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橘园
2021-07-29袁道一
袁道一
大年三十的火,元宵十五的灯。
耍完龙灯,吃完散宵饭,我们梅山地区的人才算得上正式过完年,高高兴兴投入新一年的辛勤劳作中去。父亲比村子里的很多人更早散宵,还没到初五,便开始干活。别人还在走亲访友,继续沉浸在节日的欢愉中,父亲带领我每天去挖土。山上的凉意深且浓,但挖一阵下来,就会出汗,身上的衣服逐件减少,直到汗流不息,只差没赤膊上阵了。
我以为父亲一如既往会种麦子或种烤烟,挖得很不情愿,想方设法磨洋工。十五那天,我怎么也不肯去挖土,以手上打了泡为借口。母亲也心疼不已,替我辩解。碍于元宵节日,父亲不好发脾气,只好一个人扛起锄头出门去。
家家户户已经在热热闹闹过元宵节,父亲还没回来。母亲让我去叫父亲回家吃饭,我走到自家的山头,看见了一番不同的景象。一棵棵小橘树苗排列有序,站立在翻新过后的土垄上。尽管它们初来乍到,但是显然已经和山风熟稔,亲热地打成了一片,和山色融为了一体。它们举着醒目的青郁,亮成了一道崭新的风景。
我惊喜,原来父亲是忙栽橘树。橘子在乡下是好东西,在那苹果还没有大肆进入南方乡村的时候。以后我家有橘子吃,可一饱口福,想想都觉得美滋滋的。早知道,父亲早早结束过年是栽橘子树,我肯定会奋力把土挖得更深,挖得更细。
父亲看到我,仅仅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蹲在地上,用挖锄给新栽的橘子树培土。我叫父亲回家吃饭,父亲置若罔闻。我看那一个个挖好的小坑,明白父亲要栽完才会回家。
我急忙跑到跟前去帮忙,给父亲扶橘子树,运送橘子树。一棵棵橘子树站立在自己的新家园,居然毫无违和感,在尚有春寒的风里摇摆身姿,不断地向四周挥手致意,颇具风度。
等到全部栽完,已经两点多了。父亲伸了伸酸痛的腰身,看到满山的橘子树,欣慰地露出笑脸。我突然发现他背上有一团濡湿,汗湿衣背,可见父亲根本就没有停歇,而他劳动的热情驱散了山风携至的寒意,全然没有觉得冷。
那天元宵节,健壮的父亲一口气栽下半山的橘子树。父亲正好40 岁,元宵节是他的生日。回到家里,亲朋都来为父亲祝贺生日。父亲一身的泥泞,很不好意思地对客人们笑了笑。
那天,酒量甚浅的父亲喝醉了,他手舞足蹈地和客人们描绘他设想中的橘园。酒气熏红的眼眸里,那一刻闪现的一定全是高大的橘树和金黄的橘子。暮色里,客人们渐渐散去,村子里的灯火次第亮起。父亲头一回在黄昏里睡去,换做平常,他还在赶着回家的路上。
第二天,父亲一大早醒来,扛起锄头又去了他的橘园。他一一察看,看到哪棵倾斜了些许,伸手扶正,并用锄头把树落脚处多培一点土,并把土紧一紧,使得橘子树站立得更为有力,在更大的风里也不会倾倒。他的脸上流露出期待橘子树快快扎根、速速生长、早早结果的神情,像一个渴盼糖果的孩子。
小橘子树在父亲的精心照护下,一年一个样,五年之后,俨然一座小橘园。朝来风,晚来雨。父亲努力从一个农夫向果农转变,尽管这个转变特别艰难。父亲是一个能干的农夫,稻子种得比谁都好,总能多收三五斗。但对于橘树,他是一个蹩脚的果农,毫无经验,只能摸石头过河,一点一点地探索。橘子树是很傲娇的,折断了,很久裸露着伤疤不肯愈合。轻轻地摸一下,一把黏稠的泪水,父亲的心疼了一下又一下,整个下午就完整无缺地疼掉了。
父亲衣服上的盐渍,是结晶的苦和累,无声地昭示每一棵橘树的来之不易。深秋的时光多么可爱,看着一山的金橘,好像一盏盏的小灯笼,把整个天空照亮,似乎暮色都会来得比其他地方要晚一些。看着橘园,父亲的神情舒展了,苦累仿佛也消散了。
父亲担心橘子被偷,决心搭建一个看守棚,简单地用树杈架起,裹之以茅草,父亲认为不是长久之计,他要做一个牢固的可以使用无数年的看守棚。由于离山脚有较远的距离,挑砖上来不太现实,况且买砖要用錢,这个支出不在建设橘园的范畴内。父亲是一个石匠,这时候他就打起了石头的主意,到处寻找一人能够搬运或调运的小石块,然后一块一块、一片片地垒砌起来。整整一年之中,但凡有点农闲时间,父亲都在山上找石头、搬石头、砌石头,硬是一个人建起了一座背靠土坎的石头房。
石头房不高,大人需要躬身弯腰进去,但里头冬暖夏凉。父亲还特意在里头摆放了一张家里快要废弃的凉床,躺卧其上便于守橘园。那时候,我总是很骄傲地认定,父亲的这间石头房在村子里是独一无二的。路过看到石头房的乡亲们都很惊讶,佩服父亲的干劲,都说看样子老袁是要在这里搞个聚宝盆。父亲也不作声,只是嘿嘿地笑。那一刻,橘园在他驰骋的想象里定然是一座金山,也或许是聚宝盆。
在一座由来已久的山面前,知多知少,没什么打紧,一座山的蕴藉太深了。面对一座橘园,必须所知甚多,父亲知道每一棵橘树新生的枝丫,知道每一条害虫大致出没的时间,知道什么时候该剪枝施肥,知道什么时候该松土护干。即便如此,橘园最丰产的那一年,也才12担橘子。母亲挑到集市上去卖,不少熟人问价,并纷纷拿起一个橘子剥开就品尝,而购买者寥寥无几。不知去了多少次,也不知被别人尝掉了多少,总算卖完,一结算,连当年用去的肥料钱都不够。母亲板起脸。这种白费力气还搭进去钱的活儿,搁谁也不乐意。父亲不发一语,依旧在忙完农田之余,躬身于橘园。可橘园任凭父亲怎么努力,依旧是不争气,越发寥落,一年接一年地有很多橘树死去。父亲痛恨那种钻心虫子,在橘树主干上吐出白色的木屑,然后橘树慢慢干枯,最后成为一树废柴。
父亲修建的石头房子并没有派上多大的用场,每年的橘子都结得不如人意,根本用不着守夜。只是为了防盗起见,父亲常常扬言,靠近路边的橘子下埋了爆药,谁敢去偷摘,炸伤了后果自负。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爆药,父亲只是装模作样在树下挖几锄头,做做样子而已。母亲守护橘子也算是尽心,常常和村里的小孩子们说,橘子园里路边上伸手可摘的橘子都打了农药,吃了会中毒的。其实,也没有这回事,吓唬孩子而已。正是实施了这样的“计谋”,橘子安然无恙,并没有遭到过偷摘。
众峰屏列,山色青郁。父亲的心事,我从来不去过问,只是觉得父亲这般的付出,换不来应有的收成,我替父亲有些惋惜。父亲默默藏起生活的艰难,藏起劳作的艰辛,藏起岁月的苦涩,在命运的暮色里匆匆赶路。父亲这个骄傲的农人,一门心思置换身份,想成为一个成功的果农,举着理想主义者的旗帜,在橘园进进出出,一晃就是许多年。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多年以后,突然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过渡,时光的捉弄,风一吹,散了,没了。父亲选择在一个深秋砍掉了所有残存的橘树,晾干之后,他一把火烧了,熊熊的大火映着父亲那张褶皱的脸庞,脸庞深烙的悲喜不露。父亲在火堆边沉默地坐了一下午,抽完了所有的烟,直到月色苍凉,方才回家。
时间是大地上所有事物的见证者,所有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印记,终归被时间和历史抚平。作为曾经葳蕤、欣欣向荣的橘园,现在没有了一棵橘树,只剩下一些蒲公英和艾蒿长势凶猛,嚣张跋扈。橘园曾经出现,最后又似乎从没存在过。追溯意义,答案在不知所向的风中。空空如也,好像这里从来就没生长过满山青色的橘树。