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瓜棚
2021-07-29刘梅花
刘梅花
邻居家的瓜棚,真难看。拢共也就五根杆子,都不怎么粗哩,连杆子上的树叶子都懒得削掉,就那么耷拉着。两根绑起来,戳在地上。再绑两根,也戳在地上。然后,中间横着搭上一根。凡和他爹抱着敝旧的布单,苫在杆子上,算是搭成了一个简易的瓜棚。凡还看不出瓜棚的丑陋,竟然喜形于色地钻进去不肯出来,笑得呱呱呱直叫唤。他爹背来一袋干沙子,倒在窝棚里,算是晚上睡觉的炕。凡一手支着下巴,优雅地卧在沙子上傻笑,像一头瘦瘠巴干的小黑猪。
爹正在地里割苜蓿,在地角割出一块空地来,准备盖瓜棚。灰毛驴抖着嘴唇,在割过的苜蓿茬子里翻腾草叶。凡杵在地埂上可着嗓子喊:“刘花花呀,昨儿个我给灰毛驴拔了一捆子青草,这会儿你得还我一捆苜蓿才行。”
可是,他拔的是杂草,我家的是紫花苜蓿,好比铜和金子,怎么能比?我们斤斤计较半天,吵了起来。凡吵架顶厉害,双手叉腰,唾沫飞溅,能把人逼退几步。
我和凡吵架的时候,他爹怕大风掀翻瓜棚,抱着石头压布单的四角,看都没看一眼。我爹正在那块空苜蓿地上砌石头,抹稀泥,头也没回一下。
正午的日光烈得几乎呛人,凡爹跑来坐在我家的苜蓿地里,吃烟,喝茶,和我爹闲聊。他正吃烟吃得美气呢,倏然回头瞥了一眼,急急忙忙说:“刘大个子,快叫你的野丫头收住爪子。”
我正举着木头棒子,试试能不能捣翻凡家的破瓜棚子。布单苫着的瓜棚子摇摇欲坠。爹哈哈大笑,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合的人,搭个瓜棚子能被小丫头夯翻,怎么住人哩?
凡爹又在瓜棚周围压了一些土,布单上面苫了些乱草,掸掸衣襟上的沙土,扛着铁锨收工,向凡妈交差去了。凡远远地晃荡在地头,探头探脑,大概拔了一根白萝卜啃。
我家的瓜棚盖好了。石头砌成的墙基,土坯墙,椽子房梁都有。房顶上苫了厚厚的麦草,抹了稀泥,开了两个小窗户。
爹盘炕的时候,凡爹惊讶得大叫:“哎呀呀,不过是用一季的摆设,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结实得住十年都不塌,好像过日子一样。”
爹竟然连烧茶的火炉都砌了一个,简直太意外了。他喜欢精致的生活,不将就。
西瓜尚未红透,就开始发愁卖不掉,大人们天天都去公路上等收瓜的汽车。看瓜的小孩们陆陆续续入住瓜棚,一个个晒得土眉沙眼窝的。单单是看瓜还不行,还要挡牲口、割草、拔瓜地里的杂草。再有些闲时光,拿来吵吵架什么的。
下雨的时候,邻居们的瓜棚子都漏水漏得看不成,雨水从瓜棚子里哗啦啦往外淌。我家的瓜棚里烧了木柴,火炉上煮着老茶,火炕也烧得暖乎乎的,围着被子躺着,真是舒服极了。村子里的小孩都挤在我家的瓜棚里,叽叽呱呱一屋子。
有一天夜里,刮了大风,凡家的瓜棚子被风揭走了。凡爹迷迷瞪瞪坐在一堆沙子上,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他吓坏了,担心被大风掳走,可着嗓子乱喊。爹披了衣裳,把他牵回我家的瓜棚里,给他喝了热茶,凡爹才镇定下来。
凡爹是我见过最柔弱、最胆小的男人。可他的嘴又那么碎,不停地碎碎念,也没一句顶用的。
夏天的夜里,苍穹那么高,不是黑色的,简直有些黑蓝的意思。星星稠密,一嘟噜一嘟噜,葡萄串似的。瓜棚门的几捆青草,还留有太阳晒过的余热,靠上去也挺惬意。我骑着一捆青草当马,凡挥舞着一根棍子当长矛,和我打仗。爹和邻居们坐在瓜棚里吃烟,喝茶,谈论西瓜的价格。烟锅子磕在鞋底子上,梆梆响着,火星子一红一红。
深秋,最后一波老秧瓜也收拾了。满地只剩下瓜秧子,残败枯萎,瘦筋地乱缠在地垄上。人家的瓜棚子都撤走了,布单收起来,来年还要搭棚子。我家的瓜棚没有拆,一座结实的小房子,挂着布帘。风搡着帘子角跑进跑出。
爹说,过些日子地里还要灌冬水,浇夜水冷得很,留着瓜棚大家避避风寒。冬天的清晨,骑车去学校路过瓜棚,忍不住停下来跑到瓜棚看看,有没有守夜的人烤过火呢?果然,有时候火炉里的劈柴还有火星,有时候是燃过的灰白的灰烬。炕上的麦草,还有守夜人坐过的窝儿,炕沿上是烟锅子磕出来的烟灰。
冬天的沙漠是萧索的,树枝枯瘦,天又那样的高。我家的瓜棚,孤零零地长在旷野里,那样的荒芜,又那样的温暖。
那年冬天,凡妈去世。凡爹过不下去日子,领着凡,挑著担子,早出晚归。他们在远远的村庄里讨要粮食,不敢让我们村的人知道。有时候回来得早,不好意思进村,就躲进我家的瓜棚里烤火、喝热茶,等天黑透了才挑着粮食进村。爹在屋角放了一大捆劈柴,窗台上放了茶壶茶杯。
凡送给我一块漂亮的白石头,半透明的,他在戈壁沙滩里捡的。爹看了说:“真是好看的石头啊,再长一长,也许这块石头就会长成玉。”
过了些年,腊月的风雪天。我背着破旧的帆布包,在深山里的山路上徘徊。山梁上的雪挺有劲儿,打在脸上簌簌地疼。那天,我是个孤儿,没有爹,没有家,离开沙漠那个小村庄已经好久,受够了颠沛流离。深山里有我的亲戚,我不知道要投奔到谁家的屋檐下,都快过年了。那天的雪,是这辈子遇上的最白的雪,提纯过一样,深白深白。那天,我像个没有及时蛰伏起来的旱獭,在山路上晃荡来晃荡去,直到饿得没有力气为止,直到天快要黑了为止。
世上的绝境,莫过于无家可归。我像一粒沙土,在红尘里扑腾挣扎。那天,我无比强烈地想念父亲的那个瓜棚,那么结实,遮风挡雨,火炉温暖。若不是后来被人拆掉用了木料,那一刻,我几乎想狂走几百里路,回到那个瓜棚里,卸下一身寒凉,听劈柴呼啦啦燃烧,把汹涌的眼泪烤干,把浑身的伤痛烤干。
其实,人经历过绝境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让你一生不肯俯就的原因,就是内心里还有一个父亲的瓜棚,遮风挡雨。能让你有精神风雨兼程的,就是父亲的那句话,这么漂亮的石头,长一长,也许就会长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