机枪子弹壳。手里提着一把战刀,正在跟围观的记者表演鬼子进村。显然他的这把战刀还有钢盔、机枪子弹壳都是从抚仙湖带回来的。一听郭桦叫他,吓得刀掉在地上了。
“郭老师,您叫我?”杨志国问。
“杨志国,你去了抚仙湖一趟收获可不小嘛!”
“唉唉!”
“把你那把战刀拿来看看。”
“好好!”
杨志国立刻从地上拾起那把战刀。
“这战刀……”
“这战刀……您喜欢?”
“不!只是看看,放这里吧!一会儿还你。”
杨志国说:“不用,不用了……”
芃芃亲眼目睹了郭桦的做派,并没有佩服得五体投地,却感到作呕,感到无比肉麻。不用说,这是郭桦在暗示自己,向徐大山人、王培崇、杨志国学习,俯首称臣,恭恭敬敬地称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郭桦为老师。但芃芃却一直拧着,“老师”最终没有蹦出来。就这么一点狗屁东西一看就会,有必要吗?
“芃芃,这里有几篇稿子,你看一下,只改别字和病句,别的不动。我要去开编前会了。”
今天见到工资条,很兴奋。虽然微不足道,但芃芃感到很满足。这是他进报社以来第一次领薪,虽然只有一百四十五元五角,但毕竟只干了六天,而且只是改改错别字和病句,但毕竟所有稿件的处理、命题、组版等工作都是郭桦干的,自己只在后面署名。虽然每晚都要跟着熬到凌晨一点至两点,初次干,不适应,受不了,眼睛充血,脑鸣,但是六天能领到一百四十五元五角就很满足,就觉得这晚上眼睛充血和脑鸣是值得的。一百四十五元五角虽然不多,但这意味着报社对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的认可。现在虽然不多,等到转正了就自然会多起来的。李菡就是这么说的。而且白天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逛街、上书城、写小说,做什么都可以。相比之下,报社比教书好,人自由。教书就是叫驴拉磨,教室、寝室、办公室。不仅白天要上课、坐班,晚上还要写教案批改作业、试卷,有时晚上也要上课。讲的也就是教学参考书里规定的那些东西。这里白天不用上课。比较起来还是报社好,报社就像是天堂,值得干,而且应该更加积极主动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由于脑子发热,第二天芃芃迅速草拟了一份,他早就想写的《关于拓展〈湎海晨报〉文化副刊的几点意见》,并且有些自负地带到了报社。这天报社总编牛光正好有事找仝元来到编辑中心,并且就在芃芃的办公桌附近与仝元小声地说着什么。他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到牛光谈完话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叫住了牛光。
“牛……牛总,我是实习编辑芃芃。”
“噢,你好!你有事吗?”
“牛总,我草拟了一份《关于拓展〈湎海晨報〉文化副刊的几点意见》,请您过目!”
牛光陌生地看了芃芃几眼,接过他手里的几张稿纸,翻了翻,顺手就递回给他。
“这个嘛,一直在我们的计划和考虑之中,只是目前市场还不够成熟,还不能像《南方周末》那样做。”说完,牛光就走了。
芃芃一阵痉挛,仿佛寒流来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的胃也开始痉挛了,他感到饿了,可是他唯一的一张餐票被洗碎了。芃芃决定到下面的街上用衣兜里仅有的零钱买碗面充饥。
芃芃掏了两元钱买了一碗吃了半天也不见肉馅儿的馄饨,然后慢腾腾地沿着楼梯走上来,颓唐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没有乘电梯,电梯太快,一下子就完了,走着上楼梯感觉挺好。他就这样慢腾腾地上楼,慢腾腾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等版。今天做几版,明天做几版,做什么版,做多大的版,版面的内容具体是什么,编辑并不十分清楚,这要根据记者的稿子和广告来决定。不过大多数编辑都不惊慌,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栏目,就像他们都有自己的自留地和水沟一样。鱼是要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们只需握紧鱼篓,守住水沟,鱼最终就会钻进鱼篓,只有多和少的问题,没有“有”和“无”的问题。然而芃芃的等待是渺茫的、空无的、心惊肉跳的。他就像坐在空气中,坐在云朵上一样虚幻、不自在。他没有自己可以自鸣得意的自留地和水沟。他虽说有《菁菁校园》《情感时空》《每周闲情》《特稿连载》等许多栏目,但这些都形同虚设。他像一个梦想“仓廪实”的穷孩子,他梦想着粮食,梦想着白米饭。他尤其幻想能有转正的那一天,幻想着天天有版做,日日进步,月月加薪。他经常虚构自己的鱼,虚构抚摸它们,想象它们闪闪的鳞片,浓烈的腥味,自由自在地飞翔,飞——飞——可是后来就破了。它们就像气泡一样一个个爆炸,炸成了碎片,炸成了粉末,炸成了什么都不是,回归到了先前什么也没有的状态,就像大年三十卖火柴的小女孩,火柴熄灭后的小女孩,没有背着刀钗的烤鹅,只有寒冷的大街。
现在他慢性自杀地坐在那里,他庄重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也不知坐了多久,编前会他也没有去开,李菡叫他吃饭的声音也没有听到。他就这样一直坐到会开完、饭吃完,蔡晓昱抱着一大摞碗,从他身边一晃而过。终于仝元拿着一张单子走来了,他开始宣布版面,芃芃开始紧张。王斌三个《国际要闻》版,向阳平两个《国内要闻》版,查文宇两个《都市》版,左健三个《体育》版,蔡晓昱半个《娱乐》版、半个《周末红娘》版,王雁两个《餐饮》版,韦颖一个《天天财富》版,郦茹一个《财经》版,王者也半个《城市热线》版……曾福跟王斌做《国际新闻》,倪东跟向阳平做《国内要闻》,郭桦跟查文宇做《都市》,仇伦跟左健做《体育》……
芃芃一直紧张地、绝望地听着,听着谁做什么版,又听着谁跟谁做版,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好像仝元、好像报社永远把自己忘记了,就像当初根本就没有招聘他一样,或者说招聘他就是为了折磨他,让他忍受虚无的磨难。他不服!他径直去找仝元。
“仝……仝主任,”他心跳得要命,“你忘,忘了我……我……我今天做什么?”
“哦,忘了告诉你,《菁菁校园》被老总砍了。”
“为什么?!”
“没做好,老总不满意。”
“只做了两期,就定论做得不好吗?”
“不是两期,一期就可看出是不是做编辑的料。哦,听说《情感时空》和《每周闲情》也要砍掉。好吧,今天没你的事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一个“不是……料”,一个“听说”,一个“回去”,就这么简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似做游戏,看似时间的一瞬,但一切都是真的。真真切切的现实,没有就是没有;没有等于零,零等于没有;没有就没有吃的、喝的,没有就等于喝西北风;没有到时就变成了有,就好像虚并不一定等于虚无,虚就像有一样。虚的东西一旦变成有时,你就真真切切地感到它的恐惧、它的威慑力。它是要吞没你的,让你消失的。芃芃颓唐地坐在座位上,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堆狗屎、一堆垃圾。心里沮丧、焦躁、慌乱得要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老总真的这么看,认为自己不行,是一个废物?《国际要闻》版的王斌开始优美地吹口哨了。蔡晓昱则拿出了水蜜桃,这是她的保留节目。查文宇则踱到仝元跟前耳语着什么。郭桦又开始大呼小叫了“某某,你过来”。不一会儿,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编辑们开始全面处理稿件。芃芃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坐不住。他清楚地知道回去休息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工作的休息就等于没有休息,丧失了工作的时间就等于丧失了休息时间。他不想马上就回去,但坐下来肯定是要出问题,所以他选择离开座位,在各编辑的办公桌之间慢慢地走着,边走边看他们处理稿件,有时他也停在某位编辑的身旁定定地看着别人做。他想这可以增长一点见识,其次或许某位编辑动了恻隐之心,同情他也可以分给他一份工作,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就像过去帮郭桦改改错别字和病句那样也好。自从分到副刊版,他已很久没有改错别字了。其实那改错别字和病句的日子现在想来是甜蜜的,毕竟有工作可做啊。但现在没有,人们见了他就像见了苍蝇一样,那眼里全是侮蔑、鄙视的目光。蔡晓昱见了他瞪了一眼之后,干脆把背转过来对着他(这女人本来生了一对很好看的双眼皮,但瞪起人来却是那样的寒冷)。这骚婆娘!芃芃想,一个男人被这种贱坯子女人瞪是很不值的。他曾央求做《国内要闻》的倪东:“倪东,向阳平今天休息,你一人要做两个版,我可以帮你分担一部分工作吗?”没等倪东回话,芃芃接着又说,“版面上可以不放我的名字。”版面上不放名,就等于白做,给倪东尽义务。可是,就是这样低声下气到给人白干、白尽义务,人家也不给,也没得到恻隐和同情。一向说话慢条斯理的倪东用同样慢条斯理的语气,客客气气地婉拒他:“向阳平昨天走时说‘不用了。”
这是一句狡黠不出门的话,最愚笨的话!话刚一出,就能被人识破。向阳平昨天走时说“不用了”吗?难道向阳平走时就算计出芃芃必然无版,必然无版也就必然要向倪东讨版?我操,愚蠢!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倪东说完这句话,自以为很高明,有点洋洋自得。他在等待效果,可是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回音。芃芃木头似的坐回了原位,就像从来没有走出他的座位那样,一直就木头似的坐在那里。倪东似乎自觉没趣,为了平衡一下自己,没趣找趣:“芃芃啊,你老这个样子也不是个事儿,你应该尽快向老总申请调版,到新闻版块来……”
芃芃依旧像木头一样坐着,就像从来不存在倪东这人一样。不,不仅仅是不存在倪东,整个编辑中心的所有人都不存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木头似的坐着。或者说整个中心他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读书。因为在他的面前始终摆放着一本书,这本书是两个美国人合著的,书名叫《现代媒体编辑技巧》,书的开口向上,从打开的书页来看,书已翻到第一百零一页,并且书上做了很多笔记,其中在第一百零一页上有一句话特别用红笔做了记号。“视觉冲击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读者的视觉注意。”不知是什么原因,芃芃始终盯着这一页、这一句话,他的目光仿佛变成了两颗钉子,两颗透过书页,透过书的背脊,透到书桌的木质里面去的钉子,锈在木头里了,所以头像固定在那里了一样,已然无法抬起来了。
据悉:西班牙有一批蝴蝶越过大西洋,到墨西哥某森林去过冬,结果冻死五亿多。原因是,过度砍伐森林,这里的气温下降。
——摘自某报一则消息
芃芃感到身体寒冷。乌居尔大厦寒冷。喌城夜市的寒冷。新闻路的寒冷。芃芃的人像感染了一场寒病一场流行的疟疾。
现在,芃芃的影子出现在乌居尔大厦的大门前,他看见那个咬肌发达的人还在推销三笑磁力牙刷。乌居尔大厦往左紧邻冰冻水果城和喌城夜市。冰冻水果城在距新闻路五十米的里面。门前有一个头发很长、穿着整洁的青年人在宣读着什么,在他周围聚了很多人。水果城里像正在举行一场歌舞晚会。不时有靡靡之音从里面传出。喌城夜市紧靠新闻路,对面是韩国铁板烧店。红灯、绿灯以及各种彩灯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神秘地亮了起来。新闻路旁悄然地停满了各式小车。露天大吧厅的椅子早已坐满了追求浪漫情调的女士和先生。人们品着风味各异、颜色深浅不一的各种葡萄酒和冰冻冷饮,吃着小碟的果仁、果脯、茶香瓜子、兰花瓜子、西瓜子,以及带肉香的松子和各种甜食。灯光柔和、幽亮、暧昧,蓝蓝的像蓝色甜葡萄酒的色调,吧厅像蓝颜色的港湾,幽邃,神秘,适合人们做各种肢体动作,情侣们搀着、扶着、依着、偎着、吻着、吮着、啃着、咬着、逗打着、翻转着……有一个人在架子鼓、铜管、萨克斯等乐器的伴奏下,在厅台的一角歌唱。人如潮涌。人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走,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但这里的地上、墙上、器具上、人们的身上都很干净,一切都像刚出厂的产品一样,干净,没有灰。仿佛这座城市低碳从来不生灰,不产生二恶英不产生对人体有害的废物;仿佛这里的树木也从来就不凋叶。凋,也像没凋,就像砍过的月桂一样,砍了又长,叶子替换的速度太快了。
芃芃走过大吧厅,不!不是走过,是飘过。他飘过这个大吧厅,又飘过一间酒吧、一间发屋、一间茶店、一间工艺店、一间花店,都很干净。店员们都很有礼貌、很热情、很好客,只要你稍微偏一偏头,或对糕点和其他食品看上哪怕只有一秒钟,也许你根本就无意看食品,你是在看你心中的形象,想你的心事;也许你不是想心事,你只是对这些店员的一模一样的金灿灿的笑容和举止、对他们的民族服装好奇,但你的这一不经意的举动便立即引起他们的反应。他们会马上走过来问:“先生,您想要点什么?”“小姐,您要花吗?您看这里品种很多,康乃馨、波斯菊、月月红、水仙花……您想要哪一种,您……”芃芃其实心不在焉,他并不是刚下飞机、刚下火车、刚下大巴的旅客,他是这里的常客。他对这里,对这里的“这些”已到了熟视无睹的程度了。他在这里走动主要是为了打发他的最苦闷、最难受、最落寞、最潦倒、最伤痛的时刻。他无版时经常是这种若无其事的日子。他现在肚子饿了,他要找一家便宜的食府,也不是什么食府,就是一个简易的小饭馆,来敷衍一下自己的胃。他这样的绅士,这样的文化人,这样形状潇洒地走,只不过是为了装装样子,为了一个知识人的那点虚荣,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崩溃和虚弱。哪怕在这最最困难的时刻他也不忘记这点,所以他对他们的热情也回之礼貌的点头。当然也只是礼貌的,没有实质性的举动。所以当芃芃在一家茶吧的塑料椅子上坐下时,立刻有一个青年男子走过来对他说:“先生,如果您不喝茶的话,请您不要坐在这里。”在一家民族服饰店芃芃遇到了相同的情景,当他在一只彩釉瓷礅上坐下时,一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小姐走过来对他说:“先生,如果您對本店的商品没有特别需求的话,就请您把这个位置让出来一下。”芃芃立刻像屁股烫着似的站起来,回头望了一眼这位小姐。他望见了一双美丽而满是鄙夷的眼睛,这时他想起了愚蠢的蔡晓昱。芃芃没想到这些几乎天天见面,天天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他们,如此青春焕发的他们,态度却像他们背后的白墙壁,比白墙更加冰冷;没想到他们成天站在这天上地下、四周都是商品的房子中间,商品和这个城市早已从他们的内部把他们改变了、物化了,变成了一群比畜生都不如的另一种“人”,一点人的人味、人的淳朴也没有,不像这高原人的禀性。他们把人的淳朴和纯情的禀性丧失在这个城市的最精致的部位。芃芃再一次领教到了异化和城市的可怕。然而芃芃饿了,他听到了肚里有一种退水的声音,大浪拍岸,崩溃,连片的崩溃。豆腐毕竟是水货,馒头毕竟没有多少油水。虽然下午的一餐是在接近四点时吃的,但毕竟已过去三个多小时了,三个多小时,早化瓤了,一种稀软、一种荒凉、一种漠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之感油然而生,眼睛、毛孔、头皮都在向里陷,或有鬼魅在用一根无形的钢纤丝向里牵扯或用一根细细的钢筋扦子在往外掏……
不行,不行,得去找点吃的!
推开401的房门已是夜里九点,一股耳屎臭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搅和着耳屎、药水、腐肉、脓血的腥味。芃芃看见记者徐大山人拿着一瓶“复方医用双氧水”正在用棉签擦洗他的耳朵。一双脚泡在一只浅蓝色的盆子里,见芃芃这么早就回来,便问:“今天你又没有做版啊?”徐大山人的嘴巴又张大了,准备接收芃芃发送过来的信号。芃芃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徐大山人擦耳朵,看他擦完又看他把棉签扔在床下,然后又从袋里抽出一根洁净的棉签,然后又看徐大山人把脚从盆子里抽出来。芃芃看见他那脚上的水珠一颗撞着一颗向下滴落,接他把脚装进一双皮鞋里。
“我就跟你说了,你只……只要请仝元吃上一顿饭,就一顿饭,知道吗?或是给他送一瓶好酒,就搞定了!他是个酒……酒鬼!见了酒就好……好说话多……多了,包你版也有做了,也可以早点转……转正。”
其实,芃芃也曾动过这个念头,但只是一闪,却拧住了。现在他只是无力地看了徐大山人一眼就进了自己寝室。他在街上吃了一碗馄饨,依然很饿、很无力,于是他没有洗就爬上床,蒙上了被子。
睡觉真好!
睡了可以什么都不必管,什么也不必急于考虑,蒙上被子就是一个世界,跟死了一样。死是怎么回事?死是不是也跟睡觉一样?如果是的话,我真愿意去死,死了才好。可是我现在明明没有死,我的意识在动,在波动,我在想亲人,想我的孩子,她现在在干什么,我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最好不要出问题,最好不要……
已近午夜十二点,芃芃正在紧张地做版,刚好今天有版做。忽然有人拉了他一下,说:“你的电话。”芃芃只得很不情愿地放下手头的工作去接。他刚拿起还在桌上晃动的听筒,对方的声音就传过来了,问:“是芃芃吗?”“是啊,您是?”“我是田禾啊!”“哦,你好,你好!好久不见了,好想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田禾是跟芃芃一起在家办过校刊的老师,很热情的一个人,芃芃跟他关系一直不错。记得当初自己的女儿要上城关中学,分不够,还是他帮的忙。
“还能怎么样,还不是依然旧景,上课—下课,办公室—教室—寝室。工资发不出照样发不出,一百五十元的菜金不能兑现的照样不能兑现,那帮人该上馆子的照样上馆子,该吃的吃,该拿的拿,学校都吃成一个空洞了!”芃芃问:“就没有人告发他们?”“告?告也白告!
“唉——什么时候到喌城来玩?老待在家也不是个味。”“谢谢,谢谢!”田禾说,“芃芃啊,我今天给你来电话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之后千万要冷静,不要生气。”
一听“千万要冷静,不要生气”,芃芃就紧张了,头大起来,但还是平和地说:“田禾,你说吧,没事。”“是这样,你女儿芃茹茹被城关中学开除了。”“开除了?为什么?!她不是读得好好的吗?”“原因是经常上网,搞网恋。最近一次上网,她因手头紧,偷了一同上网的另一个中年妇女的小坤包。这妇人抓住她了,说自己包里的一枚戒指和八百多元现金丢了,并硬把她扭送到了学校。事情弄到这种地步,学校就作出了开除的决定,要求家长迅速去领人,并赔偿别人的现金和戒指,否则将用专车送回。”“胡闹!简直是胡闹!!难道学校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怎么就没有做一下调查,听任别人的指控,人家说黑就黑,说白就白呢?”田禾说:“不知道。”“学校是教育人的地方,怎么动不动就处分,动不动就开除,动不动就用这种最简单、最粗暴、最武断的办法来处理呢?!”田禾说:“这我真不知道。”“我女儿就没有为自己辩护吗?她原来是多么天真、多么纯洁的一个孩子。怎么一到这所学校一下子就污黑到这种地步?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学校有问题!”“校方到处联系你,联系不上你,最后想到我,才把电话打到我家里,他们要求你立刻回来,去接人,否则将马上用专车送回来。”“混账!”芃芃的脸全白了,口喷白沫。
他又气又羞又恼,像一头被关在笼子的困兽。他要把笼子摧毁、撕碎,把所有的人咬死;他要像一颗炸弹,把自己,把这整个报社、整个喌城、整个世界,乃至整个人类彻底炸毁、粉碎,粉碎一千次、一万次……
“你还是去接她吧!你们做父母的长期在外,远离了她,让她一人孤苦地留在家里,她本来就无依无靠的,这种时候,你们不去接她,万一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到时悔都悔不过来了。”芃芃说:“是的,是的,我会想办法的。小田,谢谢你告诉我。”
接完电话,芃芃回到座位上。电话机依旧像原来那样黑气沉沉地摆放在那里,摆在那油光锃亮的桌上,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然而就是在这编辑中心,就是这部电话机,就是这根电线,就是这把听筒,就是这些简单的摆设,改变了芃芃的心态。一切都像一场游戏,一切都像虚拟似的,但却千真万确地发生了。不管你好笑也好,羞愧也好,愤怒撞墙也好,肺泡气炸也好,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一点也不讲情面,事实就残酷地在那里存在,硬硬地在那里发生了。它已经搅动了芃芃的血液,搅浑了芃芃的头,让芃芃喊疼,让芃芃头颅撕裂、发炸。他依稀看见,自己的女儿茹茹的头垂下来,再垂下去。他感到她周遭很黑,很黑很黑,没有亮光,一点也没有。她被眼前目瞪口呆的事實所重压。她被关进一间黑屋子,门被一把锁锁上了。她与世隔绝了。她周围没有亲人,一个亲人也没有,她周围只有陌生人,这些陌生人在嘿嘿嘿地狂笑。她不得出去,不得以任何方式与外界的任何人接触。她不得上厕所,不得喝水和吃饭,不得像正常的人一样生活。她就这样被关在了黑屋子啊!我的女儿,你等着,还有爸爸!爸爸没有死,爸爸一定为你想办法,听见了吗?
那晚,他的版也不知怎么组的,反正他的心乱极了,像针扎,像刀捅……
一夜无眠。
天一亮,芃芃揉着红肿的眼睛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嘱咐她务必请在当地司法局工作的大外甥去处理好这个事,把事情处理清楚。钱不用愁,过几天给汇过去。孩子可在本校读书,本校虽说教学质量差一点,但毕竟是孩子的母校,何况他曾是这所学校的员工,相信他们一定是欢迎的。茹茹到本校读书的事可由田禾老师去办理。
快中午十二点,芃芃还在床上写小说,右边的叫卖声突然高了起来。“甜——妹揪——”芃芃知道是那个卖甜米酒的姑娘,个子矮矮的,腰没有,颈脖子也没有,浑圆的肩膀,拖着两条长长的发辫,一根乌亮的扁担挑着一对黑釉小瓷缸,那缸里盖得严严实实的正是她嘴里叫卖的“甜妹揪”(甜米酒)。芃芃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两点报社要开员工大会,他还有一张餐票,决定到报社去吃午饭,打打牙祭。小说写不下去了。芃芃干脆去洗衣,洗完衣服再去报社也不迟。等洗完裤子,芃芃忽然想起那唯一的一张餐票就在灯芯绒的裤兜里。坏了,坏了,恐怕给洗烂了。芃芃连忙伸手去掏,果然洗烂了,成了一小团纸渣。芃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手心里,专注地看着纸渣,他内心里清楚这纸渣并不是纸渣,是米饭和肉食……
“喂,是田禾吗?我是芃芃,我女儿芃茹茹已接回来了,想把她放在本校读书。你看到学校报名应该找哪一个?”
“现在学校高一年级是甘波负责,他是年级主任,同时又是重点班的班主任,找他就行了。”
“我想请你代劳,你人缘好,各方面关系都处理得不错,你给帮忙办一下吧!就放在甘波的班上。回来一定谢你!”
“行!我去办!会将茹茹安排好的。”
“你看这学期已过去了三分之一,现在学费还会收开学时的那个价吗?”
“我们学校你还不知道吗?收费一直很低,最高九百八十元,六百元、五百元,甚至四百元都收过。茹茹的学费充其量五百元就够了。”
“多点也没事,只要她能安心读书。”
“我跟你说,能少则少,他们一万元、两万元都吞得下去,交多了情没有,谊也不在了。你以为他们会领你的情?你离开学校了,他们恨着你呢,说你不爱学校,不务正业……”
“唉唉,他们该不会在孩子的问题上卡我的壳吧?”
“不会,不会!吃屎的才这样做呢?你女儿在本校读书,把钱交给本校,这是好事呀!难道学校怕钱多?再说学校本来就在打着灯笼到处找生源,现在生源送上门来,而且是上城关中学的学生,他们还把生源赶到外面去不成?”
“我想也是,应该不会,再毒,也不会毒到这地步!”
芃芃申请转正的书面材料早就递上去了,至今快满四个月了,却一点音信也没有。新闻基本不让沾边,接着干副刊,而副刊却是一路砍砍砍,业务能力无长进,工资仅够在喌城活命。
芃芃感到非常蹊跷。自己初来乍到,与同事们都是新关系,没招谁,没惹谁,凭什么别人有版做自己没有?他感到报社有一团乌云、一股邪气,想遮蔽他,说不清它的方向、范围,但他常常感到它的存在。它包围着、笼罩着自己,妨碍了自己的手脚,阻挠了自己的行动,影响了自己的情绪。云气正在逐渐扩大,弥漫于天空,使整个报社都笼罩在它的晦暗之中。
为什么要砍掉副刊?副刊就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无用、那么无谓、那么无足轻重吗?难道砍掉了副刊就是对报社最大的支持、最大的维护?对新闻对读者是最大的尊重?难道我们的读者层次就只配读这些街头巷尾、鸡毛蒜皮、不疼不痒的所谓的新闻吗?是否只有砍掉副刊我们的新闻才不被遮蔽,我们的新闻才能雄起、才真正地称其为新闻?退一万步说,我们的报纸有真正有价值的新闻吗?既然副刊可随意砍掉,那么当初设置副刊和副刊编辑的意义何在?副刊编辑的劳动何在?为什么要让一个新招聘的员工,一天天地闲着,不让他“在工作中磨炼、成长、成熟,尽快地把自己融合到我们新闻工作中来”(庄总语)呢?又是转正申请未批(你对新闻缺少敏感性——仝元语),申请调版没有回音(芃芃曾申请从副刊版调到新闻版),莫非这都是仝元一人所为?他一人有这么大的权力?莫非这仝元非要我这个千里迢迢的外乡人给他孝敬点什么才肯写出好的鉴定,让我转正?可是,这……这一晃四个月马上就要过去了,自己的收入就连糊口都十分困难,又哪来的银子来孝敬他老人家?走到了这一步,现在甭说行贿,就是转一个地方换一个环境或者干脆回家都岌岌可危,这些问题以及这些问题所涉及的后果不想不打紧,一想就是一个冷噤一个寒战。每当芃芃一个人形影相吊地走在白茫茫的大街,空空地转悠时,它们便像饥饿的秃鹫一样在芃芃的头顶呱呱呱地叫着盘桓。它们嘶鸣着,争斗着,撕扯着,搅得翎羽翻飞。它们似乎只有啄破芃芃的五脏,吮干芃芃的血液,食光芃芃的肉身才肯善罢甘休,它们几乎整夜地搅扰芃芃,使他的灵魂不得安宁。
电话来了。
芃芃问:“谁?”“我,田禾。”芃芃说:“你好,你好。”田禾说:“这事还真有点他妈的见鬼了,告诉你不要烦!”芃芃说:“你说吧!”田禾说:“你家茹茹被赶出来了。”芃芃问:“谁?谁干的!”田禾说:“你听我跟你说,茹茹的事都已办妥了,甘波讲感情只收了四百元,安排到自己所在的重点班。可是这事杨君知道了,过问了这件事,他是校长,甘波只得将情况跟他说了。杨君一听非常恼火,他说芃茹茹的事早就听说了,我们怎么能收这种学生呢?甘波说人家也是重点学校的重点学生,又是本校老师的子女,不出这点事,八抬大轿都请不来呢。当然也说了很多好话,没用。杨君把脸一黑,说不行!不管那么多,别人可以,她不行!不能让她败坏了我们学校的风气。就这样,硬是把正在上课的茹茹从教室里请了出来。你说杨君还有一点人性没有?不说你是学校的教师,对学校曾经有过贡献,退一步说,我和甘波现在也算是学校的台柱子,总该给我们点薄面吧。可是他一点情面也不讲,再说学校生源又不是很多,芃茹茹成绩又不是不行,她要不是城关那点事能屈就吗?倒给钱也不来呢。你说这杨君缺不缺德?”芃芃生气地说:“学校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呢?”田禾说:“他可能还是对你有成见,而且很深。你要不要打他的手机跟他沟通一下?”芃芃说:“怎么沟通?沟通个屁!你放心,我芃芃会有办法的!”
头疼。
瞌睡。
当电梯再一次把芃芃送到二十五楼的高空时,他已没有以前曾有过的那种激情和优越感了。他也不想故乡。他内心真正怀念的是土地和那些现在还守在土地上的庄稼人,他们才值得他怀念。他们活得实在,他们往地里播下种子就生根发芽,锄掉草,草就被晒死了,收集枯草皮摞在一起,压上细土,放一把火就变化成了薰土肥——这是多么实在、多么纯粹的勞动。
小会议室,编前会。
庄总庄福炳还在讲话。
“……做编辑最忌讳的是浮躁……编辑就是足球场的守门员,是最后的一道关。(老总的那道关就不算了——芃芃小声嘀咕)
“……‘真实的东西不一定能上报纸的版面,‘真实的东西也要从多方面进行推测……是不是侵犯了别人的肖像权、隐私权、注册商标权、著作版权等,真实性要符合逻辑、时间的顺序……人物的关系……
“编辑要时刻用怀疑的目光对待稿件……对消息来源不甚明确的或需要隐去名称的,要使用‘据称‘据消息灵通人士说,或使用‘某人某部门或化名。
“一篇新闻要从政治角度、法律角度、真实角实……来推敲考虑……一个编辑要对稿件的社会效果进行预期推测……
“一个优秀的编辑必须明确作为一名编辑所必须具备的八大意识——记者意识、报相意识、全局意识……
“我多次地对大家说,不要做竖标题,标题字的高度最大不能超过十行……”
庄总最后说:“编辑不允许以任何理由和形式与记者沟通去要吃、要喝、拿红包……”
——择自芃芃《峇省笔记》
起风了。风真大。这风可以吹透人的身体,吹到人的骨髓……
芃芃走出来了。他很饿。豆腐脑毕竟是豆腐脑,两泡尿一尿就完事了。现在他急需要找点食物来充饥,他就朝着一家面食店走去。
现在开始看新闻,这是编辑的必修课,芃芃看的是《午夜快车》。栏头下打着热线电话“4158998、4158578,本报记者:徐伯金、王培崇”。这是一组新闻集纳,放在版面的左边。
宣读《绝命书》堵塞交通
昨晚九点半,一青年男子在新闻路蔡家营宣读《绝命书》。引来众多群众围观,堵塞交通达一小时之久。五华区24号警务车迅速赶到现场。经了解,青年男子属神经病患者,已送往精神病医院。
两车追尾
昨晚十一时许,在西园路与鱼翅路交叉口一辆昌河车撞上了前面一辆尼桑车。尼桑车后保险杠撞裂,后备车厢里一女式自行车被撞。
肚子饿,拿饼干被逮
昨晚十一点半,在翠湖公园北路,本报摄影记者邹鹏正在拍摄一组红嘴鸥的镜头,一男大学生因肚子饿,堂而皇之地偷吃邹鹏包里的葱脆饼干,被逮了个正着,邹鹏一看是熟人就放了他。
芃芃看完三条消息直摇头,又拿来一张,竟是蓝调子的《都市时报》。在一瞥之中,他看见了一条新闻,题目是《男人没性趣女人讨性福》。这条新闻放在头版头条图片新闻的下面。他匆匆地浏览了一下,也就是某打工仔的睾丸被老板打没了,他的女人把老板告上了法庭,要求索赔一万元。芃芃觉得内容并没有什么,但题目令人玩味,一下子就能让人记住,并且这个记忆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人们在芃芃面前来来往往地晃动。蔡晓昱走过去了,抱着一摞碗。杨志国又走过来,戴着钢盔,提着一把军刀。他刚从抚仙湖回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然而芃芃不自信眨了眨眼睛,再看一眼,的确是杨志国。咦?他怎么又弄到了一把破军刀?
刘卫东来了,剃着一个光头,带着一条小狗,一副怕光的样子,显然在黑屋子里待惯了。
余岚来了,带着一个小孩。她是《的哥的姐》版的记者。她一来就问:“芃老师,今天有版吗?”
“要等,等仝主任来了才知道。”芃芃声音很低。
王斌来了,吹着口哨。
王者也来了,弓着背,像一只大虾公,哼着京剧:“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不知等了多久,仝元来了。仝元来了不久,“小的们”一声喊,全场肃静,但不知道他今天要发布什么。仝元神情严肃地说:“你们可要听明白,现在恐怖活动猖獗,国际局势动荡不安,我们的版面随时可能会调整,大家要有思想准备,并且要有长期打疲劳战的思想准備。从现在起,我们每天都要守到重要新闻到来的一刻,甚至还要迟。王斌的《国际要闻》版待定,其他版面都只能是临时性的,只要需要调版,必须无条件服从全局安排。现在的安排是:向阳平两个《国内要闻》版;郭桦两个《都市》版,查文宇轮休;左健三个《体育》版;蔡晓昱一个《娱乐》版、半个《周末》版;韦颖两个《天天财富》版;郦茹一个《财经》版;王者也半个《城市热线》版、半个《喌城故事》版……曾福跟王斌做《国际要闻》;倪东跟向阳平做《国内要闻》;仇伦跟左健做《体育》……”
芃芃一直听到最后一个字,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乌云。
乌云上来了。从西山口上来,吞没了所有的光。
一幕一幕,一幕接一幕,一幕一幕……
乌云密布。
那又是一个无版的夜晚,芃芃空坐。仝元来了,一副谈心的样子说:“芃芃啊,你进报社也有了三四个月了,业务上毫无进展,对新闻也缺乏敏感性,我想把你的位置调整一下。”
“怎么调整呢?”一向怯懦的芃芃用冷得连自己听了都感到发毛的声音问。
“到信息资源部去怎么样?”
“到信息资源部干什么呢?”
“收集信息呀!”
“那样就可以提高新闻的敏感性?”
“当然啦!那是信息的最前沿,什么信息你都可以最先感受。”
“这是您的意思?”
“我是关心你。”
“不去!我不去!绝对不去!!”芃芃突然有了力量,他用一种果断的、言辞有力的并且不留半点余地的语气回绝。
“为什么?”
“老总当初聘我是让我做编辑的,不是让我去收集信息的……可是进了报社以后,很多时候我没有版做,很多情况下我空坐,很多情况下砍版,这不是我的原因。不是我不做,是有人不让我做。现在说我没有进步,对新闻缺乏敏感性,这个结论下得过早,我无法接受。这个工作没有做出成绩来,又突然调到一个陌生的岗位上去工作,换来换去,恐怕更谈不上进步了。再者,做编辑没有敏感性不行,做信息工作没有敏感性恐怕就更不行了……不,我不能去!这样对我的进步更加不利,这样距报社庄总、沈总最初跟我谈话时对我的期望和对我提的要求会更加遥远……我不能去!我要持之以恒地按照报社老总对我提的要求把本职工作做下去,做好……”
一番话,说得仝元哑口无言。自这次谈话以后,仝元再也不对芃芃提调岗位的事了。
一天,芃芃打电话给姐夫:“喂,姐夫好!”
芃芃姐夫说:“唉,芃芃好。”
“请你把茹茹送到本县第三中学,我有一位诗人朋友在那里教书,是教英语的,姓符,叫符桥。你找到符桥就好办了。学费七百元,重点班,已说好了。你暂给垫付一下,回来还你。符桥会安排的。谢谢!”
现在是下午两点,报社正召开员工大会,人们规规矩矩地坐着。负责编辑中心的副总编庄福炳正在讲话。芃芃从电梯里一出来就径直往黑压压的会场里赶。“芃芃!”谁在叫自己?芃芃回头一看是李菡,李菡递过一把椅子:“坐下,快坐下,听会。”芃芃在李菡的对面坐下,说:“我不是来听会的,我是来辞职的。”
“发生什么事啦?”
“没发生什么。”
“沈总前不久都表扬你了,说你的意见提得很好,你怎么忽然就打退堂鼓了呢?”
“意见?”
“对呀,你贴在墙上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贴在墙上的?”
“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手笔,真佩服你!”
“沈总点我的名啦?”
“没有。但他看了,在编前会上特意提到了你的许多观点,并给予了肯定。”
这一刻,芃芃感到李菡特别可爱。他真想抚摸她一下,抚摸一下这个红脸女人。
庄福炳鼓着一双青蛙眼还在讲话。他是负责记者部的。他讲话的态度很严肃,条条框框很多。比如他强调:标题字的高度最大不能超过十行,不能做竖标题……比如他反复强调一个新闻工作者一定要牢牢记住做新闻的“二十八不准”:不准有政治问题、军事问题、国际问题、民族问题、港澳台及海外问题,不准用国家领导人的形象做广告等等。最后他再三强调了做一名合格的编辑必须具备“八大意识”。这是庄福炳多年做编辑呕心沥血的经验之谈,是做编辑的“三字经”,所以他在编辑会上经常唠叨,并把它作为一个题目放在试卷中对每一名编辑进行测试,所以芃芃都已经能够倒背如流:把关意识、质量意识、策划意识、卖点意识、报相意识、读者意识、记者意识、全局意识。每一种意识庄福炳都要长长地演绎一番。庄福炳说话就像老奶奶摇纺车,他的一只手不停地摇车轴手柄,另一只手捏着棉絮不厌其烦地放线。眼看听众的头一点点大起来、低下去,可是他的手仍在不停地摇,他的烂“棉絮”没完。尽管盹了一会儿,以为这下他的话该讲完,戏也该收场了,可是睁眼一看,他还意犹未尽,谈锋正健,那双青蛙眼正亮着呢!你弄不懂他究竟要谈到何时才是个了结,你永远弄不懂他这样反反复复、啰啰唆唆地谈来谈去的意义和价值何在,不知道他本人想过没有或作过何种设想。他也许想的是谈得越多编辑们的工作就越扎实,谈得越多自己才越放心,谈得越多自己才没白费心思,谈得越多对报社才算尽了心。当然也许是别有所用。唉,这人,你真弄不懂,捉摸不透。报社员工背地里送给他一个外号——庄奶奶。
沈副总编辑沈栗年轻,他那里没有“纺车”,但他有“棉絮”。沈栗有一个铃铛,他的“棉絮”是用来塞他的铃铛的。芃芃比较愿意看见他拿掉“棉絮”,因为一旦他拿掉“棉絮”,打开铃铛,他的那些锦囊妙计便一条接一条出笼。比如由他策划、采编的《百日战役》《金点沙龙》《喌城十大夜市赚钱安全指南》《十四行当怎样赚钱系列报道》《订户幸运抽奖活动》,报社与消费者协会联合评选群众信得过的商场,与旅行社联合开辟的东南亚黄金旅游航线等等。他说:“作为一份为市民服务的生活类的报纸,我认为必须做到两点。一是有用,二是好看。比如让市民懂得怎样赚钱,怎样省钱,怎样用钱开心,怎样把钱用到该用的地方,怎样把最能体现经济事件的矛盾冲突点放大,把经济报道做出悬念来,直观地表现出来……”最后他满怀信心地说,“……兄弟们,好好干吧!《喌城晚报》《都市时报》《峇省信息报》《大众消费报》真的没有什么,我们不跟他们玩,我们要跟全国的大报玩……”
牛光则像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演员,他是总编,他善于调动沉睡在血液中的情感,沉睡在血液中的集体无意识。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湎海晨报》最大的财富就是人才的培养。”他说他最希望得到的奖赏就是批评——员工对报社的批评,员工对报社领导层的批评。他说如果有哪一位员工在会上当面对他进行了批评,而且是及时的、准确的,他要给这位员工发奖金,当场奖他五百元。至今芃芃也未看见哪个员工斗胆面对这位赫赫有名的牛总提出过哪怕是一个字的批评,也从未见到有哪位员工幸运地得到过这笔奖金。但会散之后,就有人在评报栏写道:“五百元,少啦!”牛光最喜欢回顾的一件事就是:“一九九九年二月初,《湎海晨报》刚刚复刊,发行一时上不去,当时的发行量仅七百来份,报社员工整整干了三个月没有领到一分钱的工资。同志们没有钱买牙刷、牙膏,女记者连买卫生巾的钱也发生了困难。一个姓鲍的员工说家里只剩下三个土豆了……几个老总一商量,把自己带到喌城的安家费作为工资补发给了大家,才算度过了年关……几年来我们还了一百五十多万元的印刷费,加其他几项,七七八八还了近五百万元的账。”每每说到此事,牛光总是泪光盈盈。他还会接着说:“但是,我们熬过来了,在峇省第一轮报业大战中,我们经历了第一次洗牌风暴,许多报纸被淘汰出局,報纸的排名也有所变动。在喌城地区,《湎海晨报》从最小跃居最大,我们的市场份额还在逐日攀升,广告形势也不错,像深圳海王、青岛海尔等几个大品牌也上了我们的报纸,投放量也越来越大。当然,这些可喜的成绩,都是在座的各位共同努力的结果(芃芃也成了在座的各位),包括走掉的那些同志。那些走掉的同志是出过力的,有过很多贡献的,我从内心里感谢他们,也感谢大家!”接着牛光的话转入谆谆告诫,“……但是,同志们啦!我们的成就感不要来得太快,我们还在爬坡。我们有的同志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不顾报社的利益,喝了点酒,就说一些不上台阶的话,喜欢开黄腔,自己不努力学习,对事情缺乏认识,妄作判断,妄下结论,捅了不少娄子,惹了不少官司,赔了不少钱,使报社经济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说到这里,我要奉劝大家一句,有些事情涉及政界、军界、民族、宗教领域,没有下结论的不要妄加报道、妄加评论、妄加追踪……大家都还记得四川的《蜀报》吧?记得《蜀报》停刊那天,会议大厅正面条幅上写着‘沉重悼念百年《蜀报》,下面停放了一只巨大的白花圈,中间是一个‘奠字,四周停满了花圈。全体员工都佩戴黑色袖章,对着《蜀报》默哀三分钟,一个个痛哭失声,那个滋味可不好受啊!我们都要吸取这个教训,不要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砸了报社的饭碗,砸了我们自己的饭碗,砸了这几千人的饭碗。如果那样,就意味着大批员工要失业,大批员工要重新找工作,那样我们这些人就成了历史的罪人,同志们!”最后他还会讲好听的,“……现在我们员工工资高的三四千元,低的也有一千多元吧。从四月份开始,工资还要上涨,每人每月加一百元,凡工龄满一年的员工增加一百元。以后我们的工资要逐步地向采编部门倾斜,向战斗在第一线的同志们倾斜,让你们拿更多的钱,让别人羡慕,眼红你们的工作……工资下不保底,上不封顶。我们的奖金和高工资一定要发到那些热爱报社、敬职爱岗、勤于钻研业务、勇于吃苦的编采人员的手上……尽量缩短中间环节,实习编辑够条件的,一个月可以转为正式编辑,编辑够条件的升为责任编辑,责任编辑够条件的提拔为副主任、主任或首席编辑,主任够条件的可以做报社总编,我们让贤……”
听了牛光的一番话,芃芃犹豫了。他虽然讨厌报社,但牛光的这些话他爱听,他对牛光有信心。他虽然讨厌新闻,但不讨厌当编辑。
开完会已到了下午六点半,报社吃饭的时间已过了。芃芃只得到楼下吃了一碗没有馅的馄饨。现在他已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拿出索伦·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颤栗》《重复》和费尔南多·佩索尔的《惶然录》,翻了翻,又放进包里。最后拿出多萝西·A·鲍尔斯、黛安·L·博登合著的《现代媒体编辑技巧》。他翻到一百零一页,并用红笔在“视觉冲击中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读者的视觉注意”一句上画了一条波浪线,然后他就把书翻了过来,书脊朝上放在桌子上。他随手拿了一张报纸,这是习惯。在一瞥之中他看见《午夜快车》,又是“4158998、4158578”,又是“徐伯金、王培崇”,又是《两车追尾》《肚子饿拿饼干被逮》《宣读〈绝命书〉堵塞交通》。芃芃摇了摇头,便转过身子从一沓报纸中抽了一张,竟是《峇省信息报》。正要看时从过道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拍了拍芃芃的肩膀,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芃芃一看是沈总,便忐忑不安地到了他的办公室。
“你就是诗人芃芃吗?”
“是的,沈总。”
“《今夜我只想看武打》是你写的吗?”
“不……不是。”
“名字一模一样,也是芃芃。”
“世界上一模一样的名字多的是。”
“我就说嘛!有的问芃芃会不会就是你,我说不可能这么巧吧。”
“是的。”
“芃芃,这本书是楚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现在国内炒得很厉害,也很热销,你拿去连载,好不好?”
“好。谢谢沈总。”
芃芃回到座位上,正在想:这书都出了,楚南人民出版也不打一声招呼。仝元来了。仝元穿着一件极不相称的西装,顶着一张晒干的黑瓜叶,仔细一看是一张老瓜脸。他阴魂一样地坐在芃芃的对面,黄眼珠子不时地闪出一道道波动不定的冷光。芃芃知道他有话要说。等了一会儿果然他就开口说话了。
“芃芃经过再三考虑,我们想把你调到信息资源部去……”
芃芃没有理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像块石头一样。
“喂,是芃芃吗?”
“我就是。”
“我是符桥。”
“哦,符桥,你好!茹茹现在怎么样?”
“唉,这孩子,眼看就要进行期末考试了,她却请假回去了。这不,一回就是十来天,也找不到人,电话也打不通。”
“她为什么要请假呢?”
“说是臀部长了一个包,坐不得。”
“那里就没有医院吗?完全可以在那里消炎嘛!”
“我就说嘛,她跟我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听说没有钱了。后来我调查清楚了,城关中学有两个流氓女生,赶到三中勒索她要钱。她没法子,只好把生活费给了她们。”
“这种事她没有跟班主任和学校政教处反映吗?”
“没有,估计茹茹以前与她们有瓜葛。她怕把事情闹大,对自己没有好处。”
“符桥啊,茹茹的事给你添麻烦了!我马上让她姑爷把她送回学校。”
天越来越黑,四周都是雾气,天上、地下到处弥漫,吞没了所有的光。
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
一天,二天,三天……
芃芃持续地生活在牛光点亮的灯光里,虽然头痛,虽然感到头上乌云翻滚,但乌云并没有遮住牛光的那盏灯,没有遮住那间亮着灯的房子。他的那些许诺依然光芒四射,但牛光说完那些话,许完愿,露了几次脸,就消失了。芃芃的现状依然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砍版,还是照常砍版。所不同的是芃芃可以像一个正式编辑那样去参加下午五点的编前会了,可以准时聆听他以前很难听到的副总编庄福炳的谆谆教诲了。芃芃不得不憧憬着、希望着,有时明知希望很渺茫,明知那种希望没有结局,但他仍然希望着。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芃芃只有相信牛光了,相信他的那盏灯,相信有那么一间光芒四射的房间,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会好起来。
……一片黑暗的土地是可怕的,同样没有希望的生命也是可怕的……
牛光已习惯了说话时感情饱满,慷慨激昂,诗情画意;习惯了即时发挥,即时包装,即时完成他的专利;习惯了说话就掏手帕,说话眼睛就潮湿;习惯了把水说成油,油就是水,水可以燃灯……其实芃芃看到的那盏灯,连牛光他自己也恓惶,他自己也渺茫,他自己也不自信或信心不足,灯就是牛光他自己用“水”点燃的。老編辑和老记者们每年、每月都是这样听过来的,听习惯了,听完后耸一下肩就走了,根本没当回事。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也许他们就一直这样失望。他们知道牛光讲完、演完之后,拍拍屁股,就带着情妇到东南沿海去了。那里是福建的福州,那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在那里有一份叫《东南快报》的报纸在等着他。牛光已是《湎海晨报》和《东南快报》两报的董事了,他的工作是两边各十五天。他把这盏灯提到那边去了,在那边绿色的椰林地带挂上一段时间,然后又提回来。一年里,他就像光影一样在云天之上飞来飞去。
芃芃不知道这些。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他平时喜欢独个儿在一起,不扎堆,不打探别人的私事,不溜须拍马。他认死牛光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可以依托的人。为此他还专门写了一封信,亲自把它交给了牛光,以期改变自己的处境。
牛光先生:
您好!
我是芃芃,您的员工,《湎海晨报》的实习编辑。从进入报社的第一天起,我就全身心地投入报社的工作,希望自己成为一名有所建树的优秀编辑。您每次到场的讲话,都非常鼓舞人心,每次我都很受感动,感觉到报社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希望。
可是,我目前却面临着大面积的“白色”危机: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无版可做,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空度时日,寒心透了!我并不是报社请来的“坐客”,我是编辑,可是我无事可做,无所事事。我想这也不是报社招聘人才的初衷;再者我千里迢迢从长江中游的“两湖”不辞舟车之劳,奔向西南的喌城,也不是为了空怀壮志、徒具虚名地坐在这里。我进报社已三个多月了,我借款吃住,并非为追求赐坐报社的一把永垂不朽的、永远也坐不穿的冷椅子。三个多月,一百多天的等待,我几乎日日蹈虚,报社却对我熟视无睹。我多次向有关领导反映情况,请求调整到新闻版块去,或分一块版面给我做做,哪怕是半版也可。可是我等到的却是一种格式化的回答:“这个事情不好办,这是上级领导决定好了的。要不你找责编们私下去商量。”
我听了全身直冒冷气。
作为《湎海晨报》的员工,我要求做版、要求进步、要求工作、要求劳动有什么错?我牢记“生存无罪,劳动光荣”,凭什么要“私下去商量”?难道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难道《湎海晨报》新员工每天的工作安排都要走后门,都要行贿不成?我想如果报社任这种风气发展下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不给版做是一,其次是批评我对新闻缺乏“敏感性”,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否定我、排斥我,不给转正。我要说的是报社的某些中层干部有歪风邪气。这股邪气不是向内而是向外,不是加强而是削弱了报社的凝聚力,这股邪气对报社的人力、物力、信息等各种资源的整合,对报社的健康、兴旺、发展、壮大都极为不利。作为《湎海晨报》的一名员工,我不仅为我自己的现状感到可耻,同时也为报社的现状感到担忧。现在我把问题反映到您这里就到顶了,期望引起您的注意,并得到您的妥善解决。
另,我注意到《都市》版,只有编辑郭桦一个人,而责编查文宇要指导两版的工作,我请求回到《都市》版,接受查文宇的指导。再者,刚进报社我就是在这个版工作的。
请具体批示。
致礼
芃芃
某月某日
芃芃拿着辞职报告出了电梯。报社过道那条红色的地毯已不像过去那样新鲜,踩上去已不足惜,与踩在泥地上没有两样。接待室里的那个人依旧沉睡,依旧是把脸和前胸埋在沙发里,似乎从未见他翻身。芃芃想,只怕是永远也不可能翻身了。对面热线部李菡她们几个还在莺鸣燕啭,他想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她们歌唱了,其实她们的语音一直都很好听,只是自己一直在做自我挣扎没有去注意罢了。的确,只有青春期少女的音调才创造了汉语的神奇,创造了汉语的飞跃。每一个汉语语素在她们那里是那么甜蜜,那么柔软,那么光亮,那么富有人性,那么富有女人味,那么富有性感。它们过滤了汉语中的火气、硝烟、暴力、功利,以及不人道的成分,甚至过滤了特权与金钱,以致传达到耳畔的只有一片灿烂、一片祥和、一片融融的春光。你听,她们说話像唱歌。“我是《湎海晨报》……好的,有事您请说……好!好!行!知道了!您是说读了《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小说连载感触很深是吗?您是宝山地区的?您希望买到这本书?好的,您到新闻路294号图书批发市场看看……没有?应该会有的,小西门的新知图书城、文献书店您去过吗?对,是那里,正是那里,这两家书店是斜对着的。其实南屏街的新华图书城、席殊书店喌城连锁店、二十一世纪书城都应该有的,并且正在热销……您希望见见作者,哦,那恐怕难以满足您的愿望。喌城全国书市期间都没有请到他……请问先生您的联系方式?……哦,姓刘,刘先生,电话是……手机是……好,好,好的,我们只能想办法转告给他。好,好的,再见!”
芃芃说:“很好!”他又说,“我再也不用看报纸了。”
芃芃配了一副眼镜。他比过去更像一个文化人了。他原来看得见五号字的那双眼现在不存在了,他必须扶着眼镜才能看见。看远处的事物,他更要把眼镜拿起来,就像战壕里举起望远镜观察敌情的战士。
“芃芃老师,芃芃老师!”李菡从后面赶来了,“今天打来好多热线电话,对小说《今夜我只想看武打》反应十分强烈……都填好了单子,上面有他们的姓名、性别、联系方式、工作单位,还有他们的感想、感慨和要求。交给你,都交给你,由你处理好啦!”
“不用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芃芃,你的情绪怎么这样低落?”
“敢有情绪吗?”
李菡没有作声。李菡的手一下子找到了芃芃的手,一齐往前走。
“芃芃啊,你说,写《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那个芃芃是你这个芃芃吗?”
“你说呢?”
一晃到了编辑中心。仝元很忙,拿着一把长长的剪刀,这里修修,那里剪剪,一会儿把这盆花搬到那里,一会儿把那盆花放在这里……
“芃芃你今天迟到了。”
“我今天迟到了。”然后芃芃把辞职报告往仝元桌上一放。
“辞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职?”仝元问。
桌上电话响了,仝元接电话。“嗯……是的,您哪位?哪家出版社?楚南人民出版社,找《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作者芃芃。我们也正在找他呢……有是有,他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好……好……好的……好,再见!”
李菡与芃芃低语着什么。
一个没有了激情的人,就像一间吹熄了灯的房子。
——芃芃《峇省笔记》
信是芃芃亲手交给牛光的。
一天,两天,三天……
芃芃照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处境并没有转机。
头痛,依然是头痛。
七月的一天,牛光回到了乌居尔,回到了《湎海晨报》。在编前会上,他又开始语重心长地即席“演说”了。
“我们要培养全国一流的编辑、记者,办全国一流的报纸。《湎海晨报》是一份为市民生活服务的报纸,要让普通市民从我们的报纸中听到政府更多的声音,听到更多赚钱的信息。总的来说要增加三大信息量,即经济信息量、新闻信息量、政府信息量。中层干部要容得下不同的声音,不要别人提了一点意见就不高兴。有人跟你提意见,那就说明你还有救……一个好的编辑没有三年功夫是磨炼不出来的……所以我们要加强对编辑的培训,对编辑没有培训的个人和领导我们要追究责任,要进行严厉的批评……每一个编辑都有权要求培训,这是编辑自身在报社的最大福利……难道我们把几个编辑都淘汰了你们就高兴了吗……”牛光这份乱七八糟的“演说”是据芃芃死后的笔记整理。
芃芃一直在仔细地听,并且很注意牛光的表情。牛光在会上讲到了他陕西的父亲去世,又掏出了手帕。那时报社正值创业最艰难的时刻,他父亲去世了,身为大儿子的牛光只能站在中国地图前望着陕西关中方向默哀……
应该说牛光的表演是成功的,他的高妙之处在于让你看不出他是怎样把水说成油的。他所有的讲话就是让你笃定一个信条:水就是油,油就是水,水可以点燃灯。说完就飞东南。
牛光确实把芃芃交给他的那封信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没有,我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你的信。你的信怎么会在我那里呢?”牛光说。
“不!不是我的信,是我写给您的信。”
“你写给我的信?我回去查一查。”
这是散会后芃芃在过道上向牛光提到的第一件事,紧接着他吞吞吐吐地提到了另一件事。
“牛……牛总,我……我因为版面做得少,资金非……非常紧张……”
“年轻人,以后多干点活嘛!多干点活资金不就上来了吗?”
“那是,那是!牛……牛总,我可以向报社借点钱吗?钱实在不够用。”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为什么?”
“这是制度。”
牛光拿出制度来,芃芃就不再吭声了,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说什么都是在伤害自己。他心凉透了。
“喂,是芃芃吗?我是符桥。”
“哦,符桥,你好!有事吗?”
“茹茹又回家了。”
“她怎么又回家了呢,刚来学校?”
“才考了三科她就走了,招呼也不打!”
“唉——”
“这孩子恐怕与读书无缘了。她一点也不把上课当回事,爱交友,爱吃小吃,爱乱花钱。她姑爷一个月给她三百元的生活费,她用得连个子儿也没有,还向别人借钱用,光向我就借了五十元,另外学校商店赊欠一百多元。上课不听讲,时间尽拿来写信,这前后不到一学期写了四十多封信。芃芃啊,你看这孩子这样我怎么管得了她?”
“这次回家主要是没有钱吗?”
“没有钱只是一个借口,主要还是后两个。”
“你说。”
“一个是她把同寝室女生租的杂志和小说拿到租书处去取押金,这事在同学们中影响极坏,同学对她反感,关系很僵,她很难待下去了,这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呢?”
“另一个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怕你生气。那就是她公然在黑板上写‘伊色狼,我的挚爱,致使班主任伊虎下不了台。现在伊虎已经怕她了,看见她就躲着走,巴不得她离开,早离早安。因为自从她来了以后,很多事情接二连三地在这个班级发生,已引起了学校领导的注意,她所在的班级多次扣分。伊虎的班务津贴也上不去,还经常挨批评,坐角落。”
“这个丫头,简直是个冷血动物!老子要是在家,一刀劈了她!她怎么就不长一点人心呢?”
“芃芃,养了这样的孩子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要动怒,动怒只会伤你的身体。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像茹茹这种娇生惯养的,不珍惜时间,不珍惜生活,不珍惜生命的孩子多的是。有的比你的孩子还要糟糕啊!她们这一代酿成的苦酒,终归要她们自己喝,谁也帮不了。”
“她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她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她怎么……”
一个星期。
又过了一个星期。
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生存的压力压倒了一切。没办法,芃芃只好又给牛光写了一封信,反映自己的现状,希望报社能够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半个月过去了,一点反应也没有。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信一样,石沉大海。
再过两天,二〇〇八年奥运会举办城市将要揭晓。记者们从早到晚像热水中的鱼一样上蹿下跳,打手机、接电话、跑采访、写稿子、看新闻,忙得不亦乐乎。编辑中心也热闹非凡。可是芃芃却像局外人一样静坐水底,眼睁睁地望着水面上的渔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地滑入一片漆黑、冰凉的世界,周遭只有冰凉的湖水。
芃芃在漆黑之中把手插进衣兜,触到了衣兜底的一小团东西。他把它掏出来,放在手心里一看,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纸渣。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从断掉的笔画或仅存的墨迹里他发现这是一张餐票。餐票经过暴力的反复揉搓,已不能恢复到它平展时的初始状态了。
已不能恢复的还有芃芃写给牛光的两封信。这两封信经由牛光,也许根本没有经由牛光,最后不知是谁的一双手,粗暴地将信全部撕毁了,或扔进碎纸机粉碎后撒播出去,飘到空中,飘到树上,飘到瓦槽里、阳台上、大街上,到处都是。有认识芃芃的熟人读到了信的部分残页,把消息说给芃芃听。芃芃听了像木头一样,那眼腔里,眼珠子一动不动,空落落的。
芃芃的视力越来越不行了,眼睛越来越近视。他的上身几乎整个扑在小样和大样上。
一天,牛光来到编辑中心,看见芃芃这样匍匐地工作竟大加赞赏,并且拍着芃芃的肩膀说:“不错,不错!好好干,年轻人!”可是牛光的手像拍在石头上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越是这样,牛光的兴趣反而更浓,对仝元说:“这位编辑对工作很投入,要加强培养啊,老仝!”
在热线部值班的李菡见了这一幕,早已泣不成声。可是芃芃的视力已经下降得越来越厉害,眼睛已不能看清她了……
“你是哪一位?”“我是李菡,菡菡,知道吗?”“找我有事?”“有事,有事,没事人家就不能找你吗?给!这些餐票我吃不完,给你。”“不。我不要。我有。”“就嘴硬!骗得了我?拿着吧。我一般在家里吃饭,不怎么在报社吃。”说完,李菡把一沓餐票塞进芃芃的包里就走了。
“老大,今天是你来做版?王者也呢?”电脑组版员刘涛用食指关节敲着键盘说。
“他从今天起不做了,连载由我来做。王者也主要负责《城市热线》。”
“你做得好吗?”
芃芃没有理他。
芃芃只把《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书和另一本《午夜日记》要连载的内容指给刘涛看,并将书反扣在他的键盘一侧,转身就要离开。
“唉,唉——老大,你怎么不晓得规律?”
“做版还有什么規矩吗?”
“你不讲做多宽、多高,广告做多少我怎么跟你做呢?”
“哦,先打文字再做嘛!”
“文字早打出来了,明天、后天、再后天的文字人家王者也都安排打出来了。”
“连载十二乘三十五,广告我马上去问。”
噔噔噔……芃芃立即跑到广告部,找到胡佐全。
“胡佐全,今天《连载》版的广告是多少?”
胡佐全好像很忙,没有听见。
“胡佐全,请问今天《连载》版的广告是多少?”芃芃只得再问一遍。
“是你呀,老大!”喜欢听人称胡老师的胡佐全没有从芃芃的口里听到预期的尊称,非常不高兴地说:“你不是到信息部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那边也不要你?”
“广告是多少?”
“听说连载《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作者好像跟你是一个名字,也叫芃芃?该不会是你芃老大写的吧!”
“我问你第七版《国内要闻》《连载》版的广告是多少?”
“广告?你先去吧!我会统一挂出去的,到时你到出版部去看就是了。”
“到时?到什么时候?”
“快啦!你去吧去吧!”胡佐全像赶苍蝇似的连连挥手。”
“不就一个数字吗?说一下不就完了?”
“我叫你去你就去,知道吧!各版的广告还没有最后确定,等定了我就挂到出版部。你先别在这里打岔,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啰唆的话,我这工作就做不了了!”
本来按惯例做连载,广告先定,先定广告再做《连载》再做其他内容,芃芃一点也没错,可胡佐全硬是故意让芃芃为难。芃芃只好忍气吞声地又回到了出版部。
“老大,广告出来没?”
“还没有。”
“怎么可能呢?”
“不问这个了,刘涛,你先给我把《连载》做出来,等广告来了放在后面不就得了?”
“不行!你简直是开玩笑。广告不来怎么能做呢?做也是白做!”
“难道就没有破例的吗?”
“破例?是你说的。行!到时候返工算你的!”
芃芃没办法,急得直跺脚,胡佐全那边的广告又没出来,刘涛这边也不肯做,《国内要闻》版的倪东又在那边杀猪般地叫唤:“芃芃,你闲着没事啊?你快做嘛!你不做我到时怎么做啊?我的国内是摞在你上边还是摞在你下边?我跟你说,我在这边电脑上看《国内要闻》,等我的稿子齐了你的那点狗屁连载还没弄出来,看你怎么跟我交代。二十一点半,啊?!最迟不能迟过二十一点半!你的《连载》必须做出来!”
芃芃又连续跑了几次广告部,广告依旧没有出来。胡佐全这头蠢驴不知在磨蹭个啥,一直等到二十一点半胡佐全才把广告挂到出版部的门前。芃芃这才看见了广告是一个通栏广告。”
“做吧,刘涛。”“多少?”“三十五乘十八点五。”“图片在哪里?”“在E盘。”“放哪些图片?”“《今夜我只想看武打》放那张在街头流浪的,对,就是这张。这张头顶乌云翻滚、地上落叶翻飞的。《午夜日记》的放主要人物的午夜伏案写作的这张。对,就是这张。”“还有呢?”“《今夜我只想看武打》放左边,《午夜日记》放右边。流浪图放左上角,伏案写作图放右下角。图片对称,中间用线段隔开,下边打上‘《连载》精选第303期……”“啰唆!”“这不都是你要问的吗?”“……”“不!编辑不打‘吴名,打‘芃芃。”“这编辑打‘实习呢,还是打……”“实……实习吧!”“行了,去校吧!”
倪东来了,看了芃芃一眼:“哇塞,还在校啊!人家还做不做版啊!”
“广告二十一点半才挂出来。”
“哇!佩服,佩服!真佩服你这等的功夫,你这磨蹭的精神!都像你这样等到二十一点半广告挂出来那报社就要宣布歇业了。你就不晓得跑广告部啊,不晓得找胡佐全啊,啊?”
他见芃芃把整个上身都伏在桌子上,全身心地看小样,不吭声了,就愈发觉得芃芃是个可怜虫,迂腐,可欺。噔噔噔,几步赶到编辑中心,当着仝元和众多编辑的面大骂起来:“这龟日的芃芃,早该开掉了!谁跟他在一个版谁倒霉!你们说,这《连载》不多吧,又没错别字,也不删删减减的,没语法不当什么的,照着书打!竟从八点钟开始磨蹭到这时候,都二十一点半了还没完,还在校对,你们说烦不烦!”
“你不烦,你不烦,我去看看!”仝元说。
仝元来到出版部,见芃芃依然静静地伏在桌子上看小样。
“芃芃,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大点事儿怎么还在磨蹭?”
芃芃依旧看小样,默不作声,直到校完最后一个字,嘘了一口气,将满是红点的小样递给正在嗑瓜子的刘涛。
“哇,这么多错处!”刘涛说。
“倪东的骂我都听见了。今天主要是广告太迟了,二十一点半才送过来。”芃芃转过身子平静地对仝元说。
“你就没到广告部去问吗?”
“怎么没去?去了一万遍!没用!胡佐全说没出来。”
“以后,你的版面不必等广告过来你才做,你要直接到广告部去要、去催,知道吗?”
“知道。”
第二天。砍版。
李菡陪芃芃到大街上去散步。
芃芃指着天空说:“我看见老鳖了。”
李菡说:“那不是老鳖,那是一朵乌云。”
芃芃说:“我看见老鳖竖起的脖子了。”
李菡说:“那不是老鳖的脖子,那是广场上竖起的旗杆。”
芃芃说:“我看见了老鳖的眼睛了。”
李菡说:“那不是老鳖的眼睛,那是华尔顿商贸大厦上安装的探照灯。”
芃芃说:“到处都有水在晃荡。”
李菡说:“那不是真正的水晃荡,那是盘龙江、金汁河、银汁河倒映在高楼上的光影在晃荡。”
最后李菡说:“走走,到你的寝室去坐坐,歇会儿。”
芃芃说:“我的寝室很脏。”
李菡说:“男人寝室都这样,收拾一下就行。”
推开401室,李菡嗅到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和难闻的耳屎臭。往前走,从左边一扇没有门的门里,李菡看见了床前一只盛水的淡綠色的盆子和床底的医用棉签。芃芃抢上前去开门,赶紧把上午吃剩的豆腐脑和半个荞面馒头扔进卫生间,然后去收拾简易的军用被子。
“不用了,不用了,芃芃,就坐会儿,你也别折腾了。这综合套间里还有人吗?”
“没有了,都上班去了。”
“都上班去了?”
“是的,都上班去了。”
这就是说现在这个套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男一女。
李菡一下靠过来,拥着芃芃。芃芃看了李菡一眼。他看见李菡的那对黑眼眸正隐语无穷地看着自己,那么专注,那么深情。芃芃什么都明白了。他这才联想到她经常到自己办公桌对面吃饭,经常找自己看稿,经常同自己谈文学、谈美学、谈哲学的李菡对自己的用情之深。记得有一天又一个编前会开完,芃芃没有走。芃芃像石头一样坐着,他胸闷。他感到庄奶奶的“棉线”纺得实在头痛,脸上、身上、手上、脚上到处都是,到处都结满了网。网不仅缚住了自己的身子、缚住了腳手,还缚住了自己的眼光。他一时产生了一种绝望和一种幻灭感,他对报社很绝望,悔不该来到这里。在报社根本谈不上有个人观点、个人立场。一篇稿子你改、我改、他改,你看、我看、他看,你审、我审、他审,改来改去,编辑这样改,责编那样改过,主任认为还是改成这样好,值班总编认为改成那样比较理想,还有那么多暂行条例,那么多禁区,那么多黄牌。这里哪有什么独立的自我与个人意志?个人意志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整个报社的意志,服从全局的意志,服从市场的意志。个人意志必须零敲碎打,必须剁碎。在报社全是看报、评报、编报,编报、评报、看报;你看我的报,我看你的报;你挖我的新闻,我挖你的新闻,你挖我的记者,我挖你的编辑……自己渐渐地成了一台看报机、一架看字机。一份新报哗啦啦地翻,看一眼图,看一眼标题,看一眼版式,完了。几家外报拿在手上同样也就是哗啦几下,图片、标题、版式,完了。内容基本是你有我有全都有。找不到个性,找不到特色,找不到面孔,拉不开距离,分不出档次,没有自己的品牌和保留栏目。报社老总哪天不高兴,大刀一举,砍,砍,砍……把所有的副刊全部砍光,把几个看不顺眼的编辑、记者都赶走。如果要问在报社的好处和优越的话,在报社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你什么书都不想读,什么书都读不进,读什么书都呕;最大的优越就是天天洗脑,将脑袋里原有的东西全部对冲、洗掉、洗干净。芃芃那天就是洗脑后的一种效应。他真的开始有一种坐在茧壳里的感觉了,有了那种严重缺氧、胸闷、呼吸不畅、喘息急促的感觉。恰在这时候,李菡来了,李菡把一搪瓷缸子饭菜静静地放在他面前,把炸的几条葱香油酥的鲦鱼拨到他缸子里,静静地看着他,就像今天这样。在李菡的这种静静的缓慢到来的温存中,芃芃心中的冰块开始慢慢融化,脸开始由青返白、由白泛红,眼睛开潮湿、蒙眬。他赶紧吃饭。两人一起吃饭。吃完饭,芃芃第一次向李菡,向一个外地女人慢慢地谈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谈起自己痛苦的童年,谈起自己的民办教师生涯,谈起自己的求学经历,谈起自己不幸的婚姻,谈起自己的事业和理想……后来又谈起一些欧美的自由思潮。李菡像一个爱听爷爷讲故事的黄毛丫头,点头像小鸡啄米,太可爱了。那天他望着李菡那憨态可掬的样子,第一次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冲动,他真想伸出手来抚摸一下她可爱的头,捋一捋她的秀发……李菡真的太可爱了。有她的陪伴,自己的痛苦好受多了。
“就拥抱一下不是很好吗?何必……”李菡又说,“你是嫌弃?”“不,我有点怕。”李菡问:“怕什么怕?怕我吃人啦?”
话音刚落,李菡的两腿直接放到芃芃的右腿上。芃芃的心跳动了一下。那上了甲釉的红指甲,那种不深也不浅,看得出是经过高原太阳的洗礼的皮肤,吊带裙随着腿子跨步向上半遮半掩,那新潮的宽腰松紧白内裤,那白内裤上的深红的搭扣……芃芃的心又跳动了一下,他紧张地看了李菡一眼,他看见李菡像一只熟睡的小猫。他动手轻轻地弹了一下她浑圆的肌肤,又动手摸了一下她的腿,很烫!很烫!!很烫!!!而且这女人像某些小说里写的确有一种诱人的体香。他的心又跳动了一下,血就涌上来了,他在那里嗅李菡。他想起了他吮吸妈妈乳头的情景。他是一个长到八岁都要吮吸、把玩妈妈乳头的孩子,可是妈妈却在他十一岁时离开了他。现在回忆妈妈却是满天大雪,妈妈就坐在大雪中梳头,妈妈死前的那几天一直在梳头,雪片就从她的头上无尽地飘下,一直飘飞到黄昏的天边……哦,这不是妈妈,是李菡,是我的菡菡。芃芃有些粗暴地解开李菡的内衣,几乎是撕或扯掉的,这样似乎有点唐突有点冒失。
事后,芃芃感到一种空,很轻,很空。李菡起来找搭扣,嗔怪芃芃太粗暴:“都怪你!”
芃芃说:“菡菡,对不起!”
李菡似乎像生气的样子:“什么对不起?看你平时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怎么干起那事来,真像个暴君!”
“…………”
李菡问:“有……有别针吗?”
芃芃问:“别新闻稿纸的曲别针可以吗?”
李菡说:“可以。”
芃芃说:“快把衣服弄好,我们下去吃点东西。”
李菡说:“给,洋河快餐面,吃吧!”
李菡从包里拿出一包洋河快餐面递给芃芃。芃芃泡了一碗,不知是饿了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感觉这洋河快餐面的味道鲜美极了,比康师傅好。
“喂,你还没告诉我怕什么呢。”
“啊,是这样,因……因为你毕竟不是我的法定女人嘛,我有一种……一种犯罪的感觉……”
“假正经。都把我掀飞到天上去了还怕犯罪?犯啥罪?这叫生活。谁不要生活?这是符合人性的。你以为你跟你妻子做爱就是贞洁的、合法的,跟我做爱就不洁,是吗?在这件事上,我的观念要比你的前卫。”
“不!菡菡,这事我想过,内心的认识跟你的其实是一致的,只是到付出行动时才……”
“才什么才?才这么疯狂,是吧?嘻嘻,你这人就这样,顾忌多,爱也爱了做也做了,还怕什么怕?”
“是的,确实是这样!”
“是,这个我懂。”
“OK!”
“菡菡,我其实一直很感激你!”
“感激我什么?我一没给你转正,二没给你涨工资,你说,感激我什么?”李菡笑道。
“就因为你对我好,对我亲近……”
“就这些?”
“这些就足够了,足够我永远记住你。”
“记不记住无所谓。我只是觉得他们对你太不公平了,他们太霸道,太没有一点人性,没一点起码的良知。你那么有才华,他们……”
“不扯这些了。菡菡啊,我还是想离开报社,离开这鬼地方。”
“芃芃,你怎么老这样想呢?其实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又何尝不想离开这里换一个环境呢?可是换一个环境又怎样?还不是一样?都是粪坑。在这里有我陪你,待一段时间嘛!这么长的时间都待了。想当初你进这家报社也是挺不容易的,都考了两回了,还是不要放弃,要珍惜这个岗位。兴许再过些日子就转正,转正就好了。再说你那么远来到喌城,还一点钱也没有挣到,家里老父和孩子还等着你的钱呢。如果你的位置不断变动,你的处境将更加不利,知道吗?你以为到新的地方就不实习啦?同样还要实习,一切从头来,这样实习来实习去,你将会更加受不了的,芃芃。”
“我知道,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些,我感到很苦闷,犹豫不决。但是报社伤害人,被人排挤,被人捉弄,被莫名其妙地罚款,被一些无聊的东西被泡沫分解、吞没……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是这样,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可是谁又不是这样呢?还不都这样很泡沫地活着?”
“不!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还有其他的因素。我发现人的本性中有一种天生的邪恶,天生的坏在里面。算了,不谈这些东西,不想谈他们,谈他们只会让我更加伤感……菡菡啊,我只想告诉你,我可能要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我要来一个突然消失……我终有一天要离开你,或者你们。我本来也不想说这个事,但又不得不对你说……所以我非常感激你,也非常珍惜你对我的这份情谊,你是我在报社的最大的温暖,也是我的最爱……不是抒情,是真的!只有你的出现和你的声音,尤其是你在热线部的那种莺啼燕啭,听了很舒心、很受用,一时半会儿犯迷糊,它暂时地止住我的忧伤,止住我的汹涌的忧伤,使一些本来痛苦的时间变得好过一些……说‘暂时请你不要介意,因为痛苦和忧伤的东西已经成了我的第二生存处境。”
“要走我们一起走嘛!”
“不,这次谁也不带。”
“噢,你真绝!难道你要一个人走?”
“对,一个人!轻轻松松。”
李菡的眼睛有些不自然了,本来就雾气蒙蒙的双眼,现在的雾气就更大了,睫毛上也挂满了水珠。
“菡菡,我亲爱的人,你不要伤心。我不要看见你落泪,不要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不忍心,我的事情办妥以后,会告诉你的。”
“你说得太绝,太吓人了。”
“我有一种忧虑。”
“什么忧虑?”
“也许是一种预感。我有点不安……因为我最近老做一个相同的梦,老梦见水……”
“梦见水?”
“对,我梦见我沉溺在水里,我的臀部朝上脸朝下,半沉半浮。眼睛睁不开,但我感到黑暗的水朝我涌来。我能隐约听见捶门的声音,擤鼻涕的声音,听见一个恶妇在门前大哭大闹大叫……我能听见这些嘈杂的声音,但就是不能翻身。我努力翻身,可是我多次翻身都宣告失败,感觉有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强按着我的身子,翻不过来。我只能看见水里花花黄黄掠过水底的光影。”
“这是梦,毕竟是梦嘛。梦是反的。人做梦就爱胡思乱想,男人啊,女人啊,天上啊,地下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搅在一起。”
水在荡漾,水一直在芃芃的周遭荡漾。
阳光是一种水,月光是一种水,夜凉是一种水,空气是一种水,人的意识是一种水,人的情感是一种水,民风民俗是一种水,历史是一种水,时间更是一种水,到处充满了水痕、水波、水花、水声。然而芃芃却洋溢在另一种水里,这种水是芃芃的水,所以只有芃芃知道,也只有芃芃能够感应。这也许是一种宿命的水,从生命的源头到来的水,从他人生的萝藤丛生的忧泉中到来的水,或者干脆就是从他杜撰的文本中到来的水。他在杜撰文本的同时也就杜撰了这种水,既子虚乌有,又真真切切,在芃芃的心中充满着,激荡着。然而整个喌城所沉沦的却是另一形式的水。喌城的沉沦是自生自成的,渐进的。喌城还在向下,一直向下,而人们却从来没有看见喌城在水中沉沦,在水中消失,但芃芃看见了。芃芃最初也没有,后来就看见了。喌城奠基是高的,但接着就开始缓慢地在水中沉沦,沉沦的速度是一般人所难以察觉的。人们根本无知,无知便无畏。人们照常悠然自得地沉醉于自己的生活。那些卖青枣、石竹、松子、菠萝、火龙果、高原葡萄、景洪西瓜,卖猕猴桃、江西甘蔗、广东荔枝、福建蜜柚,卖牛肝菌、灑水菌、小黑松菌、伞把菌,卖饵丝饵块、臭豆腐、炸土豆片、卤鸡蛋、牛肉串、羊肉串、炸豆腐串,卖凉米粉、青芭叶粽子、竹筒饭、过桥米线……那花江狗肉店、九尺鹅肠店、秦朝瓦罐店,那罗非鱼,那吃一送一的小肥羊火锅、韩国铁板烧,那喌都夜市、金碧广场、绿化广场、翠湖公园、圆通山动物园、世博园、新闻路图书批发市场、喌城影院、喌城艺术剧院、峇省博物馆、省广播电视中心、市新闻中心、南屏街、书林街、弥勒寺、螺蛳湾商品批发市场、工人文化宫、华尔顿大厦、国贸大厦、樱花大酒店、宝善大酒店、西苑立交桥、明波立交桥、小菜园立交桥、菊花村、董家湾、南窑火车站、金汁河、银汁河、盘龙江等无一不沉沦在缓慢到来的水里。芃芃周身洋溢着水,洋溢着这种水意,感觉自己的生命好像正随水漂去,只有躯体像皮影一样在通往乌居尔大厦的新闻路上缓慢飘移。
刚到报社,就见评报栏那里“积”满了很多人,人们指着墙上某一个地方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芃芃正想上前去看,忽然觉得衣摆被人扯了一下,谁?李安?回头一看不是那个保安李安,是李菡。李菡眼睛红红地说:“你是怎么搞的,又罚了一百元?噢,真狠心!一个连载才十多元,几个字出了点差错就罚一百元,这一个月都不用干了。”
“为什么罚款?”
“可能《午夜日记》出现了点问题。”
“这怎么可能呢?这些文字我都反复校对了的。”
“不信,你自己去看嘛。”
芃芃走到评报栏跟前一看,果然白纸黑字写着“第7版连载《午夜日记》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错为‘……回到济南的办公室,故罚本版实习编辑芃芃一百元。”芃芃二话没说,直接跑到总编室,找到孙麻子。
“孙……孙老师,这一百元我是冤枉的。”
“你冤枉?你是谁?莫非就是那个每天做那么一丁点连载还要出错的芃芃?你说你做了这么大点连载就出了这么重大的问题,不感到羞耻还喊冤,还有脸找我?告诉你吧,这一百元是轻的!”
“这罚款也总得分个青红皂白吧?”
“什么?你说我们几个搞审读的老头儿不分青红皂白?”
“我是说你们应该认真核实一下我放在文件袋里的小样,究竟是谁出的错不就一清二楚了吗?究竟是我的错,还是电脑组版的途中录入人员搞错的?”
“你是编辑,你要盯住他改!这本来就是你的责任。”
“关于济南,我改了两遍,第一遍交上去发样没改,第二遍交上去发样仍未改。于是我专门指给刘涛看,他说你尽管放心走好啦。我说我要看你改了才放心!他说好,不要啰唆了,你看着,我给你改了啊。确实,他当着我的面是改了,但结果出来却是这样。”
“这还是要罚你的款!你是编辑,你应负全责;不仅是文字,还有版式、图片,你都是要负责的。”
“那么,组版员就没有一点责任啦?你们审读的就没有责任?你们核对过小样吗?”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回答你这么一大堆问题,我还有事……但我奉劝你一句,凡事要尽量多做自我检查,不要总是指责别人,不要把自己的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去,这样做对你是没有好处的,对你的处境也是极其不利的。”
“检查不检查总要尊重事实吧?我想过,这不是几个钱的问题,这是报纸蒙受损失的问题。究竟是谁不负责,谁在那里兴风作浪?一个刘涛怎么有恁大的胆?不搞清楚怎么行呢?否则的话,报纸的质量还会下降。”
“够了……你走!”孙麻子一拍桌子。
“哼!”
芃芃终于蔫头耷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呆呆地坐着。他似乎全部搞清楚了,但搞清楚之后的他,更加像一块安静的石头。他只觉得脑子一片漆黑,黑得出奇。芃芃像一块石头孤孤零零地矗立在沙丘上。
又到了做版的时间,芃芃去胡佐全那里问广告。
“芃老大,你怎么一點也不长记性?不是跟你说了吗?广告我会统一挂到出版部去的,你到出版部去等好了,又一颠一颠地跑来干什么?”
“又去等?”
“怎么不呢?这叫规范化。你跑来问广告,他跑来问广告,成什么体统?”
这话正好被从广告部走过的编辑中心副主任隆非听见,他狠狠地批评了胡佐全一顿,说:“有什么成不成体统的?必须先定下来的版面像副刊版就得先做,必须后定下来的版面像国际、国内重大新闻就后做。先做就得提前知道广告,他来问怎么啦?有什么不正确的吗?你应该及时地把报社所有的副刊版面先定下来,公布出去,不得影响报社的整个做版时间,否则,我就要拿你是问!以后副刊版我们可能要改到白天做,你们广告部白天也要有人上班。胡佐全,我看你脑子有问题,要加强学习喽。”
“是……是这样的,隆主任,我看他有点迂,跟他开个玩笑。”
“开玩笑可不能拿工作来开玩笑嘛!”
“是是是……”
隆非走了。
胡佐全的脸又严肃起来,隆非的话好像并没有使他难堪,倒好像是给他颁了一个大奖,口水响着、吮着、把玩着,像是含着一块酥心糖似的,吧嗒一下才说:“芃芃,你可听好,不要又记错了喽!
“一个八点五乘八。”
“嗯,一个八点五乘八。”
“七点五乘十二。”
“嗯,七点五乘十二。”
“两个六乘三点八。”
“嗯,两个六乘三点八。”
“两个四乘十一点八。”
“嗯,两个四乘十一点八。”
“三点七乘十一点八。”
“嗯,三点七乘十一点八。”
“四点五乘十一点八。”
“嗯,四点五乘十一点八。”
“八乘十二。”
“嗯,八乘十二。”
“四个四乘六。”
“嗯,四个四乘六。”
“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
“总共十三个广告。”
“你自己记清楚就行了。”
“不会错的。我都记在纸片上了。”
到了出版部,芃芃将一张字条交给刘涛。刘涛说:“今天不该我做,金长洪做。”
“金长洪?他是哪一位?”
“他不在这里,可能在小会议室看电视。”
芃芃到小会议室一问,小会议室里的人告诉他,金长洪刚出去,你最好打他的手机。芃芃又从出版部的墙上找到金长洪的手机号码。拨通了,金长洪说:“老子等你半天,你不来,你等老子刚走你就来了。”说完啪的一声关机了。
遭了一顿骂,芃芃转而请刘涛帮忙代劳。刘涛说:“别人的忙我可以帮,独独他的忙我不能帮。这是金长洪的活,我帮他做了,就等于我抢了他的饭碗,他会责骂我的。”芃芃又请了周海兵、赵海燕两位组版员,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别人的活我们可以代劳,金长洪的我们可不能,他会凶我们的。”
芃芃只好等,一直等到《餐饮》版的王雁,《天天财富》版的韦颖,《财经》版的郦茹,《城市热线》版的王者也,《娱乐》版的蔡晓昱都来做版了,金长洪还不见踪影。芃芃的汗唰地一下就来了,一阵阵地往外冒,完了!完了,完了!芃芃感觉好像就要天塌地陷了,暗河流沙翻滚,地下熔岩奔突,地壳快要断裂……
“金长洪来了,你看。”赵海燕指给芃芃看。芃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瘦高个儿的枣核头的男人吹着口哨从电梯口那边走来。他排着腿,夹着烟,扭着水蛇的身子,眼睛左右睃着,后背头梳得油光锃亮。当他走近出版部前时却身子一摇,闪进了左边的一道门。左边是一个小会议室,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放着中央和各省的报刊。金长洪到小会议室并不是来看报刊的,他是来看电视连续剧《大宅门》的,因为会议室同时放着一部彩电和一些折叠椅。金长洪就一屁股坐在其中一把折叠椅上。
芃芃赶到小会议室时,金长洪正在吞云吐雾。
“金……”
“不用说了,抽完这支烟就去做!”金长洪看也不看,就挥了一下手。
芃芃只好一直耐着性子等到他把一支烟抽完,把烟瘾过足,才与他一起走出小会议室。金长洪刚到出版部坐定,鼠眼一瞪,说:“广告呢?”芃芃忙把一张字条递上去。
“这么多广告,全堆在你的版面啊?”
“哎,没……没办法!”
“还哎哎哎的,哎什么哎?窝囊废。”停一下说,“去去去,买雪糕去。”
芃芃一头雾水,这“买雪糕”好像不是本期《连载》版的内容嘛。赵海燕示意芃芃快去,并说最好买瓜子,出版部的都可以分享。芃芃后来才知道,第一次请金长洪组版都要开门见喜的,买点小东西孝敬一下。芃芃不动,很固执地坐在那里,是黑老大还是山寨王?还要拜码头?
“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一袋牛肉干和几袋瓜子,你要是不嫌弃先拿去吃。”蔡晓昱来了。
蔡晓昱操着她那不是很标准的喌城普通话,经过青春期女性的磁化装饰,听起来有点勾魂,男人就爱听这种贱女人的声音。她一来又发牛肉干又发葵瓜子,自然很受欢迎,愿意做她的事。芃芃不发牛肉干,不发葵瓜子,还拒绝买雪糕,就只有坐冷板凳,坐黑旮旯。
“来嘛来嘛,蔡晓昱!做第几版?”金长洪发话了。
“第十一版,跟芃芃那个倒霉蛋一个版嘛,他不做我怎么做?”
“没事,没事,我有办法。他的悬在这,你的先做。”蔡晓昱便坐了过来,与金长洪很近地坐在一起。一不留神金长洪的一只手摸了过去,在她性感的大腿上摸了一把。蔡晓昱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金长洪高兴了,歪叼着烟吹了她一口,愉快地做版了。一会儿,蔡晓昱去校小样,金长洪心里高兴地向芃芃招手,来吧来吧,看着可怜。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把芃芃那版的十三个广告一个个丢了上去,然后调出前一天第七版的《连载》换上今天的,然后打上“第304期”。芃芃一看《连载》只有十公分高,说:“这么少?”
“哪个叫你不买雪糕?人家先做你后做,就吃亏。校去吧!”
芃芃只好迅速地去校版,刚刚校了不到一半,金长洪就狂吼起来了:“芃芃,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呀?连几个广告也搞不清楚啊。”
“什么搞不清楚?”
“几个广告?”
“十三個。”
“再说一遍。”
“十三个嘛!”芃芃重重地说道。
此时金长洪戳在出版部门前看广告,一支烟栽在嘴上,向上翘。他指着一张A3的纸说:“你来看看,你来看看!”芃芃跑去一看,竟然又多出了一个广告。
芃芃二话没说,直接赶到广告部。
“胡——”
“什么事这么急啊,老大?”胡佐全说。
“什么事你知道的……不是你亲口报的十三个广告吗?怎么现在又多出了一个?”
“唉,你这个人啦,真糟糕!我不是叫你记清楚的嘛?你看你,你看你,结果还是出错了不是?连广告有几个都搞不清楚还做版!去吧去吧,不用再问啦,都挂出去啦!”
芃芃看着这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实在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厌恶,只感到血液炸得要命,血管噼噼啪啪地响……他就这样忍着痛,回到了出版部。
“金长洪,改吧!”
“噢,你说改就改,你说不改就不改?你是仝元,还是牛光?我一天到晚就专听你的使唤啊!哼,几个广告都搞不清楚就跑来当编辑!”
“那就不改啦,算了!”芃芃实在气得不行。
“改,可以。你叫仝元来。看他怎么跟我解释。”
“我来了……金大人!”
说曹操,曹操到。仝元正巧一步跨进出版部大门,随后胡佐全也走了进来,他是来输胶片的。其他组版员都转过了身子。
“什么事,什么事,金大人!哪路神仙得罪了您,您请尽管说。”仝元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拍着金长洪的肩膀。
“这连载版的广告一会儿十三个,一会儿十四个,你让我这组版员怎么做?你说。”
“哦,原来是这点小事,不烦不烦,不要伤了贵体嘛!这个问题,我相信您金大人的手段是高明的,一下子就可以搞定。我们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好不好?”依旧拍着金的肩膀。
“这个芃芃最近也真是的,脑子不知是怎么搞的。仝主任,你看,我明明给他报的十四个广告,我也见他用笔记了,结果做版的时候却弄丢了一个。”胡佐全说。
仝元一听,马上转过身子,乌风黑脸,早已不是刚拍完肩膀的那个仝元。他的变脸术是很快的,目光像尖刀一样锐利。他的目光在芃芃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刮了个遍。他像从来没有看见过芃芃一样看着芃芃,不,不是在看芃芃,像看一头旧石器时代的怪物,他在思谋着、寻找着该从哪里对这头怪物下手。那眼睛足足看了三分钟,毒辣的三分钟。在这三分钟的毒辣里,芃芃迅速地小下去,再小下去,小成了一堆狗屎,那满眼的嫌与厌,满眼的腻味像蜒蚰一样爬满芃芃的全身。在仝元的眼里,芃芃已然成了一个干什么就败什么,做什么就坏什么,什么也干不成的多余的人,但仝元最终不是通过目光而是通过嘴把要说的说出来了。
“芃芃,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你,啊?前天,你把那个办公室弄到了山东的济南,今天又把一个客户的广告弄丢了,明天还不知会出现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你想想,要是明天的报纸一出来,客户从我们的报纸上翻不到他想要上的广告,人家会怎么想?这个损失该怎么办?由谁承担?是由你还是我,还是金长洪,还是胡佐全给你承担?你说?今天要不是人家金长洪、胡佐全好心给你指出来,那个损失就难以挽回了。这可就不是一百元啊?这最起码是上万元啊,芃芃!你不是常常抱怨没有版做吗?你不是常常感觉自己屈才吗?你不是常常认为自己在报社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吗?你不是常常抱怨待在报社快要把自己待成文盲了吗?你不是常常认为报社没有尊重你独特的个性吗?好,很好!我们现在尊重你的选择,让你充分发挥,发挥你的一技之长和独特才华,结果怎么样?现在让你单独做版才几天,就出了这么多问题,你叫我怎么对你放心?当初,我叫你到信息资源部去,你不去,你还以为我在加害你,有意与你过不去,你看,事实证明我的安排是对的。”说到这里,仝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好吧,今天这件事就看在沈总的面上姑且饶你一次,你也才刚刚起步,以后做事一定要仔细。知道吗?”
芃芃披着一头长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他就这么孤寂地坐着,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正在接受父亲的训斥一样。或者他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过错,这只不过是田间劳作的间隙,他疲惫了,想在地头小憩一会儿。他低着头,细心地察看着自己那双知识人特有的白皙的长手掌。他看了看手背,又看了看手掌,然后又看手指头。他看手掌的时间特别长,他似乎要从那纵横交错的纹理中参悟到自己命理的某种冥然的不可知的秘密。他的手很肮脏,指甲长长的,藏满了污垢,从他的手相上已根本找不出高等学府学子的形象了。他一言不发,像白痴一样呆坐着……他坐得很静很静,在众目睽睽的目光中呆坐,像坐在一片空阔的旷野里……
……芃芃越来越沉静,越来越无话可说……也越来越清白,越来越没有污染,同时也越来越尖锐……
发夜宵的保安李安来了。芃芃只吃了一块蛋糕,就不吃了,他必须把两杯邓川牛奶留着,带给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就把它们放在办公桌上。
但放上去就永远放上去了,永远……
夜晚,他淋着冷雨,拖着僵硬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回到了灯光暗淡的西山的李家河——他昏暗的家。妻子听到门打开,头一句话就是她的邓川牛奶带回来了没有,他没有回答,人冻得像木头一样,嘴也张不开了。
这时,已是凌晨一点。
第二天。
第二天去做版,广告的数据依旧是像魔圈一样变来变去。不是广告的数量变多就是变少,要不就是某几块广告的面积发生变化。第三天,第四天,依然这样。胡佐全总是指着几个广告数字问芃芃:“你看懂没有?”有时他甚至在仝元分版之前就十分有把握地对芃芃预言。“……今天,你可能做不成了,广告特别多……”语气中明显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幸灾乐祸和一种恶毒的幽默。芃芃从来不理睬他,胡佐全仿佛看出了什么,又说:“万一要做也是可以的,你今天只有跟别人商量了,把一部分广告转到别人的版面上去……”芃芃的血管快爆破了,只差没骂娘了。凭什么说老子又做不成了?又凭什么说你该这样做不该那样做?你在报社算老几?你有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的资格吗?但芃芃仍然忍着,忍着在怒火中坐下来,自己说服自己。胡佐全则把芃芃的忍耐看作软弱可欺,他甚至把每日这样编排芃芃看成了打发无奈生活的一种乐趣。
一天,芃芃随手写了一张字条,折起来请做《天天财富》的编辑韦颖转交胡佐全。胡佐全特别高兴,还以为韦颖暗恋他,给他写的情书呢。他非常快地睃了韦颖一眼,跑到比较避人的地方,展开一看,字条仅仅写了这几个大字:“王八蛋!!再这样做,小心老子一刀要了你的命!!!”
胡佐全连忙赶出来问:“谁写的?”
“芃芃。”
从此,芃芃似乎再也没有发现广告上出过明显的错误了,胡佐全像吃了安眠药,嘴沉寂起来,再也没有对芃芃说三道四了。然而另一种情况出现了,它折腾得芃芃无法安静做事。那是又一个晚上,就在芃芃看小样或做版时,眼前突然一暗,头顶一团乌云。当然芃芃敢肯定这不是真的一团乌云,一定是一个人,但回头却看不见那个人的人影,弄得芃芃神经兮兮,高度紧张。这个人,这团暗影,这团幽灵一直追逐着他、跟踪着他,并且一直追击到了他的梦境,使他经常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接着睡觉却又进入了另一场噩梦。
一天,芃芃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版,他神经质地回头,看见一个人,很近很近,近得看不清,黑乎乎的一片,在自己的背后一动不动。他吓得啊的一声跌倒在皮椅上,面色苍白。你知道是谁吗?李菡。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菡。李菡是来看他的,见他正在聚精會神地工作,所以不想惊动他,只是屏息立着,在背后深情地看着他。她看他在版面用红笔圈点,圈出一个又一个错别字。不想自己的行为反而吓着芃芃了,李菡自己也被吓住了,该死!她慌忙一把将芃芃揽在怀里,柔情地抚摸着他那日渐瘦削的脸,小声地说:“芃芃、芃芃、芃芃!我该死,我该死,我吓着你啦?!”
“你真把我吓坏了,真的。”
“你怎么开始怕起我来了呢?”
“不是怕你,是怕一个人。”
“谁?”
“不知道。但这个人最近一直在监视我做版。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就站在我背后,但我一直没有看见他。越是看不见,越是觉得他无处不在;越是看不见,越是不能破解我心中的疑团;越是看不见,便越是有压力,心里越是紧张、不安。我的神经都快出问题了。近来我的半个头一直在疼……”
“是仝元吗?”
“不知道,但我感到不是他!”
“不是他又是谁呢?”
“我感觉不是他。”
“那是谁呢?”
“不知道,但肯定是另一个人。”
“芃芃,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这里,好吗?”
“为什么?这不是你的话,是我的话啊!你的想法不是这样的!”
“不!我……改变了,为了你,为了我们!”李菡深情地看着芃芃。
“不!我目前还不能离开这里。知道吗?为了孩子,为了我父亲,我必须待上一段时间。”
“芃芃啊,离开这里吧,我们到缅甸去!”
“缅甸?”芃芃几乎叫起来,“怎么想到去缅甸?”
“我的姥姥就在那边,我妈是缅甸人。我妈叫玛鲁,是缅甸克钦族人。我曾多次随妈妈去缅甸看我姥姥,我可以带你到那边去。”
“你带我到那边去?”
“对,我做你的向导,到缅甸去,定居也可,旅游、观光、采风也可,总之离开这里,离开这伤心的地方,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心态,重新获得生活的信念。你看,我们先到瑞丽,”李菡边说边写,“然后渡过瑞丽江,在木姐、南坎稍作逗留,然后经八莫、密支那、丐南到达帕敢。我姥姥家就住在帕敢。帕敢,知道吗?这可是世界有名的翡翠之乡,那里到处都是宝石,你到了那里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我现在还没有到国外去发展的计划,我现在不能想象到那陌生的地方去将出现什么情况,但你的点子我很感兴趣。你的话好像给我吹来了一阵清风,我仿佛一下子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很振奋……”
“振奋就行动!”
“不!现在还未考虑成熟。”
“好吧,我等你,等你考虑成熟。”
也许是一种倔强、一种不服气,也许是一种离异的意念所燃起的火星,也许是绝望之后,怯懦的人所突然爆发的勇气,芃芃再度执笔,分别给庄总和沈总各写了一封书信,并亲自送到他们的桌上,然后芃芃就耐着性子等他们的回音。二十多天过去了,这两封信像之前给牛光的两封信一样,石沉大海。不仅仅石沉大海,后来在一次编前会上,沈总沈栗竟然点名批评了芃芃所策划的第二期与第三期版面。在第二期与第三期的版面上,芃芃连续推出了国内两位“影响重大而最具争议的学者”。其中第二期的《名家荐书》推出了著名作家韩少功译的《惶然录》,作者是费尔南多·佩索阿。配发韩少功译序文字。标题是《逼向终极绝境》。批评人正是芃芃一直抱有好感的沈栗。沈栗说:“什么《逼向终极绝境》?糟糕得很!芃芃这人脑袋是不是进水了,做出这种糟糕的标题……”接着沈栗强调,“凡是涉及有争议的、待定的人和事一定要严格送审。”因为当时的值班副总编是蒋明,蒋明是沈栗的“战友”,刚从《华西都市报》过来,沈栗不便点名,只强调到这里“一定要严格送审”后面的话就语焉不详了。
芃芃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人拔了毛、吊着脖子的鸭子,彻底地蔫了。血液不能输到头颅,食物不能吞进胃里,眼睛越来越看不清,头越来越昏,脖子越来越长,身体越来越沉……
批评过后,仍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仍然是连载,仍然是罚款,仍然是饥饿,仍然是一个实习编辑,仍然是下午四点半准时上班……但芃芃不看报也不看人,他看手,看空地。他把两只手放在胸前看手掌,看了左手手掌又看右手手掌;看了右手手掌又把左手手指一根根掰开看左手指缝,看了左手指缝又把右手手指一根根掰开看右手指缝;指缝看了又把手掌翻过来看手背,看了左手手背又看右手手背;看了右手手背又看左手手掌,看了左手手掌又看右手手掌;看了右手手掌之后又把左手手指一根根掰开看指缝,看了左手指缝又把右手手指一根根掰开看右手指缝;指缝看了看指甲,每一处都看得非常仔细,仿佛那里面有一种耐人寻味的东西。芃芃的手掌苍白而肮脏。他的指甲长长的,藏满了污垢,似乎很久没有修剪了。芃芃有时不一定看手掌、看手指、看指缝,就坐那里一动不动地看桌面或看前面的空地,他不看人家的脸和眼睛,他就看空地,看不同人的一双双脚踩在地毯上,看人们把痰吐在地毯上,看各式各样的脚风风火火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和打招呼,不打听别人的事情。他也不接任何电话和手机,什么样的电话也不接。一到做版他就兢兢业业,他似乎只对看版、做版感兴趣,在做版的时候,他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似乎要把整个生命都注进版面里去,然后消失掉……
一天,沈栗喊芃芃接电话,说是出版社的,出版社把电话打到了沈栗的办公室。
“是我的电话吗?”
“是你的电话。”
“我没有电话。”
“是你的电话!”
“不是我的电话,是你弄错了,我没有电话。”
“是你的!是楚南人民出版社打来的!他们证明《今夜我只想看武打》就是你写的,想跟你谈谈。”
“他们弄错人了,一定弄错人了。我从来没有写过什么《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小说,不是我,我不能接他们的电话。”
后来楚南人民出版社的人就问到了报社,问到了芃芃的办公桌前,看到他正在看手掌,一下子怔住了。
“请问,您是小说《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作者芃芃先生吗?”
“不!我不是!我从来不写小说。”
“听说您的大名就叫芃芃,是吗?”
“不!我不叫芃芃。”
就这样,芃芃当着众多人的面否認了自己的名字,也否认了自己的存在。出版社的人仔细一看,此人的确不像一个作家,一副老年痴呆症的样子,而且手掌那么脏,指甲那么长,指甲里满是污垢,也就相信了芃芃的话。出版社的人就离开了报社。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折回报社,这时芃芃早已起身离开座位,不见了人影。出版的人只在芃芃的办公桌前看见了一把空空的椅子,椅子的背后,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草书“芃”。
芃芃离开了报社,来到了大街上,他像一片秋天的落叶一样一任自己在街上飘啊飘。值得交代的是,在走出电梯、走出乌居尔大厦底楼前厅时,他又遇到了那位推销三笑磁力牙刷的咬肌发达的男士。男士看见了芃芃,就赶上前来,拉住芃芃叫卖。
“新产品、新款式、新包装,买一赠二。先生,请您试一试这三笑磁力牙刷。”
“我不是买了吗?”
“买了?这是最新的。最新产品、新款式、新包装……”
“新产品、新款式、新包装?”芃芃念叨着广告词,摸了摸衣兜,摸了半天一分钱也没有摸到,最后掏出一小坨纸。展开一看,原来是供报社采编人员用的餐票,可惜,已经洗成一小团纸渣了。
“餐票!你要吗?我用一张餐票换你一把牙刷?”卖牙刷的男士把芃芃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我要你的餐票干什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芃芃的座位终于空了,空得让李菡心疼。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都空着。李菡一直没有看见自己非常想见到的芃芃回来,也不见芃芃捎来任何口信和打给她任何电话。李菡难受极了。李菡心里非常非常地空,非常非常地苦恼。芃芃啊芃芃,你现在在哪里?李菡心里小声地叨念着。
“菡菡啊,我可能要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我终有一天要离开你……”
“要走我们一起走嘛!”
“不!这次谁也不带。”
“难道你就一个人走吗?”
“对,一个人!轻轻松松!”
李菡想起上次的对话,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不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李菡凭着一个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和直觉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劲。
晚上,李菡乘报社的车回到家里。她刚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从对面的窗户跳进来一只白猫。她走到窗前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猜想也许是藏到书桌底下或床底下的什么地方去了。她就摁亮手电,到书桌和床底下去找,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后来又到电脑桌底下和箱子靠墙的地方去找,结果仍然什么也没有找到。她问家人有没有看见一只白猫跳进她的卧室,家人说没有。她感到非常奇怪,明明看见一只白猫跳进来,怎么找遍了所有房间也找不到?最后她只能认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可是,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白茫茫的一大片水,从未有过的大水。大水满是泡沫,又混又浊,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边。她一看见大水就伤心,接着就哭了起来,从早上哭到黄昏,又从黄昏哭到早上,好像有很多人来劝她,但任凭怎么劝就是不能止住她的泪水。她真的是好伤心,好伤心,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一片水。她哭着哭着,芃芃的一把座椅就在白茫茫的一片泡沫中一浮一沉地漂浮着,在水里慢悠悠地荡着。她没有看见芃芃的人影,只能看见芃芃那一张空椅静静地浮在水面。她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篙,试图将空椅拨到岸边,但一个浪花打来,空椅又向水面的中心漂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漂去,漂去……
结局
第二天,李菡看见仝元领来一个人到了编辑中心。仝元对这个陌生的人说:“这就是你的办公桌,你就在这张桌上办公。”这个人就坐在芃芃以前的座位上。他始终低着头,李菡没有看见他的脸。
第三天,李菡打开抽屉,一股浓郁的湖底淤泥的腥臭扑面而来。腥臭来自一封信,是芃芃写的。信的地址不详、时间不详,信纸潮湿、字迹漫漶。李菡的眼里顿时一片迷茫,她又依稀看见了那片白茫茫的大水,那片使她从早上哭到黄昏,又从黄昏哭到早上的大水,她看见那把空椅子离她而去,愈漂愈远……
第八天,有可靠消息说,芃芃出事了。他的尸体出现在湎海,一张渔网缚住了他。
尸体浮出水面的這天,天空中正聚集一朵朵白云,白云似乎成了诗人芃芃最后的缅想。芃芃很享受地伏在水上,任凭白云一朵一朵向江南移动,向他种植棉花的故乡飘去……
最后一次跟妻子做爱,芃芃只有泪水……最后一次做爱满是泥泞。芃芃像一个疲惫的旅人,他非常渴望在这夜行的泥路上,出现一个可供歇脚的荒村和野店,不,什么也没有!谁也不准休息,谁也不肯收留他。他只有拖着疲倦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烂泥潭里跋涉,无可奈何地望着黑暗的远方,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泥潭的尽头……他就这样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他醒了。他终于醒过来了。他想人为什么会醒过来,为什么?他又睡,睡到第三天。第三天,他又醒了。他想人是可以不醒过来的。人要是不醒过来该多好,永远留在自己的夜里,永远留在梦中。可是他想起了前夜的跋涉,想起了那深渊般的泥潭……啊,可怕!太可怕了!
他醒后没有下床,没有离开他的住地——人民西路的李家河。他恹恹地躺在床上,看着窗户上的阳光。他看见阳光像气泡一样有时瘪凹下去,有时鼓凸起来。瘪凹下去之后就只剩惨白惨白的白光,并且窗户上有一些黯淡的斑影,也许是一些树叶,也许是其他的什么投下的。鼓凸时,阳光饱满、柔和、红润、温暖;瘪凹时,阳光阴森、苍白、暗淡、恐惧。但今天很多时候阳光是瘪凹下去的,屋子里就一直阴森森地蒙着惨白惨白的白光。芃芃便不看阳光了,看窗户上的报纸。他看到这样一则消息,这则消息他似乎在报社见过几回。
据悉:西班牙有一批蝴蝶飞过大西洋到墨西哥去越冬,结果死掉五亿多。原因是这里的气温比那里的还要低。
看完这则消息,他就睡了,一直睡到红日沉入西边的岷山,一直睡到鸟雀归巢,乌云升起来。
第四天早上起来,芃芃又陷入了茫然。他不知道实现自己的目标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自己的真实在哪里。就像当年干民办教师时一样,每天工作就是教书、种田,每天活动的空间就是教室、办公室,每天看的就是学生作业、水稻、棉花,看不出什么新的名堂,找不到新的突破和新的发展……远处的汽车、火车在响,人们在说话,那卖臭豆腐的、卖甜妹揪的、卖煤的以及收废旧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的叫喊声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又来了。来了又怎么样?芃芃看不出有什么新的意义,看不出这一天与别的一天有什么不同。天黄黄的,一会儿就有一大片肮脏的云朵,像刚刚擦了柴油机油油污的抹布,迅速地占住了整个天空。
第五天,正月初一,房东来了。
房东黑沉着脸,一点笑容也没有。
房东是来收水电费和房租的。
房东就坐在书桌旁的床边上,距芃芃躺着的头和脖子很近。
“再等几天吧,房东!”
“不能等了。”
“再等几天,楚南人民出版社给我的稿费也许就到了。”
“不能再等,还等哪样?一年都等过去了!”
房东的脸色阴郁得厉害。芃芃的心抖了一下,把二百四十元的生活费当房租、水电费交了。钱一交出去,心立即就空下来了,芃芃就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一道光,一种惊心动魄的亮光,比刀光更亮,比刀子更深、更逼人的眼,这一道光一直亮到心底。但这种感受,芃芃对谁也没有说。
这天晚上,安静。
谁也没有出声。
这天晚上的电视剧是《李卫当官》和《笑傲江湖》,都挺好看的,但谁也没有要看的意思。一家三口就这么默然地坐在黑屋子里。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三,一家人谁也没有出声,生存的压力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这个家庭。
第三天,芃芃的妻子开始唠叨。
第四天、第五天依然。在这种时候,在正月人们都在家里过春节。报社、杂志社、学校和一些文化单位都没有开工,但妻子的唠叨无异于渔人赶鸬鹚下水,就像渔人敲船板,赶得饥饿的鸬鹚四处扑腾,敲得那水里的鱼儿心惊肉跳。芃芃就是在这时出走的,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芃芃出事前,有人在南窑火车站见到过芃芃,见到芃芃吃垃圾筒里的食物。当时旅客们包括见到芃芃的这位报社的同仁,谁也不会相信他吃垃圾筒里的食物。虽然芃芃穷困潦倒,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当时芃芃文质彬彬,戴着眼镜,蓄着一头长发,脸苍白,只是胡子已好几天没有刮了,但这些一点也不影响他的气质和形象。他在候车大厅前左侧的一间简易候车棚里坐着,当时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个青年有什么异常,谁都认为他是一位马上要赶火车远行的旅客,只是他看起来很无力、很疲倦。一会儿,当一个中年旅客把一盒吃剩的盒饭放进苍蝇乱飞的垃圾筒时,他径直走了过去,像走在自家的厨房打开自家的餐柜一样,毫不犹豫地拿起那盒没吃完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此时人们才感到这位旅客的异样。芃芃吃完后便上了二环路,顺着二环路往西经过南坝路,南坝路过去是海埂路,海埂路过去是湎海。芃芃走的就是这个方向。
清理遗物是在芃芃的集体宿舍。芃芃虽然在李家河与妻子租了房子,不知什么原因,他仍然住在这里。李菡在清理时,发现了三笑磁力牙刷一包,诗稿《残酷的花朵》一部,随笔《峇省笔记》)一部,长篇小说《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第二部手稿一部,转正申请一份,尚未吃完的荞面馒头一个,长满黑霉的豆腐脑装在搪瓷缸子。另外李菡在他的铺盖下面发现了大量被涂改、被叉、被删的写满字的散页信纸。李菡开始紧张,女人毕竟是女人,女人对信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好奇。她随手拿起一页不加辨析地拼读起来。读着,读着,她发现这不是一封封情书,而是写给报社老总的一封封鸣冤叫屈的信。
庄福炳先生:
您好!
您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放开俗世所有的那些加在我们头上的光环,裸心、对等地与您谈谈!但是现实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这是梦,是白日梦。(我其实就是一个白日梦幻者)
庄先生,我永远记得三月二十二日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就在您的办公室里,您的声音不高,又极有层次,恰到好处地到达我的耳朵。我聆听了您鼓舞人心的教诲。我隐隐地听到您在幽叹编辑资源的匮乏、资质的不高,很多记者基础薄弱、力不从心,并由衷地表现出了您对教书出身且有相当写作功底的我的欢迎和好感。您不经意的忧虑与焦灼让我看到了一个深孚众望的老总肩上的重担与责任。您让我初来乍到就怦然产生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工作冲动。我是属于那种很容易冲动的人,我是愿意为我动心的工作和事业从容赴死的人。当时我就恨不得立马赶赴工作岗位,甩开膀子大干一番。听说您来自山东,齐鲁之地,孔子之乡。我知道那儿靠近海滨,它开放的商业文化与秦地封闭的农耕文化是决然不同的。我相信,在您的身上也一定会体现齐地开放、包容、多元的文化风采。那天我通体透明,我看到新闻路上的每一个人都非常亲切,看到每一片树叶都金灿灿的,一种入驻喌城的主人翁的自在感、放松感、家园感不断被焕发出来。
可是,当我进入报社,进入编辑中心,尤其进入副刊之后,却出现另一幅图景,就好像进入了漆黑的午夜。在这里碰到的看不见的变数让人措手不及。砍版、挤占、倾轧、攻讦。几次三番地砍版、挤占,长久地搁置。各种迹象表明:我成了报社的一个闲人,一个多余的人,一块赘疣。没有我倒好,有我他们反倒觉得碍手碍脚。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我就这么人为地空落落地坐着,时间被我坐成了空,坐成了灰,坐成了满天的乌云。我一天天蹈虚,一天天蹈空……我的热血正在静止,变黑……
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
我反复地问自己,是谁在制造我?又是谁在使我贬值?
经验告诉我,这是不能具体而言的。扼制同类咽喉的手能够具体化吗?也许是某某,也许是某某某,看不見的手比看得见的手更厉害,有些黑暗和罪恶也许是从血液里来的。
但我是《湎海晨报》的员工,我关心《湎海晨报》的发展,热爱《湎海晨报》,我希望在《湎海晨报》得到锻炼、得到培养,在《湎海晨报》成长,在《湎海晨报》工作。可是《湎海晨报》有人以种种理由和借口,怠慢我,倾轧我,不许锻炼……我遇到很多的“不许”,给出的永远只有“只许”,只许永久地实习……
我不能老实习呀,是不是,庄总?这不是我的初衷,我想这也不是报社的初衷。
下面我提几点想法,作为我陈述的最后陈述,我也没有计较什么后果,只能抱以侥幸了。
首先,我希望尽快转正。尽快做版。近四个月的申请,一百多天的等待,够了!
其次,我要说某某称我“对新闻缺乏敏感性”,是造谣的,纵然有,也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造成的,是有人在对报社的渎职。我个人不能接受这种无稽的批评。
第三,副刊的期值要提高,要有所升温,不能老砍砍砍,砍得人泄气,砍得人无力,砍得人精神涣散。副刊人才要受到应有的尊重和鼓励,要让人珍惜和羡慕这个岗位。不然,以后没有人会干了。因为副刊编辑连狗都不如。
第四,建议报社增强深度报道,要有大报意识,开辟独特视角,丰富《湎海晨报》的人文精神和思想内涵,提高《湎海晨报》的思想性和品味。
即颂
安好
芃芃
某月某日
下一封,是写给沈栗的告别信。
沈总:
昨晚,仝元突然找我谈话,批评我对新闻缺乏敏感性,建议我去信息资源部,被我义正词严地回绝了。我不否认他具有至高无上的安排权力,但我只知道自己有说“不”的权利。再过不久,或许一月之后吧,我可能也要对您说“不”了。这个结局我已看见,毋庸别人来撵我。
作为一个外地人,我没有什么遗憾。您最初的电话已让我灿烂,您最初的签字已让我很温暖。只是我没能在这个岗位上好好地发挥,没有很好地创造业绩,辜负了它。
再见了,沈总。
芃芃
某月某日
芃芃啊,你又何必给他们写信?李菡心里说,还没有把他们看透啊?还不死心……不值,他们不配。一群流氓!
李菡用打火机点燃了这些书信。燃烧中,李菡仿佛听见了咆哮,是芃芃的,是芃芃最后爆发出来的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从这些皱皱巴巴的信纸里,从这噩梦般纠结的文字下面,从熊熊的火光中,从另一种真实里,从深渊、幽暗的大海上,从冥冥的玄虚中……
尾声
李菡谢绝了报社的挽留,收拾好一切,带着芃芃的手稿,离开了喌城,到缅甸去了。
仝元最终也未能在报社待下去,他到《西南商报》任副总。但不到半年,《西南商报》因在头版正中位置刊登的文章出现错误,被黄牌警告,日报改周报,大版改小版……终因无以为继停刊了。仝元也下课了。后来听说他又回了《湎海晨报》,但已不是编辑中心主任,而是审读,主要是对比较敏感的政治问题进行审读。穿的依旧是那件极不相称的大西装,依旧是一副黑狗肝的脸,依旧是獐头鼠目,昔日的威风扫地,说话也顺溜多了。然而他命途多舛,厄运反复降临。先是他的那个大块头的老婆患乳腺癌晚期死在医院,继而是一场酒后的车祸,他一条腿被轧断,人一瘸一瘸的,形象不佳。然后岗位继续下降,审读不干了,去了校对组。后因政治问题老是审不出,校对也不合格,别字、错字校不出,校对糟糕得很,老是排在倒数第一的位置,经常受到头儿们的批评。批评的人当中就有他过去的下级,如王斌、郭桦、查俊等。工资也低,从审读两千五百多元降到一千元出头。他也感觉到自己穷途末路、寒冬来临的严峻和滋味。
那个青蛙眼的副总编庄福炳也离开了《湎海晨报》,到对口的其他单位谋了一个闲差。
再后来牛光也走了,到福州去了,一去不复返,再也不用像光影那样在天上飞来飞去了。再后来,沈栗也被赶回成都去了。再往后,因客户不信任,广告上不去,报社不盈利。再以后如何,《湎海晨报》的牌子究竟打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责任编辑 蓝雅萍
梁乐欣
责任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